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磊
卡爾斯魯厄王宮廣場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萬事之儀表也?!睉椃ㄗ鳛楝F(xiàn)代國家的根本大法,具有最高法律效力,是治國安邦的總章程。
2019年的12月4日是中國第六個國家憲法日。但早在2011年,在紀念德國憲法法院成立60周年活動上,德國總理默克爾就表示:“那些創(chuàng)制我們憲法的人們從歷史中得到兩個關(guān)鍵教訓(xùn)—法律先于政治,以及通過法律對政治進行有效的控制?!币虼耍褢椃ǚㄔ悍Q為新的德國民主政治的“可靠脊梁(Verlassliches Ruckgrat)”。
很多人以為,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如果不是在德國首都柏林,就是在法蘭克福、漢堡、慕尼黑等一線城市。但令他們大跌眼鏡的是,“可靠脊梁”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居然設(shè)于德國西南部城市卡爾斯魯厄(Karlsruhe),屬巴登-符騰堡州的一部分。該城非但不如柏林、法蘭克福名聲在外,而且排在斯圖加特、曼海姆之后,居該州第三位。相當于中國的最高法、最高檢不在北上廣深,而設(shè)于武漢、成都一樣。
事出必有因,德國人為何讓自己的“可靠脊梁”如此低調(diào)?1951年,聯(lián)邦憲法法院成立之時,之所以特意選址于卡爾斯魯厄(后稱“卡市”),就是要避開當時的西德首都波恩(Bonn),以免遭政治“輻射”。也就是說,德國人從一開始,就強調(diào)憲法法院的獨立性。時至今日,該法院“憲法守護者”的形象已深入人心,其作為“人民的法院”深受德國民眾信賴。
2011年,德國出版了一本面向大眾讀者的憲法法院史著作,作者是《明鏡》周刊駐卡爾斯魯厄30年之久的專欄記者羅爾夫(Rolf Lamprecht),他這本書的標題就叫《我要走向卡爾斯魯厄》。由此可見,“走向卡爾斯魯厄”已成為德國人對憲政和法治的信仰。
雖然德國有“聯(lián)邦憲法法院”,但德國憲法卻被更多人稱為“德國基本法”,其特點有四。
一是突出對人權(quán)的保護。最典型的例子便是2001年“9?11事件”之后,德國議會通過《德國航空安全保障法》,其中允許聯(lián)邦國防軍在民航客機被劫持并用于恐怖襲擊時,可以擊落民航客機。該法案于2005年1月15日實施,但一年后,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便宣布其違憲,認定以犧牲無辜者生命而使另一群體受益的做法,違反了基本法第一條關(guān)于人的尊嚴之條款。
二是實行聯(lián)邦與各州的分權(quán)體制,給予各州較多的自治權(quán);三是削弱總統(tǒng)權(quán)力,把實權(quán)總統(tǒng)變?yōu)樘撐辉?四是明確禁止對外侵略和對內(nèi)施行法西斯統(tǒng)治。
1949年5月8日,德國基本法得到占領(lǐng)德國的盟國認可及各州批準后,于當年5月23日正式實施。也就是說,從其根源上看,這部基本法并不能代表德國民眾的意志,它更像一個“占領(lǐng)者宣言”。因此很多人以為,這部法律的出臺,不過是權(quán)宜之計。但誰也沒想到,該法居然“超期服役”至今。
倫敦六國會議后,德國朝野對成立聯(lián)邦德國的動議充滿恐懼,他們生怕兩德分立的事實得到憲法層面的認可。然而,在當時的國際情勢下,德國作為戰(zhàn)敗方,基本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并無多少話語權(quán)。美、英、法、蘇四大戰(zhàn)勝國才不在乎德國人的民族感情,德國分裂已箭在弦上。
德國聯(lián)邦憲法法院的標志
聯(lián)邦憲法法院,特意選址于卡爾斯魯厄,就是要避開當時的西德首都波恩。
于是,聯(lián)邦德國憲法的起草者們,只好盡可能地發(fā)揮其政治智慧,以便讓這部根本大法“臨時化”—他們在詞匯上做足了功夫,如使用了德語中的“基本法”(Grundgesetz),而非“憲法法”(Verfassung);由各州代表組成的議會委員會通過該法,而非由制憲大會批準。換句話說,從一開始,德國基本法就“上梁不正”,設(shè)計者希望它“早死早投胎”。
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幾十年來,基本法很快“與時俱進”—在實施過程中,隨著國內(nèi)外政治形勢的變化及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變再變,多次修改。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09年,該法已修訂58次之多;最初通過時的146個條款,“原汁原味”的只有81條,其余65個條文及序言,均已搖身一變,“判若兩人”。當然,經(jīng)歷多次修訂后,如今基本法的篇幅,已是其最初的兩倍還多。
1956年,德法兩國政府簽署了《薩爾條約》,薩爾州成為聯(lián)邦德國的一州,自然也成為基本法的實施區(qū)域。到了1990年兩德統(tǒng)一時,基本法在修改序言及刪除了第23條、第146條后,適用全德。時至今日,德國民眾對該法的認同感與日俱增,普遍認為這是“德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憲法”。值得一提的是,德國基本法亦成為蘇東劇變后中東歐各國制憲之范本。
從我所在地弗洛伊登市出發(fā)去卡爾斯魯厄,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城際列車。驅(qū)車穿行于兩座城市之間,清凌凌的山溪隨處可見,形形色色的民房掩映于茂林修竹之內(nèi),雖然大多是兩層小樓,但各具特色。
目前,德國鐵路總長4.35萬公里,高速公路1.28萬公里,路網(wǎng)密度高居世界前列,有力地支撐了德國多中心的居住結(jié)構(gòu),避免了“大城市病”???cè)丝?300萬的德國,超過100萬人口的城市只有4個。經(jīng)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的報告指出,得益于良好的交通基礎(chǔ)設(shè)施,德國有一半的居民生活在與城鎮(zhèn)相鄰、車程少于半小時的鄉(xiāng)村地區(qū)。
卡爾斯魯厄的交通網(wǎng)絡(luò)雖然覆蓋了本市及周邊城市,有軌電車甚至通到了法國最東北的城市威桑堡(Wissembourg)。同行的朋友介紹,卡市的交通網(wǎng)之所以厲害,主要得益于其全球首個“電車/火車軌道共享”模式。該模式的好處顯而易見—可讓周邊小城的居民只需乘坐電車,便能到達卡市中心,在方便了居民出行的同時,也增加了貿(mào)易機會。這個模式也因此被稱為“卡爾斯魯厄模式”,被不少歐洲城市借鑒。
總?cè)丝?300萬的德國,超過100萬人口的城市只有4個。
卡爾斯魯厄王宮前的雕塑
卡爾斯魯厄市憲政紀念碑
卡爾斯魯厄位于上萊茵谷地,在萊茵河的支流阿爾伯河和普芬茨河邊,東面就是黑森林,周邊被布魯赫薩爾、埃特林根、施圖登湖等城市環(huán)繞,猶如眾星捧月。如此獨特的位置并非天生,而是人力使然。
早在17世紀下半葉,由于戰(zhàn)事頻仍,巴登-杜拉赫邊區(qū)經(jīng)常有法國軍隊來“拉壯丁”;加上該區(qū)沒有自己的武裝,所以在1689年的奧爾良戰(zhàn)爭中,杜拉赫城被摧毀,只有9歲的卡爾三世·威廉(Karl III. Wilhelm)與家人成功逃亡。等巴登-杜拉赫地區(qū)終于迎來平靜的生活后,重建該區(qū)的任務(wù)就落在了已35歲的卡爾三世·威廉肩上。
據(jù)說,威廉在一次打獵時睡著了,夢見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與太陽同時出現(xiàn)在他居所的位置,陽光沿著街道四處輻射。醒來后,威廉就派人草擬了其夢想之城的藍圖,并在1715年6月17日這天奠定了這座城市的基石。
事實并非如此,當時的威廉想用一個地標性建筑來標新立異。1714年,他聽從了別人的建議,在一座位于哈耳特森林中的狩獵房里破土動工—狩獵房四周已有現(xiàn)成的街道,連接周邊,交通便利。
時至今日,人們?nèi)阅軓牡貓D上分辨出向四處散射的“太陽光線”。宮殿位于一個圈的中心,從“圈”里出發(fā),街道分別以網(wǎng)格狀往南向城內(nèi)、往北向森林中延伸—卡爾斯魯厄的“網(wǎng)狀之城”即由此而來。
我們到了卡爾斯魯厄火車站后,一下子就鉆進了這個車站的“肚子”里。其占地之大,就連圓滾滾的鴿子,也可以直接從穹頂飛到行人的腳下,毫不怕人。出了車站,我們沿著“輻射”的“陽光之街”向卡爾斯魯厄王宮進發(fā)。
卡爾斯魯厄街景一角
快到卡爾斯魯厄王宮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方尖碑,怪獸附體,底座的人像浮雕處,還鑲嵌了四行藍字:卡爾斯魯厄是聯(lián)邦憲法法院所在地,感謝卡爾斯魯厄這座憲法城市!
如果說卡爾斯魯厄是周邊衛(wèi)星城的中心,那么卡爾斯魯厄王宮就是中心的中心。在這個“扇形城市”里,其中心就是巴洛克式宮殿的王宮塔樓、街道和卡爾斯魯厄王宮林蔭道等,都像光線一樣從里向外輻射開去。我們在街頭問路時,當?shù)厝丝偼涣硕嗾f一句:“其實你們不管走哪條道,只要向北走,就能到達王宮?!鳖H有“條條大路通羅馬”之味!
拐個彎,喧囂電車的叮叮當當聲驟然消失,卡爾斯魯厄王宮迎面而來。其占地之大,面容之整潔,氣質(zhì)之莊重,猶如步入圣地。
王宮廣場前佇立著一座威嚴的雕像,已近黃昏,雕像面目不清。周圍游人三三兩兩,深藍的天幕下,幾只烏鴉呱呱叫著,慢慢飛過輝煌的王宮大頂,讓整個王宮愈顯肅穆。這座巴洛克式的宮殿分為王宮花園和巴登州博物館兩大部分,都是這座城市的奠基人邊疆伯爵威廉以凡爾賽宮為樣板建造的。由于當時選址于森林中心的一片空地上,所以人文建筑與自然環(huán)境結(jié)合并融為一體。
又大又圓的月亮升起來時,我們進入了王宮花園。遺憾的是,花園不像中國的公園那樣明亮,再加上古木參天,周遭漆黑一團,園區(qū)種植的6000種郁金香、890種風信子、600種夾竹桃自然也無緣一睹芳容。所幸卡爾斯魯厄年均氣溫為10.7℃,是德國最溫暖的城市之一。盡管從弗洛伊登市出發(fā)時,尚覺春寒料峭,但在這里,并不覺得冷。
由于天色已晚,王宮已不對外開放。我只在耳房拍攝了一個臺燈燈柱。雖然它不是威廉伯爵時代的產(chǎn)物,但精雕細刻,凸凹有致,充滿金屬質(zhì)感。
出了廣場準備返程,抬頭仰望天空,一架飛機掠過。“此時的我,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迷失在風沙與星辰中的凡人,呼吸著天地間的溫柔?!狈▏w行員圣埃克蘇佩里《風沙星辰》中的這句話,一下子撞進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