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年關就像一扇門,它周期性出現(xiàn)在中國人面前,不管面臨什么樣的境遇,旦夕禍福,年關都是我們必須交出答案的時候。回鄉(xiāng),則是一個普遍的答案。
最近十年,尋找鄉(xiāng)愁成了一個公共議題。還在進行中的龐大、持久的城鎮(zhèn)化,正持續(xù)消解鄉(xiāng)村的活力。這是一把雙刃劍,它讓更多人過上了更體面的生活,也讓無數(shù)村莊凋敝衰落,有人因此感嘆我們正在失去鄉(xiāng)村,故鄉(xiāng)再也回不去了。?
說到鄉(xiāng)愁,第一次理解這個東西,是少年時看赫爾曼·黑塞的《彼得·卡門青特》。那一段優(yōu)美的描寫深深震撼了我:“我家鄉(xiāng)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紅日之下平湖似鏡,碧綠的湖面交織著絲絲銀光,環(huán)抱著湖泊的崇山峻嶺層層疊疊……我的可憐的、小小的心靈是那么空虛,那么平靜,又有所期待,于是,湖泊和高山的精靈便把它們勇敢壯麗的事跡書寫在我的心靈上?!敝魅斯詈蠼?jīng)歷過世間的繁華,選擇回歸故鄉(xiāng)。
尋根溯源、反本歸真一直都是人類共同的鄉(xiāng)愁。正如英國作家伍爾夫說的,“假如生命有個根基,那么它就是記憶?!?/p>
故鄉(xiāng),也許曾令人厭煩,但時過境遷,過往的不快都被時間沖淡,成年人的世界和解方為處世之道,哪怕童年少年時期的怨恨,也終將幻化為記憶的斑斕。于是,我們帶上年貨禮物,在淡淡的清愁與期待中返鄉(xiāng)。
從鄉(xiāng)村小鎮(zhèn)走出來的人,幾乎有著相同的時代記憶,如彼得·卡門青特那般,曾對世界充滿了好奇,在城市中尋找安身之所,心安之處仍是故鄉(xiāng)的草甸、斜坡和長滿青草、鮮花、蕨類的巖石。鄉(xiāng)愁從來沒有消失,消失的,只是我們的那份心境。
據(jù)家譜記載,我的村莊誕生在明朝末年。那時,一個姓曾的書生為了逃避張獻忠的屠刀,逃難到這里。他趕著一匹呼吸急促的老騾子,載著兩捆經(jīng)書走了三天三夜,來到這塊富庶的無主之地開荒播種。在中國人的倫理文化中,家譜的分量舉足輕重,因為它包含了一個族群關于根的“備份”,無根的族群,生存合法性將大打折扣。
那時,全村的孩子都喜歡聚攏在我家,聽父親講家譜上曾參“日三省吾身”、曾國藩以“吾家累世以來,孝弟勤儉”的故事。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村落,有著“自然血親”的聯(lián)系,村里人的矛盾都屬于家族矛盾。小吵小鬧,最后都被勸架人“一家人別說外家話”化解。
曾家的故事似乎沒有對這群孩子產(chǎn)生太多正面影響。經(jīng)常跟著我們一起瘋的小皇,春節(jié)時經(jīng)常蹲在村口的公共廁所,往糞坑里面扔鞭炮,隨后,被廁所里面罵罵咧咧出來的村民追著滿山跑。
這次春節(jié),小皇帶著兒女回家,買了一大堆鞭炮,但給他兒女定的第一條規(guī)矩就是:鞭炮只能到山上去放,不能在村里放影響到別人;每天8點前和晚上8點后不能放。
鄰居老文是一個悶騷型的農(nóng)民,曾經(jīng),他像看透了這片土地上所有事物奧秘似的對他人他事不屑一顧,有時卻像出籠的猛獸瘋狂撒野。小時候,我記得有一次他幾拳將兩個催收上交款的村干部打進了醫(yī)院。
如今,他變了,兩鬢斑白,見人一臉和藹。前年,村里規(guī)范了垃圾清運,每家每戶的垃圾必須統(tǒng)一送到一里外的地方處理。老文每天按時把自家垃圾運到指定地點。他說,兒子在江蘇,去那里看到人家垃圾都分類了,這叫環(huán)保。
大年初一,村支書來了。戴著口罩,挨家挨戶講解新型冠狀病毒特征和預防事宜,還要讓每家每戶簽字確認,保證已知悉情況并遵守通知規(guī)則。整個春節(jié)期間,有村口春熙路之稱的茶館沒有開,老板老孫說,要響應號召,不能給國家添亂。人們議論著疫情,得出了要自律、不聽信謠言的結論,這個年過得清凈。
年輕人都回來了,老一輩的恩怨情仇早已煙消云散,面對公共事件,歲月的小波折,不堪再提,人們有了同理心。城鄉(xiāng)生活在無形地交集,不僅僅是村里用上了水、電、氣和WIFI,小汽車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更是公共生活這種往昔缺失的事物,隨著社會發(fā)展和兩代人的代際磨合,正慢慢在村莊彰顯?;蛟S,鄉(xiāng)村并未衰落,而在以更好的方式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