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普陀舊志》記載說:
宋元豐中,侯夷人貢,見大土靈異,欲載至本國,海生鐵蓮花,舟不能行,倭懼而還之,得名以此。
當?shù)匾灿袧O歌說:
蓮花洋里風浪大,無風海上起蓮花。一朵蓮花開十里,花瓣尖尖像狼牙。
神仙之傳說,向來是超自然的。信者信之,不信者恒不信。但天地之間,始終是有一種偉力存在的,不一定是宗教或者具體的神靈,而是一種存在于萬物之間的偉大力量。南海觀音之愿,也是中國人所愿。最終落架普陀山,按照佛家的說法,這大抵也是緣分。佛家也是如此,道場該設(shè)在什么地方,冥冥中,大致也是有定數(shù)的。
從朱家尖乘船,半小時后,就到了普陀山。
在地圖和空中看,那么一點點的地方,人踏上之后,卻發(fā)現(xiàn)它也是廣大無比、草木繁茂的。對此,我只能說,人太微小了,大海中的一塊礁石,也比我們的肉身大。游客絡(luò)繹不絕,大都是來觀光的,而眾人來普陀山觀光的第一要義,當是拜謁南海觀音。我也不例外,登岸之后,沿著海灘,直接向南海觀音行進。正是春季,普陀山上,草木萌發(fā),新鮮的味道到處飄蕩,無數(shù)的花朵盛開了,在溝坡和路邊,肆意而又嬌羞,大膽且又暗含怯意。路上不斷遇到衣袂飄飄的僧侶,個個神態(tài)安詳,目不斜視,走路的姿勢,輕妙自然,有一種神仙般的輕盈。在這世上,我極其羨慕這些能夠決然舍卻俗世紅塵而專心向佛的人。在很多時候,人的放下、覺悟、慈悲,是比功名利祿更為辛苦的事情。
因為心急,我走得滿身大汗。有一種迫切感。這是我第一次來舟山,第一個要做的事情,當然是朝拜南海觀音。不為信奉,只是出于一種敬畏。佛陀的了悟與覺醒,應(yīng)當是無上的智慧。而佛陀也是為人人的,如普度眾生,慈悲為懷。我也一直覺得,慈悲是最偉大的品質(zhì),也是無與倫比的力量。從前,聽到“愛”字便覺得是人類最好的心性了,但當我了解了“慈悲”的真正含義之后,才覺得,慈悲是高于愛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愛更多的是一種情緒,具有時效性,也有區(qū)分;慈悲,則是苦難甚至絕望之后的覺醒和體悟,是持久的深刻的洞察和理解,甚至寬恕,最終體現(xiàn)為一種渾然無我的救贖與施予的精神與心靈行為。
到近前,仰望之間,忽然想流淚。觀音的相貌太慈祥了,也太寬仁。從她的神情當中,我看到了對整個世界的包容,對人類的寬恕,那些苦難、不幸、惡、仇恨、斗爭、陰謀甚至死亡,在菩薩這里或許都是空無的,也都是可以原諒的。菩薩于我而言,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某種偶像,而是洞曉世事和人性之后的澄明與喜悅。爬上臺階,走到近前,再仰望,只見菩薩還是低眉信首,寬大的眼瞼,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在看著每一個方向,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我靜下來,不顧臉上的汗水,景仰地看,虔誠地看,看著看著,便覺得菩薩的笑意是送給我的,她的無盡的愛與慈悲,使得我有一種被照耀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無比舒坦,心靈發(fā)光。那一刻,我似乎意識到,所謂的精神、信仰,其實就是要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建造一座城郭或者宮殿,盡管不一定美輪美奐,但可以規(guī)整有序,既能自我豐饒,也能自律自守。
辭別南海觀音,沿著海邊走動,浪花一卷一卷,宛若巨大無際的書籍,從天邊來,更從浩瀚處來。浪花上鐫刻的,都是這個世界的往事和秘密。有些我們已經(jīng)讀懂,還有更多的在其中隱匿。沙灘灼熱,燙腳,讓人覺得舒服,又有些焦灼。遠方的大海,正以浩茫無際的方式,向我提出問題。如宇宙何以大,人生何以無常,生活充滿挫折,美好的總要淪陷和崩潰,壞的惡的何以如此久長而劇烈……如此種種,人類追問數(shù)千年,至今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而且永遠都不會有。至普濟禪寺,儼然一幅世外圖畫,榕樹、菩提樹等枝繁葉茂,婆娑多姿,兼具柔綿和蒼勁。人在此修行,端的是天時地利。無論佛道,講究的均是清靜,如老子《道德經(jīng)》所言:“清靜為天下正”,佛家說的“清涼境界”。我以為,“清”字不僅是清靜之意,還包括了自在、獨我、勿擾、不懼、自證、圓滿等含義,“涼”字當中,也有放下與覺悟、看透等內(nèi)蘊。
在湖泊邊上稍坐,看普濟禪寺的黃色墻壁,上面的暗紅色仿佛一道屏障。墻壁之外眾生蕓蕓,其中一些游客,特別是女性,總是習慣于露出身體的大部分,不論到哪里,都是這副打扮。我覺得,來普陀山禮佛,這樣的穿戴是不雅觀的,也是不尊重的。從古代的茹毛飲血、被皮披毛,到封建時代的一絲不露,再到現(xiàn)今的以露為美,這實在就是一個觀念上的“輪回”與“重復(fù)”。再去百步沙景點,在“回頭是岸”的巨石下,白浪拍岸,海風浩蕩。所謂“回頭是岸”,既是對惡人惡事的勸誡,也有此地一出,便是汪洋大海的警告。當然,其中也未嘗沒有膽怯與故步自封的意味。坐在巨石上面,日光熱烈,海風濃腥。小水槽里還有些魚蝦在游動。
又去桃花島,這個被金庸一寫成名的島嶼,在《射雕英雄傳》和《神雕俠侶》等小說中,既有仙氣也有邪氣,既偏遠又令人向往。金庸小說中黃藥師的形象,與王重陽、歐陽鋒、一燈大師、洪七公迥然不同。黃藥師憤世嫉俗而又七情六欲,不滿現(xiàn)實卻又屢屢介入現(xiàn)實。他的幾個徒弟梅超風、陳玄風、陸乘風等也各具性格。尤其是梅超風,既招人厭惡,又令人恨不起來。
在金庸的筆下,無論是黃藥師還是他的女兒黃蓉,都是隱居世外之后,又被愛情、親情拉入喧囂江湖的亦正亦邪的江湖人物。黃蓉與郭靖的愛情可圈可點。從郭靖身上,可以看到凡偉杰之人必大智若愚,凡至高武功皆與個人修養(yǎng)有關(guān)的不二真理。而黃蓉從野丫頭成長為一代大俠和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這種轉(zhuǎn)變,其實是落入了俗套的。唯有梅超風,下場凄慘,卻始終有著明確的人生追求,盡管殺人無算,但仍舊保持了對黃藥師的感恩之心。
步入島中,也就走進了金庸筆下恩怨不休的江湖。所謂的江湖,其實就是圈子。武功者一路,正邪善惡對壘不已。如今的人群,也都是一個個的圈子,也都是江湖。而秦時便隱居在此煉丹的安期生,據(jù)說歷代皇帝都派人前來尋找他,但他不肯與歸。安期生鶴發(fā)童顏,儼然得道之人,年壽千歲以上。島上至今還留有傳為安期生煉丹洞的所在。
金庸筆下的黃藥師身上,大致也有著安期生的影子。在圣巖寺,拜謁石佛像,再轉(zhuǎn)入新建的寺廟之內(nèi)。如此的高處,果真當?shù)闷鹎u第一寺之稱。至“別有洞天”,覺得天地造化,鬼斧神工之外,一定還有另外的用意。人常以眼見而言之鑿鑿,殊不知,目及之外,還有更多的存在。再鐘亭,抬頭見“云山云水云濤云海天,仙人仙山仙洞仙境界”對聯(lián)。
對整個普陀山乃至舟山市,“海天境界”是對其最好的形容。從安期生在此修道等近乎神話的傳說來看,舟山之地并非只有佛家,原生于本土的道教也在此扎根,并吸引了很多的修行者。事實上,在漫長的歷史中,碰撞儒釋道而融合,早已相互借鑒而成一體,金庸小說中的中神通王重陽,即創(chuàng)建了以三教合一為旨的全真教,至今仍有留存。小說家言實在是了不起的,如金庸之于明教、王重陽、丘處機等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再豐滿。日久之后,其功或?qū)⒖氨攘_貫中對三國人物的再塑造。
這就是文學的力量,而我得以來舟山,也是因為文學。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中國文學界,尤其是散文領(lǐng)域,三毛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時隔多年,定海舉辦首屆全國三毛散文獎評選,我因僥幸獲獎,才有了舟山之行。定海這個名字,軍事和神話的意味很強。蓋因明清時候,海洋貿(mào)易到了興盛的程度。當然,近代以來,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與欺凌,也是從海上來的。近世列強莫不是依靠堅船利炮由海洋長驅(qū)直入。當然,明朝時候的打擊倭寇,后來的收復(fù)臺灣,等等,基本上也都是在海洋上發(fā)生的戰(zhàn)爭。
去小沙村,參觀三毛祖居。這個奇女子,一生的經(jīng)歷成了傳奇。關(guān)于她的故事,在中國乃至荷蘭等地,都有流傳。她的散文作品,幾乎成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讀書人的必備必讀之書。她填詞的歌曲《橄欖樹》,至今也還是流行經(jīng)典。在三毛祖居能感到一種來自客家文化的氣息,也能夠在其中讀出舟山民居的簡樸意味。三毛的祖父陳宗緒當也是一個讀書人,把自己的家居建造得富有書香氣質(zhì),又能令人覺察到中原文化與海島上的雙重氣息。
根據(jù)安排,我們在三毛祖居之外的空地上種下橄欖樹,以寄托我等后輩對一代散文大師的敬仰。在當下年代,散文常被視作雕蟲小技,甚至飯后唾余。有人為之不平,但似乎也沒有什么必要。因為,任何一個時代皆有其一時之盛,文體之爭,往往是可笑的。對于文學來說,唯有獨立與深刻,莊雅及別致,方才能夠被人記住,流傳完全和體裁無關(guān)。在詩歌至上的唐代,誰又在乎那些傳奇呢?而在小說已成態(tài)勢的清朝,納蘭性德不也橫空出世了嗎?
事實上,看起來遙遠的往事,其實也在眼前。如今的世界,雖然雷同性和大同性都在不斷遞進,但短時間之內(nèi),國族之別,仍既是文明的胎衣與盔甲,也是壁壘與對手。這種情況或許至少還要持續(xù)半個世紀吧。因此,過分地強調(diào)融入世界,也是片面的,不切合實際的。站在山頂上俯瞰大海,蒼茫無際者,實則是不斷的迫近與融匯。大海沒有欄桿,但它是有歸屬的。定海者,一杵而定家國與尊嚴者也。
下山的時候我忽然想到,近兩百年前,定海戰(zhàn)役的參戰(zhàn)者,便是在這里英勇反擊英軍的,也是在這里前仆后繼播灑熱血,最終捐軀疆場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有烈士的鮮血和骨殖。
返回住宿處的路上,我一直在念叨定海這個名字,腦海里一會兒閃現(xiàn)《西游記》孫悟空所持的定海神針,一會兒又想,這舟山、這定海明明就是一艘永不沉沒的巨輪,在東海之濱巍然屹立,既是前哨,也是堅固的堡壘。夜里,街上飄蕩著海鮮的味道,來自各地的人們坐在燈光下大快朵頤。對于海里的生物,我一直畏懼,大抵是因為生活于北方內(nèi)陸的緣故。當然,我也并不很喜歡吃肉,更不喜歡花樣百出地吃。
為什么,同樣的血肉骨骼的肉身,必須要相互吞食呢?
和幾個朋友坐下來喝茶、聊天。定海之夜,慢慢地安靜了,車輛慢慢減少,如晝的燈火依舊。堤岸以外的大海是黑色的,在星空之下,收納星空。一波波的濤聲嘩嘩而來,又嘩嘩而去。此刻,海里的生物也該都睡著了吧。我們在陸地上,它們在水里??雌饋礤娜徊煌?,但我們?nèi)绱苏媲械毓餐钤谶@個世界上。
就像我在定海的數(shù)個晝夜,大海如此遼闊,其中的陸地也同樣豐富,人在其上建造了各種各樣的房屋,制造和引入了各種各樣的工具,做著人間各種各樣的事情。這里的人們與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毫無二致,因為靠近大海,大海就成為了他們的“生存之源”。自然從來就是慷慨的,它給予我們最好的,拿去我們最差的。它永遠是所有生命和靈魂最仁慈的保護者。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