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瑞 峰

(鄭州大學 法學院，鄭州 450001)

當事人是民事糾紛的相對性主體，也是裁判結果的最終承受者。在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基于趨利性往往選擇片面陳述對自己有利的內容，甚至歪曲事實進行虛假陳述。這不僅阻礙了程序的順利進行，而且容易誤導法官心證的形成，從而導致裁判不公。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專門就當事人虛假陳述作出回應，建立當事人詢問制度，并以簽署“如實陳述保證書”的方式威懾當事人虛假陳述。然而這些針對性地回應仍較顯粗獷，單純建構當事人詢問制度并不足以抑制虛假陳述帶來的“高收益”。理論界對當事人虛假陳述的研究亦缺乏系統(tǒng)性，部分學者主張重構民事訴訟當事人的真實義務是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應對之策[1]，但是卻又不能平衡真實義務與辯論主義的沖突。大多數(shù)學者專注于從“誠信原則在當事人陳述中的具體適用、當事人陳述制度的完善以及當事人虛假陳述行為的性質”等角度進行理論建構，對于實踐中當事人虛假陳述的認定與規(guī)制問題并未產生深刻地認識。在此情形下，本文擬從民事司法裁判著手，對當事人虛假陳述進行系統(tǒng)厘定，剖析其現(xiàn)實成因并嘗試建立多角度的排除機制。

一、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實踐識別

民事司法裁判最能真實反映案件運作的實況，因此筆者選擇通過裁判文書網對所涉裁判進行分析，以考察當事人虛假陳述案件的現(xiàn)實情況。

(一)當事人虛假陳述普遍存在

圖1 2015-2019年涉及虛假陳述的案件數(shù)量圖

圖2 近5年不同民事案由涉及虛假陳述的案件數(shù)量

為了更為直觀地展現(xiàn)近年來虛假陳述案件的存在情況，筆者從案件數(shù)量與案件類型兩個維度進行考察。首先以2015年至2019年為區(qū)間、以“虛假陳述”為關鍵詞、以民事案件為類型在裁判文書網進行檢索，逐年考察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案件數(shù)量，并得出表1的數(shù)據(jù)。顯然，從2015年到2019年，涉及虛假陳述的案件數(shù)量在逐年攀升，其中2015年至2017年的增長尤為明顯，增長率在110%-120%左右，2017年至2019年的增速相對放緩，增長率維持在20%左右，但由于案件基數(shù)相較之前增大，實際增長的案件數(shù)量仍不在少數(shù)。其次，在先前檢索條件基礎之上，以不同的民事案由為條件逐個檢索，考察當事人虛假陳述所涉及的案件類型，并得出表2數(shù)據(jù)。透過表2可以發(fā)現(xiàn)，當事人虛假陳述雖較多分布于“與公司、證券、保險、票據(jù)等有關的民事糾紛”與“合同、無因管理、不當?shù)美m紛”案件中，但其他類型的民事案件也均有不同程度涉及(1)僅輸入關鍵詞“虛假陳述”在檢索到的案件中不免包含除當事人以外的其他人，比如證人所為的虛假陳述情形等，但基于對所有民事案由檢索關鍵詞的一致性，仍然可以看出當事人虛假陳述存在于各類民事糾紛案件。。在占比方面，公司、證券、保險以及合同糾紛案件數(shù)量占檢索數(shù)據(jù)的81.1%，侵權、勞動、人格權糾紛案件占檢索數(shù)據(jù)的11.6%，其他類型案件占比7.3%。綜合分析兩個表格，可以看出近年來我國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民事案件數(shù)量多且持續(xù)增長，案件類型突出于公司、金融、合同類糾紛，又明顯可見于其他各類型糾紛，當事人虛假陳述的現(xiàn)象較為普遍。

(二)當事人虛假陳述形式多樣

1. 不實陳述

不實陳述是指當事人為達到某種訴訟目的，故意進行與其所明知事實相左的陳述，是最為常見的當事人虛假陳述的表現(xiàn)形式，以捏造、編造或歪曲事實為主要手法。以甲公司與乙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一案為例(2)參見江蘇省興化市人民法院(2016)蘇1281民初第2405號判決書。，甲公司向法院起訴請求乙公司給付所欠貨款，關于貨款問題，乙公司在庭審中辯稱貨款已分批全部給付，其與甲公司之間的業(yè)務往來已全部結清。由于甲乙雙方長期有業(yè)務往來，交易習慣較為簡單，因而僅有出貨單、賬本等自制的記錄表，沒有直接證據(jù)可以證明所訴欠款問題。但甲公司向法院提交的一份通話錄音中顯示，甲公司法定代表人之妻曾向乙公司法定代表人致電催要貨款，但乙公司法定代表人在電話中以“行情不好，公司沒有錢給你”等為由進行辯解。法院認為，通話錄音中，乙公司并未否認欠款事實，而是以行情不好為由進行拖延，綜合考慮甲公司提供的移動公司通話詳單、出貨表等材料以及雙方的交易習慣，其內容吻合，可以相互佐證形成證據(jù)鎖鏈，故而法院認為乙公司所述為虛假陳述，其欠款事實應予認定。本案中，乙公司明知其存在欠款行為，卻訴稱貨款已分批全部給付，進行不實陳述，在司法實踐中最為典型。

2. 虛假否認

虛假否認是指對于某些案件事實與主張，一方當事人明知其真實性卻仍然在陳述時直接或間接予以否認。以A與B、C所有權確認糾紛一案為例(3)參見甘肅省平涼市崆峒區(qū)人民法院(2016)甘0802民初第3792號判決書。，原告A向法院訴稱某房產是A借B之名所購(A、B系堂兄弟)，房屋登記在B、C名下(B、C先前是夫妻關系，現(xiàn)已離婚)，且三人都知情，現(xiàn)請求法院對其所有權進行確認。在案件審理過程中，被告C訴稱自己之前并不知該房屋的存在，更無從知曉A所稱借名買房一事，表示該房屋是B所購，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但原告提供了某銀行與B、C間的借款擔保合同，其中C作為抵押共有人，已在合同上簽字。法院認為，C在合同上簽字表明其對該房屋的存在知情，先前所述為虛假陳述。本案中，A主張借名買房的事實為B、C所知曉，C明知自己曾在借款擔保合同上簽字，卻仍然否認自己是知情者，故C的行為屬于虛假否認。

3. 不完整陳述

不完整陳述是指對于明知的案件事實，一方當事人有選擇性地或片面地進行陳述，表現(xiàn)為故意隱瞞、以偏概全混淆案件真實情況。以甲公司與乙公司建設施工合同糾紛一案為例(4)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3民終第5718號判決書。，乙公司需要對某小區(qū)進行熱計量改造，遂與甲公司簽訂施工合同，由甲完成改造工作，待驗收交付使用后支付工程款?，F(xiàn)甲公司向法院主張施工工程早已完工并交付使用，訴請乙公司支付工程款。對此，乙公司辯稱該工程尚未交付使用，涉案小區(qū)依舊以原計價標準收費，并提供相應的收費發(fā)票加以證明(發(fā)票上的收費標準為30元/m)。法院調查后發(fā)現(xiàn)，甲公司所做工程確已完工且正在使用，發(fā)票上30元/m的收費標準實質上是預收費，供暖結束后會以新價格為標準進行補退結算。法院認為，乙公司使用預收費發(fā)票混淆案件事實，進行虛假陳述，故對涉案工程完工且交付的事實予以認定。本案中，乙公司故意隱瞞收費發(fā)票的真實性質，片面陳述發(fā)票內容以掩蓋涉案工程已完工的事實，以偏概全進行掩飾，乙公司的行為屬于不完整陳述。

(三)當事人虛假陳述鮮受制裁

由于近年來當事人虛假陳述案件數(shù)量龐大，筆者選擇以Z市中級法院的當事人虛假陳述案件為樣本進行考察。具體操作上，首先以2017年至2019年為區(qū)間、以“虛假陳述”為關鍵詞、以民事案件為類型、以判決書為檢索文書、以Z市中級法院為檢索區(qū)域在裁判文書網進行檢索，得到39個樣本數(shù)；其次，對于檢索到的39個樣本內容細化分析，得出表3的數(shù)據(jù)?？梢钥闯?，近三年來Z市中級法院涉及虛假陳述的案件與被法院認定為虛假陳述的案件在同步增長，但認定率并不高，僅有約46%的案件被法院最終認定為虛假陳述。而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發(fā)現(xiàn)，當事人因虛假陳述而受到的制裁分為四種情況：其一，法院對虛假陳述作出認定，并表明虛假陳述的內容或主張不受認可，受此制裁的案件數(shù)量為9起；其二，法院認定虛假陳述并表明對該主張不予采信，同時對當事人的虛假陳訴行為予以訓誡，受此制裁的案件數(shù)量為5起；其三，法院認定虛假陳述行為，并對當事人處以罰款，受此制裁的案件僅有2起；其四，對于因當事人虛假訴訟而形成的虛假陳述，法院駁回其訴訟請求并移送公安機關處理，受此制裁的案件只有1起。整體而言，大部分虛假陳述案件當事人僅受到了“不予采信”與“予以訓誡”制裁，僅有3起案件被處以“罰款”或“移送公安機關”等實質制裁，實質制裁率只有8%。綜合分析數(shù)據(jù)可得，當事人虛假陳述行為的認定率偏低，且虛假陳述案件當事人鮮受實質制裁。

圖3 Z市中級法院近三年當事人虛假陳述認定與制裁數(shù)據(jù)表

二、當事人虛假陳述的現(xiàn)實成因

(一)當事人陳述的界定模糊

當事人陳述在民事訴訟中大量存在且內涵豐富，當事人對請求、抗辯、事實以及證據(jù)等所做的陳述都可以稱為當事人陳述。盡管學界普遍意義上認同當事人就案件事實所做的陳述是法定證據(jù)，但具體而言，當事人對基本案件事實的陳述也有證據(jù)性陳述與非證據(jù)性陳述之分[2]。證據(jù)性陳述是指所述內容能夠證明或推翻某個主張的陳述；非證據(jù)性陳述是指對事實主張的陳述，即該陳述作為證明對象仍需提供證據(jù)予以證明。顯然，當事人就案件所做的非證據(jù)性陳述并不能作為證據(jù)使用。2012年《民事訴訟法》僅籠統(tǒng)地將當事人陳述納入法定證據(jù)種類，并未進一步界定具有證據(jù)意義的當事人陳述，同時又明確作為法定證據(jù)的當事人陳述在認定案件事實時僅起輔助性作用，弱化了其證據(jù)價值。在此情形下，司法實踐中裁判文書大多避而不談何種類型的當事人陳述具有證據(jù)屬性，當事人就案件事實所做的非證據(jù)性陳述甚至對請求、抗辯所做的陳述也被混為一談，大大降低了法官對于當事人陳述的重視程度。又由于當事人陳述本身就具有較強的主觀傾向性、法院在認定案件事實時往往忽視其證據(jù)價值，即便發(fā)現(xiàn)當事人所述為虛假陳述，也只是對其主張不予認定而已。申言之，當事人陳述的界定模糊造成了法官對其認知與處置上的輕視，使得當事人對案件事實的陳述十分隨意，虛假陳述更是屢見不鮮。

(二)當事人虛假陳述的認定難度大

當事人虛假陳述在司法實踐中難以被認定是導致其普遍存在的現(xiàn)實問題，認定難主要受以下三個因素影響。首先，虛假陳述本身不易識別。一般而言，判斷當事人構成虛假陳述要從主觀與客觀兩個角度入手?？陀^上要能查明當事人所述與案件事實相悖，主觀上須要求當事人系主觀惡意而為之[3]。然而，案件事實本身就難以查明，當事人的主觀意圖更是不易甄別，進而使得當事人虛假陳述較難認定。其次，虛假陳述認定的成本較大。對當事人所做的虛假陳述進行厘定需要法官付出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尤其對于當事人主觀意圖的證明可能超出案件本身的處理時間。而現(xiàn)階段法官大多“超負荷”運轉，大量民商事案件帶來的審判重任使得法官疲于應對當事人的虛假陳述。再次，法官對虛假陳述的認定不夠重視。對于一些法官而言，民商事糾紛的本質是解決私權利的矛盾沖突，民事訴訟應當追求糾紛的實質化解，而不是糾葛當事人是否虛假陳述，只要糾紛得以解決，當事人虛假陳述就顯得無足輕重。在此情況下，法官即便有能力對當事人虛假陳述做出判斷，也會基于糾紛的快速解決選擇一筆帶過。而且對當事人虛假陳述進行認定還面臨著誤判風險，稍有不慎便會帶來社會負面影響，因此法院在面對當事人虛假陳述時不重視，甚至有刻意回避之嫌，導致當事人虛假陳述難以被認定。

(三)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法律制裁乏力

現(xiàn)階段，裁判文書中關于當事人虛假陳述所適用的法律主要有《民事訴訟法》第13條規(guī)定的誠信原則、第111條規(guī)定的對毀滅、偽造證據(jù)行為的強制措施(5)《民事訴訟法》第111條第1款第1項規(guī)定：“訴訟參與人或者其他人有下列行為之一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一)偽造、毀滅重要證據(jù)，妨礙人民法院審理案件的?！币约?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10條規(guī)定的詢問當事人(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10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認為有必要的，可以要求當事人本人到庭，就案件有關事實接受詢問。在詢問當事人之前，可以要求其簽署保證書。保證書應當載明據(jù)實陳述、如有虛假陳述愿意接受處罰等內容。當事人應當在保證書上簽名或者捺印。負有舉證證明責任的當事人拒絕到庭、拒絕接受詢問或者拒絕簽署保證書，待證事實又欠缺其他證據(jù)證明的，人民法院對其主張的事實不予認定。”，法律依據(jù)相對匱乏且措施乏力。盡管誠實信用作為一項法律原則統(tǒng)籌適用于整個民事訴訟活動，用以規(guī)制當事人虛假陳述并不勉強，但問題在于誠信原則只是一項原則性規(guī)定，沒有具體的規(guī)制措施，不能形成有力制裁。詢問當事人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當事人虛假陳述難以制裁的缺憾，以簽署保證書的方式告誡當事人要如實陳述否則要受處罰。但問題在于保證書只是載明當事人虛假陳述會受到處罰，然而具體如何處罰尚屬法律空白，且只有法院認為“確有必要”時才會讓當事人簽署保證書，具體何種情形才算“必要”并未置言，司法實踐中法官也大多認為“不必要”。再者，詢問當事人制度有其空間限制，僅針對當事人到庭所做的陳述，對于詢問之外的當事人虛假陳述，又顯得無所適從。面對這一棘手難題，一些法官選擇從法解釋學的角度適用《民事訴訟法》第111條“對毀滅、偽造證據(jù)行為的強制措施”進行規(guī)制，即當事人進行虛假陳述實質上是在偽造證據(jù)，可以對其采取強制措施[4]。但問題在于該條規(guī)定的強制措施僅適用于妨害重要證據(jù)的行為，而當事人陳述在民事訴訟中只是一種輔助性證據(jù)，適用該條規(guī)定未免過于牽強。顯然，我國規(guī)制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法律依據(jù)匱乏且制裁乏力，這也是近年來當事人虛假陳述層出不窮的重要誘因。

(四)當事人僥幸心理的鼓動

誠然，法律規(guī)制的缺位是當事人虛假陳述泛濫的重要原因，但當事人陳述本身就是一種極具主觀傾向性的證據(jù)，因此當事人受僥幸心理鼓動進行虛假陳述也是不可忽視的主觀誘發(fā)因素。具體而言，當事人的僥幸心理來源于三個方面。其一，當事人趨利避害的本性。作為訟爭結果的最終承受者，盡可能實現(xiàn)自身利益最大化是當事人孜孜不倦追求的目標，在這種趨利本性的催促下，當事人往往基于僥幸心理進行虛假陳述，幻想最大程度地獲得利益。其二，虛假陳述被誤認為是一種訴訟策略。當前，我國民事訴訟的制度設計越來越凸顯當事人主義模式的色彩，倡導民事訴訟要弱化職權、保護當事人的訴訟權利，強調辯論主義與處分權主義[5]。然而，在辯論主義與處分權主義的主導下，法院審判權的履行受到當事人主張內容的限制，無主張則無審判。因此，在這場私權利的博弈中，盡可能多的去主張和陳述便意味著有更大的取勝機會，在此情形下，當事人難免基于僥幸心理去做虛假陳述，而且虛假陳述也往往被當做一種訴訟上的策略，因為只要“主張”便有可能獲得審判權的支持，進而使得虛假陳述愈演愈烈。其三，虛假陳述的違法成本太低。司法實踐中，法院對當事人虛假陳述的處置過輕，以上述Z市中院為例，近三年當事人進行虛假陳述受到實質制裁的比例只有8%，絕大多數(shù)當事人僅被處以訓誡以下的輕微處罰，從而助長了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僥幸心理?？偟脕碚f，“低成本、高收益”催化成的僥幸心理是當事人虛假陳述的主觀成因。

三、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排除機制

(一)合理界定當事人陳述

當事人陳述在民事訴訟中往往分散于不同的訴訟階段、不同的訴訟程序以及不同的訴訟場景中，體現(xiàn)出零散性的特點。與此同時，當事人陳述在外觀上又可表現(xiàn)為主張、辯論以及書面材料等多種樣態(tài)，體現(xiàn)出多樣性的特點。如此龐雜且零散的材料很難真正發(fā)揮當事人陳述所應有的功能，因此，將其中的證據(jù)性陳述剝離開來、重塑其證據(jù)價值勢在必行。具體而言：其一，合理界定證據(jù)性陳述。從客觀上看，證據(jù)性陳述表現(xiàn)為事實性陳述，也即當事人就基本案件事實所為的陳述，諸如對訴訟標的、糾紛過程以及證據(jù)材料等做的陳述；與此相對應，當事人就案件事實所發(fā)表的個人意見或情緒等非事實性陳述不能成為證據(jù)性陳述。從主觀上看，證據(jù)性陳述是當事人對已發(fā)生事實的主觀回顧，也即對案件所涉內容、證據(jù)等的還原描述。但是當事人因個人原因所述的個人對案件事實或經過的認知與理解不能作為證據(jù)性陳述，譬如，當事人因記憶模糊導致其陳述案件事實時摻雜了個人推測。其二、落實當事人陳述的證據(jù)價值。我國目前“一刀切”式的將當事人陳述定位于輔助性證據(jù)，大大弱化了其證據(jù)價值。然而，并非所有當事人陳述都不能作為獨立性證據(jù)使用，事實上大陸法系許多國家都規(guī)定“詢問當事人所得的陳述”可以作為獨立性證據(jù)使用[6]。理由在于，法官詢問當事人本就意味著除當事人陳述之外的證據(jù)不足以使其形成內心確信，此時當事人陳述就顯得尤為重要，且法官面對面詢問當事人也會大大降低其“臨時起意”的可能性，此時當事人陳述應該被賦予獨立的證據(jù)價值。我國可以借鑒這一做法，將當事人陳述分層管理，詢問當事人所得的陳述可以作為獨立性證據(jù)，其余當事人陳述依舊作為輔助性證據(jù)使用，最大程度地落實當事人陳述的證據(jù)價值。

(二)建立當事人虛假陳述的甄別機制

規(guī)制當事人虛假陳述行為的前提是能夠對虛假陳述行為予以認定，但是目前我國民事訴訟立法和司法實踐對這一問題并未有足夠且必要的重視。由于當事人陳述本身具有一定的主觀隨意性，因此在理論上設置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構成要件不具備可操作性，更合理的舉措是建立當事人虛假陳述的甄別機制，使虛假陳述更易于被發(fā)現(xiàn)與鑒別。首先，強化當事人出庭陳述。當事人對于案件事實更具親歷性，其親自出庭陳述更易于法官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且法院莊嚴肅穆的環(huán)境往往可以起到抑制當事人主觀隨意性的效果，對虛假陳述起到威懾作用。更為重要的是，當事人出庭陳述更便于法官直接判斷所述內容的真實性，通過對當事人陳述時的表情、眼神、情緒等的觀察更易于發(fā)現(xiàn)和鑒別虛假陳述。其次，設立多重推定機制。若當事人陳述的事實與最終證據(jù)裁判認定的事實相悖，可以推定當事人所述為虛假陳述；若當事人陳述明顯有違生活經驗法則，亦可作出認定；若當事人所述事實前后不一或前后矛盾，則直接推定為虛假陳述[7]。但是為了降低當事人過失陳述的期待可能性，當事人陳述之前要確認其是基于個人主觀意愿所為陳述。最后，提高法官對虛假陳述的重視程度。法院要在一定時期內建立對虛假陳述的評估、考核、審查機制，引導法官逐漸提升對當事人虛假陳述的認識度，敦促其愿意并敢于認定當事人虛假陳述，從而提高當事人虛假陳述被認定的可能性。

(三)加強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法律制裁力度

當前，法院對于當事人虛假陳述大多采取“不予采信、予以訓誡”制裁，極少采取“罰款、追究刑事責任”等實質措施，法律制裁力度疲軟且制裁手段單調。加強當事人虛假陳述的法律制裁力度，系統(tǒng)地設置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制裁措施才能真正打擊虛假陳述行為。具體而言，可以從程序制裁、經濟制裁、人身制裁三個層面進行設置。程序制裁包含三項措施，一是法院對虛假陳述不予認定并予以訓誡；二是當事人虛假陳述將會導致其提供的其他證據(jù)的效力等級被降級，即在雙方提供的證據(jù)效力等級相同的情形下，優(yōu)先認定誠信一方當事人為優(yōu)勢證據(jù)；三是法院將提高虛假陳述一方當事人所持待證事實的證明標準，即一旦認定當事人作虛假陳述，那么其在訴訟中的其他待證事實的證明標準將被提升至排除合理懷疑[8]。經濟制裁又稱為財產處罰，在此也設置為三項舉措，一是罰款，即對不同性質的當事人虛假陳述課以不同數(shù)額的金錢罰；二是由虛假陳述一方當事人負擔訴訟費用，理由在于當事人的虛假陳述行為增加了案件事實的認定難度、提高了訴訟成本、妨礙了訴訟進程，由其承擔訴訟費用是為懲戒[9]；三是虛假陳述一方當事人需承擔侵權責任。理由在于當事人的虛假陳述行為應歸屬于一種侵權行為，這點已在我國形成理論共識，當事人因虛假陳述行為給對方造成損失的，應該承擔賠償責任，包括精神損害賠償[10]。人身制裁仍舊設置為兩項，一是拘留，二是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對于人身制裁要做到“敢用、慎用”，對于情節(jié)嚴重或觸犯刑法的虛假陳述行為，法官要敢于課以其人身制裁，不可畏首畏尾，但同時也要注意慎用，避免不必要的侵犯。

(四)設立具結與宣誓環(huán)節(jié)

心存僥幸是當事人虛假陳述的主觀誘因，兩大法系國家大多采用具結與宣誓的方式降低當事人對僥幸的心理期待。綜合考慮當前的司法實踐，我國可在詢問當事人制度的基礎上設立具結與宣誓環(huán)節(jié)。為了最大程度地削弱當事人的僥幸心理預期，具結與宣誓環(huán)節(jié)可從三個層次進行設計。一是具結與宣誓前要釋明。具結與宣誓前法院要向當事人闡明其真實陳述的義務及虛假陳述的后果、具結與宣誓的內容及程序；二是具結與宣誓時要記錄。當事人要在憲法面前具結與宣誓，同時法院要對具結與宣誓過程做記錄，可采用同步錄音、錄像的方式；三是具結與宣誓后要存證。具結與宣誓完成后，當事人需要在具結書或宣誓書上簽字或蓋章，法院可作為證據(jù)性陳述使用。實質上，具結與宣誓傾向于一種訴訟契約，即法院與當事人之間就如實陳述達成的協(xié)議，當事人若違反協(xié)議進行虛假陳述，則要按照協(xié)議承擔虛假陳述的不利后果，進而降低當事人心存僥幸的心理預期[11]。因此，從訴訟契約層面來看，具結與宣誓制度的優(yōu)勢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威懾當事人。具結與宣誓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旨在闡明、督促以及警告當事人要如實陳述，在心理上施壓以降低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可能性。其二，為法院制裁虛假陳述當事人提供了依據(jù)。具結書或宣誓書中明確載有虛假陳述的法律后果及制裁措施，法院可直接對虛假陳述一方當事人施以懲戒。因此，現(xiàn)階段設立具結與宣誓環(huán)節(jié)不失為一種可行性的嘗試。

四、結語

當事人虛假陳述的厘定與排除是當前我國民事訴訟應當深刻認識的問題，虛假陳述愈演愈烈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相對應的排除機制也應當是多角度的。主觀上，應設置具結與宣誓環(huán)節(jié)，降低當事人對僥幸的心理期待；客觀上，應建立虛假陳述甄別機制、加強對虛假陳述的制裁力度、合理界定當事人陳述，形成系統(tǒng)的認定與規(guī)制機制。同時也應當注意到，單純從理論層面建構當事人陳述制度并非癥結所在，將程序性制裁納入制度設計才是更適合司法實踐的矯正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