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我時?;孟胂热说臉幼印n^發(fā)蓬松,腰背佝僂,整天待在那個空著的角落。在我的思想深處,這樣空著的地方很多。我感覺整個村子都是空著的,墻也是空著的,陽光斜照進來,墻邊的桌子上留著魚鱗一般的亮色。
一年一年過去,日子一切照舊,沒有半點改變。那棟老屋還挺立在那兒,爺爺兜著煙槍圍著碩大的屋柱轉來轉去。就這樣轉過許多年,終究還是去了別的地方。
對于先人的故事,我知道的少之又少。前些年,爺爺像落葉一般被風吹走后,先人與我越來越近。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幻想一個地方,那是我的先人出走前的原點,也是他的老家,是我的祖籍地。想起那個原點,我必然會想起他一個人出走時的神情,以及他內心的焦慮。
先人從湖北通山縣南林橋鎮(zhèn)來到江西修水縣羅家窩村時,生活是難以想象的艱難。他依靠勤勞儉樸,蓋起了一棟坐南朝北的泥巴房子。那棟房子直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原樣。我的童年時光幾乎都在這個屋內度過,好多的夢在這里破滅,又在這里被點亮。我就這么守著母親為我做的一日三餐。
在我的窗臺外是一棵梨樹,它高大的枝丫覆蓋了屋頂。周圍是棗樹、橘子樹。秋天到來,熟透的各種果實,不停地糾纏著我。雪梨從樹上掉下來,落在地上濺成幾塊。拈起其中的一塊放在口里,不用嚼,一股甘甜流入心田。我開始躺在懶陽下讀舊書,在故紙堆里,一點一滴地尋找先人的印記。我對先人的了解,一半是爺爺講給我聽的,另一半是從舊書中獲知的。
農(nóng)歷辛亥年八月十九,在湖北發(fā)生了一場旨在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兵變,也就是辛亥革命的開端。據(jù)說,我先人的父親,是江漢公學里的成員。起義爆發(fā)后,家人被牽扯在內,面臨著全家被殺的危險。
據(jù)爺爺說,我祖先家中有兩個孩子,先人的母親決定讓他趁著天黑外逃。“為什么不讓兩個都逃呢?”我問爺爺。爺爺說,我的先人是從狗洞里爬出來的。房門有人把守,不要說是人,就連蒼蠅都飛不出來。先人身小敏捷,從狗洞里爬出來,一歪身,鉆進了無盡的黑夜。
逃出沒多久,身后便是熊熊大火,整個村莊照得通紅。我的先人忍著悲痛,一路想著媽媽,想著以后空蕩蕩的生活,從湖北翻越崇山峻嶺,逃至江西修水縣羅家窩村。這是江西最邊遠的村落。
似乎,這中間有著某種指引,他一個人在叢林中行走,猛獸卻為他讓路,就連飛禽都無法穿過的大山,他也安然無恙地穿越過來。當他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一個幾無人煙的地方。一座低矮的破廟冒著淡淡的煙霧。他是被獵人撿回來的,被放在破廟里,希望神靈能護佑他長大。在那段年歲里,流浪的孩童到處都是,他們有的系逃生,有的是被遺棄,不得不孤零零地尋找生存之機。
風聲浩浩蕩蕩。他睜開眼睛,陷入了無限的恐懼,一點風吹草動都使他心驚膽戰(zhàn)。他不敢哭喊,就連自己的呼吸都讓他害怕。
如此數(shù)年,在廟里借居。幾平方米的小屋,一扇朝東的小門。年紀尚幼的他,就懂得了常人無法理解的艱辛。白天他躲在茅草叢中,不敢見人,只有晚上才悄悄地爬出來找食物。整夜趴在門框看月亮,看星星。月亮和星星承載著他不為人知的酸楚。
有一天他借來犁耙,靠近廟邊翻整出幾塊土地,不方不圓,種上了野菜。為防別人偷菜,他用竹子做樁,用草繩圍著當籬。
漫長的勞作考驗著他的體力和意志??巢瘢羲?,種地,在時光里反復摩挲著破爛的衣裳,漸漸地身體便強健起來。
先人大約十三四歲的時候,有個女人常來廟里上香。每次她來到廟里時,已近太陽落山。先人對女人有好感。他知道女人老母患有疾病,她來為母親祈福。因為路途遙遠,她來到廟時已是大半天過去。此后,只要女人來上香,先人總會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送她好遠一程。第二年初春的一天,女人帶來了種子,在山里和他一起種菜,一起生兒育女。就這樣開枝散葉,繁衍出一個大家族。一個原本無人居住的山溝,后來被命名為羅家窩村。先人和女人的故事,也由此流傳了下來,在村子里像蝴蝶一般飛舞到現(xiàn)在。
我爺爺對先人的崇拜,是出于對其智慧的贊賞。羅家窩到處懸崖峭壁,先人總能逢山開路,總能在峭壁間開墾田地,包括宅基地。那些月亮丘般的田地都是用碩大的石頭堆砌起來的,少說也有二三十畝。這些田土,養(yǎng)活了好幾代人。
眨眼間又是數(shù)年光陰。我熟知先人埋葬的位置。清明節(jié)間,我會跟著爺爺一起去上香。爺爺指著墳堆說,他是咱們的先祖,是個非常可憐的孩子,從小沒有得到父母的愛,孤身一人來到這里。說著,爺爺總會情不自禁地抹眼淚。
一塊小正方的墓碑,不到一尺的高度,字跡早已被歲月磨蝕不清,名字更是無法辨別。我站在墓碑前向北眺望,爺爺指著遠方說,咱們老家就在那個方向,他是從山那邊來的,他死之前,給墓碑謀好了方向,意思是生時沒能回家,死后得時刻望著家人。
在我的記憶中,每年的晚秋時候,爺爺都會去趟通山南林橋,每次去在路上都要耗費幾天時間。
那日,我從修水駕車往北,一路是滴綠的山。已是深秋,空氣中彌漫著野獸和野果的素馨。接近黃昏,巨大的夜幕從天而降,所有的植被便看不清顏色,偶爾能聽見蜿蜒的山溝溝里錦雞的叫聲。我便想,我的先人,那個六歲的孩童,用腳步丈量出了生命的奇跡。
汽車追趕著燈光,奔跑在時光的隧道里。到了。和我同行的修水縣溪流文學社副社長劉仁旺說。確實到了,遠遠望去,“通山”兩個字,在車燈的照射下,像是放映在天邊銀幕上。這是2019年10月5日,這一天對于我來說,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這個地方。但無論怎么努力,那些碎片化的圖景很難拼湊出村莊的原貌。
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像被東西擊打了一下。眼前便涌現(xiàn)出許多雙神靈的眼睛,他們遠遠近近地盯著我。我并不覺得害怕,我知道,那都是我的親人,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我回來了。
他們站在高處,說著話,我站在下風處,側著耳朵朝著他們。在我的夢里,見過那張臉,我記得她拉過我的手。我看見她的眼睛里裝滿了驚奇,還有著深深的愛意。我不敢正視那雙眼睛,我沒有喊,我擔心一喊出聲來,她就會被風吹走。
地方不小。在來此之前的好些年,我在腦海中描繪著南林橋的樣子,重巒疊嶂的群山,雞犬相聞的農(nóng)舍,遍地金黃的稻田……這些景致,一半是根據(jù)爺爺?shù)闹v述拼湊的,另外一半是僅憑想象勾勒的細節(jié)。當站在南林橋的土地上時,我被眼前的光景震撼了。一條浩大的古舊街道,淡淡的陽光灑在樓閣的飛檐之上,彌散出幾分朦朧和詩意。我行走著,身前身后是一張張或蒼邁或清新或熟悉的臉龐。車馬轔轔,人流如織,不遠處隱隱傳來商販頗具穿透力的吆喝聲,偶爾還有一聲馬嘶長鳴。
風把村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狗背著陽光跑來跑去。我開始在村子里尋找,而風為我?guī)?。村莊被一條小河分成南北兩半,我先順路去了北邊。族長聽了我的介紹說,我的祖先應該是南邊的。
在村莊里走著,我遠遠地看見“夏氏宗祠”四個金黃色的大字,懸掛在一棟高大的祠堂門頂。在那個暮色四合的黃昏,我繞著祠堂忽深忽淺地走。
門是緊閉著的,大概還未到開門的時間。我在門前肅立著,仰望著門頭上的雄獅。就在我出神的時候,族長走了過來,帶著我從側面進入屋內。
風從天井上頭倒灌下來,把堆放在地上的家譜吹得七零八亂?!岸Υ海用鞴?,字春平,生于辛酉七月初八日戊時?!蔽殷@奇地在家譜上看到了我的名字。記得爺爺去世前來過通山,那也是他一生里和通山的最后一次交會。他把我的名字寫在了密密麻麻的名字的后頭,希望后面的名字還能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
夏氏宗祠的正堂供奉著三塊牌位。根據(jù)家譜推算,最右側的夏公德誠,族長說,他就是我的祖先。他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逃往了江西,叫夏麥克。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先人的名號。夏麥克離家后,他的家人怎么樣了呢?這就無人知曉了。我站在牌位前向祖先鞠了三躬。他們也許未曾想到,夏麥克的后人還會回來吧。
我還在村里繼續(xù)尋找,找什么呢?自己也不知道。我總感覺還有未找到的東西,那些東西似乎在風的縫隙里,怎么也不愿意著地。到底是什么呢?可無論我怎么努力,就是尋找不出來。
南林橋的風景佳絕,我最喜歡的是黃昏或者午后一個人在村莊里行走,邊走邊唱。在四周無人的時候,或許還能穿梭于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我看見一個孩童,半邊臉緊貼著墻角,裸露著潔白的牙齒。
我一直沒有長大,在一個叫南林橋鎮(zhèn)的地方來回游蕩,偶爾會走進一場陌生的夢,而夢中人的名字我卻都熟悉,村頭的那棵大樹,反復地變化著葉子,綠了,又黃了。
麥克回來了。從夢中醒來時,已是南林橋的半夜,我聽見,月亮叫聲悠長。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