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想
1
張大明從夢中驚醒,仿佛由寒涼入骨的河底逃到水面透口氣。誰家鴿子咕咕了半宿,還在繼續(xù)胡亂講話,不遠處那股時斷時續(xù)的低聲嗚咽,終于停了。張大明躺在床上閉著雙眼,感覺自己的心臟瓣膜像是遇潮膨脹變形的木門,無論如何也關(guān)不嚴,他能在黑暗中清楚看到,鮮紅的血液驚心動魄地從縫隙里嘩嘩流淌。
一輛拖掛車從屋后駛過,車輪軋上減速帶時沒有剎車,空車廂一陣吭楞哐當亂響。張大明睜開黏滯的眼皮,西山墻上鐘表下端的電子數(shù)字散射出綠色熒光:2019年8月19日3點13分。他閉了閉眼,來到彌縣已是差三天三年。鐘表圓盤里的秒針咔咔奔跑,仿佛驚恐萬分又無處落腳。他在彌縣的時間,還有最后一個上午,午飯后,他將坐車離開此地。
昨晚,張大明把宿舍里的東西仔仔細細分類收拾,該鎖進櫥柜的,再三檢查了鎖進櫥柜,該裝包的也裝了包。不過,床尾地面上兩只碩大的不銹鋼串片啞鈴,每只二十公斤,他拿不準要不要帶走。來到彌縣后不久,張大明就買了這對啞鈴。每晚站著雙手推舉一百次后不再計數(shù),直到累得再也舉不起一次,渾身淌汗,然后簡單擦洗一下,撲到床上在疲倦中入眠。昨晚上床前照舊舉啞鈴累到手指腳趾都不愿再動一下,撲到床鋪上,睡眠遲遲不至,腦子里如燒開的沸水,各種往事在其中浮沉。估計是一點多后,才迷迷糊糊睡著,但又睡得極不安穩(wěn),一個又一個夢魘連綿不斷。
身體在七十公分的木板床上翻了個,腦殼疼,胳膊、背、腰和雙腿也都又酸又疼。張大明皺皺眉頭,閉上眼——最后夢到了什么?好像開始還開心了一陣子,是文珊來了。他開著一輛嶄新的銀色五菱宏光面包車,拉著文珊和她同學兜風。他的嘴角最大弧度吊在腮部,文珊玉白的臉龐泛出粉紅,笑聲清澈若泉水丁冬。到了路口,他轟大油門想快速通過。忽然,前方走來一個警察,右臂向前筆直伸出,九十度豎起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掌。他驚慌失措,腦袋吭咚撞到擋風玻璃上,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恐怖的甜腥味……
一切歷歷在目。張大明摸了摸泛著疼痛的腦門,到底是真實發(fā)生還是噩夢一場?
文珊,張大明張嘴無聲地叫了一下。他們并沒有正式分手,只是粗暴地徹底生離。近三年來,一想到她,他就心疼。這絕不是一種虛化意義的夸張說明,而是真真切切的生理疼痛,仿佛一只強力大手緊攥心臟,泵不進氧氣,瞬間窒息,生長出刺穿般的尖銳疼痛。他們再也無法見面了,電話不能打,信也不能通。漸漸地,他都以為要把文珊忘掉了。認識吳桐后,張大明更覺得應(yīng)該忘掉文珊了。張大明沒有想到的是,或者不愿承認的是,文珊的名字和樣子,就如釘子釘在他心底,逐漸銹住,慢慢消融,拔也拔不出來。第一次在超市里看見吳桐,就是因為她的身形太像文珊,特意多看了幾眼。
其實,這是分別后第一次夢到文珊。以前再想她,也沒有夢到過。或許,這是跟文珊的一次徹底告別?自此,要把文珊埋葬在心底——就是埋葬,他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絲復(fù)活的機會了。
小鎮(zhèn)西頭傳來凄厲不絕的救護車嗚哇聲,張大明后背洇出一層細汗。他知道應(yīng)該再睡上一覺,好保持一天良好的精神和體力。正是櫻桃西紅柿點花、拴蔓的時候,每個大棚里除了固有的三個工人,還雇著幾個勞務(wù)短工,吳桐也天天跟在大棚里忙活。今天上午他仍然進棚上班,就是想和吳桐再有最后一個上午的相處??墒且讶凰恢?,再躺下去會渾身又酸痛又僵硬。張大明坐起身,朝床頭胡亂一推薄被。摁開燈,剛剛通電的節(jié)能燈散發(fā)出清冷光輝。對著一間房,陡然間空得發(fā)慌。從床頭上摸出一支哈德門點上,吞吞吐吐,一會兒工夫,煙卷飄散成灰。扔掉帶著紅火星的煙頭,抬起右腳狠勁蹍了一下。平時擺在橘黃木桌上的四大名著和《聊齋志異》,昨晚已經(jīng)裝進了包里。那是他來彌縣不久后買的,他最喜歡且反反復(fù)復(fù)看的是水滸和聊齋,水滸里快意恩仇的爽利,聊齋里妖鬼世界的恐怖,都令人過癮又著迷。在無數(shù)個夢中驚醒的凌晨,他就是捧著水滸或者聊齋坐迎第一縷曙光。
張大明下床穿衣,趿拉著黑布鞋出門上了趟廁所。回來掩上門,倚在門后審視這間居住近三年的職工宿舍。桌椅床凳,鍋碗瓢盆,這里儼然已是溫暖小家,每天都以安靜柔軟的姿態(tài)接納他僵硬乏力的皮囊。目光如水般洗過屋里每一個物件,昨晚裝好的包,上了鎖的櫥柜,嗯,部分被褥,也需要打卷裝包。
2
張大明仔仔細細刮了臉,又認認真真梳了頭。拉了拉沒有多少皺褶的灰黑條紋T恤衫,正了正卡其色七分褲——身上的衣服都是集市上最廉價的處理品。腳上穿的工農(nóng)兵黑布鞋,右腳大趾露了頭。脫下來踢到床底下,從包里掏出一雙較為干凈的迷彩軍鞋。他照著門后半條鏡片審視自己。面容黑黃且干澀,眼角、嘴角及鼻翼下分布著確切的皺紋。背部習慣性前傾微駝,含胸,腰朝后微弓。雙手拇指、食指、中指上均沾染了一層青綠色灰垢,肥皂水都泡不去,好像戴了一雙經(jīng)年不洗也經(jīng)年不摘的臟手套?,F(xiàn)在,他樣樣都往老相里走。張大明不認為這是自己在墮落,反而視為修行一種,是他每天必須恪守的清規(guī)和戒律。當然,有些新習慣的養(yǎng)成,也多多少少與金錢有關(guān),從小到大,經(jīng)濟從未如此這般拮據(jù)困頓。蘇北小鎮(zhèn)上那個嬌生慣養(yǎng)、生活講究的小青年,已然恍若隔世。生活已經(jīng)讓他成為一條“變色龍”,完完全全在陌生環(huán)境里換了一層外表。
不管這些了,一會兒他得出門,約好了今早請吳桐吃飯。
農(nóng)業(yè)公司的職工宿舍就在霜城鎮(zhèn)區(qū)主街南頭,張大明順著一路朝北走。正是早飯點,火燒、油餅、餛飩各式早餐,隨著油膩膩的一張張小矮桌擺在店鋪外馬路邊,各自飄散出白色熱氣,整條主街籠罩著一股香油、醬油、香菜、蔥花混合的誘人飯香。主街不是太長,南北不足一里路,步行不過五六分鐘,開輛轎車或者摩托三輪,也不過轟上一聲油門的工夫。主街中段盤著一個圓形小廣場,周圍種著十幾棵柔媚垂柳,一圈冬青和石楠葳蕤閃亮,成叢月季怒放出棗紅或粉紅大花朵,淡淡的脂粉香氣隨著漸高的氣溫升騰飄浮。藏在云層后的太陽正在往上攀升,東北方向的朝霞散發(fā)出隱隱約約的金黃色。
吳桐站在小廣場八角琉璃亭東面,簡簡單單白T恤配淡藍牛仔褲,渾身沐著朝霞,安靜得仿如《聊齋志異》中走出的古典女子,秋水澄澄,意志媚絕。
張大明彎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平了。伸出右手拖住吳桐左手,她的手不算柔軟,握在手里溫熱干燥。他問:“想吃點什么?”
吳桐仔細瞅了瞅張大明的臉,說:“眼圈發(fā)青,又沒睡好?”
張大明問:“嘗嘗小籠包?”
吳桐說:“咱麻利點,回晚了我媽又要問東問西?!?/p>
他們朝附近一家蕪湖小籠包店走去。張大明的手有點哆嗦,怕吳桐覺察出來,他使勁把她攥得緊緊的。
店里食客很多,張大明掃見角落里還有兩張白色塑面長條桌,朝前伸出左胳膊護著吳桐,拉她到最里面坐下,問:“今天想吃什么餡的?”
吳桐說:“張先生最愛吃的蒸餃!”
張大明問:“肉包和雞蛋湯呢?”
吳桐說:“嗯,吳小姐喜歡!還要再來點辣椒醬和醋!”
張大明捏了一下吳桐的鼻子,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發(fā)酸的鼻頭,揚手朝老板招呼:“五籠肉包,三籠蒸餃,三碗雞蛋湯!”
吳桐問:“這么多?”
張大明拉過吳桐的手,一大一小兩只手交握著放在桌面上,“給你媽捎一份兒,你就說出來買飯了……哎,你爸回來了嗎?”
吳桐吐了吐舌頭,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還沒回來,估計也快了。他那干兄弟都多年沒聯(lián)系了,可我爸說,當年在生產(chǎn)隊人家救過他一命,非得去葬事上幫忙不行。”
張大明仔細瞅吳桐的臉,“你眼皮腫了?”
吳桐說:“我媽不知為啥哭了大半夜,我也跟著難受?!?/p>
張大明把另一只手也拿到桌面上,輕輕拍了拍吳桐的手背。
張大明起身拿來兩只玻璃杯、兩雙一次性木筷,倒熱水燙了玻璃杯,掰開筷子放進杯里洗涮,又燙了兩只小碟,分別盛上辣椒醬、醋。老板還沒把蒸籠端來,估計還要再加點火。張大明坐下,伸手從褲兜里摸出一大一小兩把銀閃閃的鑰匙,放進吳桐手心,兩手使勁捧住她的小手,說:“這是我宿舍門和櫥柜上的鑰匙,你幫我收著。我記性不好,弄丟了鑰匙時,就問你要!”
吳桐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臉紅若初春杏花。
3
吳桐是工友老吳的小女兒。老吳在彌縣打工已近十年,自從五六年前農(nóng)業(yè)公司來霜城鎮(zhèn)流轉(zhuǎn)土地建大棚,他就一直在這里。老吳老家在魯南,張大明老家在蘇北,兩縣搭界相交。張大明剛來時,辦公室主任看他身份證,說和老吳老鄉(xiāng)。張大明心里一陣緊張,過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只是鄰縣而已。老吳接受安排,帶著新來的張大明進棚干活,相當于師傅帶徒弟。
霜城鎮(zhèn)地處彌縣北部,再往北就是渤海灣了,土地鹽堿化厲害,原來這里主要種棉花,種不得蔬菜。如今,公司專門在這里搞無土栽培種植大棚蔬菜。開始一聽這名頭,張大明覺得很奇怪,無土怎么能大面積種菜?到這里一看開了眼。先從底層鋪上隔水層,上面放厚厚一層沙、石子、爐渣等混合材料做成的固體基質(zhì),然后再上面鋪設(shè)管道,成片種植用營養(yǎng)液供應(yīng)的大棚蔬菜。別說,用這手段種出來的西紅柿格外酸甜爽口。張大明鉆進大棚打工,留著自己的小心思,什么活計都學得扎實做得認真。老吳帶他也算盡心,不過半個多月,張大明就能獨當一面?,F(xiàn)在,張大明已是師傅級別的種棚工人了。
去年冬天,老吳老婆裝菜時跌下大車,左腿髕骨骨折,醫(yī)療費花了兩萬多。老吳手里錢緊,找老鄉(xiāng)和相熟工友借錢,向張大明借了兩千,后來,張大明又主動送去兩千。年底,老吳尷尷尬尬表示,暫時不能還錢。張大明說,沒什么,自己眼下又不用錢。老吳紅著臉說,我兒子要是有你這么能干和懂事就好了。
老吳老婆的腿傷由于固定不佳遲遲無法下地行走。7月初,吳桐從省城某職業(yè)高校會計??飘厴I(yè),直接帶著行李來到彌北,一邊照顧母親,一邊跟著在大棚里干活。
第一次在超市里看見吳桐,張大明吃了一驚,辨認出并非文珊后,又特意多看了幾眼。后來相處時間長了,張大明發(fā)現(xiàn),除了乍看時身形和背影酷像文珊,吳桐就是吳桐,和文珊完全不同。
吳桐和張大明說過,她不想去當會計,覺得自己并不十分擅長與數(shù)字打交道。她想攢下一筆啟動資金,將來辦一家學生培訓機構(gòu)。
有一陣子,張大明刻意躲著吳桐。吳桐卻專往他臉前湊,在棚里干活時,跟在他身后和他討論四大名著,還借看他的《紅樓夢》。張大明覺得《紅樓夢》太女性化,有點悶,沒看過幾頁。吳桐借走書后,張大明在手機上下載了懶人聽書軟件,晚上一邊舉啞鈴,一邊聽“白云出岫”與“藍色百合”男女雙聲朗讀的《紅樓夢》。不到兩個月,斷斷續(xù)續(xù)聽完了一百二十回全本。
農(nóng)歷七月初三是老吳老婆的生日,吳桐給媽媽定了一只八寶蛋糕,傍晚,老吳喊張大明一起過來吃飯。張大明去超市買了一包瓶裝嶗山啤酒、兩根得利斯無淀粉火腿。吳桐吃飽飯,陪媽媽坐在床上看電視,老吳仍和張大明坐在門口內(nèi)邊喝邊聊,紗門外天色已暗。最后兩瓶啤酒也打開了,老吳的黑臉如同刷了一層紅油漆,雙眼的內(nèi)角都生出了白眵。張大明的舌頭也有點大了,說話不太利索。老吳又倒?jié)M一杯,朝著張大明臉前的桌面蹾了一下。
“小張,你這彌北土話說得這么溜,醉了也不冒兩句家鄉(xiāng)話?”
“嘿嘿……”
“你們老家在哪個鎮(zhèn)、什么村?”
“老家……據(jù)說就在這彌縣。我爺爺?shù)臓敔斈菚r候,才去的蘇北。”
“去了蘇北哪個莊?”
“從我記事,我們就在縣城?!?/p>
“你從縣城來這鄉(xiāng)下打工?”
“噢……我家里就是小商販?!?/p>
“這兩三年沒回家,不想你父母?”
“嗯……他們偏我弟弟,我不混出個樣兒絕不回去!”
“你這年紀也不小了,沒在家里說下對象?”
“談過,嫁人了?!?/p>
“你就兄弟兩個?”
“還有姊妹……不喝了,再喝就得吐了……!”
張大明站起來,趔趔趄趄朝外走,出了紗門去扶墻,頭朝門框上撞了一下,咕咚有聲,疼得他咧了咧嘴。張大明心底泛起一片廣袤的悲涼,媽的,自己活得就像旱廁里的蛆蟲。
回了宿舍,張大明撲到床上,把頭掩進枕頭,無聲無息流淚。過了好一陣子,下床開始舉啞鈴,直累到手指腳趾都不愿再動一下,喝進的啤酒全化成了汗液,但腦子清醒得像在薄荷水里泡過。從簡單擦洗開始,就忍不住翻來覆去設(shè)想,明天在大棚里見到老吳,如果他還追問晚上的話題,自己該怎么作答。
第二天早上,張大明在宿舍里磨磨蹭蹭,進大棚時好歹沒遲到。吳桐過來問他怎么才過來——平時他幾乎都是第一個進棚。張大明朝她笑笑,眼光迅速在大棚里掃視一遍,不可能,老吳今天遲到了?吳桐說,我爸昨晚接到電話,他干娘家的大哥沒了,一早回老家?guī)兔θチ?,讓我替他請假呢。張大明悄悄長舒一口氣。吳桐還在繼續(xù)發(fā)牢騷,我媽說托人捎上二百塊錢的紙誼就行,他非說那干兄弟對他有救命之恩。
4
七夕那天,老吳還沒有回來。傍晚,吳桐叫張大明陪她去看動漫大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說早已從網(wǎng)上買了兩張票。張大明騎著電動車,載著吳桐去縣城。吳桐兩手扎扎實實扶在張大明腰上,張大明雙腰仿佛捂上了炭火,渾身冒出一層細密熱汗,卻又強令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車輪下的路面上。
放映廳不大,除了邊邊角角,幾乎每個座都坐了人。丑得一塌糊涂的哪吒大聲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時,張大明悄悄握緊了吳桐的手,吳桐回握。我命到底由我還是由天?張大明悄悄看了一眼吳桐,吳桐兩眼緊盯著銀幕上的哪吒。張大明咬了咬牙?;蛟S,命運常在自我一念之間,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散場出來,影院外有人賣LED小夜燈,吳桐湊上去看新鮮。小夜燈底座大都是小動物,有綿羊、佩琦豬、孫猴兒等。張大明想到吳桐屬鼠,問老板有沒有米奇鼠。老板真從大紙箱里找出一只米奇。吳桐卻說,我是女的,應(yīng)該是米妮。老板說沒有。吳桐問張大明:“你屬什么???你的屬相動物才是我的吉祥物!”張大明剛要開口,忽然想到了那張謹慎保存的身份證。初來彌縣時,憑身份證辦了張手機卡,又憑身份證辦了一張農(nóng)行卡,到農(nóng)業(yè)公司時又憑身份證簽了合同。然后,張大明的身份證一直鎖在櫥柜底下。
吳桐以為他沒聽明白,又問:“你屬什么的?”張大明抓抓頭發(fā),抬頭盯了一會兒遠處那彎紅銅色上弦月,說:“我是八七年的,屬兔?!崩习逭f白兔剛剛賣完了。張大明笑了笑,指著一只綿羊說:“羊最溫柔,也是白的,選這個吧!”吳桐輕輕拍開他的手,說:“我不要,羊太軟弱!”最終,吳桐選了一只企鵝,希望自己能像企鵝一樣不怕寒冷。
張大明又去買了兩杯奶茶,兩人不再耽擱,朝霜城鎮(zhèn)返回?;貋頃r九點多了,鎮(zhèn)上的路燈仍然輝煌。路過小廣場時,張大明把電動車停在路邊,牽著吳桐的手進了小廣場,里面已無他人。蹓跶幾圈后,他們坐在八角琉璃亭內(nèi)的長條石椅上。依偎,相擁,親吻……
忽然,一團冰涼的物體撲楞著落在張大明脖后。他本能地扎煞開兩手亂揮,驅(qū)趕突然而至的“暗器”。那東西被甩到亭子水泥臺階上,撲騰一陣后消停下來。
那是一只小孩巴掌大的蛾子,雙翅黃褐斑駁,背部赫然一只灰色骷髏頭。翅膀顫巍巍扇動,頭部發(fā)出硬紙刮擦玻璃般的刺耳吱吱聲。
張大明覺得頭發(fā)根兒冒涼,腦仁兒木乎乎地亂響。他認識,這是鬼臉天蛾。
他六歲那年,晚飯后跟著爺爺?shù)匠墙忌⒉?。那個初秋出奇的悶熱,不甘心夏天已逝的蟬鳴仍然虛張聲勢,秋蜇子心急地亂喊亂叫,偶有幾只草蛐蛐也湊著熱鬧唱上幾聲。再朝前走就是成片的玉米地了,爺爺朝著昏黃路燈下的一條木紋長椅走去。按往日的散步方式,在這里坐上幾分鐘,爺爺逗著小孫子扯幾句閑話,就該往回返了。爺孫倆剛剛坐定,一團黑影墜落在路燈桿底座邊,一陣撲楞后,張大明看清了那個不速之客:拳頭大的一只蛾子,大翅膀黃褐斑駁,拖著長長的青藍色肚子,頭后背部印有可怕的慘白骷髏頭。
爺爺從長椅上彈跳起來,嘴里念念有詞,小孫子也緊緊攥著爺爺?shù)囊陆恰?/p>
爺爺說,這叫鬼臉天蛾。這東西很邪性,它朝著誰飛,極有可能就是送一道索命符。爺爺叫他不要告訴任何人。叮囑完了,爺爺拉起衣襟擦擦額頭,呵呵笑了兩聲,說,傻孫子,爺爺不嚇你了,迷信的東西,不管它。
爺爺抬起左腳,使勁蹍踩,蛾子發(fā)出絕望的吱吱聲,如硬紙刮擦著冬天的窗玻璃。
爺爺跺跺腳,拉著小孫子往回走。又叮囑一聲,記住,這事兒回去不要告訴任何人。
兩天之后大清早,爺爺打扮一新,騎上自行車出門,他說要去看望一個老朋友。奶奶說,那你好歹給人家捎點禮品啊,爺爺邊走邊說,我去商店現(xiàn)買就行。一個小時后,家里接到交警隊電話,說爺爺走到西環(huán)路南首時,讓一輛大貨車掃進了車底。
那只蛾子,還有爺爺?shù)囊馔馑劳?,成為小男孩兒童年里不敢說出的巨大陰影。
他無數(shù)次想和爸爸或媽媽說說那只鬼臉天蛾,可是一想起爺爺?shù)亩冢譀]有勇氣開口。長大后,他從網(wǎng)上搜索多次,弄明白了,這種蛾子叫芝麻鬼臉天蛾,算是一種害蟲。未羽化的幼蟲形體酷似豆蟲,但不是綠色,而是紫色或深紅色,身體兩側(cè)帶有五彩斑紋。這種蛾子體大貌怪,胸背部的骷髏頭太過神秘和詭異,在很多地方的民俗文化中象征死亡、恐懼和邪惡,甚至視其為冥界使者。
他無數(shù)次想起爺爺那天的叮囑。難道說,當時爺爺?shù)目謶趾蛢商旌鬆敔數(shù)耐蝗凰劳?,真的和鬼臉天蛾有關(guān)?在彌縣這三年里,張大明曾無數(shù)次猜測,爺爺身上,是否也背負著一層沉重的秘密?
七夕的夜晚頗為涼爽,張大明卻感覺渾身是汗,身上的廉價T恤幾乎都濕透了。他掀起下擺想扇出點風,但毫無用處。吳桐走到臺階下彎腰看那蛾子,興奮地說:“是人面蛾呢!我媽說過,要愛惜蛾子,因為葫蘆、瓠子、絲瓜這些蔬菜,都有夜間開花的,就是靠蛾子傳粉呢!”吳桐站起來朝著電動車跑去,從車筐里拿來一把塑料廣告圓扇,彎下腰,用扇面托起蛾子,站起舉高,使勁朝月季花叢里一揚。蛾子振翅而飛,迎著明亮的路燈,雙翅如打開的兩把金色折扇,邊扇邊灑落紛紛揚揚的金粉,宛如在童年的神話故事里飛行,眨眼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5
一起吃完蕪湖小籠包,吳桐拿著打包給母親的早飯回家,張大明直接朝大棚走去,手里拎著一只碩大的透明塑料太空杯,里面的紅茶水鮮艷如血。天有點陰沉,天空仿佛冬天凍僵的大湖,灰藍色冰面上臥著大大小小形色各異的固態(tài)浪頭。迷彩軍鞋的膠底踩在柏油路面上悄無聲息,只有鞋主人隱約覺出抬腳時鞋底有點黏滯。
張大明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在彌北定居下來,長久地生活下去。也許還會娶一個妻子,她也會玩大棚,他們可以承包甚至新建一個大棚——雖說需要起早貪黑不再享受八小時工作制,但這算是自家的一份產(chǎn)業(yè),人就真的和這塊土地融為一體了。將來他可以老在這里,埋在這里,子孫后代生息繁衍在這里,過年啦清明啦還有六月六、十月一,他們會記得到墳上給他這個祖先供奉歆享。
他頓住腳,靠在一棵楊樹上,掏出一支哈德門點上。公路溝邊的鉆天楊都有足球粗了,鴨蛋皮綠的樹干上,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迷茫而驚恐,不眨眼皮地死死盯著他。他閉上眼,過往的一幕幕紛至沓來。他開著尚未上牌的嶄新銀色五菱宏光面包車,拉著文珊和她同學兜風。文珊玉白的臉龐泛出粉紅,笑聲清澈若泉水丁冬,一切美好得仿佛一幅畫??上н^往生活不是畫,無法涂抹或修改。交警過來招停查證,他狠踩油門朝前駛?cè)?,交警一躍趴到了車前擋風玻璃上……
那是一名協(xié)警,追認了烈士。張大明最初躲在不用身份證的小賓館里時,當?shù)仉娨暸_轉(zhuǎn)播的《花千骨》下方不間斷游走著有獎舉報字幕,劇中還插播藍底白字的整屏通緝令。
到彌北打工的第一年冬天,兩個警察拿著一張紙來到大棚里。張大明站在綠汪汪的西紅柿枝蔓之間,一動也不動,幻想自己化身為一只蒼蠅叮落在某片肥大的葉子上。那張紙是懸賞通緝令,通緝對象是一女兩男三個人販子。警察把內(nèi)容簡要地向大棚內(nèi)的工人們復(fù)述一遍,似乎有所搜尋地刻意在每人臉上盯射幾眼。警察走了,張大明蹲坐地上,四肢軟如煮熟的面條。
小時候母親說過,有命不得無命之病,是兒不死,是財不散。有命,就還能活下去??墒亲约旱拿降走€有多久?更何況,如若打回原形,身邊親人必將跟著套上遭人白眼的難堪身份。是的,自己就像旱廁里的蛆蟲,只能躲在背人的角落里蠕動。是的,他配不上吳桐,或者說,不配去愛任何一個姑娘。
張大明來到23號大棚東側(cè)的囤形小屋,從腰上掏出鑰匙,打開囤門。囤門白鐵皮包層,太陽出來一陣子了,白鐵皮有點燙手。張大明瞅了一眼掛在囤屋內(nèi)的白色石英鐘,離上班還有二十多分鐘,同事們還都沒來。又摸出一支哈德門點上,提提褲子叉腿蹲在囤門前。與大棚一條土路相隔,是去年新建的小游園。白色塑膜亭子狀若船帆,旁邊是小豬佩奇一家,四個粉色吹風機似的腦袋,男豬都穿天藍色上衣,女豬都穿玫紅色上衣,正各自展腰踢腿。藍天高遠,白云如羽,遠近蟬聲清晰可聞。
一支煙燃完,手指一彈,煙蒂飛落出去。張大明站起來,右腳在煙蒂上使勁蹍了蹍,回身走到大棚入口處。入口四周的墻面有點返堿,稀稀落落冒出一些白醭。張大明頓了頓,鉆進大棚,按動操控臺上綠色按鈕,第一次放風。
棚里種有貝貝櫻桃西紅柿,一個月前定的苗,眼下枝繁葉茂,正是點花、吊蔓的時候。一個月后,玲瓏紅潤的小柿子就能采摘上市。除了包括張大明、老吳在內(nèi)的三個固定工人,棚里還雇著五個勞務(wù)短工,大都附近農(nóng)民,上午七點到十點半,下午四點到七點半,每人日清工資九十元。短工們陸續(xù)過來,簽了名的鉆進大棚開始上午的工作。吳桐過來簽名——她目前也是短工,朝張大明笑了笑,露出八顆潔白牙齒。
吳桐吊蔓時還顯得笨手笨腳。張大明知道,她不是做這種粗活的人,她應(yīng)該到城里——至少也是縣城,去開一家學生輔導機構(gòu)。他望著吳桐的背影,仿佛看到她站在一個小教室里講課,十來個小學生齊刷刷地仰臉望著他。
“張小亮!”一道亢奮的蘇北口音雷鳴般劈過來。
老吳回來了,還是穿著那件分不出是乳白還是淺黃的套頭衫,胸前拳頭大的“抑毒迎綠”四字廣告紅得觸目驚心。在他身后,是穿著淺藍制服襯衫的一高一矮兩個男子。
這一刻,張大明——或者張小亮——站在綠汪汪的西紅柿枝蔓之間,一動也不動。顯然,他不能化身為一只蒼蠅叮落在某片肥大的葉子上。
他松動一下僵硬的面孔,向吳桐招招手,又朝兩個制服男子笑笑,說:“我站在這里不動,就和朋友說兩句話?!?/p>
吳桐沖老吳喊了一聲:“爸——”轉(zhuǎn)身走到男友身邊。他緊緊抱住吳桐,低低對著她右耳說:“記住那兩把鑰匙!我給你寫了信,那錢都是干凈的,你早點去開輔導班。對不起,忘了我!”
他推開吳桐,拍拍她的肩頭,跟隨兩個制服男子朝外走。他看著吳桐木然的眼光,知道她驚悚的內(nèi)心里沸騰著一萬個為什么。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