◇ 謝少苑

薛紹彭（？—1109？）〔1〕是北宋書法史上一位重要人物，其“復(fù)古守舊”的書風(fēng)在“尚意”的北宋具有獨特性。薛氏收藏書畫豐富，擁有著名的《定武蘭亭》，刻有《清閟堂帖》，而且鑒賞能力高〔2〕。其門蔭入仕，歷任上清太平宮兼兵馬監(jiān)押、主客郎中、少府監(jiān)丞并兼職文思院、梓路提舉常平官、秘閣修撰等職，這些仕途經(jīng)歷為薛紹彭提供了不同的書法取法材料，也因此改變其書風(fēng)特點。現(xiàn)主要從薛紹彭的仕途經(jīng)歷入手，分析其書法取法對風(fēng)格的影響，使我們對薛紹彭的書風(fēng)演變有更為全面的認識，同時更明晰其在書史上的意義。

一、既訪唐碑，遍學(xué)唐法

薛紹彭為北宋萬泉薛氏家族一員。曾祖父薛顏，科舉出身，“字彥回，河?xùn)|萬泉人，舉三禮中第”〔3〕，為官干練且受民愛戴，“丁謂招撫溪蠻，有威惠，部人愛之”〔4〕，為家族成員入仕奠定堅實的政治基礎(chǔ)；其父薛向，“字師正，以祖顏任太廟齋郎”〔5〕，蔭補入仕，薛向“干局絕人，尤善商財，計算無遺策，用心至到”〔6〕，對北宋經(jīng)濟有重要影響，是家族興盛的標志性人物。薛紹彭出身官宦世家，門蔭入仕，在元祐時以“承事郎勾當(dāng)上清太平宮兼兵馬監(jiān)押”〔7〕，其叔父薛周曾為“國子博士監(jiān)上清太平宮”〔8〕，故其入仕前已耳濡目染其職務(wù)。仕途順暢和仕途地點為薛氏書法取法提供時間和空間。

上清太平宮位于陜西西安，為官方創(chuàng)建的道教宮觀。薛紹彭在管理宮觀事務(wù)時，也常因身份緣故陪來客游玩。西安是唐朝故都，有很多唐碑。因此，薛氏常在游玩過程中搜訪唐碑。如現(xiàn)存薛紹彭最早的書刻《題華岳廟碑》，即有“樂安薛紹彭日沙□勃，元豐六年（1083）六月十六日”〔9〕的文字；又有鄠縣《唐定慧禪師碑》，側(cè)有正書“薛紹彭題名，元祐□年□月刻”，畢沅《關(guān)中金石記》提到“此應(yīng)是元祐二年（1087）時，與蘇軾等同游鄠杜，故題名在此”〔10〕；另有《太平宮碑陰》，也可見薛氏于元祐二年（1087）正書題名“薛紹彭道祖、弟嗣昌亢宗，丁卯重陽后一日侍親游”〔11〕；元祐三年（1088）題晚唐裴休書、柳公權(quán)篆額的《唐圭峰定慧禪師碑》“薛紹彭同曹樸游，元祐□年五月初一日”〔12〕。多次訪碑的經(jīng)歷加深薛氏對唐楷的認識，故唐楷是其早期書法取法的主要對象，對其書風(fēng)的形成起到重要作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薛紹彭早期所得的《定武蘭亭》，也應(yīng)是其取法對象。北宋李之儀《跋薛氏本》道：“貞觀中得蘭亭，上命供奉榻書人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等，各拓數(shù)本，分賜皇太子諸王近臣。而一時能書如歐虞褚陸輩，人皆臨拓相尚。故蘭亭刻石流傳最多。嘗有類今所傳者，參訂獨定州本為佳，似是鐫以當(dāng)時所臨本模勒。其位置近類歐陽詢，疑詢筆也。此石已為薛向取去。見在向家。而定州石刻又從而傳模者。然亦不能辨真贗。若諦觀錙銖，則較然相遠矣。此乃向家本也?！薄?3〕薛向即薛紹彭父，《蘭亭》經(jīng)后世傳抄摹刻，其連帶筆畫逐漸減少，字體趨向端正，到宋代，已變成如歐楷般端雅，可見薛氏早期取法《定武蘭亭》，實際也是取法唐法。

圖1 [宋]薛紹彭《題華岳廟碑》拓片（臺北“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藏有此刻拓片）

圖2 [宋]薛紹彭《薛周留題樓觀詩》（石在陜西周至）

圖3 [宋]薛紹彭《大中題樓觀南樓詩》（石在陜西周至）

王昶《金石萃編》記有“題名在司空徒殘詩之左三行，字數(shù)不等，正書”，內(nèi)容為“樂安薛紹彭日沙□勃，元豐六年（1083）六月十六日”（圖1），其字結(jié)體嚴謹端正，筆法上可見褚遂良筆意；其于元祐元年（1086）三月廿一、廿九、卅書于樓觀臺的三首詩歌作品亦可見唐書風(fēng)，其中《薛周留題樓觀詩》（圖2），筆法上方圓并用，運筆頓挫有致，風(fēng)格上婉媚遒逸，與存于陜西西安的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在用筆結(jié)字上極為相似；而相差八天的《大中題樓觀南樓詩》（圖3）卻是帶有明顯的顏書筆意，運筆提按明顯，筆畫粗細分明，結(jié)體上與顏書《謁金天王神祠題記》〔14〕相似，近代著名學(xué)者姚華跋《謁金天王神祠題記》拓本，稱其“書勢方闊，而以圓筆行之，方圓兼至，遂若篆分并行，唐人書法變成與此”〔15〕，在薛氏作品中，亦可見端莊、方闊的氣勢；而與《大中題樓觀南樓詩》僅相差一天的《王工部題樓觀詩》（圖4），其風(fēng)格又帶有其他唐書家筆意，既有虞世南結(jié)字上的偏瘦長、筆勢舒展，又有歐陽詢結(jié)構(gòu)上的嚴謹、中宮緊密、寓險于正的特點?？梢娧B彭學(xué)遍唐大家，唐法處處可見。

圖4 [宋]薛紹彭《王工部題樓觀詩》（石在陜西周至）

圖5 [宋]薛紹彭《題贊唐搨硬黃本蘭亭》（故宮博物院藏）

圖7 [宋]薛紹彭《元章召飯?zhí)罚ㄅ_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8 [宋]薛紹彭《晴和帖》（故宮博物院藏）

圖9 [宋]薛紹彭《光祿坂留題詩碑》（石在四川鹽亭縣）

二、歸京任職，遍覽魏晉風(fēng)度

薛紹彭于三年后秩滿歸京，在紹圣、元符之際為主客郎中，擔(dān)任少府監(jiān)丞并兼職文思院，同時任提舉常平司一職。薛氏為主客郎中時，須“掌以賓禮，待四夷之朝貢，凡郊勞、授館、宴設(shè)、賜予辨其等，而以式頒之”〔16〕；而在任少府監(jiān)丞，又要管制造門戟、神衣、旌節(jié)等物；同時又因在文思院任職，“掌造金銀犀玉工巧之物，金采繪素裝鈿之飾”〔17〕；在擔(dān)任提舉常平司期間，要“掌常平、義倉、免役、市易坊場、河渡、水利之法，視歲之豐歉而為之?dāng)可?，以惠農(nóng)民”〔18〕。從任職經(jīng)歷可見，在京城為官期間，薛氏過著與禮制及財政打交道的官場生活，由于其出身書香門第，對儒家禮制可謂熟爛在心，而薛父又是熙寧年間王安石在財政上改革的得力助手，同樣使其耳濡目染其職責(zé)，仕途順暢和仕途地點的轉(zhuǎn)變同樣為薛氏書法取法提供材料來源。

薛紹彭任職時，須“掌以賓禮，待四夷之朝貢”，故多與人打交道，朋友圈較廣，在京城除與蘇、黃、米等大家交往外，還與皇室貴族趙令穰〔19〕有來往。這不僅開闊其眼界，拓展收藏范圍，而且確實提高了鑒賞能力，在思想上也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將書風(fēng)全面轉(zhuǎn)向“尚晉”。北宋汴京是書畫收藏的繁榮地帶，薛紹彭在與書家交游過程中過眼過許多晉帖，如《薦季直表》〔20〕，唐拓《蘭亭帖》〔21〕等，甚至親自勒唐拓硬黃蘭亭，并于其后題贊〔22〕。同時，他收藏許多晉帖，如《裹鲊帖》〔23〕《異熱帖》〔24〕《子敬帖》〔25〕《智永臨右軍五帖》〔26〕等。薛氏取法諸帖，完全改變之前書風(fēng)。在交游對象中，米芾對其影響最大，米芾在《寄薛紹彭》中提道：“歐怪褚妍不自持，猶能半蹈古人規(guī)……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貲。殷勤分治薛紹彭，散金購取重跋題?！薄?7〕在米芾任職漣水時，也建議薛紹彭轉(zhuǎn)換草體，追求晉人古氣。曹寶麟提及米芾《吾友帖》應(yīng)是寫給薛紹彭〔28〕，文中提道：“吾友何不易草體？想便到古人也。蓋其體已近古，但少為蔡君謨腳手爾！余無可道也，以稍用意。若得大年《千文》，必能頓長，愛其有偏側(cè)之勢，出二王外也。又無索靖真跡，看其下筆處?！对聝x》不能佳，恐他人為之，只唐人爾，無晉人古氣。”〔29〕從薛氏題跋中可見思想的轉(zhuǎn)變，如其《裹鲊帖跋贊》“右軍為書，暮年更妙。裹鲊既出，眾帖咸少。蓋其暮年，縱心所造”〔30〕，在“尚意”旗幟鮮明的北宋時期，薛氏由“追唐”轉(zhuǎn)向“尚晉”，恪守晉人古法，同時擔(dān)心“庶幾將墜法”，而要“模勒金石刊”，以此來“可續(xù)后世觀”〔31〕，可見對古法的重視。

受時代風(fēng)氣影響，北宋，特別是京城地區(qū)，盡學(xué)“二王”，自唐太宗確立王羲之不祧之祖地位后，宋初延續(xù)唐舊習(xí)，帝王也好王字，如宋太宗御筆：“不到蘭亭千日余，嘗思墨客五云居，曾經(jīng)數(shù)處看屏障，盡是王家小草書?！薄?2〕且通過刻帖形式推廣，《淳化閣帖》中“二王”行草書超過總數(shù)的一半，影響了當(dāng)時包括蘇、黃、米在內(nèi)的文人雅士。雖然薛氏所處的時期尚意書風(fēng)更尚一籌，諸多名家在學(xué)習(xí)晉人之后，表現(xiàn)出新的風(fēng)格特征，然薛紹彭依然堅守“二王”古法。由此可見，仕途經(jīng)歷的改變?yōu)檠B彭取法魏晉提供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和大量材料。從薛氏《題贊唐拓硬黃本蘭亭》（圖5）和《題贊王羲之裹鲊帖》（圖6）書跡中可見，此時的楷書已不見早期唐風(fēng)，點畫遒勁而多意趣，寬博而多扁方的結(jié)字透露出魏晉小楷古樸風(fēng)貌；而約書于元祐六年（1091）后的《元章召飯?zhí)罚▓D7）〔33〕，其用筆以圓為主，筆畫粗細分明，結(jié)體寬博，字的大小和諧穿插，行氣貫通，與其收藏過的《裹鲊帖》在風(fēng)格上極為相似，牽絲連綿卻字字獨立的晉人草書在此可見一斑；這種優(yōu)美遒勁的“二王”風(fēng)格在后來，即元符二年（1099）其赴梓州任職前所寫的《晴和帖》〔34〕（圖8）中展現(xiàn)無遺，字字可見“二王”法度。

三、赴蜀多愁不求新 回京堅守前人法

元符二年〔35〕（1099），薛紹彭以承事郎出為梓州路（在今四川）提舉常平官，即梓路使者，管理著本路的財賦，漕運錢谷等事。其曾祖父也曾擔(dān)任過夔州轉(zhuǎn)運使、陜西轉(zhuǎn)運使，其父也曾任職過陜西轉(zhuǎn)運使，與祖、父相類似的官職使薛紹彭又有較為熟練處理官務(wù)的能力?！墩奈Ｍ咎诽岬溃骸奥毷聟^(qū)區(qū)粗遣，但版曹新完法度，額勞應(yīng)報，有以見教?！薄?6〕從大量關(guān)于薛氏討論役法問題的簡帖中可見薛氏恪守己分，盡心盡職，但也可見此時薛氏仕途之路并非如早期那樣順暢舒適，而是有感于“錦城繁華，當(dāng)有可樂，又恐非使者事爾”〔37〕。

四川遠離京城，又是南蠻之地，此地“窮山僻陋，日苦陰雨，異俗愁挹”〔38〕，此時已近知命之年的薛紹彭“將母至此，行已一季”〔39〕，在寫給朋友信中提到“紹彭遠官，良非所堪。奉親到此累月，諸幸粗遣。手足在北，音問不繼，朝夕耿耿”〔40〕。背井離鄉(xiāng)，思念親人，其《重陽日寄弟七絕》提到“秋影蕭疏無雁行，籬花冷落未開黃。都城遍插茱萸日，郪縣涪江正異鄉(xiāng)”〔41〕，同時從其與此時被貶的好友黃庭堅的書信往來中提到“書來遙識猶青眼，別久懸知半白頭”〔42〕，也可見兩人惺惺相惜。

圖10 [宋]薛紹彭《云頂山詩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11 [宋]薛紹彭《左綿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此時薛氏仍然堅守古法，日日臨習(xí)，筆筆追魏晉，如其《通泉帖》提到“通泉字法出《官奴》，日日臨池恨不如”〔43〕。其書于崇寧元年（1102）的《光祿坂留題詩碑》（圖9），再現(xiàn)寬扁結(jié)體的魏晉小楷風(fēng)貌，筆意中透露出一股古樸淳厚的氣息；而行楷書《云頂山詩帖》（圖10），用筆處處可見“二王”筆法，特別是其行氣的貫通無處不透露出《蘭亭》飄逸優(yōu)美的氣息；而最能代表其晚期作品的是《左綿帖》（圖11），起筆時順勢而下，方筆可見，行筆時又能圓轉(zhuǎn)自如，方圓兼?zhèn)?，收筆時適可而止不做外揚，筆畫粗細變化和諧，融合王帖各種風(fēng)格，處處嚴謹古法，晚期書風(fēng)相比于之前作品而言，少了一份稚嫩與張揚，多了一份淡泊與成熟。

后來，薛氏再度回京任職秘閣，在開闊魏晉書法眼界的同時，總結(jié)了這一生對書法領(lǐng)域的種種認識，從中依然可見其對古法的堅守。“秘閣”是皇家藏書地，薛氏在此一飽魏晉書法眼福，從其《秘閣觀書》可見，此時的薛氏開闊了魏晉書法眼界〔44〕，也提高了鑒賞能力〔45〕，依然追崇“二王”，堅守魏晉古法〔46〕，對唐書家評價也從古法角度出發(fā)，認可張旭對晉法的追求〔47〕，認為歐、虞皆能守住古法氣息〔48〕。

薛氏對魏晉書風(fēng)堅持“復(fù)古守舊”，相對于當(dāng)時“尚意”的北宋風(fēng)氣，顯得特立獨行，但是也正因為對古法的堅持，使魏晉書風(fēng)能在宋以后還繼續(xù)影響后代，這一貢獻不容忽視。趙孟頫評《薛道祖三帖》稱其“能脫略唐宋，齊蹤前古，豈不偉哉”〔49〕；劉熙載道“道祖書得二王法……蓋以其時蘇、黃尚變法，故循循晉法者見絀也。然如所書樓觀詩，雅逸足名后矣”〔50〕；甚至在南宋時，宋高宗就已充分肯定其對古法堅守的重要性，將其與蘇、米、黃并稱，“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51〕。

綜上所述，薛紹彭的仕途經(jīng)歷為其書法取法提供重要的背景和材料，薛氏也借助這些材料使其書風(fēng)從“追唐”轉(zhuǎn)變?yōu)椤吧袝x”，以及晚年對古法的堅守。由此，我們在清晰地看到薛氏書風(fēng)演變的同時，也看到對古法的堅守的重要作用。這些認識使我們更加全面地理解薛紹彭書法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