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煜
去年4月底,我在《北京晚報》(2018年4月22日)上,見到文化學(xué)者吳心海先生的大作《臧克家詩作?炭鬼?其實源于散文》。對于《炭鬼》一詩,我是了解的。該詩收錄在臧克家的第一部詩集《烙印》中,《烙印》一書我有收藏。據(jù)吳心海先生研究考證,詩作《炭鬼》源于散文《炭鬼的世界》。吳先生“查閱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的《臧克家全集》,發(fā)現(xiàn)散文部分并未收錄此文”。他“把這個消息告訴臧克家的女兒臧小平”,“認(rèn)定這是她父親的一篇佚文”。我贊同吳心海先生的看法,由于他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能夠見到臧克家的一篇重要的煤礦散文。因此要感謝吳心海先生的艱苦工作與貢獻!
《炭鬼的世界》一文是吳心海先生在1931年1月7日《大公報》(天津版)“小公園”副刊上發(fā)現(xiàn)的。由于是篇佚文,篇幅不長,現(xiàn)把吳心海先生的整理稿,轉(zhuǎn)錄于此,以饗讀者:
這樣短的假期,本不想離開學(xué)校,不過大多數(shù)同學(xué)歸家的騷動,使我感到一走為快;故鄉(xiāng)怕去,為了友情,我來到了這炭鬼的世界——博山。
下車在晚上,天是一團黑;腳踏在地上覺到軟軟的,一種細(xì)微的氣息刺激著不大習(xí)慣的嗅覺。
次日早晨,發(fā)現(xiàn)了滿身黑土,像吸鐵上的細(xì)屑,仰頭望望天,浮動著一層黑色的霧,像薄薄的輕紗,遮去了太陽的光亮微笑的面容;低頭看看地,黑土給它作成了一條厚軟的外衣,一直展到視線以外,人們走在上面,和蒼蠅爬在墨盒的錦子上一樣。路狹長得幾乎成了一條線,擦肩摩踵往來的多半是些臭汗?jié)M身的黑臉鬼。他們天天從早晨第一次雞鳴到西山退去了太陽,幾乎飯都不暇吃,拼命把炭塊裝上小車,從炭井里運到車站;但他們沒曾想過這炭給車載到哪兒去。
摩天高的煙筒指給人們,那兒地下有個獨立的世界。里面妖洞一般,有些黑鬼在蠕動著,他們的工作,便是和炭塊對命,天天可以拿到五六毛錢。有時火從石上灼起,水從地下涌出,不值錢的性命,便斷送在這里邊。聽說他們進這個黑洞之先,還在生死的文書上印著情愿的指印,他們看來并不怕死,在酒醉的當(dāng)兒常把侶伴的不幸當(dāng)作談話。死,在他們眼里是不輕易的,萬一碰到十三分上,老婆孩子還可以拿幾十塊恤金,過幾天□□日子。
這個世界里的人,呼吸在黑氣里,活在黑暗命運的掌握中,連夢都是黑色。
同時我想到了幾日前置身的那個世界,有光亮到滑倒蒼蠅的桐油馬路,在上的奔馳的有威風(fēng)凜凜的汽車和油頭粉面的花男綠女;有碧綠無垠的大海,宜嗔宜笑的青山,供給情侶們□幽會和欣賞;有綠樹拂映著的紅樓,里面住著革命巨子和普羅作家。
這個世界有溫暖的太陽,有幽美的星光,有玫瑰花色的微笑。
這兩個世界懸絕的在一個天底下,就是夢神的翅膀也穿不過中間的鐵壁;然而他們無形中時時在廝殺。
不過,我想總有一天要來到的,他們——這兩個世界的人,會碰在一條窄路上……
從散文開頭作者講述他到山東博山煤礦的緣起,可以知道,他是在青島大學(xué)讀書時一個較短的假期,既不愿回家,“為了友情”到了這個“炭鬼”的世界,進而了解了這個“世界”的種種黑暗與悲慘的情形。
那么,這個世界給他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呢?他乘火車到達博山礦區(qū)的晚上,“天是一團黑”;腳下是布滿煤塵的小路,“腳踏在地上,覺到軟軟的”;空氣中有異味,“氣息刺激著不太習(xí)慣的嗅覺”。
“次日早晨”以及這一天,通過他在礦上的所聞所見,使他對“炭鬼的世界”有了更為深入的體察。作者用了兩大段文字予以描述。這兩段是文章的主體。
第一段描繪了煤礦地面上的情況:連作者自己都是“滿身的黑土”。天上的太陽雖懸在空中,但黑色的天空“遮去了太陽的光亮”。黑土給地面“作成了一條厚軟的外衣”“人們走在上面,和蒼蠅爬在墨盒的錦子上一樣?!豹M小道路上“擦肩摩踵往來的多半是些臭汗?jié)M身的黑臉鬼,他們天天從早晨第一次雞鳴到西山退去了太陽,幾乎飯都不暇吃,拼命把炭塊裝上小車,從炭井里運到車站”。
第二段講炭鬼的井下世界,那里是罪惡的“妖洞”。隨時都會遇到火災(zāi)、水災(zāi),他們“不值錢的性命,便斷送在這里邊”。不僅如此,還要在“情愿”當(dāng)炭鬼的生死合同(賣身契)上摁下手印。他們不怕死,這是極為違心的,以至于“常把侶伴的不幸當(dāng)作談話”。這里的要害就是“對命”,就是礦工用“不值錢”的生命換取值錢的炭塊,換取礦主的高額利潤!作者告訴人們,炭鬼的世界就是“呼吸在黑氣里,活在黑暗命運的掌握中,連夢都是黑色的”世界。一句話,炭鬼的世界就是黑暗的世界、悲慘的世界!
我認(rèn)為,揭露與曝光炭鬼的世界,并非是作家的全部意圖,主要是把這一黑暗世界與另外一個光鮮世界加以對比與觀照。另一個世界就是“幾日前置身的那個世界”。亦即“桐油馬路上”“奔馳的有威風(fēng)凜凜的汽車和油頭粉面的花男綠女”“有綠樹拂映著的紅樓”“這個世界有溫暖的太陽,有幽美的星光,有玫瑰花色的微笑”。通過這兩個反差極大的世界的對比,使讀者受到心靈上的震動,進而予以思考。
作者的筆觸并沒到此為止。他進一步指出,“這兩個世界懸絕的在一個天底下,就是夢神的翅膀也穿不過中間的鐵壁”。同一個天底下卻有如此對立、隔著一道鐵壁的兩個不同世界。他認(rèn)為兩個世界“無形中時時在廝殺”“這兩個世界的人,會碰在一個窄路上”,他預(yù)言:“總有一天要來到。”亦即打碎黑暗的舊世界,讓同一個天底下的人都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是《炭鬼的世界》一文所要表達的深意,以及所寄托的“理想”吧。我認(rèn)為這是臧克家散文的成功之處,也是閱讀此文應(yīng)予留意的地方。
關(guān)于臧克家此次的博山煤礦之行的具體情況,我們知道的非常少。查了許多淄博礦區(qū)史志資料、文學(xué)資料均未果。但從文中“短的假期”“想到幾日前”以及文中提到場景等情況看,此次煤礦之行僅有兩三天的時間。而且不會是寒假與暑假,有可能是中秋節(jié)。另外,從該文刊登于1931年1月7日《大公報》(天津版)來分析,由于稿件修改加上郵寄投稿、審稿、發(fā)表有個過程,此文的寫作時間大概在1930年的秋冬之時。
(2019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