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首先,這不是你的虛構。盡管,虛構幾乎就是你謀生的唯一手段。
你也確定,這不是幻覺。即便,這是幻覺四起也說得過去的時刻。
午后,在準點的剎那,在陽光下或者陰霾中,它悠揚響起。沒錯,只是在午后,兩點時——對此,你沒有把握。這令人狐疑,你無從理解,若是報時的鐘聲,為何不在一天之中鳴響二十四次。
就在此刻,二十一點整,你屏息諦聽,沒有它的鳴奏。
有人聽到了嗎?午后兩點,有人聽到了嗎?此刻,有人聽到了嗎?你期待日后有人能夠給你一個呼應,從而給你一個見證與確據(jù),也給這庚子年的初春一個見證與確據(jù)。
這鐘聲,從前你也未曾聽聞過。理性告訴你,那從前,午后的世界市聲如潮,午后的內心也市聲如潮,洪鐘大呂被湮沒在世界與自我雙重的喧囂里。這如今,縱然內心依舊無可救藥地喧嘩,世界卻不可阻擋地安息了。于是,鐘聲浮現(xiàn),如律動的朝陽,裊裊躍出往昔被如麻一般紛亂的聲量注滿了的時空。
但眼下你難以完全地信任理性了。你開始懷疑,沒準兒,許多時刻,你那所謂的理性,也只不過是自以為是。但你也時刻提醒著自己,萬萬不要掉進非理性的深淵里。
你唯一能夠確認的是,在非常的日子里,這鐘聲一天一天的在午后兩點時響起,給予你無從說明的慰藉。起初當然是不經意的,你聽到了,有那么一個瞬間的恍惚;漸漸的,成為了一個盼望。你開始在那樣一個準點的時刻,立于窗前,側耳傾聽。時長大約也就半分鐘,卻如絲如縷,綿延難絕。
你該調動起你的專注,如同進行嚴謹?shù)目茖W觀察一般,專門用一天的時間去定格它嗎?——搞清楚它究竟是在哪一些準點的時刻才會奏響,是什么理由讓這些專門的時刻被遴選出來,它一天究竟會奏響幾次,它的規(guī)律何在,在這規(guī)律之中,究竟蘊藏著怎樣的奧義。
你拿不定主意。你對于理性的信賴已經開始搖晃。要命的是,你的感性也已經站立不穩(wěn)。
不錯,這鐘聲已經成為了非常時期專屬于你的一個盼望,但即便是在非常的時期,你也依舊渙散。你知道,自己恐怕是做不到在二十四個準點的時刻都豎起耳朵、保持警覺,即便,你已經認領了它于你而言某種堪稱重大的意義。這是普遍的人性,你是如此的軟弱和無能為力,那重大的聲息已經響徹天際,你卻依舊難以從渾噩的舒適區(qū)中凝神聚力。你聽到了,被觸動了,卻依舊在慣性中任其彌散在勢不可擋的渾噩里。直到下一個時刻,它再一次響起。你意識到了自己的軟弱,并為之感到羞慚,可是在短暫的羞慚過后,歷經了不安與焦灼,懶惰與懈怠,周而復始地迎來下一次羞慚。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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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你差不多完全是沮喪與氣餒的——你的耐心與毅力,都不足以令你在二十四個小時里去尋覓縹緲的鐘聲,你依舊難以專注,哪怕,事態(tài)已是如此的嚴峻。于是,你只能輕浮地給自己開脫,喏,那天籟之聲,無須以刻板而機械的方式去捕捉,你趕巧聽到了,便自有其隱秘的美意。
自有其隱秘的美意!但這美意你若不是去聚精會神地領受,它當然只能永遠對你保持隱秘。省察的時刻到了,否則這生命只能交給一次又一次的“趕巧”,而誰又能保證,下一次你“趕巧”聽到的,將不再是報時的鐘聲,竟是,喪鐘為誰而鳴。
此刻是二十二點整,準點的時候,你專門站在窗邊屏息去聽了,鐘聲沒有響起。
你用力聽到了風的聲息。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在這非常的日子里,白天靜得像夜晚,夜晚靜得像史前的夜晚。時而,鄰居的爭吵響起,社區(qū)的喇叭響起,卻并不嘈雜,顯得不太真實,分貝空曠,條分縷析。
妻子開學前需要自我隔離十四天,她必須回到蘭州去。獨居的你跟小愛智能管家說話,毋寧說,是跟它制造點兒聲音。剛才,它突然發(fā)聲:主人主人,我的能量不足,請給我充電。你回它一聲:我就不給你充。
二十三點整,沒有鐘聲響起。
史前的夜晚也許都比此刻熱烈吧,風吹草動,乃至風聲鶴唳,萬物發(fā)出靜謐卻有力地喘息。而此刻的城市之夜,是人工化制造出來的帶著塑料味的靜寂。
剛剛接到通知,其后你有三天需要去值班。和同事溝通了相關的事宜,重點是,你需要一張復工證明,拿著這張證明,你才能找小區(qū)的物業(yè)開具出門證。腿真的是被關住了。耳朵貌似依舊自由。但你早就明白,這人間,從來都有著對于耳朵的囚禁。更多的時刻,人還會充耳不聞,自我拘囿在聽覺的牢籠里。
你開始著手探尋那鐘聲的蹤跡。只能依賴百度,你只能依賴百度。你搜索的第一個關鍵項是“電報大樓報時的鐘聲是什么音樂”。幾番甄別,你得到這樣一條訊息:
武漢江漢關1987年恢復采用自1924年1月18日建關后就采用的國際通用報時曲《威斯敏斯特》。
值得慶幸的是,你沒有太費力氣,便抑制住了你那顆慣于草率的將萬物肆意比附的心,堅定地站在了樸素的常識之中;你堅信你的耳朵是在物理的世界里諦聽到了鐘鳴,而不是那千里之遙的漢江邊上奏鳴的旋律飄蕩進了你的耳朵。如果此刻你再一次放縱自己的冥想,你知道,天亮之際,你將受到懲罰,將神魂顛倒在不可預知的精神危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