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 舟
現(xiàn)代漢語中,習慣將“瘟疫”連稱,但如果細辨,“瘟”與“疫”其實是相當不同的。日前語文學家孫玉文在《語言學微刊》上發(fā)表《說“瘟疫”中“瘟”的語源》一文,就指出了以往常被忽視的一點:先秦時通常把瘟疫稱作“疫”或“癘”,而“瘟”字的出現(xiàn)要晚得多,文獻中最早只能追溯到東漢末年蔡邕著《獨斷》,直到東晉以后才逐漸盛行。
不過,孫氏認為,“瘟”字出現(xiàn)雖晚,不等于此前就沒有這樣的概念,并舉出《黃帝內經(jīng)·素問》和東漢應劭《風俗通》中“溫厲”“病溫”等引文,認為它最初寫作“溫”,表明古人認為瘟疫起于“溫熱之氣”,而這“多與發(fā)燒有關,跟溫熱的季節(jié)沒有關系”。最終他的結論是:“這兩個詞得名的理據(jù)各異,‘疫’得名強調外部影響,‘瘟’強調癥狀表現(xiàn),因此人們有了‘疫’,還需要有一個‘瘟’?!?/p>
“疫”字在甲骨文中就已出現(xiàn),而“瘟”不見于東漢許慎著《說文解字》,遲了近兩千年之久,這絕不是偶然的?!耙摺被颉鞍O”所指向的,是一種更為原始的對傳染病起因的巫術思維,即認為這些病癥是由于惡鬼作祟所致。《周禮·春官·占夢》:“季冬……乃舍萌于四方,以贈惡夢,遂令始難驅疫?!编嵭ⅲ骸耙?,癘鬼也。”東漢訓詁學家劉熙著《釋名》:“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疫”被他歸于“釋天”而非“釋疾病”這一分類下,這意味著,在他看來,這屬于一種由鬼神等神秘因素造成的災異,而非一般的疾病。
既然疾病是由厲鬼或巫術的神秘力量引起的,那么治療之術很自然的便應當是以法術驅除這些邪惡力量。晉崔豹《古今注》:“櫨木,一名無患者。昔有神巫,能符劾百鬼,得鬼則以此為棒殺之。世人相傳,以此木為眾鬼所畏,競取為器用,以卻厭邪鬼,故號無患也。”這明白無誤地說明,這種神木“為眾鬼所畏”,所以用它即可驅逐疾病,由此得名“無患”。
就造字的理據(jù)來說,“瘟”的本意應指一種萎靡、沉悶、郁結的病況,漢語里“瘟”除了指瘟疫之外,還有“神情呆滯、沒有生氣”(瘟頭瘟腦)、“愚笨、不明事理”(瘟生)等含義。王力《同源字典》認為“溫”與“郁、鬱、燠、煴、氳”等字同源,均有氣盛溫熱之意。孫玉文也指出,從“昷”聲的字,有很多含有“蘊積”的意思?!段脑础芬詾閺摹皶j”聲的字多取義于“湮郁”義。如:“煴”,郁煙也;“蘊”,積也;“醖”,釀也;“慍”,怒也;“韞”,裹也。中醫(yī)有所謂“溫邪”之說,即春溫、風溫、暑溫、伏溫、濕溫、秋燥、冬溫、溫疫、溫毒和溫瘧等溫熱病致病邪氣。考慮到這一點,可以設想,“瘟”在古人的理解中就是“氣”失調所造成的,這與“炎”不一樣——清代《康熙字典》中,“炎”都沒有“炎癥”這一詞義,但近代逐漸用它指代體內或體表紅、腫、熱、痛等癥狀表現(xiàn),例如肺炎。
最早記載“瘟”字的東漢蔡邕《獨斷》就說:“疫神:帝顓頊有三子,生而亡去為鬼,其一者居江水,是為瘟鬼;其一者居若水,是為魍魎;其一者居人宮室樞隅處,善驚小兒。于是命方相氏,黃金四目,蒙以熊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常以歲竟十二月從百隸及童兒而時儺,以索宮中,驅疫鬼也?!痹谶@里,“瘟鬼”隱伏在長江一帶,這本身也表明,在當時人心目中,南方新開發(fā)的長江流域傳染病很多,所謂“江南卑濕,丈夫早夭”(《史記·貨殖列傳》)。
到后世,就出現(xiàn)了所謂“瘟神”,相信瘟疫正是有神靈執(zhí)掌的。余新忠發(fā)現(xiàn),直至清代,人們仍“視鬼神為瘟疫病原”,而這一點“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大疫流行,必有鬼神司之’這樣一種認識之中”。不過確切地說,進步畢竟已經(jīng)出現(xiàn),因為“瘟神”已經(jīng)不是“癘鬼”——“癘鬼”是在病人身上作祟的邪惡力量,驅逐它才可以重獲健康;但潛伏在瘟疫患者身上的卻不是“瘟神”而是瘟疫本身,瘟神只是掌管它的神靈。換言之,前者相當于疾病的人格化,后者卻是疾病控制者的神格化。
(秋水摘自澎湃新聞網(wǎng)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