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春 凌琪 任崇海

每當除夕之夜，我看到家家戶戶老老少少歡聚一堂，痛飲壓歲酒之時的歡樂情景，七十余年前的那個除夕夜，冒著槍林彈雨，頂著嚴寒風雪，行軍數(shù)十華里，穿越羊寨封鎖線的場景又涌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出發(fā)

我于1929年6月出生在射陽縣通洋鄉(xiāng)東園村的農民家庭，1946年8 月，經(jīng)我的叔伯哥哥、時任區(qū)長李一堅的推薦，報考新四軍二師六旅衛(wèi)生部創(chuàng)辦的衛(wèi)生學校而成為一名新四軍戰(zhàn)士，原定學制為兩年，后因戰(zhàn)事需要，只學習半年就提前結業(yè)，分配到華野十二縱隊后勤機關葉挺總隊醫(yī)療隊。1947年元月21日，農歷臘月三十（除夕），接到縱隊的命令，支援淮安總隊救治傷病員。

自1946年下半年以來，華中野戰(zhàn)軍主力逐步由蘇中、蘇北轉至山東戰(zhàn)場作戰(zhàn)，留置第11、12縱隊于蘇北地區(qū)，堅持艱苦的敵后斗爭。隨著南線我軍在中原地區(qū)戰(zhàn)略進攻，敵人由全面防御轉入分區(qū)防御，在蘇北地區(qū)兵力保持較大優(yōu)勢，不時向我軍發(fā)動進攻，妄圖固守蘇北這個戰(zhàn)略重地，阜寧以西、舊黃河以南的羊寨地區(qū)成為重要的戰(zhàn)場，不僅兩淮（指淮陰、淮安）、漣水、阜寧、鹽城等城市被敵人占領，一些較大的集鎮(zhèn)如羊寨、白沙等，也被敵人控制。這次醫(yī)療隊前往淮安總隊是一次非同尋常的行軍，隨時都可能與敵軍交火，出發(fā)前我們便做好了思想準備。

這天一大早，我們從濱?？h八巨的隊部出發(fā)，向西北方向行軍。此時天色陰沉沉的，東北風嗚嗚地呼嘯著，吹得落了葉的樹枝瑟瑟發(fā)抖，天空不時飄起了雪花，在寒風中飛舞。中午時分，到了阜寧城西北方的一個不大的小村莊停下來，雖然明天就是大年初一，莊上卻見不到一點過年的氣氛。這都是殘酷的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中飯后，班長張凎被通知到隊部開會。一會兒，回來向大家傳達說：“今天提前開飯，晚上要繼續(xù)行軍，具體行動方案，出發(fā)前隊領導到時部署，大家做好思想準備?！?/p>

晚飯后，隊伍集合在村頭，隊長李金福站在隊伍的前面，宣布當晚的行軍命令：穿越羊寨封鎖線。首先越過被羊寨據(jù)點里敵人封鎖的公路，然后急行軍三四華里趟過沙河，今晚的行軍任務就勝利完成。

李隊長告訴我們：這次行軍的隊伍，除醫(yī)療隊全體成員外，還有二十幾副藥挑子，由支前的老鄉(xiāng)們承擔同行。通訊班擔任通過封鎖線的掩護，地方政府調派了一個二十多人的民兵中隊配合通訊班協(xié)同掩護。他還一再提醒大家：我們這次行動，不是去攻打據(jù)點消滅敵人，而是迂回轉移，盡量避免與敵人正面接觸。若與敵人遭遇，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由民兵中隊進行火力掩護，采用調虎離山來甩掉敵人。

最后，李隊長傳達了行動紀律和聯(lián)絡信號：隊伍到達封鎖線先行埋伏，通訊班和民兵中隊設伏在左右兩側，密切注意敵人的動向。設伏時，前后距離以后邊人伸手可以觸到前邊人的腳，兩側以手臂橫向展開能觸到左右側的手，以便相互聯(lián)系。不傳口令時，不準說話、不準咳嗽、不準抽煙。傳口令時，聲音要小，以接傳的人能夠聽到為限。使用的暗號是：如聽到手掌輕拍地面一下，是發(fā)現(xiàn)敵情，警示大家高度注意，待命行動；如拍地面兩下，即匍匐前進；如拍地面三下，立即起身，迅速前進，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封鎖線。

李隊長還特別強調：“這是鐵的紀律！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大家一定要服務命令聽指揮！”

穿越

被稱為羊寨封鎖線的實際上就是羊寨通向阜寧的公路，也是通往淮安的必經(jīng)之路，由于沿途的大小集鎮(zhèn)都被敵人占據(jù)，所以我們必須穿越這條公路后繞道行軍，才能平安到達淮安的目的地。而這條公路的路面只有三四米寬，晴天可以通汽車，而下雨天則泥濘不堪，人走都很困難，有些路段還連著田邊地頭。敵人在夜間對公路實行封鎖是因為沿公路邊架有電話線，當?shù)孛癖?jīng)常在夜間將電話線截斷或拉掉。敵人為保持通訊聯(lián)系，所以在公路上加派了流動哨，不間斷地進行沿路巡邏。一旦發(fā)現(xiàn)有個風吹草動，立即集中火力進行射擊。所以，我們這支一百多人的醫(yī)療隊要穿越這條封鎖線談何容易！

夜幕下，寒風凜冽，天空一片漆黑，也辨不清方向。好在有向導帶路，隊長、指導員領隊，隊伍頂著風雪行進在茫茫田野中，腳下踩著結了薄冰的雪地吱吱作響，走了大約兩個多小時，估計有二十華里的路程，前面?zhèn)髁丝诹睿骸半x羊寨據(jù)點不遠了，跟好隊，走路腳步要輕?！毖蛘瘬?jù)點在什么方向？要通過的公路還有多遠？要蹚過的沙河有多寬、河水有深？……我們一邊走一邊在嘀咕著。

“已經(jīng)到達設伏地點，按出發(fā)時宣布的規(guī)定就地散開臥倒隱蔽，不準有響聲?！鼻懊?zhèn)鱽砹丝诹?，我們就地趴下。沒一會兒，身下的冰雪就融化了，浸濕了棉衣。但我們不顧嚴寒，雙眼警惕地注視著前方的公路。漸漸地手腳開始發(fā)麻，全身抖動起來，大家還是咬著牙，一動不動地堅持著、堅持著……

忽然右前方不遠處有手電筒光閃爍，還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離我們約有三四十米遠，我微微抬起頭，向手電筒光的方向望去。這正是羊寨敵人據(jù)點里出動的流動哨。此時，傳來一聲手掌輕拍地面的信號。這是傳令大家高度注意，待機行動。我們集中注意力，警惕著敵人的動向，數(shù)數(shù)他們的人數(shù)并不多，只有十來個、一個班吧，慢慢騰騰地走走停停，時而有的人在嘴上叼支煙，還有的褲子一拉在路邊撒起尿來，這些家伙磨磨蹭蹭、拖拖沓沓的，好像是故意跟我們發(fā)難似的，我們恨不能一齊撲上去，把這些家伙一個個收拾掉。無奈鐵的紀律、肩負的使命，決不能盲動而驚動敵人，影響到大局。我們還是一動不動地堅持伏臥在地上，好在背上的積雪成了天然的偽裝，敵人也不易發(fā)現(xiàn)我們。就這樣在風雪中與敵人近距離對峙了近一個小時，這伙敵人終于毫無察覺地向著羊寨據(jù)點的方向漸漸走遠，消失在茫茫的夜空中。

三聲手掌拍地的信號急促地傳來了，大家倏然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火速穿越過去。只有十分鐘功夫，這支一百多人的醫(yī)療隊全部通過，按計劃向前行軍?？蓜倓傋吡宋辶走h，剛才敵人消失處的方向又有手電筒光亮向前移動。“全體臥倒！”口令傳來，大家迅速隱蔽，仍像過路前設伏的那樣，面向公路，窺測敵人的動向。果不出所料，是敵人的另一支流動哨。不過，他們例行公事地在公路上來回走走，又龜縮進羊寨的據(jù)點里去。三聲手掌拍地的信號又迅速傳來了，大家快速地爬起身，嘴里小聲地傳著“快！快！快跑！”的口令，向著要蹚過的沙河急行軍。

蹚河

三四華里的急行軍，很快就到了沙河邊。隊長指派通訊班一名老兵跟著向導脫掉棉褲，下河試探河水情況。他們報告說，水深齊臀，河寬二十米左右。這時，隊長指揮大家脫下棉褲和鞋襪，用褲帶子將其綁在背包上，雙手舉著或頭上頂著背包蹚水過河。炊事班和挑藥箱的支前老鄉(xiāng)們就更辛苦了，他們除了自己的背包物品外，還有必須攜帶炊具及藥箱，需要蹚水兩三個來回才能運完。有的女同志從未下過水，下河后根本站不住，只好由男同志攙扶著過河，有的則是由男同志背過河的。個子矮的同志，雖脫了棉褲，但棉襖的下半截也泡在水里濕透了。相比沖過公路而言，數(shù)九寒冬，又飄著雪花，脫掉棉褲，從剌骨的冷水中蹚過河去，是多么的艱辛??！

隊伍全部蹚過河后，進行了全面清點，人員一個不少、物品一件不缺，圓滿完成了突破羊寨封鎖區(qū)的任務。大家充滿勝利的喜悅，雖然一個個衣服凍得硬棒棒的，手腳凍得發(fā)麻，堅持繼續(xù)摸黑行軍，在只能一人單行的鄉(xiāng)間小道上，三十多歲的隊部顧文書，眼睛高度近視，別人不好攙著他走，只好讓他一只手搭著前面人的肩頭跟著走。還有個同志腳下一滑，掉進路邊的溝里，后面的同志立即停下來，把他從溝底拉上來……

隊伍從傍晚出發(fā)，幾經(jīng)風險，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估計己經(jīng)到了下半夜，大家感到有點累。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村口，傳來口令：“原地休息！”向導找到村干部，叫開一戶戶鄉(xiāng)親的門，我們分別進入老鄉(xiāng)的家中，有的同志背包未打開，半躺半臥地靠著背包就睡著了，有的忙著炕棉衣、炕鞋襪。我們打開背包剛睡下不久，就聽到外面有人說話，開門一看，??！天亮了。新的一年到來了，大家互致新年的祝福，更為圓滿地完成這次穿越羊寨封鎖線的任務而祝賀，誓以新的精神姿態(tài)，迎接新的戰(zhàn)斗。

除夕這一天，是中國人最為看重的日子，而我更看重的是1947年元月21日除夕這一天，穿越羊寨封鎖線對我革命斗爭精神的鍛煉和考驗，我不僅永遠留在自己的記憶中，而且要經(jīng)常講給后人聽，囑咐他們永遠保持這樣的革命斗爭精神，在筑夢路上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