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佚

我3歲的時候爸媽離婚，我被判給了媽媽，媽媽再嫁，我就被丟給了外婆。外婆跟舅舅舅媽住在一起，所以，我也就等于是住在舅舅家里。外婆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常常偷偷給我留著，趁表哥出門玩兒的時候塞給我，舅媽發(fā)現(xiàn)后就會嘮叨：“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媽，你不偏向孫子卻偏著外孫女，將來你會后悔的?！?/p>

舅媽這人嘴巴不好，凡事稱不了她的心她就要說出來，從不給人留情面。她那張厲害的嘴不但舅舅說不過她，連外婆也懼三分。她當年在街角的糧油店里當售貨員，熟客們如果想退貨或者調換東西，從來不會在舅媽當班的時候去，因為怕被她數(shù)落。舅媽平時數(shù)落最多的就是我和舅舅，數(shù)落我是因為我吃他們的、喝他們的、用他們的，是個拖油瓶。數(shù)落舅舅則是因為舅舅游手好閑，一年到頭都說忙著做生意，但是很少有賺回來錢的時候。

舅媽是我們那一片的一枝花，人長得漂亮，又愛打扮，她屋里的梳妝臺上擺著各種化妝品，眉筆口紅都有好幾支。她身材好，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家里最窘迫的那幾年，舅媽出去也照樣穿得齊整，畫著彎彎的眉，看上去光鮮亮麗。

舅媽喜歡跳舞，她很喜歡跳交誼舞，但是家里事多的時候她就去不成了，她就會點著我和表哥的頭數(shù)落我們：“都是你們兩個小討債鬼拖累我跳不成舞?！本藡尩氖诌€特別巧，會織各種花樣的漂亮毛衣，會鉤各種帽子鞋子，我上初中的時候，舅媽給我織了一頂紅色帽子，下雪的時候我戴出去，分外醒目，樣式又很別致，同學們都很羨慕。

就是這樣一個長得既美又愛美的舅媽，卻嫁給我游手好閑、整日東游西逛的舅舅，不能不說命運捉弄人。

我12歲的時候外婆去世了。

外婆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把我和舅媽叫到床前，外婆說：“我要走了，照顧不了小姍了。小姍是個命苦的孩子，我放心不下她。美蕓，我把小姍交給你了?！蓖馄耪f完就一直看著舅媽，直到舅媽含著淚點了頭。

外婆去世后，舅媽對我還是老樣子，喊我“小拖油瓶”，我在外面瘋玩弄臟了衣服的時候，她會一邊洗衣服一邊罵我;我完不成功課就跑出去玩的時候，她會去大街上把我拎回家，把我按到桌子旁邊寫作業(yè);我跟她一起包餃子包得不像樣的時候，她會不停地罵我笨;我吃飯不夠斯文的時候，她會嫌棄我沒有個姑娘的樣子。不過無論她怎么嫌棄我，她從來沒有趕我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總是一分為二，一份給表哥，一份給我。

曾經(jīng)有一次，我想過要離開舅媽，離開這個家。那次我一時興起偷用了舅媽的化妝品，化了特別黑的眉毛、特別紅的嘴唇，臉抹得雪白雪白的，還穿了舅媽的高跟鞋。走在大街上，覺得自己美極了。后來我在一家商店的櫥窗前照了照，覺得這個樣子去學校，老師沒準會批評我，就臨時起意逃學了。天黑的時候，舅媽在青年公園附近找到我，她把我拎回家揍了一頓，那是她第一次揍我。我當時13歲，受不了挨揍，當晚就絕食了。第二天一早我背著書包溜出來，準備離家出走。我想去找爸爸，可不知道他在哪兒;想去找媽媽，可是想起繼父兇巴巴的樣子和媽媽總是流淚的臉，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在外面逛蕩了一天，實在太餓就又回家了。舅媽一看到我就指著我的鼻子罵：“你這個沒良心的小拖油瓶，你還知道回來？！”后來鄰居告訴我，那天舅媽找了我一整天，班沒上成，一個月的全勤獎都沒有了。我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舅媽，但是又實在不愿意跟她說道歉的話。

過了幾天，舅媽給我買了一條湖水藍的連衣裙，很漂亮，花了她半個月的工資。那天她把裙子丟給我，說道：“女孩子愛美沒什么不好，可是不能把自己打扮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再打扮成那樣，出去不要說是我王美蕓的孩子，丟死人了?！?/p>

那一次之后，舅媽再沒打過我。

我15歲那年，舅舅和舅媽真的離婚了。

那次舅舅欠了太多的錢，不但有個人的，還有高利貸，就是賣了房子也還不上。債主們不僅上門來要錢，還鬧到舅媽上班的地方和學校。舅媽忍無可忍，提出離婚。

剛離婚的時候舅媽經(jīng)常流眼淚，目光呆滯沒有神采，不是做菜忘了放鹽，就是把米飯燒糊。

煩躁的時候她會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個小拖油瓶！”也會指著表哥罵：“你個小討債鬼！”不過罵完之后，她還是會給我們做飯，幫我們洗衣服。

后來，有人給舅媽介紹對象。這種事兒我插不上話，表哥小光也從來不管大人的事兒，我們就只是想，舅媽到哪里我們跟到哪里就是了。大概舅媽也是這么想的，有比較中意的人的時候，舅媽就提出，嫁過去要帶著表哥和我，對方一聽要帶兩個半大孩子過去，就難免猶豫，只要對方一猶豫，舅媽就馬上作罷。直到我考上大學，直到表哥大學畢業(yè)，舅媽也沒有嫁出去。

我上大學那會兒，舅媽已經(jīng)不在糧油店工作，她成了一家超市的店長。

我和表哥放假回家，舅媽就從超市里買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給我們做吃的。舅媽做飯的時候，我站在旁邊看她，她不顯年紀，身材保持得也很好，從后面看，還像個年輕的姑娘。我邊幫舅媽洗菜，邊跟她說：“舅媽，你還不打算把自己嫁出去嗎？”舅媽就指著我罵道：“你這個沒大沒小的小拖油瓶，倒是操起大人的心了?！蔽倚Φ溃骸拔乙呀?jīng)不是小拖油瓶了，我是大拖油瓶?！本藡尵团ゎ^看看我，說：“是呀，你們兩個怎么這么快就長大了。”說這話的時候，她似乎忘記了她曾經(jīng)受過的那些漫長的苦。

我工作的第二年，舅媽退休了。我給她報名上老年大學，舅媽喜歡唱歌，喜歡跳舞，我不想讓她悶在家里。在老年大學，舅媽認識了跟她年齡相仿的退休老師。我看到他彈著琴舅媽唱歌的時候，舅媽臉上現(xiàn)出少女一樣的容光。過了一段時間，舅媽對我和表哥說：“我想再婚了，和那個退休老師。”我們兩個都支持。

我跟舅媽去選結婚穿的禮服，有一件繡了花的紅色旗袍，舅媽穿上真是美極了。店員看著美麗的舅媽贊不絕口，她對我說：“這是你媽媽還是你姐姐？看上去真年輕漂亮?！?/p>

我在一旁微笑答道：“是我媽媽?！?/p>

摘自《現(xiàn)代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