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老屋老。
老屋比父母還老。
歲月從鋪過的青石板路飄過,瓦片已被時間碾碎,陷入地底化為春泥,同時給埋下去的,還有爺爺。
劉紅不太記得爺爺?shù)哪樱挥刑囟ㄈ兆觿濋_手機相冊,小老頭的微笑定格于流體屏幕中時,腦海中才會浮現(xiàn)出那樣一幅畫面。
夕陽西下,沒有斷腸人在天涯。
只有小老頭摩挲著下巴頦上突出的胡須(其實說胡碴更為恰當),笑著,目光灑向遠處的田野,距離田野最近的位置,是劉紅兒時最愛的荷塘。
小孩好水,天性,長輩輪番呵斥也擋不住,總有兩雙眼睛沒跟在身后的時刻,大人忙,她曉得,各有各的忙,小孩有小孩的快樂,這快樂屬于自我獨享,趁沒人注意,趕緊跑到堰塘邊上,不管涼鞋有沒有讓泥巴弄臟。
腳伸進水里,波紋呈扇形晃蕩,水面便起漣漪,沒見過大海的她暗自暢想著關(guān)于海的萬千形態(tài),不顧身后匆忙尋來的母親,豎起的巴掌已黏上耳朵根。
那時候,電視都算稀罕物,老屋第一臺彩色電視,沒記錯的話,仍帶著旋鈕和齒輪,調(diào)臺純靠手指撥動,都說小孩兒有使不完的氣力,確實使不完,勁頭和準力卻差一截。
總差爺爺一截。
印象里的小老頭,充滿智慧,夾雜農(nóng)人的質(zhì)樸,忙月里大伙聚在一塊挨家挨戶幫工,傍晚歇腳時,聊起各式各樣的話題,還會臉紅,好像一面接受,一面思索著什么。
臉紅,一如既往地,月光映在臉上畫一樣,緩緩生出的露水似乎沒怎么變過。
模樣卻不如往日清晰。
她是個愛看書的人,能不能讀懂的書她都愛,許久許久前書里講過,你現(xiàn)在認為重要珍惜的,都會被時間一一湮滅。
當然不信,那時她處于什么都不懂的年紀,無知者無畏,無知激發(fā)了無畏與勇氣,敢于去質(zhì)疑一切被稱為定數(shù)的東西。
“劉紅,該換班了,回去好好休息,后天你輪休,明天上早班哦!”
“好,明天見。See you tomorrow。”
如今的她,被各色看不見的條條框框困住,天空離自己越來越遠,云朵里是否藏著那些已被丟失的聲音,她不知道,更沒時間去了解,追尋事物的來龍去脈,似乎永遠屬于少年,年輕的軀體方能駕馭。
越長大,越渴望輕松。
嫁到這座陌生城市的三年里,變化太多,多為變故,無一例外地從老家傳來,天旱缺水,三伏天斷電,舊時的冰箱孩子樣發(fā)起脾氣,不主動工作了,正納悶?zāi)?,才突然想到冰箱來到家中約莫十年,光陰荏苒而去。
真應(yīng)了那句話,天涼好個秋。
每每拿出電話,想要對著那頭傾訴,卻總讓浮上心尖的猶豫打斷,繼而轉(zhuǎn)換為遲疑,許多本該打的電話,就這樣給活生生按了回去,像泡在衛(wèi)生間里待洗的衣物。
逐漸被瑣碎的庸常遮擋,直到水漬給蒸干時才突然想起,哦,腦門后還有這檔子事。
更別提要小孩,簡直想都不敢去想,在這點上,她和丈夫倒出奇地一致,公交車上吵鬧上學,搖晃的車廂內(nèi)兩支麻花辮子梳半天,才勉強于大人手中成型,再加上培養(yǎng)小孩的課余時間,這樣的生活過于錯落。
她不想要,暫時也沒做好準備。
小孩子唯一好的一點,可能就屬童真了,工作于兒童玩具店的劉紅,對此深有體會,成年世界里存在許多壁壘,自己闖不過去黯然神傷時,突破的力量往往源于身邊的小孩兒。
就拿工作上特不順遂的前段時日說,那天回小區(qū)的路上,突然叫身后玩過家家的小男生攔住,拉起自己的手,待她回過神時,耳邊傳來小男孩清脆的呼喊聲。
“姐姐,這是我和妹妹收獲的花苞,你要收好,把她送給你的家人?!?/p>
幾乎同時間,手機響起,劃開屏幕的剎那,日歷里彈出父親節(jié)快到的消息,掐指頭算算,那天排班剛好自己輪休。
該回去了。
該回老屋看看,她還有個小夢想藏在心里沒告訴過別人呢,只有同鄉(xiāng)的丈夫心有靈犀,曉得妻想開一間民宿,就在老屋。
月是故鄉(xiāng)明,瑩白色暖光落在青綠色紗窗之上。
“小紅,相信我,咱們多打拼幾年攢些錢便回去。”
“回哪兒?”
“回家鄉(xiāng)呀,那不是你夢里都笑著喊著想去的地方?”
窗外草叢,秋蟲正撒起歡鳴叫,一滴滴發(fā)白的露水順勢爬上枝蔓,許是像兒時爺爺講的那樣吧,夜,從今夜起便變得晶瑩透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