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雷,文學博士,北方工業(yè)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和北京城市文化研究,在《詩刊》《星星》《光明日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日本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報》等發(fā)表論文百余篇,著有《市場化時代的閱讀與審美》《輪廓與高光:新世紀詩歌論稿》等。
三秋是我在中國詩歌學會微信公眾號上主持《校園詩人》欄目時發(fā)現(xiàn)的一位中學生詩人。如果說小學生還能以天真為詩的話,大多數中學生的作品看起來似乎那種“學生氣”太濃了。什么是“學生氣”呢?我說不太好,不過常常想到“五四”時期所謂的“新文藝腔”。那怎么就不是“新文藝腔”了呢?這個我也說不太好,不過許多人都知道,張愛玲就對一些帶有“新文藝腔”的作家非常不屑。
讀三秋的作品,尤其是這首《第一百叢心事》,便時常讓我想到張愛玲。
比如第一節(jié),“這首詩不為任何人誕生/虛指一個你,請別多想/它有它自己的談吐與歸途/我只擔任記敘一職”。在行文之前加以交代,強調自己講述者的身份,這種波瀾不驚的口吻像是《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開頭,“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p>
作品以“兩張光鮮的桌椅開始訴說”領起,又以“待到曾經緊湊的桌椅/分居兩地”開始收束全篇。三秋以“我”作為抒情主人公,但擺出的卻是“兩張桌椅”,這也很容易讓人遐想,作品是“我”和其他抒情對象的潛在對話,可她在一開始卻已經特意交代“虛指一個你/請別多想”,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人們的猜測。這套勘破心機的手法似乎也是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傾城之戀》里慣用的。桌椅與“坑坑洼洼的心成反比”,足見其“光鮮”的成色,臨到最后桌椅卻“分居兩地”,這種有始無終、以華麗作為陪襯的蒼涼感,不正是張愛玲的底色嗎?散落在詩行中的“生芽的蔬菜”“銹跡斑斑的螺絲”“風送來你的消息,我會把風撲滅”“在苦海中溺斃”,這些精彩的取譬連綴在一起,使得《第一百叢心事》整體上也呈現(xiàn)出一種與三秋的年齡不大匹配的荒誕與蒼老。
我把這首詩看作是三秋對內心“心事重重、心亂如麻、心煩意亂”情緒狀態(tài)的描述?!靶氖隆碑斎皇遣豢蓴档模韵啾容^于前面那些現(xiàn)成的習語,“第一百叢心事”顯然更具陌生化的效果。三秋的心事是怎樣的呢?乍看之下似乎顯得紛亂,然而梳理一番卻也不難發(fā)現(xiàn):想要“一針一線”地將“不可理由”的理由“縫補”起來,不但“復原如初,還企圖繡出花來”;因為“忽視”而使得“一條夾縫”撕裂成“無法逾越的峽谷”;“完全沒有交集”的“蔬菜”和“螺絲”被“生拉硬拽”在一起;小心翼翼避免將你“刺傷”,卻常被你“扼住呼吸”;“風送來你的消息,我會把風撲滅”,顯然并不想收到“你的消息”;只為自己能免于打擾,“在苦海中安心溺斃”。詩人自然也借助了紛繁的意象,但更為人稱道的是,三秋把這些意象組合成了一個帶有敘事性的情境,通過情境的氛圍,使得情緒自己緩緩滲透出來,而非給讀者端上一盆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清水。
也正因如此,在我看來,無論從方法還是理念,《第一百叢心事》都是一首真正的現(xiàn)代詩,而非分行的散文。三秋詩歌中的“蒼老”走在了年齡的前面,而她寫詩的智慧和才能似乎比蒼老走得還要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