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十五年前,她丈夫遽逝之后,每次朋友操心他們母子的生活,她都笑笑說:“還好我老公留下一卷名畫,值不少錢,真急了,大不了賣掉?!彼膬鹤酉氡匾仓?,別人提到如果考不上公立大學(xué),私立的學(xué)費(fèi)不低,他也自信滿滿:“還好,我爸留下一卷好畫,大不了賣了?!?/p>
有一天,她果然抱著一個(gè)匣子來找我,一邊打開蓋子,一邊說:“不得已,得賣了,您看看值多少?”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個(gè)手卷,題簽上寫著《韓干照夜白》,我一怔,沉吟道:“《韓干照夜白》?韓干是唐代畫馬的名家?!?/p>
“是啊,所以我丈夫說是國寶級(jí)的?!?/p>
我沒吭聲,慢慢打開手卷,沒看兩眼,已經(jīng)確定:假的。且不說畫筆不精,連偽刻的印章都拙陋。只是我不知該怎么說。
偏偏她還喜滋滋地指著畫:“乾隆皇帝也收藏過耶?!?/p>
我猶豫再三,還是心一橫,說:“抱歉,我得告訴您實(shí)話,這是假的。”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扶著桌子,往下坐,沒坐上椅子,滑到了地上。我趕緊過去扶,她卻把手一揮,蒙著臉。
看不見她的表情,看到的是一片花白的頭發(fā)。
“您確定?”她低著頭問。
“確定。原件藏在紐約大都會(huì)博物館?!?/p>
她沒再說話,站起身,以很快的速度收好那卷畫,臨走,用硬硬的聲音說:“求求您,可別讓我兒子知道,他要是問,就說是真的?!?/p>
后來,有一次遇上她母子,談到留學(xué),那大男生又自信滿滿地說:“我們不怕。我們有爸爸留下的無價(jià)之寶?!?/p>
我心一揪。
今年二月,我去紐約大都會(huì)博物館,才走進(jìn)明軒,就看見一位男士正貼著櫥窗看那幅著名的手卷。畫中是鬃毛直立、昂首揚(yáng)蹄,想要掙脫韁索的白馬。旁邊有南唐李后主書:韓干畫照夜白。
男士見我靠近,微微讓位,抬起頭,我一看挺面熟的,不正是……
“我媽去年過世了,心臟病,走得突然?!币呀?jīng)在大學(xué)教書的男士有點(diǎn)靦腆:“我特別從芝加哥過來,看這幅畫。”
“你們家……”
“我爸也留給我們一幅,假的,因?yàn)楦咧忻佬g(shù)課本上印了這張畫,我早就知道真跡在這兒。所幸我媽不知道,她一直認(rèn)為是真的?!彼π?,“也多虧那張假畫,我怕我媽拿去賣,如果她知道是假的,會(huì)一下子崩潰,所以我拼命用功,一路拿了獎(jiǎng)學(xué)金。”
“那張畫……”
“我?guī)У矫绹?,??矗X得它比這幅真的還真,真是一匹昂首長嘶的照夜白。”
走出博物館,我站在門口好幾分鐘,心想是不是該回去,告訴他,其實(shí)他媽媽早知道畫是假的。只是又想起答應(yīng)過他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