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 華

我始終認為只有煙火味才代表人間世俗情味。

城里沒有煙火，少了許多人間況味。城市，似乎更像人類寄居的殼，一個地方一套房子，住膩了，換個地方換個房子，毫無眷戀。家園、鄰里的概念淡薄如晨起的那一片薄霧，恍若在前世夢里，今生卻茫然失措四處找尋。

永泰愛荊莊

永泰縣同安鎮(zhèn)常年云霧繚繞，冬日偶有瑞雪光顧，盛產(chǎn)魔芋、檳榔芋、綠茶。我的外婆家在同安，因此這個夢浮在云端的地方與我有著神奇的血脈相連。小時候隨媽媽回娘家，皆由古道前往。從家里出發(fā)，用一天的時間爬三四十里山道去外婆家，于年幼的我來說可謂辛苦。因山高路遠，外婆家不常去，記憶只余零星卻異常溫馨。記得山道從山腳下鉆入山里后，即在深山密林里穿梭盤桓，林幽鳥鳴脆，泉水叮咚清澈，折一片山芋葉子做水瓢，舀一“勺”泉水解渴，清洌甘甜。外婆看到我總是無限欣喜，摟著我，喊我“阿命”。而今外婆已不在人世，我對同安卻有著別樣牽掛。

今春再次前往同安是應(yīng)郭永仙老師之邀，徘徊于古莊寨里，尋找隱約在前世今生的煙火契約。

在同安鎮(zhèn)愛荊莊里，遇到那一灶紅艷艷燃燒著的灶火，跳動的火舌熱烈地舔著黑乎乎的大鐵鍋，偶爾還竄出灶膛口。大鐵鍋里煮著檳榔芋，吱吱地冒著香氣，這屬于大地的氣息。忍不住順勢坐在灶膛口前，拿起長長的鐵火鉗，夾著一塊木塊往里送。老婦人手持銅制的金燦燦鍋鏟，翻動鐵鍋里的檳榔芋，臉上掛著微笑，好似她做飯我燒火已經(jīng)年。這個春花浪漫季節(jié)，在外婆的家鄉(xiāng)遇到像外婆的老婦人，心頭有股暖流緩緩而過，眼眶漸熱。

我徜徉在修葺一新的愛荊莊里，萬分感念后人為留住傳統(tǒng)文化、留住煙火味的鄉(xiāng)愁做出的努力。望著從愛荊莊一角飄出的裊裊炊煙，思緒恍惚，越走越遠。

我出生在一座老厝里。厝前一圈土圍墻，圍墻上蓋著一圈黑瓦片，跨過圍墻側(cè)面高高的門檻，穿過一片鋪著微黃的鵝卵石的寬闊空地，步入正門，才算真正走進厝里。老厝結(jié)構(gòu)有正廳下廳、有兩側(cè)廂房，房子從下廳開始向里推進，一落又一落。爸爸說我就是出生在左側(cè)廂房。同時住在老厝里的還有十幾戶人家。每戶人家都有一個老虎灶，灶里燒著烈烈的柴火。我三歲時候爸爸建了新房子，我卻離不開老厝。天一亮我就往老厝跑，那里有我的小伙伴，有疼我的叔叔伯伯嬸嬸姆姆，就是一整天不回家也不會挨餓。有個伯伯單身，只抱養(yǎng)一個男孩，伯伯疼他，買許多小人書，用木箱子裝著，我沖著小人書去。伯伯看到我來他家玩，每次都給我煮木桶白米飯，再買兩塊挑到家門口叫賣的油炸豆腐配飯。在物資匱乏的20世紀70年代，鮮香的油炸豆腐配白米飯，那是待客飯食。有時候我也會跑到伯伯家對面廚房的姆姆家，和幾個小女孩一起玩耍。姆姆坐在老虎灶前燒火做飯，幾個小女孩學著戲臺子上小姐的模樣，嘴里咿咿呀呀地唱，掌心對著掌心放在左側(cè)腰際輕輕地搓，繞著圈子顛顛地小步跑。其實毫無唱詞，姆姆卻跟著搖頭晃腦，一膛灶火映紅了她的臉頰。

年幼時只要看到老厝青瓦上飄出縷縷青煙，我就知道日頭已近正午，該回家吃飯。甚至出外求學時期，回村，剛踏上桃溪橋，下意識就往老厝看，看看老厝青瓦上是否還有縷縷青煙，煙里是否帶著飯香。鄉(xiāng)間鄰里情義溫暖著我貧瘠的童年，滋養(yǎng)著我長大。

外婆是從高山上一個名叫同安的村莊來到我們村的裁縫。年底，外婆輪流被請到村里為各家各戶裁制過年新衣服。那時，過年是村子里最隆重的節(jié)日。年前，家里管事的在嵩口公社“交流”日剪回不同花色的布料，請來裁縫，為一家老小縫制新衣。村里大部分家庭也大抵只能在過年時候才穿得上新衣服，最期盼的當屬孩子。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過年也只有上衣是嶄新的，一件新衣要撐過整個春節(jié)。記得有一年三十晚上，我換上新衣后抱著竹編的火籠取暖，不知怎的，新衣服的一個衣角落到火籠里，燒著了，我傷心地哭得喘不過氣來。缺角的衣裳帶著淡淡的煙火氣，帶著外婆的印跡刻入記憶，溫暖著我的童年。外婆摟著我叫我“阿命”時帶著濃濃的同安腔。外婆在做裁縫時手頭是寬裕的，常常帶一籃子雞蛋來看我，說是給“阿命”吃。爸爸媽媽初為人父母，也果真傻傻地將一籃子雞蛋都喂到我的肚子里。

永泰嘉祿莊

前些時候，我在朋友圈里看一場在嘉祿莊里舉行的婚禮。紅地毯、紅燈籠、紅對聯(lián)、紅嫁衣、紅蓋頭，整個莊寨漾著濃濃的、紅紅的、只屬于婚娶的熱烈喜慶。旁邊廚房的大灶小灶日日吐著烈烈火焰，幫廚的女人為一場傳統(tǒng)婚禮帶著滿身煙火味跑進跑出。現(xiàn)在許多女孩出嫁，學西洋人，穿白婚紗，極盡所能找最好的車輛當婚車，以為這是最浪漫的事。殊不知，中國的幾千年文化早已將月老的一根紅線深埋進生命的血脈里。一襲紅嫁衣、一頂紅蓋頭，一根秤桿挑起的不只是紅蓋頭而是一生甘苦與共的責任。

嘉祿莊內(nèi)景

近年來，我發(fā)現(xiàn)身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愿意選擇一場傳統(tǒng)婚禮，讓沾染濃濃煙火味的古老儀式將遠古約定、文化傳承隆重地寫進婚姻的儀式里，一起信守“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

這讓我想起帶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父輩婚姻，雖平淡卻將禍福同擔、生死相依揳入生命。

外婆的裁縫店坐落在我們村里唯一通往外界的路邊，許多人沒事總圍在店里閑聊，爸爸也是其中一個。爸爸高中沒畢業(yè)遇上“文革”回到村里，到火燒山后的山上砍柴，綰起褲管，兩條腿被樹枝上的木炭蹭得黑不溜秋。外婆一眼就喜歡上這個俊朗有文化的男孩，決定把大女兒嫁給他，理由是看他的兩條黑腿，肯定是個能干的男孩。爸爸腿上黑黑的煙火味讓他娶到了同安村白白凈凈的女孩。

當時農(nóng)村有專門的媒婆，當一個家庭里的孩子到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時，總是由媒婆上門撮合。婆家覺得這個女孩眉清目秀、手腳利索，是個持家能手；女家父母則看那個男孩品行端正、身強力壯、田里山上農(nóng)活是行家里手。雙方父母對上了眼，即可談聘禮。聘禮這個環(huán)節(jié)極為重要，男方家境是否殷實就可以從下聘的過程看出來，女孩也會因聘禮的多寡被人津津樂道。也有的女方父母不看男孩好壞只盯著聘禮，女兒有怨氣也不敢說呀。那就在于歸時，好好哭訴一番，這是哭嫁，鄉(xiāng)里風俗允許。小的時候，我圍觀過村里好多個女孩出嫁?？藜薅荚谕砩?，于歸酒席還未結(jié)束，女孩在好友的陪伴下從閨房里出來，尋到父母，“撲通”一聲，雙膝跪下，抱著父母膝蓋一邊哭一邊唱，唱詞皆即興創(chuàng)作。哭唱內(nèi)容有感激養(yǎng)育之恩，有不舍之情，有對包辦婚姻積壓已久的怨氣，還有離開父母后對未來生活的不安和恐懼。此時母親就不能光掉眼淚，得一一化解一一囑咐，邊哭邊唱地交代，繞不開的還是三餐五谷、四時煙火。母親也是過來人，何嘗不知“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的難處？一場哭嫁，哭者似肝腸寸斷，聽者亦淚水漣漣。一個女孩一場婚嫁，受盡人世間煙火考驗。

我曾經(jīng)以為哭嫁只是盛行于永泰縣這樣南方偏遠山區(qū)的婚姻習俗。后來得知，哭嫁同時是漢、土家、藏、彝、壯等諸多民族的傳統(tǒng)。一場新娘出嫁時的哭唱儀式，亦稱“哭出嫁”“哭嫁囡”“哭轎”，內(nèi)容有“哭爹娘”“哭哥嫂”“哭姐妹”“哭叔伯”“哭陪客”“哭媒人”“哭梳頭”“哭祖宗”“哭上轎”等。據(jù)說哭嫁歷史可追溯至戰(zhàn)國時期，趙國的公主嫁到燕國去做王后，她的母親趙太后哭嫁，《戰(zhàn)國策》里是這樣記載：“媼之送燕后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弊怨趴蓱z天下父母心哪！

愛荊莊的書齋被鄉(xiāng)人稱為“媳婦齋”

我所見過的哭嫁，從出嫁前一天男方送禮，女方家將禮擔接進門那一刻開始，以規(guī)定的唱詞唱腔為哭嫁拉開序曲。當晚“哭爹娘”、爹娘于哭唱中叮囑，將哭嫁推向高潮。想來父母是要把一生生活經(jīng)驗、為人準則傳授給女兒，好討喜婆家，在婚姻道路上少受委屈。

愛荊莊的女主人美祚嫲是幸運的女人。娘家家道殷實，還能允許她自己挑丈夫、挑婆家。高而厚實的圍墻、跑馬樓、書齋、百草臺里，莊寨的男孩女孩同受教育，日子都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行走。她哭嫁的內(nèi)容應(yīng)該是以感恩為主吧。一百多年后，我從省城而來，坐在愛荊莊一角的廚房里，和老婦人一起在老虎灶上煮一碗檳榔芋，這份煙火之緣緣起何時？老婦人鏟起一碗煮熟的檳榔芋，問我：要不要吃點？我點點頭，放下火鉗，從灶膛口前站起，接過碗。老婦人從箸筒里抽出筷子遞給我。軟糯的檳榔芋帶著淡淡的柴火味，讓人眷戀的鄉(xiāng)間煙火情縈繞在心間。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在城里，被沒有煙火味的鋼筋水泥圍困太久，來自遠古的鄉(xiāng)村呼喚如陶翁的《歸田園居》，有著無限魅惑?；蛟S，生活無須奢華，“兩三間茅屋，四五尺竹籬”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