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那鎖男
被譽(yù)為“龍興之地”的新賓堡東南部,四野環(huán)繞的群山下隱藏一個(gè)小屯子叫“紅旗”,額爾德謨(漢譯:有才德)和塔鈉(漢譯:寶珠)都是在旗(八旗子弟)的。
額爾德謨自小父母病故,是個(gè)孤苦伶仃的孩子,靠東討一口西要一頓維持生活,家庭富裕的塔鈉常背著訥訥(滿語:母親)偷偷接濟(jì)他,倆小人兒整天黏一塊兒玩嘎拉哈(羊拐骨,四個(gè)一組的游戲),一起上山爬樹下河捉魚。倆黃嘴丫還沒褪凈的小玩伴一晃兒就長成了少男少女,額爾德謨?cè)俳铀c遞過來的餑餑時(shí),一不特意摸著她手指頭尖,心里像揣只小鹿怦怦亂跳,塔鈉鵝蛋形臉蛋也紅撲撲的,心底埋下一顆急待破土的愛情種子。
塔鈉的訥訥長一雙吊眼梢,外眼角下邊一顆烏黑的痦子跟著來回移動(dòng)的臉皮顫來抖去的,是個(gè)勢(shì)利的老太太。她看塔鈉回家來眉眼笑盈盈的,心里就明鏡了,手里攥著高粱糜子扎成的笤帚疙瘩追著女兒打,上氣不接下氣地罵:“再跟屯東頭的小犢子廝混,看我不削斷你的腿……”塔鈉拽著訥訥衣襟繞圈地躲,心里話說:來不及了,我已經(jīng)稀罕上額爾德謨了。
額爾德謨喜歡讀書和畫畫,為了有閑錢買書和畫紙,一有工夫就去屯子里地主家做短工。精明的老地主過世后,留下個(gè)跟額爾德謨一般大的傻兒子,長得腦滿腸肥,總找各種借口欺負(fù)他。額爾德謨只能默默忍耐,一心盼望畫作賣錢,就能去塔鈉家提親了。
一天,額爾德謨正在地主家干活,從家里偷溜出來的塔鈉去找他,正巧被坐在墻頭拿彈弓打鳥的地主兒子看見了,眼珠子都瞅直了,哈喇子淌一下巴,咋咋呼呼(方言:大呼小叫)地和跟班說,誰家姑娘這么俏?我要娶來當(dāng)媳婦兒,再生個(gè)帶把的(方言:男孩)。
深夜,屯子里寂靜無聲,家家戶戶都熄燈睡覺了,只有額爾德謨還在油燈下聚精會(huì)神地畫畫。畫面上,他心尖上的塔鈉穿著一襲長及腳背的旗袍滿臉笑容地坐在木椅子里,眼睛里閃爍亮晶晶的光芒,像月光一樣溫柔,一條烏黑的辮子從耳后甩在胸前,搭在微微聳起來的胸脯上。額爾德謨靜靜地看著畫卷,好像塔鈉就真的坐在對(duì)面跟他含情脈脈地對(duì)視呢。過了很久,額爾德謨才小心卷起畫軸,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日,塔鈉又趁訥訥午睡時(shí)偷跑出去跟額爾德謨見面。
額爾德謨把作為定情信物的畫像送給塔鈉,緊張得臉紅的跟猴屁股一般,老半天吭哧癟肚(方言:吞吞吐吐)地說:“塔鈉,我……我想……娶你?!彼c噗嗤笑了,給額爾德謨拍拍衣服上的灰,說:“看你造的埋汰(方言:臟)勁兒?!薄八c,”額爾德謨叫了一聲。塔鈉把畫卷抱緊在胸口,低頭瞅著鞋尖說:“我都懂?!鳖~爾德謨高興地跳了起來。塔鈉收斂笑容,心里合計(jì)一下,為難地說:“可是,訥訥不同意,我不能違背她啊。”塔鈉含著眼淚快步離開了。額爾德謨愣在原地,如掉進(jìn)冰窟窿一般,渾身直打哆嗦。
額爾德謨像烙餅似的躺炕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尋思起塔鈉,心里就火燒火燎地難受。天一亮,他洗把臉,穿上最好一套衣服,拎幾包糕點(diǎn)去了塔鈉家。
塔鈉訥訥正盤腿坐在炕頭抽煙袋,吧嗒吧嗒地一口一口往出吐煙,看見額爾德謨進(jìn)屋,氣不打一處來。塔鈉乖乖站一邊,不敢抬頭。
額爾德謨把點(diǎn)心放在炕桌上,說明了來意。
塔鈉訥訥瞇縫著細(xì)長的丹鳳眼,呼出一口氣,吹散了面前的煙霧,冷不丁一揮煙袋桿,把桌子上的點(diǎn)心打翻在地。
額爾德謨躬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塔鈉訥訥撇撇嘴,斜楞(方言:不正眼看)下額爾德謨說:“你也是讀過書的,我只講三句話你就明白為什么不把女兒嫁給你了?!彼c怯生生地問:“訥,哪三句哇?”塔鈉訥訥瞪一眼塔鈉,指著額爾德謨說:“你呀,就是:‘對(duì)面南山光又光、一斗谷子十升糠、紙糊的糧船難過江?!鳖~爾德謨羞臊地低下頭說:“我懂了。”塔鈉訥訥提高音調(diào)說:“懂了還不滾?等留著吃晚飯吶?!”額爾德謨瞅一眼淚汪汪的塔鈉,自己眼圈也紅了,不舍地退了出去。塔鈉不顧訥訥阻攔追出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問:“訥訥什么意思?”額爾德謨說:“‘對(duì)面南山光又光(少柴)、一斗谷子十升糠(無米)、紙糊的糧船難過江(其實(shí)難過)。她說的就是我的境遇啊,自己日子都無著無落的又怎么養(yǎng)你呢?”塔鈉說:“我不怕苦日子?!鳖~爾德謨說:“可是你不能扭著你訥訥,做個(gè)不孝女啊?!?/p>
塔鈉丟了魂兒似的回到家,訥訥拿銅煙袋鍋敲敲她腦袋瓜兒,氣得臉煞白地說:“傻女兒?jiǎn)?,你長得這么水靈,逮哪嘎噠兒(方言:在什么地方)尋不著條件好的姑爺子?”塔鈉不吭聲,只顧啪嗒啪嗒掉眼淚。
又過了幾日,地主的傻兒子也來提親了,塔鈉訥訥一看他的家業(yè),立馬拍大腿同意這門婚事了。她心想,塔鈉嫁過去穿金戴銀的,自己少不了跟著吃香喝辣,好日子都擱后邊呢。塔鈉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呆呆地說:“聽訥做主吧?!庇谑?,塔鈉訥訥以未來丈母娘的身份對(duì)地主兒子下命令:“接親那天一定要穿得華麗點(diǎn),擔(dān)著貴重的禮品。”
地主兒子欣然同意,但是把“華麗”聽成了“滑溜”,思來想去也鬧不明白怎么穿才算“滑溜”呢?突然靈機(jī)一動(dòng),不穿衣服皮膚才“滑溜”。那什么物品貴重呢?咦,石頭最重。于是那天,他光著膀子擔(dān)兩塊花高價(jià)買來的石頭就去接親了。塔鈉訥訥一看他這副傻相氣得一口鮮血噴出來,立馬就反悔了,可是她已經(jīng)做不得主了。地主兒子搶走了塔鈉,跟班還幫他搜出房契,轟走了塔鈉訥訥。
等吵鬧沉靜下來,塔鈉訥訥頭發(fā)亂糟糟地坐在路邊,自言自語地說:“都是我貪心害得女兒跳進(jìn)了火坑,苦命的塔鈉喲!”
塔鈉聽不見訥訥的呼喚,她不答應(yīng)和地主兒子一起睡覺,被關(guān)了起來。塔鈉擔(dān)心訥訥,也想念額爾德謨,她把藏胸口里的畫卷拿出來展開,仔細(xì)地瞧,好像看見了另一個(gè)自己。她的臉緊緊貼畫卷上,一顆顆眼淚滴進(jìn)去,洇濕了畫紙。一瞬間神奇的感覺發(fā)生了,塔鈉的靈魂好像隨著畫卷里迸發(fā)出的一束光柱走了進(jìn)去,畫面中的人兒眨了眨眼睛。
傍晚黑,地主兒子端一盤狗肉進(jìn)屋又鎖上房門,嬉皮笑臉地說:“媳婦兒,你不跟我生娃子,飯得吃啊?!彼c目光呆滯地說:“你明明知道我滿人不食狗肉,還故意羞辱我?!钡刂鲀鹤勇冻鲆豢诮鹧?,邊脫衣服邊淫笑說:“那吃我吧!來——吧!。”塔鈉見他撲過來,拿起早已備好的剪刀刺過去。塔鈉推倒了燭臺(tái),大火燒毀了整個(gè)房屋……
額爾德謨知道消息飛奔著沖進(jìn)廢墟里,在灰燼中找見了那軸熟悉的畫卷,竟然在大火中完好無損。
塔鈉訥訥自從失去女兒,整個(gè)人都瘋癲了,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走過一條條胡同,嘴里嚷著:“塔鈉……塔鈉……我的塔鈉?!?/p>
額爾德謨?cè)?jīng)恨透了塔鈉的訥訥,可看著她失了心智,不知美丑、不知饑飽地思念自己女兒,他心軟了。他想,塔鈉是個(gè)孝順女兒,為了順訥訥意,寧愿毀了自己的幸福。那么,能替她盡孝不也是一種綿延的愛嗎?額爾德謨牽著塔鈉訥訥臟兮兮的手進(jìn)了家門,他看見老人滿臉滄桑,也懂了母親想給女兒找個(gè)富裕人家的心情。他心里沒有了恨意,給塔鈉訥訥梳洗后,換上干凈衣服,跪她面前說:“您是塔鈉的訥訥,塔鈉不在了,以后就是我親訥?!鳖~爾德謨磕了頭,說:“往后我替塔鈉給訥養(yǎng)老送終?!彼c訥訥咬著手指頭癡癡地點(diǎn)頭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額爾德謨沒有食言,每天一早就把訥訥拾掇的干凈清爽,耐心地給她綰起發(fā)絲,把家里最好的嚼貨(方言:食物)都奉給老人。訥訥一瘋癲起來就不認(rèn)識(shí)他了,有時(shí)候抓起什么東西就打,額爾德謨不躲不閃,立在訥訥面前耐心地哄,等待她逐漸平靜下來。
一個(gè)雨天里,訥訥一早就不見了。額爾德謨舉著破舊的雨傘到處找,都不見。他在茫茫雨霧里急壞了,心想如果訥訥有個(gè)一差二錯(cuò),又該怎么對(duì)塔鈉交代呢?突然,他想起了一個(gè)地方。果然,訥訥正坐在塔鈉離開的那片廢墟中凍得瑟瑟發(fā)抖。額爾德謨把身上的外衣脫下來圍在她身上,背起來艱難地往家走,訥訥的眼淚混著雨水一起流進(jìn)了他的脖頸里。
五年后,訥訥安靜地離開了世界。額爾德謨披麻戴孝,厚葬了老人。
以前額爾德謨怕塔鈉畫像刺激訥訥,現(xiàn)在訥訥不在了,他終于有勇氣把塔鈉的畫像掛在墻上??粗嬒裰兴c含笑的臉龐,額爾德謨就不覺得寂寞了,他做什么事情都會(huì)對(duì)著畫像說一聲,跟塔鈉匯報(bào)完,心里就踏實(shí)了。有時(shí)講到好玩的事,他仿佛能聽見隱隱約約的笑聲,是熟悉的塔鈉的笑聲。他又一想,搖搖頭,肯定是自己太思念塔鈉出現(xiàn)了幻覺。
早晨,額爾德謨跟塔鈉說自己要去田里了,便匆忙離開了家。等他傍晚回家時(shí)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屋子收拾得整潔無比,沒來得及疊的被子也都齊整整地碼在柜蓋上??蛔郎蠑[滿了噴香的飯菜,還燙好一盅白酒。這是怎么回事?額爾德謨感到莫名其妙,他站在畫卷下問看著他笑的塔鈉。他拍拍腦袋,笑自己是呆了,一幅畫怎么會(huì)知道呢?!
第二天,額爾德謨又照舊外出干活,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從山上往屯子里一瞧,自己家的煙囪竟然冒起了炊煙。額爾德謨急忙扔下鋤頭往家跑,等他氣喘吁吁地回到家,房子的前后門窗都沒有動(dòng)過,屋子里又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飯菜也擺在了飯桌上。他狐疑地想,到底是誰幫我做了這些呢?
過了幾天,額爾德謨又出去干活,下半晌天空飄來了烏云,眼看就要下雨了。額爾德謨便提前往家趕,剛走近房門,就聽見輕微的窸窸窣窣聲。他心里咯噔一聲,手指頭蘸了蘸舌尖的唾沫,捅破了窗紙,他眼睛往屋里一看,驚訝得張大嘴巴。塔鈉在畫卷里眨巴眨巴眼睛,一點(diǎn)點(diǎn)探身出來,順著墻壁滑了下來。她往旗袍上系一條圍裙,開始在里屋和廚房忙活起來,粗黑的辮子也跟著甩來蕩去的。
額爾德謨打開房門,激動(dòng)地叫了一聲:“塔鈉!”塔鈉呆怔一下,回過頭,還是濃眉大眼的漂亮模樣,她望著額爾德謨閃著淚花的眼睛,說:“我回來報(bào)你的恩德?!鳖~爾德謨一把擁抱住塔鈉,像做夢(mèng)一樣。他掐了掐自己大腿,哎呦,疼死嘞!額爾德謨興奮地大叫:“歐呦,這是真的!是真的?。 ?/p>
額爾德謨和塔鈉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不多久還生個(gè)大胖娃娃。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遍了屯子里外,鄉(xiāng)親們都慕名跑來讓額爾德謨給畫好看的大姑娘,可是沒有一幅畫卷里的姑娘再跳出來。慢慢地,大家才明白,并不是額爾德謨有神筆馬良的本事,而是他心眼好使,才有此福報(bào)。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