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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斯,走遍世界回到香港

        2020-05-27 09:36:32徐學
        環(huán)球人物 2020年9期

        徐學

        也斯

        也斯去世好幾年了,我對香港文學的研究也“退居二線”,但每逢想起香港,想起詩歌和攝影,想起紅酒和食物,或者僅僅是在寂寞的時候,就會去書架上找他的書,翻開來看一看。最近疫情嚴重,打開那首《非典時期的情詩》,我仿佛又聽到他粵腔粵調(diào)的吟誦:“喉嚨在發(fā)癢/忍住了許多睡不著的夜睌/不敢咳出來,怕惹起周圍恐慌的目光/腳步沓雜/安撫驚蟄的季節(jié)……/在隔離的病床上想念彼此/墻外的人目光想穿透墻壁/看見墻內(nèi)人模糊的形像……”

        跟著也斯去行街

        30年前初入港島,我是一個內(nèi)地客,自封閉且淳樸之地而來,覺得香港復(fù)雜又曖昧,一道道嘈雜與速變的街景,一群群匆匆與寂寞的人群,一重重混雜又擠迫的空間,說它可愛,是客氣;說它可怕,卻又自有韻味。我想到張愛玲說的那段話,“我喜歡聽市聲。比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味”。左右徘徊之時,是也斯的文字讓我靠近了香港。

        一天,我在嶺南學院圖書館隨意翻書,找到一本《雷聲與蟬鳴》,這是也斯在16歲到28歲的詩作合集,清新可人。他寫雷聲中的蟬鳴,自述情懷:“在這些新?lián)P起的聲音中保持自己的聲音/蟬鳴仍是不絕的堅持?!痹娂杏幸惠嫛断愀邸?,收入了《傍晚時,路經(jīng)都爹利街》《五月廿八日在柴灣墳場》《寒夜,電車廠,羅素街》《拆建中的摩啰街》等多篇描繪香港地景的詩作。于是,我可以在詩里和他漫步在多塵的柏油路上,走到北角汽車渡海碼頭,對岸輪胎廠冒出漫天梟梟黑云,如同火災(zāi);走到羅素街的水果攤和干貨店,再看看鲗魚涌的大排檔和花店……

        讀完意猶未盡,我又去找了也斯的攝影集和散文集,里面有美丑參半的九龍城寨、鬼魅的灣仔、憂郁的蘭桂坊、春秧街市附近張愛玲等文人曾經(jīng)的住所,還有太古廣場的時裝店、竹節(jié)般矗立的中銀大樓,尤其是匯豐銀行新廈這樣的后現(xiàn)代建筑取代了過去穩(wěn)重對稱的舊貌……也斯的城市觀照,不甘浪漫沉醉與粉飾美化,也不愿肆意批判和痛加鞭擊,他只是親近本土日常,從平凡風物中擷取意象,以白描的方式實錄生活,盡顯香港的浮華與蒼涼、豐富與局促。“我沉浸于某個瞬間,撿拾某個意向,可能是覺得在無人注意的東西那里,也有值得留神的東西。寫幾個字,拍攝一幅肖像,也不過是想:那些小路旁邊的事物,那些沒有放大登上報刊頭版的人,也許有他們值得聽聽的故事呢!”多年以后,也斯這樣評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

        “時間過去,我仍是一個旅人”

        詩就其根本而言就是鄉(xiāng)愁,是一種小小的縱欲,放縱亦是創(chuàng)痛的治愈,有修補破碎的力量,能把失散的涓滴重新導入本源。所以,詩人的天職就是返鄉(xiāng)。但鄉(xiāng)在變愁也在變,所以詩人也斯一生都在找尋歸鄉(xiāng)的路,就像魯迅《野草》里的過客所說,“從我記得的時候,我就這么走”。

        也斯的代表作品:《也斯的香港》《雷聲與蟬鳴》《蔬菜的政治》。

        也斯最愛香港的鄉(xiāng)村景色:“一頭牛走過,低鳴/一個女子走過,摹仿它的鳴叫/然后雨再劇密,成為更響亮的聲音,但牛仍然站在樹下/黑色皮毛反映著濕潤的微光/固執(zhí)的低頭吃草/在迷蒙中/某些山形堅持完整的輪廓/生長又生長的枝丫/接受不斷的涂抹?!?/p>

        也斯說:“我和我的影子穿著木屐穿過歲月……不知可不可以跟失去的聲音相約?!彼┻^歲月到老街,早晨的陽光淡淡的、暖暖的,街口坐著賣水果的老人、修理水喉的老人,好像是小街的守護神。街尾有個小小的垃圾站,后面是一條泊車的小巷,再后面就是山邊了。風吹起來,山上綠竹沙沙作響,給人清涼的感覺。

        屋村有孩子游玩和曬太陽的空地,但漸漸地,許多空地都劃成了車位,在汽車尚未占去的地方,母親和孩子悠閑地在石凳上坐一個早晨,曬著暖暖的陽光。孩子身上健康的皮膚反襯著陽光的顏色。也斯喜歡這樣的悠閑,但也看到孩子的背后是搭著腳手架的大廈,它們像是蒙著陰郁的屏障。

        也斯懷著鄉(xiāng)愁帶著外地友人探訪香港鄉(xiāng)土,特別是元朗舊墟,這里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圍村,有酒家、藥鋪、商行和傳統(tǒng)客棧。廢棄漁塭和荒涼的河道旁,還有低矮的鐵皮或木板拼裝屋…… 他的小說《愛美麗在屯門》女主角愛美麗就出生在元朗大水渠旁。愛美麗的父親白天去釣魚,晚上開檔賣魚粥,她“就像元朗僅余的少數(shù)自然植物,在毫無規(guī)劃的發(fā)展與地產(chǎn)商不擇手段的牟利手段底下,于滿天灰塵之下的貨柜車殘骸之間粗生粗養(yǎng)”。

        也斯還帶著鄉(xiāng)愁走遍大陸和臺灣。我尤其喜歡他的散文集《越界的月亮》,卷首他引用的俳句“時間過去,但我仍是一個旅人”出自日本俳圣松尾芭蕉。此書中第一輯《七十年代之旅》是他1976年初游臺灣的札記。二十來天,也斯走訪許多臺灣人文地標和偏鄉(xiāng)小村,旅伴是作家西西和吳煦斌。臺灣和香港一樣,是一個移民社會與難民社會,在短時間內(nèi)聚集了大量人口,從貧瘠漁村農(nóng)莊迅速發(fā)展為繁華的轉(zhuǎn)口港。殖民與移民的身世,造就兩地的曖昧特質(zhì),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呈現(xiàn)出特有的掙扎和兩難。也斯敏銳地攫取了這混沌的事相, 在書中,他贊嘆臺灣那時存在著樸實人情和田園精神,感慨這些情感和觀念在香港曾經(jīng)有過卻已消失。他也喟嘆,這些與農(nóng)業(yè)文明并存的文化,因城市化的冷漠而日漸稀薄。

        路越走越長,人越見越多,也斯變得能接納和包容許多此前不太接受的人和事,但有一點沒變,就是朝拜繆斯的執(zhí)著。一如他少年時的詩句:“當人們都睡了, 我們還留下來看星,并且說著,那些常在的云?!?/blockquote>

        第二輯《時空的漫游》是他的內(nèi)地人文之旅,從沈從文到蘇東坡,他都要慢慢參透、細細體會??此挠斡?,想到30年前游船上的我。船行漓江,岸邊山頭,千變?nèi)f化似夢如歌,正飄逸出塵,忽聽導游喝道,“快看,這是駱駝,那是馬”,眾人一擁而上,我靈感俱失。也斯亦是如此,看到被導游命名的石頭,他總是不以為然,說:“它們像是還在蓬勃生長的生物……是混合而成的新生物,它們洶涌且蠕蠕而動,可以感到內(nèi)在的呼喊和躍動。”

        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

        家園外貌被地產(chǎn)商支配,鄉(xiāng)土記憶被傳媒淹沒,走在那些被工業(yè)化裹挾而去的香港地區(qū),也斯在不可抑制的鄉(xiāng)愁中撿拾光影。文字只是他探索、思考、觀看世界的一種方法?!叭绻矣X得家園變成陌生地,那并不表示所有陌生的異鄉(xiāng)都可以輕易變成家園。人的遠適異國,正如詩文之翻譯成另一種語文,都是一個錯綜復(fù)雜的過程,冒著喪失自己被吞沒的危險?!彼弑槭澜纾K于還是立足香港,在大都市的冷漠里,在人情鄉(xiāng)土的蛻變中。

        沒見到也斯前,我已聽友人多次提起他,有人贊嘆他的才氣,有人批評他的尖銳,有人說他是和某派對立的“也派”。見面后,我發(fā)現(xiàn)他很和藹,但說起身世,他又分明處處反叛。他祖籍廣東,幼年跟家人來到香港,四歲喪父。香港家長愛把兒女送到英文中學,很少人念中文中學,也斯卻偏要上中文中學。到了學校,他卻不滿意老師古板的教學方法,到了大學又去讀英文系。20歲,他開始專欄寫作,又參與編輯《中國學生周報》。他說,從他的散文開始閱讀,會更容易了解他。后來,我果然接到他寄來的散文集,不像別人從右到左豎寫題簽,他工工整整地從左到右寫,前面是敬贈,后面署名“梁秉鈞”,這是他的本名。我聽說,早期他寫散文評論都用也斯,這個筆名由兩個虛詞組合而成,只有發(fā)表詩才用本名“梁秉鈞”,后來就一視同仁了。

        也斯在香港。

        路越走越長,人越見越多,也斯變得能接納和包容許多此前不太接受的人和事,但有一點沒變,就是朝拜繆斯的執(zhí)著。一如他少年時的詩句:“當人們都睡了,我們還留下來看星,并且說著,那些常在的云。”2010年,也斯患上肺癌,2013年辭世。這段時期,他依然行走于藝術(shù)世界,在內(nèi)地,在大陸,在大學的講堂上,堅持到最后一刻。

        也斯喜歡飛的意象,他第一本書題名為《灰鴿早晨的話》(后來再版改為《灰鴿再飛》),這讓我常常想起電影《阿飛正傳》的獨白: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也斯以展翅、拍翼、穿越、頑強抵抗墜落的一生,在香港乃至華人的文學版圖上,刻下了絢麗和不屈!

        也斯(1948年—2013年)本名梁秉鈞,廣東新會人,1949年到港,美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比較文學博士,曾任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主任,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方面均有造詣,著有《雷聲與蟬鳴》《灰鴿早晨的話》《蔬菜的政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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