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璽?

豬年除夕，一杯清茶，獨坐陽臺，瞄著墜落的夕陽，我燃起一根煙，瞥著一明一暗的煙蒂，想著總得說點啥？大半年的時域中，岳父身患絕癥，我深切地感悟到一個老人，面對不愿挑明，卻又心知肚明的病魔，生命垂落時哀傷的無奈。拜年的問候，吱吱躍上手機屏幕。閉上眼睛，晃著身子，沉思良久，我寫道：生命如湖中泛舟，嗒嗒的槳聲和清冽的漣漪，終將歸于沉寂。我們在沉寂中感懷，也在虛無中悵望。狗還在岸上擺尾撒歡，吠矚著十二年后的約定。豬哼哼眨巴著眼睛，憨愣地瞄著相熟和陌生的面孔，抖著耷拉的耳朵，探問一個年輪的世相百態(tài)。

豬年金秋，普天同慶。畢業(yè)三十年，微信上冒泡和調(diào)侃的不愿讓人看到真容的頭像們，齊聚武漢。木蘭牧場，氣溫驟降，圍著篝火，青春的激情像去了煙的木炭。定了清晨的高鐵，我星夜回漢。清朗的夜空，密織的路網(wǎng)，璀璨的燈海，寬闊靜流的江面，幾個屬相輪回，江城變了模樣。豬年到來的時候，廣場的燈塑，公園的草叢都有豬的影子。鼠年到來的時候，全然沒了豬的禮遇。小時候，看到戲里的婁阿鼠，讀著“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經(jīng)文，嚴(yán)冬躺在飼養(yǎng)室的熱炕上，爺爺揮著竹竿，驅(qū)著牲口圈躥躍的鼠群，從心底上，我是厭鼠的。先哲們將新的一年，定為鼠年，按說天干地支的說道，只是于人的，難道古人能推演出動物的周易圖譜，粘合與特定時域?qū)ΨQ的卦相上。鼠年出生的人，祖宗們習(xí)慣用動物的四季作為解讀鼠相的人，好像打通了人與動物心性的關(guān)聯(lián)。人際交往中，聽說人家屬鼠，我常會難于自控地用賊眉鼠眼的坐標(biāo)定位。

武漢歸來，我高燒難卻，昏睡迷離中，真切體會到現(xiàn)存的經(jīng)典，都是基于常溫狀態(tài)下人類共同感覺而成的。如果將人的體溫升高兩度，感官世界就會在曲張中重構(gòu)。重歸世態(tài)的程式，人們沉浸在大慶的余韻中。喧囂的街市，沉寂的鄉(xiāng)野，血管般的路網(wǎng)，天上飛機嗚飄，軌上高鐵如箭，路上車流成河。北國飄雪，南國撒種，華夏版圖，祥和繁榮。家國情懷的老者，搓著手機，牽心美伊危機;手足架下來的外鄉(xiāng)人，對著女郎的視頻直播，忘記了辛勞，獻花又送車;圍定飯桌的食客，低頭搓著手機，以磁波的存在，在空中飄來蕩去;躺在整形床上的網(wǎng)紅女郎，點著手機，想著用瞞和騙的技藝，讓迷失了理智的粉絲掏空腰包;坐在奔馳中的老板，揪心貨款，打著嗝，手機拍著下垂的肚皮，想著哪樣激情的運動，才能消解肚子的佳肴;林蔭道上的大學(xué)生，得知四級過關(guān)的消息，結(jié)伙對著屏幕，飛快地點著鍵盤，游戲中比試高下;補習(xí)班回家的學(xué)生，熄燈蒙在被窩，拿起手機，游戲過關(guān)，魚躍床上;叼著香煙，躺靠在座椅上的滴滴司機，瞄著都市迷蒙的夜燈，瞥著閃爍的屏幕，期待客人落單;騎著電動車送外賣的小哥，盯著街口的紅路燈，瞥著手機導(dǎo)航，綠燈眨眼，一溜煙躥了出去，車縫中左擺右晃。

武漢的疫訊，羞嗒嗒雀然躍上頭條的屏幕。天下鬧心的事太多。大家搓著屏膜，瞄上一眼，心里一驚，想那也就是武漢的事，離自己好遠(yuǎn)。手機成了人生命存在的形式。網(wǎng)絡(luò)時代，即使你的肉體冰冷了，只要手機上的你，依舊冒泡，在虛擬的空間中，你就沒有死。手機有心，時刻歸集著你的偏好，從著你的喜好，給你海量的資訊，讓你在快意中消蝕自己的生命。時間久之，人的理性辨識在墜落，成了水上浮萍，心理上從眾，行為上模仿。不斷亮燈的武漢之憂，被網(wǎng)絡(luò)時代看似便捷，實則娛樂的渦輪攪碎。

仲夏時節(jié)，我到漠河游歷。太陽西墜，漫天的紅霞襯著悠遠(yuǎn)的天際，郁郁的林帶恰似一幅沒有邊際的水墨畫。獨坐河邊，我叼著煙，靜眺彩霞隱去，繁星滿天，瞄著清幽的河水，我感嘆自然造化的神氣。人類基于共通的感知，在不同的時域繁衍生息，有了不同的語言和符號系統(tǒng)，共通感知讓這些語言和符號能夠轉(zhuǎn)化，構(gòu)成了族群交流的基礎(chǔ)。我們用牛頓力學(xué)和量子力學(xué)，探究無垠浩瀚的宇宙，解構(gòu)微觀粒子，科學(xué)理性就像人揮動的雙臂，叩問著天地的真諦。在可知的符號體系中，人似乎控制著其認(rèn)知的時空，人類的自大和狂妄倏然漫生，常常將自然和宇宙的告示，視作無為的呻吟。武漢疫魔，讓人們瞬間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悲戚的無奈。

春節(jié)是華夏族裔的文明符號。農(nóng)耕文明的時候，親緣和血緣的人多聚居一隅，年節(jié)探訪成了姻緣、孝道和開解爭執(zhí)的窗口。天翻地覆的古國巨變，親緣和血緣抖落開來，春節(jié)探親成了遷徙的洪流。飛機、高鐵、火車、班車和自駕，讓大家享受到出行的快捷。武漢之疫，從探頭到感染，恰恰在年節(jié)人流的高峰爆發(fā)，是自然的巧合，還是疫魔精巧算計。武漢封城，舉國震驚，人們在預(yù)想的節(jié)慶軌跡上即刻剎車，搓著手機，沉浸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的人們猛然清醒，不明白科學(xué)能夠篩選人類基因，卻不能對付妖孽般的病毒。

疫情資訊成了湍流，攪動著國民的懵懂透涼的心緒。大家順應(yīng)號召，閉門僵臥，驚懼地盯著霧霾籠罩的天，也知道明天會是個什么樣子。節(jié)前的祝福變成微信叮囑，各種疫情資訊在傳播中發(fā)酵，從著自己的感知偏好，好多人成了恣意解讀的放大器。好在有政府的全盤統(tǒng)籌和強力把控，國家核心媒體的新聞和疫情專題，迅速成了國民了解疫情，配合防控的平臺。鐘南山和李蘭娟等一批專家，通過媒體，解讀疫情，分析疫情走勢，給出了防控的要求和建議。起初的不解、慌亂、困惑、恐懼和埋怨，慢慢紓解了。國民變得理性了，感受到有強大的國家和逆行奔赴武漢的一支支醫(yī)療隊的專業(yè)救護，定會降滅疫魔，盛世依舊。

藥圣時珍先生，執(zhí)信天人合一的生命理念，風(fēng)餐露宿，遍嘗百草，始成草藥綱目。炎黃子孫歷經(jīng)戰(zhàn)亂、饑餓和病疫，憑著族裔的勤勞，操持著比生命還要金貴的土地，堅韌維系著血脈的繁衍。一次次的南遷，先民們拖家?guī)Э冢咦咄Ｍ?，為了充饑和活命，吃遍能吃的東西。躺在廳堂中，當(dāng)舌尖上的中國那熟悉音樂響起的時候，看著屏幕上精美的烹飪技藝，我們就像站在邊上，味蕾墜液，每每為古國悠久的飲食文化而自豪。南國生活多年，我到過布滿青苔的石板街巷中的排檔，也去過烹飪野味的知名食肆，不時也會光顧酒樓茶莊，中華藥料、食品添加劑和不斷翻新烹飪技藝，讓困苦年代置于絕境難于擺上臺面的飲食，變換裝扮，逃避監(jiān)管，遮遮掩掩地擺上餐桌，成了珍品佳肴。華夏龐雜的飲食文明，與其說是一部博大精深進補典籍，倒不如說是部為生存而吃遍百物的困難史。華夏的飲食沒有宗教意義上的戒律，都是按照中醫(yī)進補的說道搭配的。酒酣之時，食客們晃著身子，掛在嘴邊就是那樣?xùn)|西我吃過！你吃過沒有？有沒有吃過成為富裕階層生命價值和人生體驗的標(biāo)尺。吃遍世間的珍奇之物，嘗遍人間的難得之味，成了好些人唯實的人生追求。

造物主是超越人類理性的精算師，在捏塑每個種系的時候，內(nèi)置了別的種系難解的密碼。人有菌，豬有瘟，鼠有疫，越了界就會釀成大亂。現(xiàn)代科技成就了人類上天入地的神仙夢想，在有限認(rèn)知領(lǐng)域，人類似乎成了自然的主宰。我們晃著試管，測試著生物的基因排序，有了無性的克隆技術(shù)，也在對相近和互融基因雜交優(yōu)選。人們在成就自己的創(chuàng)新，物化自己的智慧，卻在觸碰造物主設(shè)定的紅線。豬瘟、鼠疫和禽流感就像華山下的大圣，膩味了粘附的肌體，夢想著跳出造物主設(shè)定的牢籠，尋找新大陸，張揚存在。無忌的宰殺，狂野的進食，沒有顧忌的種系雜交，給了疫魔遷轉(zhuǎn)的可能。

武漢疫情，成了兩節(jié)前喧鬧涌流的速凍劑。曾幾何時，年節(jié)時分，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話古論今，籌劃家道的來年，雖然匱乏，卻也溫情。古國巨變的熱潮中，人們在和時間賽跑，總想在自己生命的歷程中，變完后面幾代人的事。靜逸的心境沒了，在追逐利益洪流中，傳統(tǒng)成了臉譜。這些年的春節(jié)，說起了看望父母，奉行孝道，其實好多人扔下行囊，和父母絮叨幾句，便搓著手機，直赴酒局。幾場酣醉，醉言奉承，幾夜麻將，一決輸贏，返程出門的時候，才知道冷落父母。老鼠好洞。鼠年的年，過得有點像鼠，人們窩在家中，家人坐定，嗑著瓜子，憶著村子和宗族的舊事。

疫情將國人散碎蕪雜心，凝結(jié)在一起。以名利為標(biāo)簽的生命價值，在疫情面前，倏然褪色，彰顯了生命的起點公平和終點平等。百工各業(yè)，老板馬仔，領(lǐng)導(dǎo)部屬，原本清晰的分層淡化了，名利捆扎的焦灼和困惑，酥解開悟了。躺在病床上身患絕癥的病人，瞄著窗外烏蒙的天，聞知洶涌的疫情，本有的狂躁靜息了，淡然直面戛然而止的生命謝幕。天災(zāi)疫情面前，每個生命個體，顯得都是那么的渺小，只有心智共聚，才會產(chǎn)生神奇的共振效應(yīng)，形成強大的心理支撐。

疫情揪著國民的心，人們在虛擬網(wǎng)絡(luò)世界，為武漢祈禱。我在想如果這樣的疫情，偶發(fā)于人口眾多，沒有強力統(tǒng)籌體系，公共衛(wèi)生保障脆弱的國家，那將是個什么態(tài)勢？我真的不敢想?？粗聊簧洗┲雷o服醫(yī)務(wù)人員困倦忙碌的身影，看著全國各地一批批醫(yī)務(wù)人員，整裝待發(fā)，逆行馳援;看著一車車防護物資源源不斷地運抵江城;看著老專家們疲憊的辛勞，我們怎能不為強大祖國的溫情而動容。兩江交匯的江城，我熟悉的地方。在疫情漫卷的大幕上，那里時刻都在釋放著生命自在的光芒，也在演繹著生離死別的悲情。逆行赴漢醫(yī)務(wù)人員，每個人都是首生命禮贊的詩，都有個悲情的故事，他們用自己的果敢和堅毅，用和平時代的健康和生命，詮釋著人生的價值。

浩淼的東湖，如畫的磨山，寬闊的江灘，翹檐矗立的黃鶴樓，溪水潺潺的古琴臺，肅穆的歸元寺，中西合璧的漢口碼頭，熙熙攘攘的漢正街，那里存留著我大學(xué)時代溫情的記憶。江城富庶，老武漢有大武漢的情結(jié)。仲夏夜，他們搖著蒲扇，穿著短褲，赤背躺在竹床上，看著湍流的江面，驅(qū)蚊納涼。他們看似大大咧咧，好多事也不上心，生活隨心，過得坦然。疫魔冥冥中選定了江城，有驚慌出逃的，但大多數(shù)的武漢人選定了留在江城，不給國家添亂。他們收著心性，困居家中，守著方寸?？吹狡聊簧狭至⒏邩侵幸簧壬扰獾拇皯?，聽到九百萬江城人的使命，靜夜里站在窗戶前，齊聲吼出郁結(jié)的沉悶，謳歌強大的祖國，那是生命抗?fàn)幍膮群埃菆孕乓磺卸紩^去的祈求。

昨天已經(jīng)成為歷史，今天我們正在締造歷史，明天也將款款而來。江城之疫，是華夏之殤，它將成為不可磨滅的歷史事件，載入人類的史冊。江城之殤，華夏的劫難，在民族騰飛躍升的時候，它又是面鏡子，社會個體、組織都要站在這面鏡子前，仔細(xì)照照。自然界蘊藏著未被破解的神秘力量，我們看似強大，卻被更加幽緲的未知包裹著，自然面前，人類依舊是個懵懂的孩子，尚需躬行自省，持虔誠的敬畏之心。科技的進步，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活。在享受科技同時，亦須戒持人類本心，不能讓大眾理性在科技洪流中蛻變凋謝。科技也是把雙刃劍，沒有顧忌放任突進，可能會讓人類的生活陷入失控災(zāi)難。

年初五，艷陽高照，霧霾蕩除，家里悶了多日，我戴上口罩，驅(qū)車來到渭河草灘。一彎清流，夾岸枯黃的蘆葦，夕陽裹身，沒了清冽。靜坐岸上草甸，摘下口罩，倏覺清爽。叼上一個煙，偏頭瞇著艷艷的日頭，瞄著隱沒在荒草葦叢的河道，疫情就像塊石頭，壓在胸口。我站起來，撿起一片瓦礫，掄起胳膊，瓦片拋出時倏地蹲下，瓦片竄了幾個水花，沉入水底，驚得河邊的烏雀振翅，向著高遠(yuǎn)瓦藍(lán)的天宇沖了上去。我噴了口煙，喘著口粗氣，暗問這蒼茫的天宇，上天何時才能收服那妖孽疫魔，還華夏一個晴朗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