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君偉,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美比較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外國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鎮(zhèn)江市賽珍珠研究會名譽會長。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和比較文學研究。
從1931年7月2日何永詰在《中國評論周刊》發(fā)表關于賽珍珠第一部長篇小說《東風·西風》的書評算起,賽珍珠及其書寫中國的評說已走過近90年的歷程了。參與這一歷程者一開始就包括了中國評論家、學者以外的作家,因此可以說在中國賽珍珠研究的歷史上,作家批評從來都不是什么新鮮事物,而是一個由來已久的現(xiàn)象。20世紀30年代,著名作家茅盾的短篇小說《水藻行》,就是為了塑造他心目中真實的中國人形象而創(chuàng)作的,針對的是賽珍珠的《大地》,包含了他對賽珍珠的批評和否定。當代作家葉兆言的中篇小說《走近賽珍珠》以虛實相間的藝術手法,描寫了賽珍珠在中國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到了2017年,第一位獲得美國全國圖書獎的華人作家、美國藝術文學院院士哈金則借為《大地三部曲》繁體中文版寫序的機會,分析賽珍珠1938年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的原因,介紹賽珍珠的文學創(chuàng)作,概括《大地三部曲》的文本特征,并簡評彭玲嫻譯本的品質(zhì)。
關于賽珍珠何以獲得諾獎,即使在研究界,都還時常有人以為是因為《大地三部曲》,殊不知,賽珍珠之所以獲獎,她為她的父母所寫的兩部傳記即《流放》《戰(zhàn)斗的天使》起到了關鍵作用。當年的評委之一,瑞典詩人、小說家,也是首位獲得諾獎的女作家(1909年)塞爾瑪·拉格羅芙就說,她投賽珍珠一票,就是因為這兩部傳記。哈金認為,這兩部作品文字“健朗清麗”,富于有關人生、婚姻和文化沖突的洞見,是難得的佳作;和不少諾獎得主一樣,賽珍珠獲獎后任憑如何努力,她的寫作都未能達到新的高度。談到這一點,哈金認為,賽珍珠反復強調(diào)中國小說說書式的特征,她獲獎后出版的長篇小說存在嚴重的結構問題,內(nèi)容過于戲劇化,情節(jié)離奇或牽強,有時候甚至違反邏輯,結果造成結構失調(diào)、章節(jié)混亂的缺陷。哈金認為,與此相對,西方小說講究結構嚴謹,追求建筑美。我們知道,哈金從上大學開始,便一直在英文系接受教育,中國文學以外,閱讀了大量的西方文學作品,因此,他分析賽珍珠以及影響過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中國古典小說時,會不自覺地做些比較。當然,中國小說的特征是否就如他所說,尚可再做探討,但是,賽珍珠后期確實寫了不少粗制濫造之作,尤其是嫁給出版商理查德·沃爾什之后,她往往是寫什么出什么,未能保持她寫《大地三部曲》時的創(chuàng)作水準。哈金的評說可謂一語中的。
哈金的序言頗有價值的地方,還在于他濾出了賽珍珠《大地三部曲》在文本上所具有的一些重要特點,包括莊重古樸的文風、圣經(jīng)影響下的語言、類似于寓言的情致。在哈金看來,賽珍珠對她筆下的人物和題材是“寬厚的”“熱愛和敬畏的”,而這一敬畏就體現(xiàn)在小說那莊重而古樸的文風上,小說的語言也明顯吸收了圣經(jīng)的語言風格,具有“永恒和沉厚的質(zhì)地”;哈金認為這種文風“有助于成就一種永恒的感覺,正好適合講一個古老的故事,使得平實的句子下面暗涌著詩意”。關于《大地三部曲》的文本特征,哈金還特別指出,與文體相關的,或者就是文體帶來的充盈于作品之中的一種類似于寓言的情致。我認為,哈金指出的這一點對我們精準地把握賽珍珠這部杰作十分重要,因為他分析說,賽珍珠通篇都在努力將她的小說講述的一個中國農(nóng)民的故事提升到歷史之上,使之具有永恒性和普遍性,但又在保持某種程度的疏離,具體的人名極少,場景也不點明,以便從中國故事的講述中抽身出來,將這一故事的特殊性和人類與土地的不可分割這一普遍性有機地融為一體。從這個意義上講,哈金認為賽珍珠在藝術上是獨具匠心的。他的這一獨到觀察,對許多學者擺脫賽珍珠中國題材書寫的真實與否的糾纏頗具啟發(fā)性。
我想,哈金愿意為彭玲嫻譯本作序,對這個譯本應當是認可的。從他的序言里,我們也確實可以看到這一點。我們知道,賽珍珠的《大地三部曲》第一部即《大地》1931年一出版,中國很快就推出譯本。在十余年的時間里,出版了七八個譯本(含節(jié)譯),但有好幾種是合譯,質(zhì)量上參差不齊,直到改革開放后的1988年漓江出版社推出新譯本,賽珍珠研究者才有了比較可靠的譯本作為參考?,F(xiàn)在,彭玲嫻以一己之力,完成了賽珍珠這個三部曲的翻譯工程,殊為不易。彭玲嫻不僅獨立譯出皇皇巨著,把賽珍珠筆下那久遠而溫厚的語言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來,而且在譯本中加上不少知識性和學術性注釋,包括糾正賽珍珠本人在作品中所犯的錯誤(如人物關系方面的小疏忽),最后,她還認為,三部曲第三部的中譯名雖沿用《分家》,但在賽珍珠這里,分家的意思不同于中國家庭兄弟切割財產(chǎn),而可能指南北分裂的民初政局,或主人公王源與他父親的關系,但更可能是通過洋房與土屋的對比,暗喻主人公在新舊華洋文化間左右為難的心境。我認為,僅憑這一見解,譯者彭玲嫻就建構了她的學者身份。
我因為從事賽珍珠研究,比較關注包括譯著在內(nèi)的相關成果。彭玲嫻的《大地三部曲》譯本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彭玲嫻是一位實踐經(jīng)驗豐富的翻譯家,我在閱讀她的這個本子時,強烈地感受到她的翻譯才華和敬業(yè)精神;哈金的譯序則讓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對賽珍珠這位同行的作品分析既有共情在,又包含了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的觀察或許有個人的局限與偏頗,不過,他以文學的方式解讀文學,為中國當下的賽珍珠研究貢獻出一個別樣的批評文本,令人眼前一亮;我們在聽到他的真知灼見的同時,也能體驗到閱讀批評文字時可能有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