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牙

徐林出生在金桂飄香的十月。那時候的桂花街，是鎮(zhèn)上最繁華的地方。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釀、桂花枕……一切與桂花有關(guān)的，琳瑯滿目，鋪陳在街的兩側(cè)，擠擠挨挨，整條街都彌漫著一股甜膩香氣。

五歲那年，母親剛把徐林從背上放下，在抹著汗的間隙，小猴子般的徐林已攀爬上酒坊的大缸。母親放下毛巾時，徐林正顫顫巍巍半貓著身子蹲在缸沿上，就要扎進酒缸那一刻，父親如箭一般從酒坊奔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缸里一把拎起徐林。巴掌正要落下呢，這丫頭仰著頭，“咕咚咕咚”吞下兩口桂花釀，咧嘴咯咯笑得父親的手軟下來了，心也化了。

“小林子，嘗嘗我家新做的桂花糕！”“也嘗嘗我的！”……徐林在桂花街甜甜蜜蜜地成長著。

被桂花釀和桂花糕滋養(yǎng)長大的徐林，褪去了兒時的頑劣，笑起來，兩只梨渦淺淺地在嘴角蕩漾開來，如桂花般甜蜜可人。徐林繼承了母親的好樣貌，也繼承了母親造桂花糕、釀桂花釀的好技藝。

桂花街卻漸漸地安靜了。滿山遍野的桂花開了又落，直到坡上鋪滿金黃淡黃米黃的花朵，香氣纏綿隱幽在山間，甜得令人憂傷。

當(dāng)徐林要回來的消息在小鎮(zhèn)上不脛而走時，母親又喜又氣。

“我和你爸供你讀這么多年書，是把你的腦子讀傻了？村里但凡年輕點的，個個都削尖了腦袋往城里鉆，偏你這個堂堂大學(xué)生要回來鄉(xiāng)下！”母親氣多過喜。

徐林?jǐn)堉赣H，軟聲細(xì)語：“我舍不得你嘛！”直把母親的脾氣湮沒在那一對梨渦里。

穿上漢服，綰髻簪花峨眉淡掃的徐林，在桂花林里款步徐行，揚手，采花，放入竹籃，柔風(fēng)吹動裙裾，桂花紛紛揚揚落在她的發(fā)上，如月中仙子不染凡塵;鏡頭一轉(zhuǎn)，仙子揭開木蓋，將蒸好的米倒入簸箕晾涼，加酒曲，攪拌，再裝入小缸，發(fā)酵，濾酒，撒入桂花……這經(jīng)過剪輯的短短幾分鐘的視頻，在網(wǎng)上的點擊量以指數(shù)增長。

投放了十幾個視頻后，徐林已有一批忠實擁躉，她適時推出了網(wǎng)站和網(wǎng)店，并游說勸解桂花街商鋪主重新營業(yè)，承諾幫助商鋪主整修店鋪，保障產(chǎn)品銷路。

在徐林的堅持下，酒坊沿襲了用柴火大灶和籠屜蒸米、人工攪拌、簸箕晾涼的古法，出產(chǎn)量雖然遠不及工廠高，但釀出來的桂花釀黏稠綿甜，入口柔和，補養(yǎng)效果奇佳，反而供不應(yīng)求。釀桂花釀的最后一步，徐林必親力親為。桂花多了，太甜膩;桂花少了，酒味喧賓奪主。桂花釀，是甜與釅的最佳平衡。

今時桂花街的熱鬧與往昔不同。舊時的桂花街，每逢集日，商客從四面八方趕來，從街上挑運出一擔(dān)擔(dān)、一車車商品，又販賣到四面八方。而今的桂花街，修舊如舊的商鋪次第重新營業(yè)，商品走物流快遞，舊時集日里的人聲鼎沸和摩肩接踵被另一種有序替代。最大的不同處，便是街頭新豎起的那座牌坊，篆體“桂花街”三字，漆成金色，古樸典雅。

母親依然喜憂參半，看著成日里忙忙碌碌腳不點地的徐林，心內(nèi)七上八下。

“媽，我知道您想說什么。”徐林依然四兩撥千斤地用甜笑回應(yīng)母親。母親心疼地看著徐林，女兒再聰明能干，也終歸要嫁人生子才算完滿。

“我這輩子就留在桂花街，我的根在這兒?！毙炝?jǐn)堉赣H說，“媽，您不也一直守在這兒？”

母親淚眼漣漣，“你這丫頭，該讓我怎么說你好……”

“粉絲們不都說我是桂花仙子么，你看，董永配七仙女，牛郎配織女，我這個仙子必定會有好男子來配的，您就放心吧！”

你也該回來露露臉啦！徐林給江翰發(fā)了信息。

桂樹林的一隅，徐林、江翰與母親靜默而立，父親長眠在那棵最老的桂花樹下，墳前三炷香青煙裊裊。爸，我沒有忘記桂花街，沒有忘記您的遺愿。徐林在心里輕輕說。

徐林想起入學(xué)識得字后的那年，問父親自己名字的由來。父親說，她的名字分別取自父母親的姓。父母親相識于桂花街，相戀于桂樹林，又在漫山遍野桂花的馥郁甜香中誕下徐林。桂花，清可絕塵，濃能遠溢，是忠貞與美好，清雅與高潔的象征。父親還說，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無論何時，要謹(jǐn)記自己的來處，要把根深扎進土地，要慢慢地長……

徐林小的時候不懂?？墒窃谒饺氪髮W(xué)那年，纏綿病榻多年的父親仍提著最后一口氣和她說“獨木難成林”時，她便懂了。當(dāng)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們都沉浸在新鮮的戀愛和游戲中，唯有她在學(xué)習(xí)園藝專業(yè)之余還見縫插針選修了市場營銷的課，并由此結(jié)識了江翰。徐林拿到雙學(xué)士學(xué)位時，這位市場營銷專業(yè)的高才生也醉倒在了徐林一甕甕的桂花釀下，醉倒在她那一對甜甜的梨渦里。

“走，我們回家吃酒釀圓子去！”徐林一手挽著母親，一手挽著江翰，言笑晏晏?！败妿熃餐?，你昨天剪輯的視頻我看不太行啊，濾鏡給得有點過了，回頭你再調(diào)調(diào)。”“遵命！桂花仙子！”

一陣風(fēng)過，紛紛揚揚下起了桂花雨，三人停下腳步。

“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