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琴琴

殷家莊村位于大同市廣靈縣蕉山鄉(xiāng)，因其村內(nèi)現(xiàn)存明清民居建筑群，被列入中國第四批傳統(tǒng)村落名錄。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村內(nèi)古堡及堡內(nèi)清代民居。古堡為明代修建，堡內(nèi)清代民居保存較為完好，其中馬家宅院尤具特色，呈北斗七星狀分布，被稱為“七星九連環(huán)院”。目前關于殷家莊古堡及“七星九連環(huán)院”的介紹多見諸于新聞媒體和游客的報道與記載中[1]，且均為對現(xiàn)存遺跡的描述，缺乏對其背后歷史的深度挖掘和認知。本文將在此基礎上，結合史料，將殷家莊古堡及“七星九連環(huán)院”置于特定的時空背景下，嘗試深入發(fā)掘其背后蘊含的歷史文化元素，以期對當?shù)氐奈奈镔Y源的開發(fā)與保護有所裨益。

一、概 況

殷家莊村位于廣靈縣城東北15公里，由老村和新村組成，老村居于村中央，由一座古堡圍繞清代民居組成，約占整個村落的三分之一[2]，新村圍繞老村而建。村落的特色為一座明代古堡和清代的馬家宅院。

1.古堡

古堡呈方形，南北長280米，東西長210米，南堡門（圖一）和四面堡墻保存較完好。堡門前有一照壁，門磚券拱頂，眉額上書：“大明嘉靖癸卯年始建”、“大清咸豐甲寅年重修”，背面門首匾額上刻有“殷家莊”、“北堡”和“壬戌門”，兩扇堡門在清咸豐年間包鐵，上鐫釘“天下太平”四字。

由堡門進入為堡內(nèi)主干道，南北向，以此為分界線，將堡內(nèi)民居分為東西兩部分，西側院墻為磚筑，東側院墻多為泥筑。兩側院落內(nèi)的明清民居絕大部分保存完好，共計7處、房屋92間、門樓7座，便門11座，影壁3座，占地面積2600平方米。院落坐北朝南，一進或者兩進院落居多。院落布局多樣，可分為連環(huán)套院型、里外套院型和四合院三種。房屋全部為磚木結構，青條基石，白灰青磚墻體，合瓦屋面，屋頂起吻獸，門樓精雕細作。除現(xiàn)存可見堡內(nèi)民居之外，據(jù)村民介紹，古堡四角曾筑有角樓（現(xiàn)已不存），古堡正北曾有“真武廟”（現(xiàn)已不存），堡門外東側有坐北朝南的七佛寺（現(xiàn)已不存）和戲臺。

圖一 殷家莊堡堡門

圖二 馬家宅院（摘自《大同晚報》）

2.馬家宅院

馬家宅院即“七星九連環(huán)院”，位于堡內(nèi)南北大道的西側（圖二）。院落布局為連環(huán)套院，整個院落共向外開四門，其中三門南向而開，西側院一門西向而開。宅院最東面的四座正房組成了北斗七星中斗身的四星，其余院落的正房組成斗柄。斗身部分的院落為兩座兩進院落串聯(lián)而成，院門位于兩院落南側正中，院門向里正對一影壁，兩側分別為通向左右兩院的垂花門。兩進院落的正房和倒座為卷棚歇山頂，東西廂房為單坡頂，門窗開向院內(nèi)。兩進院落間通過正房與廂房之間的月亮門連通。

與晉北地區(qū)的明清民居相比較，馬家宅院規(guī)模并非最大，院落只有一進或兩進，不過其獨特的布局方式讓其在晉北乃至山西明清民居中獨樹一幟，在全國范圍內(nèi)也僅有甘肅天水石作瑞故居與其類似[3]。

二、古堡和民居

作為整個村落最富有特色的兩處建筑，人們對其認識卻僅停留在現(xiàn)存可見的遺跡上，如古堡的規(guī)模和宅院布局等等，但對其性質(zhì)、功能及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卻知之甚少，筆者將在下文嘗試對此進行探討。

1.古堡的性質(zhì)和功能

“堡”這種建筑的出現(xiàn)，都與軍事防御有關。明代為抵御北方蒙古軍南下，在北邊境修筑內(nèi)外長城，在長城沿線修筑規(guī)模不等的堡寨，現(xiàn)今在大同地區(qū)有諸多以“堡、寨、營”等命名的村鎮(zhèn)，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其在歷史時期的功能。據(jù)統(tǒng)計，明代大同府境內(nèi)的堡寨多達271座，為晉北之首[4]。大同境內(nèi)現(xiàn)存比較完好的古堡遺址，大多數(shù)為明代修建，且尤以嘉靖年間數(shù)量最多[5]，殷家莊堡即為此時修建。堡有軍堡和民堡之分，軍堡指“由國家出資興建、按照一定軍事等級和軍事制度設立的保疆衛(wèi)國的屯兵城”，又稱官堡；而民堡則為“村民自發(fā)修建，用于抵御土匪、倭寇和地方劫掠的堡”，又稱村堡[6]。

筆者認為殷家莊堡應為民堡。理由如下：（1）從其地理位置來說，在整個晉北的明長城防御體系中，廣靈離長城邊墻較遠，屬于“內(nèi)地”，在長城防御系統(tǒng)中也只屬于“所”一級[7]，明楊時寧《宣大山西三鎮(zhèn)圖說》載：“（廣靈）系腹里，乃渾、蔚適中之地……蓋邑小民貧，非虜所垂涎故也”[8]，因此廣靈并非像長城沿線一樣有建立軍堡的需求，且在《宣大山西三鎮(zhèn)圖說》中“廣靈城”一圖中，也并未標注出殷家莊堡。（2）從建筑時間來看，古堡建于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在此前后的二十年間，明朝建立了諸多軍堡，但是也有不少軍堡改為民堡的狀況，且改為民堡的軍堡均遠離長城沿線[9]，在諸多軍堡改為民堡的時刻修建，殷家莊古堡應當在修建之時就是民堡。（3）清乾隆郭磊《廣靈縣志》中明確記載了廣靈縣轄區(qū)內(nèi)的官堡、寨、鋪等，其中官堡有焦山、南村、百家瞳、平水城，并未見殷家莊[10]。但其時應當有諸多明代或更早之前留下的、且清代并未廢棄的堡（如殷家莊堡、晏子堡），縣志中并未記載，唯一合理的解釋即為當時廣靈縣境內(nèi)堡太多，于是只記錄官堡。

盡管殷家莊堡為一座民堡，但在當時看來其應為中等規(guī)模，古堡南北長280米，東西長210米，雖不如長城邊墻附近的得勝堡規(guī)模宏大（南北長528米，東西長420米），但相比廣靈縣現(xiàn)存明晏子堡（南北寬80米，東西長80米）規(guī)模要大得多[11]。堡門高大，堡北不見堡門，而是修建“真武廟”。堡內(nèi)布局簡單，南北向大街將村落分為東西兩部分，跟大部分軍堡布局相同[12]。殷家莊堡修建完成之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十月，北虜入寇，由宣府膳房堡入，遂掠順圣東西城、蔚州、廣靈、靈丘、廣昌縣，破三家村，殺戮幾盡”[13]，殷家莊堡便可用于防御。除了防御南下的蒙古軍外，亦可用于防御附近礦盜[14]。

清代的殷家莊古堡，防御功能仍舊存在[15]，但與明代相比，防御功能已經(jīng)減弱，而逐漸成為“村堡結合”的“具有區(qū)域性和普遍性的‘生活社區(qū)’”[16]。殷家莊堡南門外東側有一戲臺和七佛寺（現(xiàn)已不存）相對而立。據(jù)考證，戲臺的普遍出現(xiàn)發(fā)生在清中葉，一般是為了酬神而建[17]。戲臺、佛寺與古堡和堡內(nèi)民居組合成為當時人們生存的固定空間，古堡作為這一空間的物理界限而存在。同時，古堡也是這一空間內(nèi)的居民精神安全的象征，咸豐年間包鐵的兩扇堡門上鐫釘?shù)摹疤煜绿健彼膫€字是最好的證明。

2.馬家宅院布局內(nèi)涵淺析

坐落在古堡內(nèi)的馬家宅院以其獨特的“七星九連環(huán)”布局而為人所矚目，其布局何以形成？背后蘊含怎樣的內(nèi)涵？筆者認為這可能與中國古代的“北斗信仰”有關。

“北斗信仰”是由古人一種樸素的自然觀發(fā)展而來的原始信仰。在生產(chǎn)力水平尚低的古代，人們通過天象、星辰來指導生產(chǎn)、占卜兇吉。在長期觀察天象的過程中，人們依靠北斗七星在天空中的位置、運行規(guī)律判定方位、確定時令，進而逐步將其神話。據(jù)研究，北斗七星可能于萬年前就被追捧為天神了[18]。此后北斗信仰的發(fā)展貫穿了整個中國古代并經(jīng)歷了一個由盛轉衰的發(fā)展軌跡：史前孕育、商周萌芽、秦漢成熟、魏晉南北朝轉型、隋唐宋明興盛、清代以降衰落[19]。在這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北斗七星逐漸成為權力的象征，它既主宰著生殺大權，也可以用來壓勝、趨吉避兇，它還是帝王德政的象征[20]。它是中國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體現(xiàn)，也在該思想的指導下發(fā)揮了更廣泛的作用，影響到了中國古代政治、宗教、文化、醫(yī)學、喪葬等各個方面[21]。

北斗信仰在建筑方面的影響由來已久，古人在建筑設計時遵循“象天法地”的思想[22]，在該思想的指導下，出現(xiàn)了諸多融合北斗信仰的墓葬和建筑。據(jù)史料記載和考古調(diào)查，墓葬中的北斗七星元素最多，最早的可以追溯到6500年前，一直持續(xù)到遼金時期[23]。除此之外，古建筑中也有諸多與北斗七星相關的元素，漢長安城、東晉溫州城[24]、西夏王陵[25]、明南京城、明孝陵的布局都與北斗七星有關，它們多按北斗七星狀排列，“以期獲得上天庇護，達到長治久安的目的”[26]。除了古墓葬和建筑之外，在一些古村落景觀中也可以看到北斗信仰的影子，例如湖北黃石陽新縣玉堍村（其存在不晚于明代）呈北斗七星狀分布[27]，貴州石阡縣樓上村的“七星古楓樹”（明代），七棵樹按照北斗七星狀排列[28]。

殷家莊馬家宅院的“七星九連環(huán)”布局，與甘肅天水石作瑞故居的北斗七星布局，在現(xiàn)存清代民居布局中是極為罕見的。如前文所述，清代北斗信仰發(fā)展進入衰落期，在現(xiàn)存的考古遺存中，北斗信仰只在斗姆廟和少數(shù)墓葬中存在。這兩處民居是僅有的北斗信仰在建筑層面的體現(xiàn)，相比殷家莊馬家宅院，天水石作瑞故居中5號院的伏羲“八卦九宮”布局或許可以作為該建筑“象天法地”的又一佐證，這說明將天象與建筑相結合的現(xiàn)象雖然并不普遍，但確實有跡可循。與前文所列舉的建筑相比較，這兩處建筑呈現(xiàn)北斗信仰的方式具有新的特征：在其表現(xiàn)形式上，前文所列舉的如漢長安城、明南京城、陽新玉堍村等，均為以“城”或“村”等單位布局，而馬家宅院和石作瑞故居卻是以“家”為單位布局；這兩處布局均非當時建筑布局的主流。這或許正是清代北斗信仰式微的表現(xiàn)：一方面這一信仰從國家統(tǒng)治階級層面逐漸下降到普通民眾中間，同時數(shù)量急劇減少。

三、結 語

綜上所述，殷家莊古村落是歷史的見證者，古堡和馬家宅院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狀況。古堡是明代長城防御體系的產(chǎn)物，到清代以后逐漸發(fā)展成為集居住、防御和娛樂、信仰為一體的生活空間。馬家宅院則是清代民居中的一朵奇葩，它向我們展示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北斗信仰式微的過程。這兩者結合起來，構成了殷家莊古村落最具特色的文化。

[1]參見崔莉英《大同古村落（下）》，《小品文選刊·印象大同》2017年第8期；王鐵英《山西省傳統(tǒng)村落的傳統(tǒng)資源分類研究》，《文物世界》2010年第1期。

[2]崔莉英《大同古村落（下）》，《小品文選刊·印象大同》2017年第8期，第53、54頁。

[3]《走進秦州——石作瑞故居》，《天水晚報》2012年7月18日，第14版。

[4]楊瑾《晉北堡寨與明至清初邊地社會變遷》，山西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6頁，圖2-2。

[5]王鵬龍、劉晉萍《河北蔚縣古堡與廟宇：民間演劇的空間闡釋》，《戲曲藝術》2016年第3期，第45頁。筆者按：該文雖介紹的是明代蔚州古堡的情況，但明代廣靈隸屬大同府蔚州，因此用于說明廣靈的情況也是合理的。

[6]李嚴、張玉坤《明長城軍堡與明、清村堡的比較研究》，《新建筑》2006年第1期，第36頁。

[7]鄧巍《明清時期山西古村鎮(zhèn)演化機制及形態(tài)特色研究》，華中科技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7頁。

[8][明]楊時寧《宣大山西三鎮(zhèn)圖說》，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1981年影印明萬歷本。

[9]該結論以《晉北堡寨與明至清初邊地社會變遷》附錄《晉北各府州縣堡寨列表》為基礎統(tǒng)計，后來改為民堡的官堡大多靠內(nèi)地，比如大同許家堡、右玉紅土堡等，詳情參見楊瑾：《晉北堡寨與明至清初邊地社會變遷》，山西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7～66頁。

[10][清]郭磊《廣靈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影印清乾隆十九年刊本，第44、45頁。

[11]劉建勇主編《大同文物集萃》，三晉出版社，2011年，第211頁。

[12]楊瑾《晉北堡寨與明至清初邊地社會變遷》，山西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0頁。

[13][明]王士埼《三云籌俎考》，臺北：華文書局，1968年影印明萬歷本，第178頁。

[14][明]楊時寧《宣大山西三鎮(zhèn)圖說》，臺北：國立中央圖書館，1981年影印明萬歷本。

[15]清乾隆《廣靈縣志》在提到“寨”和“洞”這兩個基層組織時云：“以上諸寨洞居民預設木器柴薪，預警各攜老幼，裹糧登避?！闭f明當時還是有一些緊急情況需要村民自行防御的。參見（清）郭磊：《廣靈縣志》，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影印清乾隆十九年刊本，第49頁。

[16]王鵬龍、劉晉萍《河北蔚縣古堡與廟宇：民間演劇的空間闡釋》，《戲曲藝術》2016年第3期，第45頁。

[17]同上，第47頁。

[18]馮時《中國天文考古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11月，第98頁。

[19]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Ⅰ、Ⅱ、Ⅲ頁。

[20]參見卜祥偉《早期北斗信仰及其道教化探微》，《江漢論壇》2014年第7期；孫克誠《天人感應：中國文化視域中的北斗星》，《青島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2期；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陳春紅《古代建筑與天文學》，天津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

[21]對這幾方面的影響，參見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卜祥偉《早期北斗信仰及其道教化探微》，《江漢論壇》2014年第7期；陳陗、沈澍農(nóng)《樓蘭出土文書所見“北斗主創(chuàng)”相關再考——兼論北斗信仰在古代醫(yī)學中的應用》，《中國中醫(yī)基礎醫(yī)學雜志》2019年第3期。

[22]陳春紅《古代建筑與天文學》，天津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第60頁。

[23]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5頁。

[24]陳喜波、李曉波《中國古代城市的天文學思想》，《文物世界》2001年第1期，第62、63頁。

[25]陳春紅《古代建筑與天文學》，天津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72頁。

[26]朱磊《中國古代北斗信仰的考古學研究》，山東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頁。

[27]郭亞成《鄂東南地區(qū)村落變遷與發(fā)展——以陽新、通山、崇陽縣域村落為例》，華中科技大學2007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0頁。

[28]胡瑞波、尹幫鋒、冉杭飛、徐人平《歷史文化名村樓上村特色旅游資源保護開發(fā)與利用》，《湖南包裝》2017年第3期，第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