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群

那時候，臨湖那片山地上的松林還在。地上有了林子，地一下變得神奇起來。進(jìn)林子一看，林地上鋪滿深紅色的松毛，從山谷一直鋪到山包上，又從那里往下鋪。金黃色的陽光從上面、從綠色松針間篩落下來，在紅色地毯上游移，這一切美得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你想用你的腳訪遍每一塊陽光，每一根松毛，可是你只是一個凡人，你走訪不了這么多。最好的辦法就是躺下，躺到這些松毛上。

我躺的地方正好在山坳中間，感覺那些松毛從幾個方向鋪下來，最后都到了我的身子下面。風(fēng)到不了這里，它們在周圍的山坡上，被那些高大的樹舉在梢頭，一陣一陣在跑。到這里來的只有陽光和樹影，悄無聲息在動。一切都靜下來之后，耳邊就有了時間流走的聲音，像拉扯著絲線在走。

突然就有了在這里蓋一幢房子的想法。沒錯，在林子外面，在那個叫作城市的地方，我是有一套房子。有幾枚公章為我作證，房子是我的。不只是房子，我的房子在樓上，底下那塊地似乎也是我的。當(dāng)然是使用權(quán)。關(guān)于這，有好些東西我一直沒有弄得太明白。我懸在樓上，唯一感到安慰的是，至少有一枚公章替我說話。那幢房子，它是砌在一枚公章上。在這里，我像我的爺爺和我爺爺?shù)臓敔斠粯?，用火磚下腳，把房子砌在地上。有了這樣一幢房子，人就像樹，在這里扎下根來。

我不打算把房子砌大。我倒是想試試，住下一個人多大的房子就夠了。住的房間肯定得有，鳥做窩，蝸牛背著殼，有巢氏筑巢，山頂洞人住在洞里，都帶有住房的意思。廚房也不能少。人離不了火，火也得有一處地方遮風(fēng)避雨。茅房就可以不要了。在城里，人排泄下來的東西需要一整套機(jī)構(gòu)來處理。在這里，你丟下不要的，恰恰是草木和一些昆蟲需要的。有了它們，一些蟲子就可以生兒育女，過上一段豐衣足食的生活。從周一到周日，我可以安排七處地方來做那件切身的大事。小事簡單，就不用說它了。七天時間，天上有七顆星相對應(yīng)，人在下頭把他天天要做的大事做過一遍，再從頭開始時，地面已經(jīng)清潔干凈。一個星期，太陽在上面的行程，如此這般就到了地上。

當(dāng)然會有雨雪天。樹會遮去一些。樹遮不了的，人手上還有傘。傘是隨時可以撐開的茅房。

要砌的那兩間房子，該砌多大呢？普拉泰戈拉說：人是萬物的尺度。世界太大了，人其實(shí)沒法用自己去丈量。一顆星到另一顆星，只能用光年。小的小到納米。《圣經(jīng)》里的一肘長、一虎口，古漢語里的五十步、一百步，說的都是人自身和人身邊的事物。量體裁衣，比衣大一點(diǎn)，人住的房子應(yīng)該是可以用身體去丈量的。

我想了一下，住房里得有三樣?xùn)|西。首先是床。床是最重要的。房子就是窩，窩的主要意義都在床這里。產(chǎn)床和眠床。我打算弄一些圓木，兩頭直接砌進(jìn)墻里。圓木上頭墊上稻草，鋪上棉被，就是床了。這樣一來，床的長度，也就是這間房子的寬度。床的長度就看我的身高了。我睡在床上，頭頂和腳那頭還有些余地就行。多了，頭頂會覺得空，腳底下也虛虛的。太少了，人覺得壓抑也不好。床的寬度呢？我躺在上面，兩邊的手臂和腿腳能夠盡情打開就行。一個躺在床上的人，他的自由的寬度大概就是這樣了。你可以在上面打滾，滾向左邊滾向右邊都不礙。倘若哪天這床上要加一個人，兩個人要打滾也是滾在一起，這個寬度也已經(jīng)夠了。

除了床，還得有一把椅子。人在屋子里，除了躺著站著，還得坐著。有了椅子，就可以安坐。一個人獨(dú)處，站著往往意味著動，動就得跟周圍的事物打交道。靜坐，靜跟坐連在一起。坐，更多的是自己跟自己相處。坐這件事，最好在一把合適的椅子上完成。

除了床和椅子，南邊窗戶那兒還得安一塊臺板，用來擱蠟燭，擱一本兩本書，有時也把手肘擱在上面。不光是閱讀寫作，也為了透過窗戶往外看。有了一塊臺板，人坐在屋里往外看就有了憑依，就覺得是跟屋子一起往外看。由此想到城里的辦公室，人往桌子后面一坐，就有了代表這間屋子甚至代表整座樓房的意思。

臺板當(dāng)然用不著辦公桌那樣的體量。臺板長以兩邊的手肘擱在上面不懸空為度，寬大致就是手指到手肘的長度了。一把椅子所占的空間，得把人伸腳的地方算上。還有，從椅背到后面的床，中間得有一條通道。當(dāng)然不是一個大人物經(jīng)過所需要的那種寬度，僅限于我的身寬，頂多加上穿在身上的衣服。這樣，床、椅子和臺板三樣?xùn)|西加在一起，就是這間房子的長度了。

睡房的長度也就是廚房的長度，剩下來就是廚房該多寬了。廚房西邊的墻上頭有一個小窗子，我打算靠著西墻燒火，煙好從上面的窗子出去。這片山林一共有兩個護(hù)林員，有時他們會打著手電穿過林子到我這里來烤火。廚房的大小，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放得下三把烤火的椅子。椅子上當(dāng)然是有人的，他們的手和腳不能伸到火里邊去。

這樣砌起來的房子就像一件貼身的衣服。房子很小，外面的天地卻很大。舉到樹梢上的風(fēng)，到了湖里總是蕩得很開。我躺在床上，抬一下頭就可以看到湖。我坐在臺板邊翻看那本古詩，剛好翻到“邊秋一雁聲”，就有雁子從上頭飛過。我能清楚地聽到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從邊塞到江南，從遙遠(yuǎn)的古代到現(xiàn)在，一下都到了我的屋子里。

從城里出發(fā)，車到不了山上，進(jìn)山的路只能用腳來走。路彎來扭去的，像是在把外界的喧聲甩在外面。一進(jìn)林子，世界一下安靜下來。我能清楚地聽到腳踩在松毛上，腳步聲上面是我的呼吸。往山坡上走，我甚至聽到心跳聲。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最基本的幾樣聲音，全都有了。它們把你從頭到腳連到地上。在外面那個喧鬧的世界里，關(guān)于自己，我們能聽到什么呢？我們聽到的是車子，是喇叭，是麥克風(fēng)。在那里，我們多半是跟別的東西在一起，很少是跟自己在一起。到這里來，就像是自己跟自己相會。仿佛我在這幢屋子里留下尺寸的時候，把自己也留在了這里。

就像一條混濁的水去追溯它的源流，越往源頭走，水就越清。我那看事物的眼睛，就像小狗的眼睛被母親舔開。鼻子也用舌頭舔過，濕潤在那里，有一點(diǎn)氣息就能聞到。耳朵不用說，也已經(jīng)用水洗過。一切都像是新的：每一張葉片，每一種顏色，每一縷空氣，每一道光，每一個聲音。

早上醒來，空氣是露水洗過的。我一下從鳥叫聲里聽出陽光。陽光就在那些高音上頭閃動，低音處則像是葉片上滾落的露珠。這時候，太陽還遠(yuǎn)在地平線以下。它像牽動潮水似的牽動了鳥身上的血液，也把我一齊牽動。我的身子不再安于躺在床上，它要到陽光即將照耀的地方，在那里走動，撒上一把尿，或是喊上幾聲。遇上陰雨天就不同了。鳥有時候也會叫，一聽就知道，聲音攏在鳥窩里。這時候，我想的就是在屋子里生起火來。每一棵樹，它們的年輪都儲藏著那時候的陽光。火一燒起來，整個屋子就變得晴朗了。一天中的好些事情，吃的喝的，從我自己到旁邊的事情，都要從火那里開始。

傍晚我到湖灘上散步，有好些事物會在那里同我相會。有牛踩下的蹄印。好像它們早就知道我會到這里來，就留下蹄印在這里等我。一些蹄印里有水，有時候，里頭會有一只蝦、一條小魚，有時候，你會看到，養(yǎng)在里頭的是一塊天、一顆星。天上的星子眨著眼，好像在說：你懂的。風(fēng)一陣一陣的，不同的風(fēng)攜帶著不同的路。那邊的風(fēng)帶著涼涼的濕意，不用說，它是從山下的內(nèi)湖那里凌波而來。一千道波紋就是它的一千只腳。我一下想起踏水而奔的情形。這邊的風(fēng)暖暖的，風(fēng)里頭帶著煙火味，有時還可以聞出樹木燃燒的氣味。樟木的香味總是那樣濃郁，杉木的清香在若有若無之間。收油菜籽的時候，風(fēng)會從山那邊的村子里帶來菜籽油的香味。誰家的灶膛里燒著油菜稈，誰家的菜籽在榨油，誰家的鐵鍋里倒進(jìn)了新菜油……那些像陽光一樣開滿山岡的油菜花，那些映入水中連水都跟著燃燒起來的油菜花，濃縮到油香里，被風(fēng)牽了過來。一個人的呼吸原來還連著田地和村莊，連著季節(jié)。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到內(nèi)湖的水一個勁兒地往南跑，沿南邊的堤岸響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夜半醒來，風(fēng)向變了，水好像要把跑到南邊去的浪跑回來。波浪聲沿著山坡往上爬，差不多掛到我的屋檐上，躺在被窩里，都能聞到潮濕的氣息。顯然，雨水正在前往這里的路上。

最初的雨點(diǎn)敲在透干的屋瓦上，叮當(dāng)聲里帶著金屬的鳴音。雨點(diǎn)滴落在干渴的泥地上，可以聽到嗞嗞的品咂聲。雨腳越來越密，水在流。屋瓦的身體已經(jīng)潤開，它們的聲音變得柔軟起來。雖然是在屋頂上，它們還是記起了它們來自泥土的那份本性。風(fēng)騎著雨從屋頂上跑過，一會兒緊，一會兒松。雨落到地面，到處都是同伴的回響。從屋頂上開始，世界就這樣流動起來。這時候，躺在屋頂上聽雨，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情。鋪了稻草的床，我一動，那些帶著干香的稻草就在被子底下發(fā)出暖意洋洋的呻吟。我有意移動自己，享受著被窩里的熱流追逐身子的那份愜意。

想一想，一晃就是二十年，不曾像這樣，跟一幢屋子一起經(jīng)歷一場雨。在城里，雨多半是在天氣預(yù)報(bào)那里。也許會有一兩扇窗戶告訴你，天氣預(yù)報(bào)說得沒錯。

一個人待在小屋里，尤其是在下雨下雪的時候，火是最好的伴侶。每一根來到這里的木頭，身上都是帶著年輪的。每一個年輪都帶著那時的雨水和陽光。那么多年輪就這樣在你的火塘里打開，那是怎樣的一種敘事啊！一棵年深日久的大樹簡直就是一部史詩。那個盲眼的荷馬，一定是聽了火，才有了那么多吟唱。哪一年雨水豐沛陽光晴好，可以拿來敘說的東西似乎也多，年輪也就足夠肥大?；馃饋硪矔??；鹨恍拖癯秳拥募t綢布，真是旗幟飄飄啊。有一些年份卻是那樣瘦，旱耶？澇耶？那些壓扁了的日子不知道都裝了些什么，到了火中無焰而生煙，回腸百轉(zhuǎn)裊裊不去，直要討得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方才散去。

有一個老樹墩，鋸開的斷面上居然有一個蟲窩。粗粗?jǐn)?shù)了數(shù)，離樹的表層大約六十幾年。那時候還沒有我。我的父親應(yīng)該是出生了，可他還不知道我的母親在哪里?；饛耐饷嫱虚g燒，一直燒向我以前的歲月。蟲洞里先是出來一縷煙，接著火舌伸出來，像要舔一舔今天的味道。

一回頭，突然看到一只胡蜂，就趴在老樹墩的根處。屋里倒是暖洋洋的，外面正下著雪，哪兒來的蜂？不，沒有穿越，它肯定不是從那個蟲洞里來的。

燒過火的都知道，一塊大木頭，總得有幾根小一點(diǎn)的傍著一起燒。就像官老爺身邊總會有隨從跟著。胡蜂是從一截苦楝樹里面鉆出來的。它還沒有枯干，剛燒著時，后頭老往外冒氣泡。

后來那場罕見的冰雪天，外面的公路鐵路都停下不動了，城里老停電。湖邊那些柳樹凍在冰凌中，同一根樹身上停著不同方向的風(fēng)，活脫脫成了一組風(fēng)的雕塑。我的屋子里火光融融，在雪地里生動極了。遂想起，當(dāng)那些大的事物轉(zhuǎn)不動的時候，有這樣一幢小屋真好。

晚上，我一個人到雪地里去行走。打開柴門，冷空氣一涌而入，一遇上火堆上來的熱氣，就退了回去。它們可以一直爬到天上的星星那里，可它們到不了火塘邊。我在外面的時候，火一直在屋子里等著。回來時，遠(yuǎn)遠(yuǎn)看見林中的雪地上，一座小屋火光四溢，周圍的雪都帶上火紅，像童話。進(jìn)到屋里，一屋子熱氣圍繞著我，舔去棉衣上的寒氣，直到跟我的體溫相遇。想想，從遙遠(yuǎn)的古代開始，火陪伴人類度過了多少寒冷的夜。火從太陽那里來，它貯藏在樹的年輪里?；疬B著我們的血脈。

是的，我多半時間都在城里謀生，到林子里只是小住。回到城里，當(dāng)看到搭乘在我褲管上的草籽時，我想，它們是搭錯車了。水泥地上無處扎根。就像那些雨滴，一落到這里就落進(jìn)它們一生的困頓和貧窮。

一個住在城里的人，身在車流和人群中，一想到林子里還有一幢小屋，心里便會涌起一股暖流。有了這樣一幢房子，我心里的一些東西，一些在城里在辦公房無法擱放的東西，就可以寄存在這里。

如今，那片林子和房子都已經(jīng)沒有了。我把它們記下，讓它們在文字里定居下來。文字里的東西，或許比世間的事物來得長久。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