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姆博爾斯卡的名句是:最天真的問題最難回答。這可證之于西方哲學上三個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同樣,我曾經(jīng)在閑談中,一再半開玩笑地重復本地一位小說家的口頭禪:“你在哪里?”是啊,我在哪里?我在寫詩,我寫的詩到底能不能說是我的?換句話,我的詩與他人區(qū)別開了沒有?在何種意義上是有區(qū)別的?在今天,“同質(zhì)化”幾乎成了過街老鼠,實際上卻是怎么樣?如何找到和寫出那么一點真正的原創(chuàng)性?如果沒有,你又在哪里?又為何給無名小山增加一厘米?這些都是問題。
這么多年來,我對詩歌有一項個人要求,那就是“落地”。我已經(jīng)特別厭倦各種高蹈、虛幻、夢囈般的寫作。我之所謂落地,其實非常簡單:貼己貼身,具有實實在在的生命體溫、具體可感的人生經(jīng)驗。也許有人會說,這樣會不會導致太實,變成泥手泥腳的生活現(xiàn)實的低級復制品?畢竟,過猶不及。但我并不擔心。我認為實總比虛好,“實”至少是可感的,“虛”則最可能令人莫名其妙,這就仿佛前人說過的:畫鬼容易畫人難。也許另有人會說,想象呢?你把想象放在了什么位置?——內(nèi)行的提問!我要說,“落地”是不排斥想象力的。在我的理解中,落地之地,正是想象力借以起飛的踏板,是想象力的支撐點——無論是歷史的想象力,還是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想象力。我以為,歷史與現(xiàn)實,都不是無需想象力就能自然呈現(xiàn)的。如果一個人的寫作還試圖“使人們的視力增添哪怕些許的敏銳”(帕烏斯托夫斯基),怎么可能不需要想象力的參與?我想說的是,落地與想象正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不落地的想象最有可能是空想;失去想象力的落地,最終只會造成可憐地原地踏步,說出多于生活已經(jīng)告訴我們的任何一點東西,那都是不可能的。
落地即從腳下開始。寫詩,也只能是從這里開始。
不過,“這里”是哪里?
問題是不是又要回到了所謂的“地域性”?我不反對地域性。文學史的例子一再證明了地域性的重要性和有效性。沒有愛爾蘭就沒有葉芝;福克納的一生都在書寫“一塊郵票大的地方”,建立他那個“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弗羅斯特在新英格蘭掘地三尺:沈從文重構(gòu)了他的湘西世界:莫言憑借他的高密,他們無不在宣告地域性的勝利。似乎將“越是民族的/地域的,越是世界的”反復論證。但事情其實還有另一面:如果只是民族的/地域的,它也就成不了世界的。
我知道有些人喜歡寫故鄉(xiāng)(我承認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幸福的),還有人喜歡反復書寫他曾經(jīng)或一直生活的某個地方。說到底,寫哪里,都不是問題。我關(guān)心的是他到底在不在場;如果不在,故鄉(xiāng)也好,某某地方也罷,也許都只是一個惑人的標簽。這樣的辨識度,不要也罷。
我在武漢生活已經(jīng)超過三十年。武漢也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詩里。如果不是在今年“封城”期問看過一段關(guān)于武漢的視頻并“無端淚涌”,我真不知道它已經(jīng)嵌入我的心中。坦白地說,我對這個城市的認可度并不是太高。一直以來,我自視我的詩歌為“異鄉(xiāng)人寫作”。我并不感到羞恥,因為我是真實的。我的在場不需要以通過“被同化”而得到證明,我的證明僅在于“我來了,我看到,我說出”。
事實上,“異鄉(xiāng)人”也可以是在場的,只要這“異鄉(xiāng)人”的感覺是真實的。
關(guān)鍵是你的感覺通向哪里。
沒有“共通感”的感覺,到底存不存在?它有沒有效?這是我所疑慮的。
所以我理解的“落地”,首先意味著真實,是“對真實的熱情探求”(米沃什)。
說來湊巧,就在草成此文前,我正在對照地閱讀兩本外圍詩集。一本是丹麥詩人尼爾斯·哈夫的《我們在這里》(We Are Here),一本是波蘭詩人希姆博爾斯卡生前出版的《在這里》(Here)。說巧,只是就時問而占。如果說到對于詩的選擇,則完全是一貫的,是自覺、有意識的。兩位外圍詩人的命題同然令我驚異,我所想到的則是,這種重合難道僅僅是偶然的嗎?我想,無人否認,一個詩人從哪里下筆、其關(guān)注點是什么,他/她寫作的“題位”落在什么地方,這是一件十分要緊的事情。在我的理解中,我常常稱之為他/她的詩學的方位感,是生命詩學的一個關(guān)鍵。
詩人的詩作往往是詩人的詩學最好的體現(xiàn)。在此我愿小揣谫陋,試譯出兩位詩人的作品,在這個問題上,它們可以帶來的啟發(fā),也許更直接。
尼爾斯·哈夫的詩寫得更有個人性,但也不乏寓言化的想象力——
我們在這里
我迷失在陌生小城的一個地方。
所有的街道筆直向上延伸,急匆匆的行人
身穿淺色衣服經(jīng)過我的身旁,
看起來他們隨身的提包似乎很輕便、
我攔住一個人打聽方向,
我立刻被一群友好的臉龐
包圍?!阋ツ膬海?/p>
我開始解釋。他們聽著,
笑著,仿佛頭一次
聽到一種已經(jīng)死去的方言土語。
于是他們開始各執(zhí)其詞,
指向了所有的方向。
我取出地圖。急切地將它打開,
滿懷興致地研究?!覀兪窃谀睦铮?/p>
我手指地圖問道。
他們看著我,眾口一詞地重復我的問題。
接著便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我也大笑,我們都在見證一個
高雅的喜劇——這里,他們中有一個人說,一邊
指著我們站立的地面?!覀兙驮谶@里!
希姆博爾斯卡的詩寫得更為大器,一如既往體現(xiàn)了她對于人類命運“超然的同情”,而仍保持著她招牌似的優(yōu)雅的反諷——
在這里
我不能為其他地方代言,
但是,在這里,地球上,一切供應(yīng)都相當充足。
在這里,我們成批地制造椅子和悲傷,
剪刀、溫柔、小提琴、晶體管,
茶杯、水壩,和俏皮話。
別的地方東西也許更為富裕,
由于某些未知的原因,他們卻缺乏繪畫、
顯像管、水餃,以及擦拭眼淚的手帕。
在這里,我們有無數(shù)帶有郊區(qū)的地方。
有一些你可能特別喜歡,
給它們?nèi)∩详欠Q,
使它們不受損害。
也許,別處也有可以相提并論的地方,
但沒有人,不會對其美麗的欣賞。
好像不存在什么別的地方,或者幾乎不存在別的地方,
在這里,你被賦予了自己的軀體,
配備了必需的附件,
為了讓你的孩子加入到別人的孩子們中間。
更不必說,還有手臂、雙腳,以及常常震驚的大腦。
在這里,無知在加班加點,
總有什么在計算、比較、衡量,
并從中找出原因和結(jié)果。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在這里什么都不久長,
因為自古以來自然法則就主宰著一切。
但是請注意——自然法則也會疲勞,
有時還需要長時間的休息
然后,再啟動。
而且我知道你接下來在想什么。
戰(zhàn)爭、戰(zhàn)爭、戰(zhàn)爭。
不過在戰(zhàn)爭與戰(zhàn)爭之間也還有停頓。
立正!——人都是邪惡的。
稍息——人是善良的。
立正時,廢墟產(chǎn)生了,
稍息時,房子被滿頭大汗地建造了出來
并且很快有人住進去。
在地球上的生活,費用不高。
比如做夢,便無需花錢。
幻想只在破滅時,代價高昂。
身體則自有其分期付款的方式。
此外,補充一點,
你乘坐的所有行星的旋轉(zhuǎn)木馬是免費的,
你還搭乘了星際暴風雪的便車,
所有時刻都是那么地令人眼花繚亂,
在這里,地球上甚至沒有什么東西來得及顫抖一下。
請仔細看看:
桌子還立在原處,
紙張仍然擺放在展開的地方,
從敞開的窗戶,空氣進來,
墻壁上,沒有顯示任何可怕的裂縫
刮來大風,將你化為烏有.
順便一說,作者將這首相對較長的50余行的詩,放在了她這本僅收有19首詩歌的詩集的卷首,、
李以亮,1966年生,詩人、譯者。著有詩集《逆行》,譯有《波蘭現(xiàn)代詩選》《無止境——扎加耶夫斯基詩選》《捍衛(wèi)熱情》《另一種美》等。曾獲第二屆“宇龍詩歌獎”“后天詩歌翻譯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