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之
我有許多時候想到李白。當(dāng)我苦悶時;當(dāng)我覺得周圍的空氣太窒塞時;當(dāng)我覺得處處不得伸展,焦灼與渺茫、悲憤與惶惑,向我雜然并投地襲擊而來時……
游過泰山的人一定可以明白,一見那像牛馬樣大的石子,就覺得不知道痛快了多少,解放了多少。詩人李白的作品對我們何嘗不是這樣?說真的,他的人生和我們一般人的人生并沒有太大的懸殊,他有悲,我們也有悲;他有喜,我們也有喜;并且他所悲的所喜的,也就正是我們所悲的所喜的。然而,有一個不同,這就是他比我們:喜,喜得厲害;悲,悲得厲害。于是我們就不能不在他那里得到一種擴(kuò)展和解放了,而這種擴(kuò)展和解放卻又是在我們心靈的深處,于種種壓迫之余,所時時刻刻在期待、在尋求著的。
像李白這樣的詩人,早就有人說他是瘋子,或狂人了,我也不反對這句話。不但我,就是李白自己也不反對。你看他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這是他自己承認(rèn)的;還有,在他作過“捶碎黃鶴樓”的句子之后,因?yàn)橛腥俗I諷他,他便又有詩道:“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黃鶴上天訴玉帝,卻放黃鶴江南歸。神明太守再雕飾,新圖粉壁還芳菲。一州笑我為狂客,少年往往來相譏。”看他一寫到“一州笑我為狂客”的時候,多么得意,多么眉飛色舞,就因?yàn)檫@在他是最過癮的事呵!
不過,瘋子和狂人有沒有價值呢?這在普通人偶爾一想,好像是沒有的,其實(shí),太不然了!我敢說任何人都需要著瘋子、狂人。我只揭穿一句話就夠了,就是,瘋子和狂人的要求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過不肯說出來,不敢說出來,天天壓抑著,委屈著罷了。卻逢巧有人能替我們沖口說出來了,難道這不是人類的功臣嗎?
倘若更進(jìn)一步,不但能替我們說出來,而且揀了那最要緊、最根本、最普遍的給道出來,而且再進(jìn)一步,乃是把這最要緊、最根本、最普遍的要求,置之于最美妙的藝術(shù)形式之中,那么,怎么樣呢?這只能說是功臣之功臣了!我們的大詩人李白,卻正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且屬于最煊赫的之一!
我們知道一般的瘋子、狂人的價值,就更該知道一般的藝術(shù)作品的價值,就尤其該知道詩人李白的價值了。
我們在通常生活里,被壓抑、被幽閉得已經(jīng)太多。我們的生命力,我們的生命上之根本的機(jī)能和要求,本來要像汩汩的泉水似的,便也終不能一涌而出,卻是日漸減削地為我們的理智、知識、機(jī)械生活、人事周旋,所毫無價值地雕琢殆盡了??捎幸粋€地方能夠?yàn)槲覀兩詾槲拷鍐??也許有。這就是夢境了,在夢境里,我們或者可以有真情的笑,或者可以有感激的哭——在那一剎那,那算是活得自我!
瘋子、狂人,有價值;夢也有價值。不過瘋子和狂人,那表現(xiàn)是粗糙的,是沒有分別、沒有輕重、沒有選擇的。夢的表現(xiàn)又是支離的、破碎的、偶然的,太飄忽而不能把握的,況且最苦的尤其在它是不能客觀化,成為第二人同樣可以用作解救的憑借的。然而滿足了這所有缺憾的,卻有偉大的藝術(shù)品;擔(dān)承了這種工作的,便是偉大的藝術(sh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