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著有詩集《有些事物替我們說話》《懷雪》《一個人的和聲》,詩學專著和詩論集《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即出)《尷尬的一代》《無能的右手》《先鋒詩歌與地方性知識》《從“廣場”到“地方”》《變動、修辭與想象》《二十世紀中國新詩理論史》等十余部。編選《在巨冰傾斜的大地上行走》《詩壇的引渡者》《青春詩會三十年詩選》《中國年度詩歌精選》《天天詩歷》《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第 27卷)等。曾獲《詩刊》年度青年理論家獎、揚子江詩學獎、《人民文學》《南方文壇》年度批評家表現獎、“滇池”文學獎、《山花》年度論文獎、《星星》年度批評家、“后天”雙年獎(評論獎)等。
我們在地球上都只出生一次,而我們沉溺于太多的模仿和擺姿勢,幾乎沒有意識到真理。
——切斯瓦夫·米沃什
里邊陳列著受他那個時代的烈火和黑暗撼動的眾多幻影。
——巴勃羅·聶魯達
我將繼續(xù)懷著這秘密,默默走在人群中。
——埃烏杰尼奧·蒙塔萊
1977年的時候,偉大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切斯瓦夫·米沃什對自己提出了一個莫大的又永遠充滿著困惑和無解的難題:“我原來是誰?我現在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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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的提問則是:“誰是雷平陽?雷平陽是誰?”
“拉格利,你知道拉格利這個人嗎?”
2012年,距拉格利與昭通神父神秘失蹤147年后的一天,在昆明翠湖邊的一家茶館里,建筑規(guī)劃師章遠問我。他的問話讓我吃驚、好奇。我還沒回答他,他接著說:“墓碑上刻著拉格利名字的墳墓里,埋了兩個人……”
這是雷平陽最近的一篇隨筆《遠征》的開頭。我肯定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拉格利”,我也曾經在昭通做過短暫停留但是沒有看到過什么教堂和神父,反倒是對雷平陽破敗的蛛網密布的鄉(xiāng)下老屋印象深刻。我也曾和雷平陽、海男、張慶國、李小松、段愛松、周明全以及云南的其他朋友在翠湖邊喝茶聊天,時而抬頭看著萬里之外飛來的西伯利亞的海鷗在盤旋和從游人手中取食,還有那些穿梭不已的黑壓壓的陌生人群。但是,“詩人”在世俗社會的眼中仍然是無比尷尬的一個陌生詞匯,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這一奇怪的字眼總會招惹來不解和異樣的目光,“雖然會繡花但不識字的母親不知道兒子在昆明干什么,村子里的人問雷平陽的母親,詩人是干什么的?她的母親說,我也不曉得是干啥子的。在離他的家鄉(xiāng)一公里的平灘子,說起雷平陽的父親,一個姓王的老人說有點印象。雷平陽說,在他的家鄉(xiāng),有點印象就是沒有印象。問是否知道雷平陽,這個姓王的老人說,知道知道,雷平陽是周家莊的宰豬匠?!保S代本:《雷平陽:為云南的大山立傳》)
接下來,再接著看雷平陽的《遠征》這篇散文。該文的精神路向與雷平陽的其他散文相似,繼續(xù)指向了一個地方空間的歷史化的時間,其中遍布著空白和疑問。那么當我們把視線轉向雷平陽,那么我想問的是,“你知道雷平陽這個人嗎?”估計會有人說知道,因為現實生活中的雷平陽還是比較喜歡熱鬧的,至于文藝青年尤其是文藝女青年們對他也是敬仰有之。也有人會說,不認識現實生活中的雷平陽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但是在他的詩歌、散文以及早期的小說中認識了這個人,還知道了歐家營、昭通以及云南。我想,這些肯定或否定、清晰或模糊的回答,實則從現實交往和精神文本的角度一起呈現出一個復義的或者相互支撐、彼此補充的“雷平陽形象”。而作為一個作家,雷平陽多年來還盡了一個最大的責任,這就是他一次次在文本中重建自我、人性、大地倫理、地方性知識以及精神世界,但它們又一次次被無情地摧毀,然后他又再次站出來拿起詞語和靈魂的一磚一瓦予以在廢墟上重建。更為重要的是雷平陽不僅在文本世界給我們留下了很多的縫隙、孔洞甚至刀刃和陰影,而且在現實的觀照中他給予云南這片紅土地以及中國土地的不只是詞語的饋贈,而幾乎是建立起了一座語言的紀念碑和普世性的生存景觀和“世界文學”,“屬于世界文學的作品,盡管它們所講述的世界完全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它依然還是意味深長的。同樣,一部文學譯著的存在也證明,在這部作品里所表現的東西始終是而且對于一切人都具有真理性和有效性?!保ㄙみ_默爾:《真理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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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問題仍然是:雷平陽是誰?誰是雷平陽?
多年之前,沉河在《影子主人雷平陽》一文的開頭就提出過這個問題:“雷平陽是誰?他是你的兄弟。說不清,道不明。同時,他是一個影子主人,這有些來歷。我寫過的唯一的故事里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它說某城來了一隊靈魂考察組,結果他們遍尋無獲,離開的路上,回頭眺望,發(fā)現城市里的某個房間飄逸出一絲靈魂的輕煙。那個飄逸出輕煙的房子里居住的就是影子主人。雷平陽是他的城市的影子主人,他統(tǒng)率著云貴高原的山山水水,城市村莊里出沒的幽靈,并伸出長長的手來和我相握,到其他的城市和其他兄弟朋友相握。”
顯然有兩個甚至更多個“雷平陽”。無論是現實中的雷平陽還是文字世界中的雷平陽,他們都是如此地復雜,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擬的,既是可見可感的又是不可見不可知的。任何一位傳記作家,即使是那些最偉大的傳記作家也永遠無法完備地還原傳主的全部真實,任何一個人都有只屬于他個人的秘密和精神指紋鎖。連米沃什自己都說過:“沒有幾個人是我可以向他們吐露我的希望和恐懼的?!保ā段沂钦l?》)
閱讀和評價雷平陽的文學世界絕對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而要試圖呈現和還原一個更為真實、立體和完整、可信的雷平陽更是難上加難。我越來越相信關于一個作家的“綜合研究”“整體研究”都不可避免地帶有“精神傳記”的性質和閱讀效果,盡管米沃什也只是承認傳記的價值只在于它能使人多多少少地重構傳主曾經生活過的時代。
此次,我之所以答應《滇池》雜志寫關于雷平陽系列文章的邀約,一則在于我多年來和《滇池》以及雷平陽之間建立的密切關系,二來在于我覺得與其寫一些碎片式的毫無建設性可言的時感式文字還不如去聚焦一個類似于“總體性詩人”或“詩人中的詩人”更為有效。2020年的開端無疑成了非常時刻,而在這一非常時刻讀詩歌總會讓人心存不安,對越來越失去了精神難度的詩歌我更是充滿了不信任感。盡管詩人們越來越強調詩歌的個人化和主體意識,但是詩歌在流于時感和表層現象的同時也導致了活力和效力的缺失。在時感寫作流行的今天,我們需要的正是“有效寫作”。在我看來,這一寫作首先直面自我又直抵生存現場和時代場域,進而能夠穿越時間抵達未來讀者和歷史檔案。詩人既是社會公民又是語言公民,前者不可或缺,而后者同等重要,因為只有始終保持語言公民的標準和底線才能使得“詩歌首先是詩歌”然后才是詩歌承載的其它功能,才能使得個人文本與同時代人的其他文本標志化地區(qū)別開來。而這最終是由一個詩人的精神視野和取景框所決定的,即使是再日常不過的事物放置在不一樣的位置和不一樣的空間它的精神效果和象征力量會完全不同。
在我看來,通過雷平陽的復雜人生經歷以及同樣復雜的文本世界我們還能夠發(fā)現同時代人的語言史、生存史、思想檔案、現實與歷史空間的隱秘構造以及有待于進一步揭示的幽暗紋理或更深處的秘密,“里爾克極不適宜這個時代。這位偉大的抒情詩人沒有做別的,他只是使德語詩歌破天荒第一次臻于完美罷了。他不是這個時代的巔峰,他是層巒疊嶂中的一座,在這些群山之上,精神的命運超越了各個時代遠去……他屬于德語文學的世紀經緯,而不屬于時光的世紀經緯?!保_伯特·穆西爾:《無個性的人》)這也是對我心目當中“詩人形象”“詩人中的詩人”以及“詩歌功能”的維護:“詩人把自己視為一個脫離服務于虛假價值觀的社會的人,一個‘地獄城市的居民,或者,不妨稱為荒原的居民,并滿懷激情反對它。他是唯一追求真正價值觀的人,意識到周圍的虛假性,并且必須因為這種意識而受苦。”(米沃什:《冷靜思考帕斯捷爾納克》)近年來,我越來越反感于條分縷析的學報體、體大慮周的文學史通病以及學院派們的文章作風和研究積習,我越來越傾心于“詩人批評家”的工作,這要感謝我的人生和詩學的雙重導師陳超先生。文學批評是自由的、開放的有靈魂的,能夠看見一個人的生命熱度以及才、膽、識、力,更為重要的是文學批評家更應該具有文體自足意識和創(chuàng)造力。與此同時,批評家的文字必須是可讀的、可感的,就像很多偉大詩人寫出的隨筆、散文以及不可復制的批評文字一樣。為了區(qū)別于以往我的研究方法,此次研究雷平陽我采用了“關鍵詞”和“詞條”的方式,他們更符合我當前的批評方式和詩學趣味,也許一個個點、一條條細線連綴在一切就構成了一個寫作者的文學地圖和精神檔案,甚至我還有著試圖還原一個復雜作家和知識分子的內心世界和精神肖像的愿景。但愿,我能越來越接近另一個豐富而憂悒的靈魂。
而我近年來越來越關注于對詩人和詩人批評家的評傳和記傳體式的描述,甚至有些樂此不疲,我也相信在閱讀和評論的過程中我會發(fā)現一個越來越清晰甚至也可能區(qū)別于別人印象里的雷平陽以及他的文字烏托邦和精神世界。盡管歷史傳記和文學傳記(包括詩人傳記)未必就天然地具有接近真實或揭示現實的文體優(yōu)先權,“雖然詩人傳記本身的意義可能是很出色的作品,特別是對這或那種天才的崇拜者,但這種意義往往根本澄清不了詩作的內容??赡苁乖娔:磺???梢灾貥嫮h(huán)境:監(jiān)獄、迫害、流放。但結果——在藝術思想上——不能重構”(《布羅茨基談話錄》)?!皞饔洝蓖徽J為是不可信的,但恰恰是那些不太相信傳記的人去完成傳記,也許是這一必要的還原的憂慮使得他們的敘述和考證更具有精神層面的真實,“詩人的傳記多不可信,它們甫一出版便成為虛構,如小說一般設置了情節(jié)、事件和對話的前后呼應。真正了解一個人,不在于泛泛談論其生平,而是對他的一舉一動有所會心,因此常常難以言傳。如果傳主是一名詩人,那么精心炮制的生平經歷反而會把他的詩作變成次要情節(jié),讀者也只能從臉譜化的敘述中獲得愉悅。”(德里克·沃爾科特:《論羅伯特·洛威爾》)確實,“真實”“現實”以及“還原”的過程必然是離不開寫作者的修辭、虛構和想象的參與的。甚至布羅茨基還說過“每一首詩都是重構的時間”(《布羅茨基談話錄》),即使是作家本人的回憶錄也未必完全可靠,“傳記作家們有一個天真的想法,以為通過自己辛勤的工作,就可以還原或者部分還原撰寫人物的真實經歷”“還原的作用在化學中也許切實可行,在歷史和傳記中,這其實是一個被知識分子虛構出來的真實。我的解釋是,即使資料和圖片一絲不茍地再現了當時的場景,即使書面或者口述的回憶為我們真實地描繪了當時的細節(jié),問題是當時的情感如何再現?這些回憶材料的使用如何放棄他們今天的立場?如何去獲得回憶材料本身所處的時代經驗?一句話就是如何去放棄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從而去獲得傳記人物在其人生的某一時刻的細微情感。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人試圖去揭示某個過去時代時,總是帶著他所處時代的深深地烙印,就是其本人的回憶也同樣如此?!保ㄓ嗳A:《關于回憶和回憶錄》)盡管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生活是完美的,甚至即使最偉大的作家對于自己的記憶和寫作也會心存不滿——比如德里克·沃爾科特直到晚年寫出《白鷺》這樣的“終極之詩”之后才緩解了寫作的不滿和深深的焦慮感,但是我越來越堅信在這個時代有必要去關注和跟蹤這些整體性和方向感的詩人,因為他們正在與時代和歷史甚至未來進行對話,他們預支了未來讀者和未來的世界景象。與此同時,我還想借此全面閱讀雷平陽的機會與雷平陽進行深度的精神對話,當然這一對話過程更多是在文本與文本的縫隙和摩擦之中完成的,盡管對現實生活中的雷平陽我并不陌生,甚至在精神共通的層面也許比其他人更為了解他。由此,我寫作關于“雷平陽詞條”的系列研究文章就變得愈加緊迫和必要,我也相信寫作一部詩人傳論的重要性,甚至它和詩人本人的回憶錄居于同等重要的位置——當然這一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于我與傳主的生存經歷、精神境遇以及非虛構文本和虛構文本之間的精神對話,“傳記作家的回憶錄,與詩人的回憶錄,絕不相同。前者也許閱歷有限,但著力如實記述,為我們精確再現許多細節(jié)。后者則為我們提供一座畫廊,里邊陳列著受他那個時代的烈火和黑暗撼動的眾多幻影?!保ò筒_·聶魯達:《我坦言我曾歷盡滄?!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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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陽是誰?
多年來,我看到的雷平陽在現實中已然發(fā)生了一些或顯或隱的變化,比如皺紋深度、面部表情、說話語氣、服裝類型、行動姿勢以及行事作風等等。有一段時間雷平陽失眠比較嚴重,整個人顯得有氣無力,話也越來越少。2019年,雷平陽更是苦不堪言,住進了醫(yī)院做了手術……自此雷平陽電話不接、手機換號、微信停用,很多人說雷平陽神奇地“失聯”了。2019年10月18日,雷平陽經北京去多米尼加,當晚我們倆以及臧棣、江汀在作協附近的一個火鍋店小聚了一下,雷平陽的酒量和飯量還在繼續(xù)保持,看來身體是恢復了。與此同時,從1986年開始的三十多年的寫作時間里,雷平陽的文本面貌以及他的文學觀念和世界觀也同樣發(fā)生了變化。這些變化的部分以及沒有變化的一直持守的部分一起形成了雷平陽的現實面貌和精神肖像,也使得他標志性甚至風格化地區(qū)別于同時代的詩人和作家。這些差別和標識來自于他在一直葆有的獨立精神稟賦,來自于以他刻骨蝕心的“大地倫理”和“鄉(xiāng)愁情結”,來自于他徘徊在廢墟和曠野的特有的講述故事的表情和敘述方式,來自于他始終對現代性景觀的警惕和對復雜人性和現實的深度描寫,來自于昭通、云南以及整個中國空間和精神場域的一個個閃亮的針尖式的細節(jié)以及“黑暗傳”一樣無處不在的“鄉(xiāng)愁”和寓言,來自于他從未放棄的“小地方人的癖性”、詩性正義和文字道德的操守。
雷平陽同樣是一個有爭議的作家,甚至有些人公開表示不喜歡甚至反感雷平陽的詩歌,覺得太像散文了。對于一個豐富甚至復雜的作家來說,他的作品基本上總會遇到這些負面的爭議性的聲音,這很正常。但是這種極其不負責任的閱讀和評價方式顯然大大傷害了詩歌,相反那么多的平庸詩人和平庸詩作被推向了以自媒體平臺為核心空間的受眾面前。與此同時,對那些不喜歡雷平陽的讀者、詩人乃至評論家而言,其中并不排除慣性閱讀的成分,比如他們老掉牙的詩歌觀念,比如認為詩歌應該是美的、應該是詩意的、應該是透明的,或者說他們認可的是那些太像詩歌的詩。而一百年來的漢語詩歌發(fā)展,我們暫且不要談論更大范圍的“世界詩歌”,很多人會消化不了,詩歌的發(fā)展已經到了非常開放的程度,光靠單一的寫作方式、個人趣味或者煽情的心靈雞湯式的手段已經完全不能適應這個時代的復雜性、詩人經驗的復雜性以及寫作經驗的多向度的現實。這個時代,喜歡一個詩人或批評一個詩人都已經變得如此隨意、任性而又如此苛刻、吹毛求疵、不負責任,又如此明目張膽、大言不慚、真理在握。即使是那些假裝內行的批評者看似在一絲不茍地拿某某詩人的文本說事,但我們看到的結果是漏洞百出,完全是一些不懂詩歌的門外漢而又大言不慚的人在對詩歌和詩人指指點點、指手畫腳?;闹噯??可恨嗎?我覺得一點都不荒謬,一點都不可恨,因為漢語新詩一直是在這樣的閱讀和評論氛圍中艱難地走過來的。雷平陽確實是一個有爭議的詩人,而在我看來他更是一位“強力詩人”,而“強力詩人”的標志就是他要形成屬于自己特有的詩學傳統(tǒng)和思想方式。更為重要的他為同時代人的寫作提供了一份參照和啟示錄,尤其是在詩學和社會學的雙重視角下為我們考察一個時代、一個時期的中國詩歌提供了有力的切口和通道。寫作也是行動,雷平陽尤為有力地印證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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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雷平陽?
2016年的夏末秋初,我跟隨雷平陽第一次來到了昭通。走在昭通街頭,一行人在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竟然想到了這樣的問題:詩人在滾沸人世中到底充當了怎樣的角色?一個詩人的詩歌觀念是在什么樣的情勢下逐步建立起來的?詩人該如何去“發(fā)現”無處不在的日常現實、人性淵藪和精神自我?也許,此刻的滇東北會給出一個答案。
我看到很多著灰衣、黑衣的老年人靜坐在路邊而猶如落滿了灰塵的泥塑,他們渾濁的眼睛近乎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某處,確實是呆如木雞。我還看到很多不明職業(yè)和身份的年輕人在路上閑逛、游蕩、徘徊。路邊是形形色色、高高低低的商鋪、餐館、藥店,尤其是那些針灸店、按摩店、藥店和中藥鋪更是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個小城居然有如此多的藥鋪還真是比較少見。在一個黑黢黢的石板路小巷的入口,我竟然看到一個近乎已經失傳的行業(yè)——代書。一個中年婦女局促不安地坐在小板凳上,那個寫信人已經寫完信正讀給這個婦女聽。在一個資訊如此發(fā)達的時代,你很難相信這個近乎古老的場景是真實的——猶如幻象。呆坐者、沉默者、觀察者、游蕩者、療救者、病人、代書人、失語者,也許這些形形色色的形象還不夠,還需要更多的形象疊加在一起才能構成這個時代無比廣闊又無比復雜的現實本相和精神面影。當然,也許這也只是如此龐大的現實空間的一個局部或小小的針尖般的細節(jié)。我想,詩歌的觀念和有效實踐也大抵應該從這里、從這些人、從這些面孔、從這些場景、從這些空間悄然而本能地萌發(fā)、生長出來……從詩歌的生發(fā)學來說,雷平陽的寫作正大抵如此。
雷平陽還是這個時代不多見的一意孤行的寫作者。這是一個著黑衣的招魂師。他是這個時代最擅長寫作筆記體和寓言的人。目擊道存,倘恍幻象。雷平陽是一個始終及物、在場的目擊者,也是語言秘密的效忠者。這種寫作方式完全是一個人與語言、生存和時代不斷搏殺的結果。他有著為世界立法的執(zhí)念、為歷史寫挽歌的求真意志以及為人性、靈魂作傳的精神詞源和思想重力。在這個漶散莫名的時代,他一直試圖在重建一個紙上的和廢墟上的荒野和精神家園。而能夠曠日持久地堅持精神難度和寫作難度的詩人實屬罕見,而雷平陽則是這一極少數中的代表。
我在這里還是想再重申和明確,我想借助雷平陽為我們這個時代提供一份生存證詞、精神備忘錄、“羞恥詩學”以及詩人獨一無二的記憶二維碼和符碼條,而這份精神檔案或備忘錄只能在“總體性詩人”“無邊的現實主義者”這里才能找到。在不斷閱讀雷平陽甚至反復細讀同一個文本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堅信在當下的時感寫作的時代更需要的是寫作的“有效”和“總體性”,這也永遠是“詩與真”“詞與物”對詩人的要求。切斯瓦夫·米沃什更是強調詩人必須是見證者,也即詩人要具備與社會對話的及物能力,但是我們還要進一步強調,一個偉大的詩人還必須具備將個人經驗、即時性見聞和社會現實轉化為普世性經驗和歷史經驗的特殊能力——亦即一個詩人應該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得人和歷史同時復活。關于雷平陽的評論和研究文章以及訪談已不在少數,甚至昭通學院的楊昭先生還寫有關乎雷平陽的專書《詩人的魂路圖——雷平陽論》(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我也沒有能力超越別人的觀感和評判,但是我又一直試圖在雷平陽那里尋找到一些特殊的影像,甚至這些影像不只是屬于雷平陽一個人的,而是與這個時代的每一個寫作者和生活中的人有關。質言之,雷平陽的散文和詩歌以及早期的小說寫作已然具有了打通個人、旁人、時代以及歷史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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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來,隨著寫作的成熟和風格學的定型雷平陽作為是總體性詩人的特征越來越明顯,他一直都在明確和強化屬于自己的寫作路徑和精神方向。與此同時,雷平陽給我們提供了一份決不輕松的“羞恥的詩學”。而閱讀當下的詩人,我越來越看重的是精神成色和思想載力。我這樣說并不是忽視技藝、修辭和想象力在詩歌中的重要性,而是旨在強調當下時代的詩人大體有意或無意地降低了精神難度,相反我看到了很多精致的大腦已經同質化的時代經驗和寫作經驗。那么多被禁錮的頭腦!這與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尤其是“有機知識分子”的責任極不相稱甚至大相徑庭。這個時代的一部分詩人和作家卻“貢獻”出了過多的“偽教堂”和“思想余唾”,里面供奉的是寫作者的市儈氣和文字投機者的炫耀與自得,而談不上真正的自洽、自覺、自立、自省、自悔和自贖。城市化生活的日常消耗、資本文化的天鵝絨幻覺或者消費苦難的寫作倫理取代了文學的難度和自由的程度,沉默的舌頭空空蕩蕩。也許當代不乏“野狐禪”的妄語和自大狂式的烏托邦斷語,但是帶有精神啟示錄意義的詩人和詩學從業(yè)者卻一再闕如。我不知道這是否是當代詩歌的恥辱。這一恥辱既是詩學層面的又是現實經驗中的,它關乎一個寫作者的詩性正義和語言良知,關乎一個詩人在詩學和社會學之間的往返甚至博弈、齟齬。由此,我想到了米沃什的一段話,這既是對詩歌、身體和生命狀態(tài)的叩訪,也是對終極意義上詩人角色、社會責任、現實境遇、公眾印象的一種無不艱難的認知,“我為我是一個詩人而感到羞恥,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被扒光衣服在公眾面前展示身體缺陷的人。我嫉妒那些從不寫詩的人,他們因此被我視作正常人——然而我又錯了,因為他們之中只有極少數能稱得上正?!?。雷平陽同樣呈現了見證者的目光以及作案現場式的記錄檔案,更為重要的是通過一個個與人、人性、現實、時間、空間以及歷史有關的白日夢般的寓言匯聚成了羞恥的詩學。羞恥,首先來自于自我的正視,其次來自于周邊環(huán)境以及人群、時代語境與羞恥者之間的隔膜甚至格格不入,“我生于云南山中,四十余年未曾離開。自慰的理由:一,天邊的慢日子,不急,不慌,不用握緊拳頭;二,生活在寺廟林立的地方,聽得見溫暖的誦經聲,看得見佛塔和袈裟;三,母親守著的水井,水還清冽甘甜,山坳上的家山,清明節(jié),走了的人還會回來團圓……我知道,這樣的理由,更適合六百年前的人們。今天,把它們說出,我必須在深夜,無人,無光,耳朵全都關閉了,驚異的目光被黑暗中的睡眠收走了。如果我必須在大庭廣眾或對著話筒、鏡頭說出它們,我必須裝得像個說謊者,或裝成一個遺少。這令我心痛,仿佛有一種無處不在的力量,奪走了我說話的自由,而我也屈從了,隱隱地覺得,說出它們,乃是一種恥辱。人有病,天知否?不過,我還是一直在不停地說出。從肺腑出發(fā),途徑喉嚨,舌頭一彈,一句句人的聲音,便飛向了世界。”(雷平陽:《在文成山中》)是的,這個時代(實際上很多時代也都是如此,要不也不會有杜甫、里爾克、卡夫卡、布羅茨基、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希尼和米沃什這樣的偉大詩人的誕生)的詩人所缺乏的正是“羞恥感”和敬畏之心——對語言和精神的雙重敬畏。任何一個寫作者,無論是面向個體生存的細節(jié)——個人之詩和日常之詩,還是回應整體性的歷史命題和時代要求——大詩、宏大的抒情詩、敘事詩甚至現代史詩,都必須在文學自律性內部進行和最終完成。這涉及到詩歌的個人性與普世性、時效性與長久性、現實(本事)成分與修辭能力。就寫作經驗以及閱讀經驗而言,漢語詩人的窘境已猝然降臨。在整體性結構不復存在的情勢下,詩歌的命名性、發(fā)現性和生成性都已變得艱難異常。塊莖取代了時間順序、空間秩序(中心)和線性法則之后強化的是個體的倫理——去中心、去秩序、去整合。這同樣是值得重新評估的另一種中心論的變體。在“個體”被無限放大的詩歌寫作背景下,我們目睹的卻是一個個閃亮的或蒙塵隱匿的“碎片”。
在云南西雙版納的雨林中,一場大雨剛過,道路泥濘,雷平陽對我再次談起了大象的墳冢。實際上在世界法則面前大象的墳冢和螻蟻的洞穴并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但是龐然大物的誕生和死去以及更為殊異的精神自尊和羞恥的詩學必然贏得我們更多的關注。我一直希望中國的詩人能夠出現方向性的終極寫作者,也就是像葉芝、里爾克、沃爾科特以及杜甫式的“詩人中的詩人”。那么,他們是否已經出現還是有待來日?我想,詩人應該對這個問題更為關注。
責任編輯 ?李小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