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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飛機的少年

        2020-05-14 05:52:30中篇小說
        邊疆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北街南街妮子

        [中篇小說]

        保珍的一個秘密

        那天保珍替她娘去瀨水江灘為生產(chǎn)隊看牛。青水鎮(zhèn)上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這樣,農(nóng)閑季節(jié),農(nóng)耕的水牛由隊里的婦女輪流看護,隊上給記6分工。每次輪到哪家婦女看牛,總是家里孩子最開心的事,可以騎在牛背上,在瀨水江灘涂遼闊的戰(zhàn)場上,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當上一天騎士。

        海福家的男娃保興寄養(yǎng)在百里外的無錫外婆家,看牛的事就由女兒保珍來替。

        保珍是十三四歲的姑娘家,可一副男將相。她不是看牛,她是遛牛。也不是遛牛,是飚牛。她像一個勇敢的騎士,把胯下的老水牛當成了黑駿馬,把腳下的瀨水灘涂當成了呼倫貝爾大草原,她揚著手中編藤筐的柳藤,一記一記響脆脆地抽在老水牛的后腚上,嘴里還不停地吼著,“駕——駕——駕”。那老水牛前蹄剛一落地,后腚又喂了一記柳藤。老水牛估計是生氣了,索性彈起了后蹄,四蹄在瀨水灘涂的大壩堤上飛揚起來。瀨水灘涂一下就成了塵土飛揚的戰(zhàn)場。

        畈田黃豆地里幾個薅草的社員驚呆了,莫非老水牛瘋了?隊長昌明眼尖,指著海福吼道,我看不是老水牛瘋了,你家細丫頭保珍瘋了,那頭老水牛怕是要弄死在你家細丫頭手里哩。

        瀨水江繞天目山脈七拐八彎,老水牛卷起的塵土也在七拐八彎升騰向空中。到了麻姑山的野豬嶺,塵土停了下來,老水牛揚了揚脖子,前蹄一拐彎,就順著江堤的草坡,沖進了瀨水江。

        保珍緊拽著老水牛兩個犄角。老水牛仰著頭,馱著保珍,不知在江中潛行了多久,涉過一片野蘆葦蕩,登上一個小島,牛不走了。像趕集的老農(nóng),走進了繁華的鬧市,看中了自己喜歡的物件。老牛瞇著眼睛,伸著割草機一樣的舌頭,卷著島上的奇花嫩草。割草機將草送到嘴里打著滾,一股股白色的唾沫液就從嘴邊溢了出來,它又伸出舌頭,把溢在嘴邊的唾沫和草星子一起卷進嘴里。

        保珍畢竟是孩子,好奇是每個孩子的天性。突然呈現(xiàn)到眼前的一塊陌生小島,新奇、喜悅、驚惶,還有一份探險和探險后的收獲。保珍丫頭不知道該表現(xiàn)哪一種情感。她撒了手中的牛繩,像一只快活的小云雀,撥開一簇簇小灌木,敏捷地鉆了進去。天哪,灌木林中原來還有更大的秘密。

        灌木林潮濕、陰暗,星星點點的光從枝葉間斑駁散落,一朵碩大的蘑菇在樹蔭下的松葉叢中探頭探腦,像一柄雨中張開的傘,上半部是褐色透明的小尖塔,下半部拇指粗細的菌柄,是雨傘的把手。再看看周圍,一朵一朵從松葉下的腐土拱出來的小可愛,完全是一個連的傘降兵降落了。保珍突然想起,喬奶奶說過,野外蘑菇不能輕意采摘,怕有毒。喬奶奶的話青水鎮(zhèn)人都信。保珍也信。保珍不敢輕意采摘。但是,保珍看著簇擁在腐爛的松針葉間的小蘑菇就開心,她喜歡一朵朵帶著幾分邪氣,藏著幾分羞澀的小精靈,活脫脫保育院襁褓中的嬰兒。保珍蹲在一棵松樹下,她的周圍圍了一圈圈紀律松懈的嬰兒,憨睡的、哭鬧的、打哈欠的、流哈喇子的,還有一個居然把頭枕在了它一旁的小伙伴身上,真是有恃無恐了。保珍找了一根小樹枝將它支起,她不能讓貪婪的孩子妨礙了別的孩子成長?,F(xiàn)在,她像保育院院長,用慈愛的目光一個一個打量著眼前的嬰兒。她突然用手掌蓋了一下嘴巴,小聲招呼著,開會,開會,小家伙們,大家靜靜。她被自己的舉動惹笑了,她害羞而快活地跳出了蘑菇圈。

        灌木林外是另一番天地。一篷篷香瓜藤蔓正在太陽底下伸著懶腰,嬌氣十足地將觸角伸向小島四方,黃白色剛毛和茸毛間結(jié)滿一只只肥頭肥腦的小香瓜(瀨水江兩岸的老百姓都管南瓜叫香瓜),寺廟小和尚一樣,光著腦袋,東張西望地淘氣著。香瓜藤蔓間幾株向日葵和不遠的幾株玉米正含笑對視。她突然想起,青水鎮(zhèn)的南街北街的人家,常常一清早,在屋前窗臺上,或門旁石檻邊,會意外收到一些特殊禮物,一只香瓜,三瓣玉米,或者十幾顆蘑菇。也就是這些特殊的禮物,讓她家和青水鎮(zhèn)上的街坊度過了最饑荒的日子。可這是誰種下的呢,莫不是傳說中下凡人間,專做好事的田螺姑娘?

        保珍已經(jīng)緊張得不敢喘大氣了,這么重大的發(fā)現(xiàn),把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嚇懵了。她著實拿捏不住該怎么辦了。保珍畢竟年少,她還沒有一顆強大的心臟來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巨大驚喜。

        老水牛正在有滋有味地咀嚼著美餐,這丑陋的家伙要不成精了?怎么就知道野豬嶺和雪飛嶺間的瀨水江心會有這樣神奇的一座小島?保珍在心里抱怨著老水牛。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保珍一個人已經(jīng)藏不下這么大一個秘密,再藏心臟就要撐炸了。別看保珍在青水鎮(zhèn)北街坡下的八里棚、林桑場、拴馬墩、烏泥沖一帶村落的同齡人中是個膽大的姑娘,可現(xiàn)在一點不勇敢了,甚至有點后怕。怕什么呢?她也說不清,她一個姑娘家,怎么能說得清世間那么多的道理。

        一朵烏云從小島上空飄過,飄到麻姑山半腰,拐了一個彎,沿著瀨水江下游走了,走不見的時候烏云變成了一道彩霞。一只野麻鴨從蘆葦蕩里飛出,撲棱棱地起,撲棱棱地落,只將腳在水面上砸出一道道波紋,一圈兒一圈兒,由近及遠擴散開去。

        保珍將牛喂得飽飽的,交給了隊里的保管員亮瞎子爺爺,自己蹲在牛柵外的石疙瘩上,看著牛反芻。她反復回憶著白天的經(jīng)歷,像回憶一部精彩的老電影。她現(xiàn)在不想回家,她怕回家后,姆媽會盤根問底,她知道,姆媽的嘴碎。一個人的秘密,到了姆媽耳朵里,就成了十個人的秘密,十個人知道的秘密哪還叫秘密?

        保珍遇到了人生中最難解答的難題,以前遇到這樣的難題,只要往青水鎮(zhèn)北街的喬奶奶家門檻上一坐,喬奶奶一眼就能看穿,三言兩語就把她的煩惱給點通了。通了就舒暢了,她就可以一蹦一跳去干自己事了??墒牵裉爝@個事恰恰不能跟喬奶奶說。喬奶奶也有自己最親密和最信任的人,保不準就漏了風。

        真是要了命了。

        牛閉著眼睛,不知它在做夢,還是在打盹,它的嘴巴卻仍在不停地咀嚼著。天塌下來是天的事,與它無關,它只知道吃,白天黑夜不停地咀嚼。

        保珍撿了塊土疙瘩扔向無法交流的老牛。要不是這個笨家伙把我馱到島上,我哪有這么多心思,沒有心思也就沒有煩惱。丑東西你倒好,現(xiàn)在一點主意也給不了我。老牛似乎幸災樂禍,它睜了睜惺忪的雙眼,勾了勾下頜,甩了甩尾巴,復又瞇上雙眼,享受它的美食。

        保珍又撿了塊大一點的土疙瘩扔向老牛。

        姆媽站在蓮花橋塢口的土碉堡上喚保珍時,天已經(jīng)拉黑了臉,遠處麻姑山上黑松林間的星星,一顆一顆探出了怕羞的小臉蛋。喬奶奶說過,星星的工作是從黑夜開始的,它要用微弱的光亮,為黑夜中喜歡幻想的人們點亮希望。

        保珍沒有回家,她沿著一條機耕路,走過一片楊樹林,在一塊玉米地的盡頭拐了一個彎,走向半坡黃豆地的八里棚的村莊。突然間,這個小姑娘拿定主意,她要去八里棚找一個叫鐵把的少年,她要把心中的巨大秘密告訴一個外鄉(xiāng)少年。

        沒有人知道,保珍為什么會將心中的巨大秘密獨獨告訴一個外鄉(xiāng)少年。

        追飛機的少年

        青水鎮(zhèn)上的老百姓都知道鐵把是與眾不同的少年。

        青水鎮(zhèn)也有與眾不同,行為詭秘,想法奇特的人。比如鎮(zhèn)南街的金世海,他常常誠心實意地在屋后用竹桿敲著星星,說是棗子熟了,要打棗過秋。鎮(zhèn)北街的福錢則喜歡用竹籃一籃一籃地從井里提著深藍色的水,潑向星空,他要讓星空開滿鮮花,五谷飄香。鎮(zhèn)南街左拐右拐巷的趙鐵箍更是一個奇怪的貨,他個小,眼睛小,胡子拉渣,晴天雨天都罩著一件褐色簑衣,見誰總一副喪臉。遠遠地蹲在天井邊,似一面黑幛。他一有空就扎在自家后院,坐在那簇桂花樹下的天井邊,“嚯嚯嚯”磨著鐵器,鋤頭、鐮刀、菜刀、剪子、耙子,見啥鐵器都磨,甚至將他母親掛蚊帳的一對鉤子取下來磨。有一回將家族中一位老者的一副掏耳朵的銀勺,偷偷地磨得薄如蟬翼,結(jié)果族人挖耳屎時,不小心挖破耳膜。他哪里知道,耳勺口要鈍一點。

        而少年鐵把則喜歡攆著飛機跑。

        那天,隊里的社員正在低洼的畈田里拔著黃豆。突然,來了架飛機。是一架長相像大眼睛蜻蜓的直升機。飛機飛得很低,幾乎是貼著黃豆葉梢飛過去的。頓時,羅圈式的風撲向大地,一圈一圈,暗流涌動,氣旋噴在大地上,像太平洋底咕咕冒出來的旋渦。一會兒功夫,旋渦已經(jīng)到了茶山頂上。社員們正在驚詫這個神奇怪物時,另一幕卻讓他們更加驚詫,南街花篾匠的孫子鐵把,正撒開雙腿,瘋了一樣,從山坡下的黃豆地,直向茶山頂?shù)娘w機奔去。

        不是奔,簡直也是飛。

        飛機打碎茶山頂上的一坨白云,像個淘氣的孩子,吐了吐舌頭,順著瀨水江灘涂,朝麻姑山雪飛嶺方向飛去。追得急了,鐵把一只解放鞋被黃豆地潮濕的泥土吃了進去,另一只解放鞋,因他一路奔跑,讓腳丫子吃掉了鞋前幫,他的五只腳丫子,有三只在外面東張西望。

        花籮筐是越過兩垅畈田,沖過來搧的巴掌。重了,鐵把半張臉火辣辣的。

        花籮筐是鐵把二叔?;ɑj筐不是心疼那只吃了前幫的解放鞋。也不是在乎鐵把一路狂奔踩折的幾十株黃豆。黃豆已經(jīng)過了收獲季節(jié),損失不了?;ɑj筐的響亮巴掌是打給一起勞作的社員看的?;ɑj筐聽不得社員的議論。

        籮筐,你侄子怕是腦殼壞了呢,整個青水鎮(zhèn)誰家孩子追飛機?

        兩條腿能攆上飛機?傻子才做這種異想天開的事。

        我閨女說,這叫妄想癥,不早治療怕是孩子要廢的。一個女兒在縣城醫(yī)院當護士的社員,表情神秘地告訴他周圍的社員。

        花籮筐的一巴掌并沒有讓鐵把長記性。青水鎮(zhèn)上的鄰居只要聽到頭頂有飛機響,他們一準能看到鐵把在瀨水江灘涂撒腿奔跑的身影。有幾回,站在觀蓮橋塢口土碉堡高處的少年,還真看到奔跑的鐵把,在瀨水江遠方貼著江面攆上了飛機。他們有的甚至繪聲繪色地描述鐵把手指摸到飛機尾巴。

        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當然不信有人能攆上飛機,一準是北街少年吹牛炫耀。有一回,聽到飛機聲響起,他攀上了比觀蓮橋塢口土碉堡更高的學校蓄水白塔。遠遠看到有一個長腿少年,在瀨水江灘涂攆著一架草綠色的飛機奔跑,飛機的氣流把少年的頭發(fā)吹成了一面黑旗,在瀨水江灘涂獵獵飄揚。他突然看到少年抬起的雙手似乎正抓著飛機的尾巴,跟著飛機一起飛越瀨水江。眼見為實,這一發(fā)現(xiàn)讓南街少年司令金天牛吃驚不小。他的吃驚倒不是北街有一個跑步快,能攆上飛機的少年,而是擔心他這個南街少年司令的地位。

        金天牛的一項政治任務

        民兵連長金建國交給南街紅星中學初二學生金天牛一項特殊的政治任務,暗中盯著北街彈花店,發(fā)現(xiàn)異常立即報告。

        彈花店是鐵把他爹媽開的。三十年前,鐵把的爺爺上山采草藥,一不小心掉下懸崖,摔死個毬。爺爺去世后,寡婦奶奶帶著鐵把他爹,撐著一條烏篷木船,從三百里外的蘇北小鎮(zhèn),由大運河沿著瀨水江,一路就到了蘇浙皖三省交界的青水鎮(zhèn)上。經(jīng)人介紹,奶奶續(xù)嫁給青水鎮(zhèn)南街剛死了老婆的花篾匠。鐵把他爹八歲那年,拜了鎮(zhèn)北街八里棚拉二胡的亮瞎子為師,出門云游四海,做了民間藝人。賣藝路上收留了鐵把他娘,當時他娘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啞巴,餓得像一根藤條,見人怯怯懦懦。他娘十七歲,他爹十九歲那年,由師傅亮瞎子爺爺作主,在一間破廟里為他倆成了親。

        鐵把他爹隨師傅亮瞎子走出青水鎮(zhèn)時,那個黃昏的晚霞支離破碎,當時全國還沒有解放,兵連禍結(jié),返回青水鎮(zhèn)那年,鐵把已經(jīng)十二歲。師傅亮瞎子曾經(jīng)落戶在八里棚,有戶籍證明,返回后,因為孤身一人,眼睛又不好使,社里和大隊就安排他在八里棚當了飼養(yǎng)員。而鐵把他爹因為在青水鎮(zhèn)找不到戶口。沒有戶口,不能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不能參加勞動當然也就沒有工分了。青水鎮(zhèn)上南街馬鐵匠的傻瓜兒子馬呆呆都知道,沒有工分就分不到口糧,沒有口糧就得挨餓。在公社特別允許下,鐵把爹娘在北街的旮旯角巷開了間彈棉花的彈花店。

        南北街的街坊都來彈新絮。新棉花彈成一條新棉絮,是誰家臘月要出嫁閨女,是娘家積攢了多年的箱底貨,得精敲細打,邊邊角角,層層疊疊。一般人家拿又硬又黑的舊棉絮來加工,木榔頭在彈弓上邦邦一敲,黑色的飛絮便滿屋飛舞,屋子傳出尖利的咳嗽聲就淹沒了邦邦聲。

        金天牛不愿到彈棉花的彈花店去。他吃不了彈花店飛出的嗆人黑絮。他爬在可以看到進出彈花店的旮旯巷盡頭那棵老槐樹枝椏上,窺視著彈花店的動向。從彈花店那扇破窗口吐出來黑塵,一直飄到旮旯巷盡頭。在那棵老槐樹枝椏上盯了幾天,彈花店夫妻倆忙于彈花,哪有值價的情報?金天牛是個腦殼靈光的孩子,他另辟蹊徑,想到了專門盯著他們的兒子鐵把。畢竟大家都是孩子,這樣的盯梢不顯眼,更容易打開突破口。

        民兵連長曾特別嚴肅地強調(diào),在這非常時期,更要以高度的政治責任密切注意階級斗爭新動向,鐵把一家在外江湖二十多年,思想誰掌握?階級斗爭路線誰了解?決不能對不知根底的黑戶掉以輕信。金天牛突然感到責任重大。

        幾天后,金天牛還真有了發(fā)現(xiàn)。鐵把家沒田沒地,他卻背著個糞籮筐,整天神神秘秘地跟著集體的牛屁股后面轉(zhuǎn)。熱烘烘的牛糞一掉下來,他就鏟進了糞籮筐。我的天哪!牛糞又不是玉米、面粉,只能當肥料漚,不能當糧食吃,他撿那臭玩意干啥?那一幕幾乎讓金天牛尖叫起來。

        金天牛不是好奇,他聯(lián)想到,這是不是民兵連長說的階級斗爭新動向?

        金天牛顯然弄不清楚階級斗爭新動向是什么動向,是風吹的方向嗎?可是,風又吹向何方?要真像廣播里的天氣預報播一樣,今天風向從東南風轉(zhuǎn)西北風再轉(zhuǎn)偏東風又轉(zhuǎn)偏西風,一天轉(zhuǎn)變四五個風向,誰也搞不清楚最后風向到底轉(zhuǎn)向了哪里。金天牛犯迷糊了,但這是組織交給他的政治任務。民兵連長金建國交待他任務時,鄭重地告訴金天牛,他是代表紅星大隊一級組織。

        金天牛在大槐樹上的那個銀色的大喇叭里,經(jīng)常聽到播音員代表國家強調(diào)政治高度。他知道政治高度雖然沒有標準,但是很高,有的甚至直接從中央,從《人民日報》發(fā)出來的。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能得到組織如此高度的信任,是何等光榮。像瀨水灘涂深處蘆葦蕩里得到一條小蚯蚓的布谷鳥,喜悅,害羞,緊張,

        甜蜜。金天牛心潮澎湃,心臟都要嘣出胸口了。青水鎮(zhèn)上每個少年接到組織安排的這樣政治高度的任務,都會心潮澎湃。他們都會放下手中玩得起勁的鐵箍、彈珠,脆脆地服命而去。

        謝有順 書法

        又是幾天后,金天牛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他注意到鐵把撿了牛糞不是當糧食往家里背,也不是糊墻上曬干柴,卻沿著他爹的彈花店左邊的一條青石街,走下街面,穿過一片楊樹林,走過那坡黃豆地,折了個彎,鉆進麻姑山雪飛嶺,風中的一個影子一樣,晃一下,不見了。盯梢這項工作只能黑一眼白一眼,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去地做,太實了就盯不出結(jié)果,太虛了就沒法引蛇出洞?,F(xiàn)在還沒有證據(jù)證明鐵把一家有什么階級動向,所以,盯梢也不能明著讓人瞅到了,只能近一段遠一段地躲在暗處,有一搭沒一搭的樣子。民兵連長金建國當過兵,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他曾經(jīng)交待過金天牛,要注意斗爭策略,要放長線釣大魚。金天牛領會著民兵連長的話,沒有追進雪飛嶺。

        但是,鐵把的牛糞究竟藏哪里了?他為什么要把牛糞藏起來?鐵把藏牛糞與階級斗爭有關系嗎?金天牛心里疑慮重重,一個少年一旦心里有了疑惑,就會糾結(jié),徹夜難眠。

        想了幾個晚上,突破口還是找到了。比如,牛是集體資產(chǎn),牛糞是牛身體里掉出來的,當然也是集體資產(chǎn),那么,鐵把撿牛糞豈不是侵占集體資產(chǎn)?侵占集體資產(chǎn)當然是嚴重的階級斗爭新動向。能想到這一層,金天牛當然很興奮。不過,他目前還不打算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民兵連長,時機還不成熟,他還沒有找出鐵把窩藏牛糞的地方。他要把線再放長了,他還得繼續(xù)盯梢。

        影子

        這一夜鐵把幾乎就沒睡。晚飯的時候,他被隊長昌明的兒子矮胖子拽到了南街。南街西瓜巷金木匠的兒子金長松結(jié)婚,矮胖子拉他去聽喜歌。青水鎮(zhèn)上誰家婚娶,同齡人要去鬧新房,越鬧越吉祥,沒人鬧反是主家的寒磣。鬧新房的鬧夠了,揣了喜糖,點了喜煙走了。接下該是孩子們聽喜歌了。趴在新房窗外,蹲在新房墻根,更有淘氣的甚至乘鬧新房混亂時,早早鉆進了新郎新娘的床下,時間一長,竟在床底下睡著了,直到床上的喜歌把他吵醒。新娘稱這些孩子為影子,也沒誰惱這些孩子,通常塞了一把喜糖讓孩子早點回家。這也是青水鎮(zhèn)一代一代傳下的習俗,聽過喜歌的少年才算長大,才可以娶媳婦。

        聽完喜歌回來,鐵把怎么也睡不著了。長松家新娘子唱的喜歌真好聽,綿綿的,柔柔的,結(jié)束的高音部分還要拉長了音一聲尖叫“我的娘喲”;長松家新娘子真能唱,一宵功夫竟唱了五首,一首更比一首激昂,倒是長松累了。窗外聽到了長松的鼾聲,聽喜歌的少年才巴嘰著嘴意猶未盡地撤退返家。鐵把也是那時回家的,回家就睡不著,怎么也睡不著。為了不驚擾爹娘,天還沒亮,他就從后門溜出,再從自家籬笆墻院子提了糞籮筐,沿著一條窄窄的碎石子路下坡。走進楊樹林,鐵把就沒有了身影。

        青水鎮(zhèn)上的雞很奇怪,不能聽到有人走動,有人走動就叫,半夜也叫。青水鎮(zhèn)上的狗也奇怪,街面上有人踩著青石板“踢踏,踢踏”走過時,狗不叫,只是豎直耳朵聽。不過,誰家雞棚里的雞叫了,狗也隨著叫了起來,都是零零碎碎,仰望麻姑山云層里的幾顆顆星星,空空地叫著。狗一叫,青水鎮(zhèn)就熱鬧了起來,圈在牛柵里的牛也“哞”了起來。牛一叫,驢也跟著叫,“啊——呃——啊——呃”。甚至還有一早蹲茅炕的社員說,聽到過麻姑山里傳來的狼叫聲。喬奶奶圈養(yǎng)在后院的那頭沒有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割掉的母羊,也跟著瞎起哄。這可驚了喬奶奶的魂,她一雙三寸金蓮還未來得及套上鞋子,抓了把豆渣,邊往母羊嘴里塞邊嘟嘟著,我的姑奶奶噯我的親妮子噯,你是想讓社里的民兵把我老太婆的尾巴也割掉喲。

        鐵把這段時間總感覺有個影子在他身后一晃一晃。可是,待他撿了牛糞,抬起頭來,轉(zhuǎn)過身去找那影子時,又分明是月下那棵風流的老槐樹在風中孤影自憐。

        鐵把十二歲前一直跟著亮瞎子爺爺,跟著爹娘在外流浪。破廟,涵洞,亂墳堆走哪住哪。流浪雖然艱辛,但什么事情都有它的正反方面,流浪還鍛煉了他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在風吹草動中迅速判斷所處環(huán)境是否危險的敏銳力。絕不是老槐樹的影子。老槐樹的影子沒心沒肺隨風逐流,是虛的,水中月亮一樣,撈不著。而剛才的影子有靈魂的,有目標,實實在在的,這樣的影子風是吹不散的。鐵把可以肯定。

        鐵把將糞籮筐擱在牛柵欄邊的一堵磐石墻邊,翻進牛柵內(nèi),佯裝著給牛喂草,用余光注意著影子壓向他的那個方向??墒?,仿佛影子比他還聰明,月光下,連老槐樹都不晃動了。

        鐵把復跳出牛柵欄,準備撿牛柵欄外的牛糞。鐵把有一個原則,牛糞拉到牛柵欄里面,那是公家的,不能撿。撿了屬于侵占公有資產(chǎn)。牛糞拉到牛柵欄外面,就像人一樣,是隨地大小便。這樣的糞便屬于天地萬物,撿了原也是復歸于天地萬物。

        然而,奇葩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當他蹲下身子,去撿一坨牛糞時,那個影子又拉長了身子蟄了他一下。這次他確定不是那棵風流的老槐樹在與麻姑山上的星星調(diào)情。鐵把從心底冷笑了兩聲。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身處險境,被人盯梢了。他跨過牛柵欄,把撿到的牛糞全部倒進了牛圈內(nèi)。跳出牛柵欄后,挎上糞籮筐,哼著從亮瞎子爺爺那兒學來的村坊小曲,向八里棚家中走去。

        一時間,雞又叫了起來。雞一叫,狗也叫了起來。狗一叫,牛也叫了起來。牛一叫,驢也叫起來。驢一叫,喬奶奶家后院的母羊也叫了起來。

        天已經(jīng)麻麻亮,月亮已經(jīng)溜進天目山脈縹緲的濃霧嵐煙里泡著溫泉。橋南街店鋪的木板門,在一片叫聲中“吱喲、吱喲”一扇扇打開。

        太陽出來了,天目山脈的群山峰巒影影綽綽,那樹,那石,那寺,那廟,那舊碉堡,瀨水江上導航塔,都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又都在影子里尋找自己。

        盯著鐵把的那個影子已經(jīng)被太陽收了去,不見了。

        保珍還不是女戰(zhàn)士

        保珍是在那坡黃豆地碰到金天牛的。保珍在黃豆地碰到金天牛時,天已經(jīng)黑了,月亮掛在樹梢上,麻姑山上矯情的星星,一閃一亮與黃豆地里的螢火蟲天地間暗送秋波。

        保珍對金天牛沒有好感,她親眼見過金天牛在鎮(zhèn)南街紅星中學操場上讓北街少年“曬太陽”。那天好像是一個什么節(jié)日,保珍她媽叫保珍去紅星中學叫她表哥來家里吃晚飯。保珍的表哥在紅星中學當物理老師。

        太陽很圓,天很熱,操場白晃晃的耀眼。保珍看到金天牛指揮著幾個同學,將橋北的矮胖子仰面摁在操場上,剝了他的衣褲,將他的雙眼眼皮強行用手拃開,讓太陽暴曬。同學們都叫曬太陽。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溫暖,這種溫暖的名字一般只用于同學中的叛徒或竊賊或者南北街少年雙方交戰(zhàn)中被抓的舌頭。被曬者的眼睛會被太陽灼得又痛又癢,眼淚泉涌。以后的幾天也會眼睛紅腫,灼痛難忍。

        四個少年,兩個各摁一條腿,兩個各摁一條手臂。摁手臂的個子高一點的少年還用一條膝蓋跪在矮胖子胸前。金天牛蹲在矮胖子的腦殼前,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別拃著矮胖子的兩只眼皮。邊拃邊將唾沫星吐在矮胖子臉上。躺在操場上的矮胖子,兩個肩胛像抽了一柳條的青蛙,不停在顫抖,兩條腿也在少年的手臂肘里抽搐著,掙扎著,樣子很痛苦。

        青水鎮(zhèn)上的少年以扁擔河為界,分成北街少年和南街少年。兩街少年經(jīng)常在麻姑山上,為爭奪玩耍地盤,或割草地盤而發(fā)生戰(zhàn)斗。南街以金天牛為司令。北街起先以昌明隊長的兒子矮胖子為司令。可是,矮胖子不僅天生膽小,打仗還缺乏謀略,兩街戰(zhàn)斗幾乎每次都以北街失敗告終。北街的失敗造就了南街英雄少年金天牛。一段時間,金天牛走在大街上,連扛著鋤頭下地的社員都老遠叫他一聲“金司令”。后來,情況有了變化,北街少年重新推舉了能追飛機的鐵把擔任他們的司令。

        保珍一直暗暗為青水鎮(zhèn)有一個能追飛機的少年而驕傲。青水鎮(zhèn)那么多少年郎,哪個能攆飛機?只有鐵把能行。鐵把的兩條腿像是安了發(fā)動機,兩條手臂一晃蕩,發(fā)動機就發(fā)動起來了,兩條腿就能飛起來。

        這時,保珍看到鐵把從操場一角急切跑來。保珍雖然不是北街的一名戰(zhàn)士,但她是北街人,很顯然站在了北街一邊。她從心里擔心著鐵把,金天牛的手下有四名跟班,矮胖子又成為了俘虜,鐵把豈不寡不敵眾,明著吃虧?保珍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會一下子心急到嗓子眼。鐵把跑到金天牛跟前,對金天牛說,金司令,你放了矮胖子,我來替他曬太陽。說著四腳仰天地躺在了金天牛面前。保珍看到金天牛明顯愣住了,他沒想到鐵把不是來決斗的。非但不決斗,還軟下了話。不只軟下了話,還軟下了身子。這一軟,反倒讓金天牛不知所措了,他直起腰,用腳踹了踹躺著的鐵把,說,黑戶,這可是你自找的哦,別說金司令我不仗義,看在你的這份膽識面上,兄弟我也不拃你眼皮,你就自個看著太陽,仰躺在操場上一節(jié)課。南街的少年從不叫鐵把名字,都學著大人叫他黑戶。說著,金天牛示意手下放了矮胖子,自己溜到操場一角的梧桐樹下偷偷抽卷樹葉煙去了??吹竭@一幕,不知為什么,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的心竟突然洇濕一角。

        有了這一角的洇濕,后來保珍下定決心,幾次要求參加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參加戰(zhàn)斗隊不是為了戰(zhàn)斗,戰(zhàn)斗是要見血的,對方一塊瓦片飛來,運氣好的,從耳邊呼嘯而過,運氣差的,額前一朵絢爛的雞冠花。南街,北街參加過戰(zhàn)斗的少年,哪個沒有中過彩、破過相、掛過花?她一個女娃娃家,再野也不能破相的。姆媽說了,破了相,長大了連男人都找不到。她參加戰(zhàn)斗隊是為了鐵把,也不是為了鐵把,是為了鐵把優(yōu)美的飛跑,為了鐵把操場上的那份勇氣。也不只是為了飛,為了那份勇氣,再往深里想,她也說不清楚了??墒牵拿看握埱蠖急昏F把以不收女戰(zhàn)士為由而拒絕了。

        與金天牛是迎面相碰的。田埂路很窄,只容一人,又是晚上,兩邊的黃豆地隔著溝渠,溝渠里一片汪汪的水,在月光下泛著漪漣,躲是躲不過去了。保珍反而冷靜了,這是北街的地盤,金天牛要敢像在學校操場上一樣撒蠻,她只要一嗓子,隔半坡黃豆地,整個北街社員都能聽到。金天牛再蠻,也不敢對一個女孩子撒野的。再說了,金天牛如果來北街抓舌頭,她還不是北街的戰(zhàn)士,抓她也起不了作用。冷靜后的保珍反而有了主人的姿態(tài),我的地盤我作主,她站在田埂上,也沒有禮讓一下金司令的意思。

        倒是金天?;帕松瘢洳欢∶俺鰝€丫頭片子,他不知道該怎么做才是最合適的了。他先將身子貼在溝渠邊沿,讓出道,做了個讓保珍先過的謙讓手勢。

        見保珍在猶豫,說,你叫保珍。

        又說,我認識你,你去過我們學校,你表哥在我們學校當物理老師呢。

        又說,你表哥用幾個滑輪,一根繩子提一桶水的游戲蠻好玩的。

        見保珍仍虎著個臉,又說,嘴幾乎貼到保珍的臉上了,我什么時候也用滑輪和繩子給你表演一下,好不?這句話有點輕薄,有了調(diào)戲的情調(diào)。

        保珍生氣極了,她哼了一聲,睖了金天牛一眼,甩了一下羊角辮,迸住氣,快速走了過去。

        一條田埂還沒走完,保珍再回頭時,金天牛已經(jīng)像風一樣消失得沒了蹤影。

        這夜黑天的,金天牛由南街潛到北街的縱深處的小村莊,不像是來抓舌頭的,抓舌頭單憑他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一定是來了解地形,刺探情報??磥砟媳苯值膽?zhàn)斗還要向縱深處推進,還有惡戰(zhàn)等待著北街少年。這么一想,保珍眼前又閃現(xiàn)了那天操場上矮胖子曬太陽時的痛苦樣子。不能讓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再敗給南街,不能讓金天牛的陰謀得逞。任何事情經(jīng)不得聯(lián)想,保珍覺得金天牛夜黑天在北街地盤上出現(xiàn),這是一個比神秘小島重要千百倍的情報。小島只是一個甜蜜的秘密,而這個情報可能會涉及北街小伙伴的安危。保珍雖然還沒有被鐵把批準為北街女戰(zhàn)士,但她應該像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那樣,在戰(zhàn)斗中鍛煉成長,成為北街一名合格女戰(zhàn)士。她得趕緊把這一情報報告鐵把。

        走急了,跨過一垅黃豆埂時摔了一跤。

        這時,姆媽的喊聲又從觀蓮橋塢口的土碉堡上傳來了,喊聲中帶著咸咸的青菜味。

        喬奶奶從菜園子拉開籬笆墻探出了頭。

        保珍娘,喊啥呢?

        又說,孩子撒個歡至于喊得麻姑山都震動嗎?

        喬奶奶呀,你不知道,保珍歡起來不知日夜的孩子,在外瘋了一天了。

        孩子不過撒個歡,讓她盡個興吧。

        保珍娘聽喬奶奶的話,從土碉堡上縮回了脖子。

        保珍娘當年生的是雙胞胎,龍鳳胎。因為要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早半個小時出生的哥哥保興,未滿周歲就被外婆抱到無錫寄養(yǎng)。

        保珍是由喬奶奶帶養(yǎng)長大,青水鎮(zhèn)上的好多孩子都因為父母要參加集體勞動,而寄養(yǎng)在喬奶奶家。喬奶奶的身世其實是青水鎮(zhèn)上的一個謎。有人說她十九歲那年與駐地一個兵痞好上了,居然還弄出個娃。還有人說是被兵痞強奸后,種下孽種。家人不堪其辱,將孽種送人,她也在她做藥材生意的二叔介紹下,到蘇州城一戶資本家中做奶媽。二十多年一直沒有回過青水鎮(zhèn)。全國解放后,政府才將喬奶奶送回青水鎮(zhèn)原籍。

        香瓜島

        麻姑山被一片黑色大幕深深籠罩著,黑魆魆的風穿越雪飛嶺,在雪飛嶺與野豬嶺間豁口奏響變奏曲。

        鐵把在雪飛嶺的黑松林間穿行著,突然,他聽到風的聲音有了小小的回旋,本來是一個和暢的旋律,有了轉(zhuǎn)調(diào)。有一陣風撲面就打了過來,讓人措手不及。

        有人盯梢。鐵把趕緊改變方向。

        他在雪飛嶺的黑松林間快速奔跑起來??墒嵌⑸业挠白颖蕊L還快一個節(jié)拍,他跑了一段,以為已經(jīng)甩掉了影子,想不到,那影子卻駕在了風端,早早在他的前方的一棵古樹邊守候他了。好在鐵把對雪飛嶺地形熟,他想,風跑的速度比他快,但轉(zhuǎn)彎沒有他靈活。他左拐右拐,七拐八彎后,攀上一尊巖石,從巖石躍上一棵古松,抓住古松枝椏,利用樹枝的韌勁,蹲下身子,雙腿使足勁,起身飛躍,跳在了巖下龍樹庵的一垛斷墻上。又從斷墻跳進庵內(nèi),斷墻上的沙塵灑落一地。

        龍樹庵原來有三個尼姑,破四舊時被趕出了庵。庵里的師太不堪被逐,返庵后懸梁自縊了。龍樹庵本來就藏在麻姑山的深處里,庵里的梁柱上又吊死過人,聽起來就瘆得慌,所以,平日里進山勞作的社員都避而遠之。鐵把不怕,他從小流浪,亂墳堆都敢睡覺。龍樹庵年久失修,常年風吹雨淋,屋脊已經(jīng)見天,幾根木椽在一洞星空中張牙舞爪。鐵把穿過前廳,一群蝙蝠撲了過來,又盤旋著飛落在一垛斷墻上,一股腥臭味強烈撲進鼻子。鐵把想吐,他伸出一只衣袖捂住了鼻子。蝙蝠的飛行驚動了梁上的一條蟒蛇,它將身子盤繞在梁上,伸過頭,“嗞嗞”地吐著信子,警告著來犯者。鐵把伸手抹掉纏繞在臉上,脖子間的蜘蛛網(wǎng),從后窗跳出龍樹庵,沿著老尼下山取水曾走過的一條青石小徑,走到瀨水江邊。

        貼著江面聽了一會兒,江水沒有漪漣,江水里的魚沒有受到驚嚇。確信盯梢的被甩了,鐵把將藏在江邊野蘆葦中的舊木船拉出來,又將藏在附近灌木叢中幾袋曬干的牛糞扛上小木船。平時,鐵把總從亮瞎子爺爺那里借來水牛,趁遛水牛的機會,讓水牛將牛糞,雞糞,羊糞送上小島。今天情況特殊,鐵把老覺得有盯梢,如果牽條水牛從瀨水灘走過,目標太大。鐵把在香瓜島上種香瓜,玉米的事只有老水牛知道。他現(xiàn)在還不想告訴任何人,連亮瞎子爺爺,喬奶奶都不能說。他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鐵把把這個心型的小島稱為香瓜島。鐵把是幫亮瞎子爺爺遛水牛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小島。鐵把從喬奶奶那里取來種子,撒在小島上。這些種植方式還是喬奶奶教的,喬奶奶原來在后院種了一院香瓜,黃瓜,西紅杮。不知怎么被民兵連長發(fā)現(xiàn)了。民兵連長很生氣,居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底下種下一院資本主義尾巴。他親自動手,將喬奶奶種的資本主義尾巴割掉。

        島上長滿的香瓜像探出寺廟的調(diào)皮和尚頭一樣,圓溜,光滑,還有幾分淘氣。他太喜歡島上的香瓜了。鐵把將船內(nèi)的牛糞撒向小島,他要給這片土地更多營養(yǎng),讓它長出更多的香瓜,玉米,蘑菇,他想小島四季都有收獲,這樣他才能經(jīng)常采摘了收獲的果實,分發(fā)給需要的街坊,青水鎮(zhèn)上的老百姓早就知道遠在天外,近在麻姑山,有一塊神秘沃土,物產(chǎn)豐富,有一位神秘的仙人,在青水鎮(zhèn)老百姓最饑荒的年月,將沃土上產(chǎn)的香瓜,玉米,蘑菇,乘著夜色,送到每家窗前,才不致青水鎮(zhèn)饑荒年代餓死過鄉(xiāng)鄰。他們雖然在心里隱隱知道是誰干的,但他們口中只承認是麻姑山神仙顯靈。

        鐵把在荒島上偷偷種的香瓜、玉米當然也是資本主義尾巴。鐵把不愿意這些小可愛被當成尾巴割掉,他心里更清楚,青水鎮(zhèn)上善良的鄉(xiāng)鄰都在為他守望著這個秘密。然而,當鐵把鉆進小灌木林,準備給小蘑菇養(yǎng)料時,他還是驚呆了。夜色中,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蘑菇圈的四周是一串串凌亂的腳印。顯然,有人上過小島,原本只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了。難怪這段時間總有一個影子在他身后直晃,是有人盯梢了。

        鐵把仔細檢查了蘑菇圈,沒有發(fā)現(xiàn)被盜跡象。他退出小灌林,又檢查了香瓜和玉米,也沒有被盜跡象。這時已經(jīng)晨光熹微,他沿著江面向麻姑山望去,麻姑山松濤陣陣,肉眼能見到的雪飛嶺,野豬嶺,再遠一點的頭陀嶺,杮梅嶺,沒有人影,連飛鳥都在睡夢中。

        什么樣的人上島了呢?鐵把有了心事。

        盯梢

        保珍沒有回家。

        她在八里棚,彈花店,亮瞎子爺爺住的牛棚里找了個遍,沒見鐵把蹤影。

        鐵把呀鐵把,你去哪里了?北街地盤上來了敵人,北街少年有危險了,你知道不?保珍十分焦急。

        保珍又想到了矮胖子??墒牵肿硬粌H懦弱,毫無主見,還被金天牛捉過“死老虎”。見到高出他一個頭的金天牛,嚇得小腿發(fā)抖是小事,怕還要尿褲子。

        保珍放棄了這個念頭。

        但,保珍沒有退縮。不能輕意放走滲透到北街的敵人。保珍想,不能活捉金天牛,她可以對金天牛的行動進行反盯梢,以便掌握金天牛動向,好及時向鐵把報告。她要在鐵把和北街的少年面前證明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孩,她是一個合格的女戰(zhàn)士。這種想法已經(jīng)在保珍肚子里長了好久,就像她姆媽十月懷胎一樣,時辰到了就生了出來。她突然覺得很好玩,她竟然把心里的想法與姆媽十月懷胎聯(lián)系在了一起。保珍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她走上黃豆坡后,輕盈地跨過喬奶奶的院子籬笆墻,拐進一條小巷,摸著墻根,走完黑一路白一路的小巷,就看到了散落在青水鎮(zhèn)北街的村落。村落已經(jīng)星星點點地亮起了煤油燈,飯菜的香味聽了風姑娘的話,飄進了保珍的鼻子。保珍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像麻姑山上的斑鳩唱歌。別說餓一頓了,就是餓上兩天又怎么樣。保珍沒有理會,電影上的女戰(zhàn)士都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理會肚子餓不餓的問題。保珍跟在星星后面,穿過一片甘蔗地,她要悄悄地繞到金天牛的前方,從暗里不聲不響地盯著金天牛。

        剛才,金天牛是沿觀蓮橋下方的一條垅埂方向過來的,保珍抄了近路,堵在了金天牛必經(jīng)之路。保珍躲在一塊玉米地里,她用茂盛的玉米葉遮掩著,耳朵緊貼著來路的風,只要風將金天牛的腳步聲音送來,她就立即行動。

        可是怎么行動呢?保珍在心里做了多種打算。沖出玉米地,對金天牛大叫一聲,“站住!不許動!”或者“繳槍不殺!”或者“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優(yōu)待俘虜!”這是電影里解放軍戰(zhàn)士面對敵人經(jīng)常說的話,可是如果面對金天牛也這樣說,是不是太冒失了。今天又不是南街北街少年戰(zhàn)斗的戰(zhàn)場,金天牛只是好端端地走路,他也沒有冒犯誰呀,怎么就成了俘虜了?你說他黑夜闖進北街地盤,那你們北街的少年每天都背著書包去南街的紅星中學讀書,算不算私闖南街地盤?

        那么,現(xiàn)在的問題是金天牛真走過來,她該如何行動?保珍實在糾結(jié)。

        有風掠過。一陣一陣吹得玉米地的玉米葉子直嘚瑟,靠近溝渠的幾株長勢肥胖的玉米甚至有點矯情,忸怩著笨重的身體,不停在路邊張揚著。風送來了玉米苞漿的清香,芬芳醉人。保珍想到了姆媽灶臺上的玉米糊,要是能喝上一碗,那肚子就不會咕咕叫了。肚子不咕咕叫,讓她在玉米地守一夜,都不會打哈欠的。她記得有次陪她爹看瓜,到了后半夜,睡蟲來了,她爹就給他摸來一個瓜,吃完睡蟲也跑了。

        現(xiàn)在玉米苞漿的清香仍然芬芳醉人。以前各家還有自留地,她爹摸的是自家自留地上的瓜,這回的苞米卻是集體的,偷吃了要被生產(chǎn)隊扣家里的口糧,還要戴著倒扣的竹簽高帽子,吊著木牌子上街游行。這可是羞先人的事,保珍是紅小兵,下半年就要讀初中了,她是絕對不會干這種偷盜的事的。

        保珍張開鼻子,深深地嗅了一鼻子風中送來的玉米苞漿清香,她又將鼻子伸到身邊一顆苞米邊,挨近了,反而沒有風中送來的清香。她感覺有點涼,畢竟是春天,夜晚的空氣是潮濕的。

        快一個時辰了,金天牛會不會走了另一條路。

        盯梢也是戰(zhàn)斗,電影上說這是隱蔽戰(zhàn)線的戰(zhàn)斗。對于一名合格戰(zhàn)士,盯梢跟丟了目標就是失敗。保珍有點沮喪,是一種失敗的沮喪。

        保珍鉆出玉米地。她在四周閑轉(zhuǎn)著,風也跟著她閑轉(zhuǎn)著。

        謝有順 書法

        保珍自作聰明了。金天牛在黃豆地的田埂上碰到保珍時,他就有了心眼。這個不奇怪,他已經(jīng)擔任南街少年司令兩年了,兩年南街北街大大小小幾十場戰(zhàn)斗中,他積累了豐富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換句話說,他已經(jīng)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戰(zhàn)士了。他明白,雖然保珍還不是北街戰(zhàn)士,可是,這丫頭看人的眼神鬼精,他料想保珍會跟蹤他的行動。不過他還是竊喜,保珍這丫頭雖然鬼精,可畢竟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磨礪,換句話說,還嫩著,還捉摸不了他到北街的縱深處究竟干啥。

        就在保珍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金天牛突然決定,撤退。

        金天牛為了麻痹保珍,選擇保珍仰著頭走過去后,悄悄往黃豆地里一鉆。

        金天牛是在保珍拐上黃豆坡,沒了影蹤后,才從黃豆地里走出來的。他是從來的路往回趕的,他料想保珍,或者她帶來的北街少年不會再走這條路了。

        但是,他沒料到土碉堡旁的大槐樹上會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鐵把這段時間一直覺得有個影子跟著他,可是這影子像風一樣怎么也捕捉不到。他在老師曾經(jīng)說過守株待兔的故事中得到了另一種啟發(fā)。也是的,既然風捉不住,何不找一個風口張開袋子,等著風鉆進來。天一黑,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了土碉堡附近的老槐樹。

        鐵把看到金天牛探頭探腦從黃豆地出來,走上黃豆坡,又沿土碉堡邊的牛腸路,走上觀蓮橋,走向南街。

        鐵把沒有驚動金天牛。

        喬奶奶的羊

        民兵連長金建國對金天牛的工作相當不滿意。

        民兵連長一直認為金天牛是南街最能培養(yǎng)成革命事業(yè)接班人的少年。交待他盯梢的政治任務已經(jīng)幾個月了,可他今天送回一條北街老菜花家去彈花店加工了一床舊絮的消息,明天提供一條某某村誰家去彈花店加工了舊棉絮的消息。民兵連長對金天牛失去耐心了,他從鼻子里哼出一句,狗熊掰棒子——瞎忙乎。

        民兵連長要的不是彈新絮,加工舊絮這樣沒有價值的情報。

        可是民兵連長究竟要什么樣有價值的情報?

        這么跟你說吧,我要的是干貨。民兵連長說。

        又說,干貨懂吧?

        不懂。金天牛眨巴著眼睛,半天,吐出了咀嚼的那根稻草。回答得很干脆。

        ……

        民兵連長噎在那里,怎么跟眼前的少年解釋清楚階級斗爭的重要性呢?怎么讓眼前的少年在日常瑣碎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新動向的線索呢?一句話說不清楚??墒歉韶浘驮谶@里面。

        這么跟你說吧,又說,比如彈花店里,加工舊棉絮,彈新棉絮只是幌子,就像電影里開的布店賣布,照相館拍照,也是幌子。在布店,照相館跟誰接觸,都說了哪些話,才是重要的。民兵連長這么一比喻,金天牛眼前突然來了一窩老鼠,在黑色的屋子里四處逃竄。彈花店就有點鬼鬼祟祟的樣子了。

        金天牛想,彈花店加工舊棉絮,彈新棉絮怎么反成了幌子?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彈花店加工舊棉絮,彈新棉絮只是不務正業(yè),真正的正業(yè)還在加工舊棉絮,彈新棉絮的背后。背后不是討價還價收彈花費嗎?這么想著,金天牛更加迷糊了,那農(nóng)民扛著鋤頭、耙子下地是不是也屬于不務正業(yè)呢?再說了,我總不能時時蹲在嗆人的彈花店里吧。不蹲在彈花店能聽到啥?話說回來,如果真蹲在彈花店,人家見他一大活人在,也不會說什么隱私的話,蹲也白蹲。金天牛不聰明了。

        ……說的都是彈花的事。金天牛回答。

        他本來想把他發(fā)現(xiàn)的鐵把撿牛糞送進麻姑山,鐵把半夜去麻姑山的情況一并向民兵連長匯報的,又一想,人家民兵連長讓盯的是鐵把他爹他娘,盯的是彈花店,沒讓他盯一個毛孩子。再說了,他還沒找出牛糞與階級斗爭之間的聯(lián)系,冷不丁匯報上去,他怕民兵連長又取笑他狗熊掰棒子——瞎忙乎。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更關鍵的原因,他和鐵把同是青水鎮(zhèn)南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司令,一個司令盯另一個司令的梢,傳出去豈不讓兩個戰(zhàn)斗隊的隊員笑話。

        你都發(fā)現(xiàn)誰來彈花店最勤快?民兵連長金建國進一步引導。

        喬奶奶。金天牛幾乎沒有思考,脫口而出。說到底他還年輕,還不明白對自己說的話要負責。

        民兵連長金建國眼睛一亮,吐了一口痰,一腳踩在上面,螺旋式旋轉(zhuǎn)了兩圈。說,這個老婆子我得親自上陣。多年的階級斗爭經(jīng)驗告訴他,一個在大資本家干了二十多年的保姆和一家在外流浪了二十多年的外來戶一樣,他們的身體里還不知道隱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墒沁@么多年,他一直找不出來由。民兵連長金建國站起身,竟像老朋友一樣拍拍金天牛肩胛。好,好。這個情報好。

        這一表揚讓金天牛臉臊紅了,他想不明白,一個老婆子去彈花店串個門,這算什么好情報,還要勞煩金連長親自上陣。

        喬奶奶兩天來一直喘不過氣來。胸悶。喉嚨像開進了一臺發(fā)動機,整天吼吼著。一會急湍,像麻姑山暴雨后澗溪的流水,一會低緩,像黃豆地邊溝渠流水,聽不到流淌聲。鐵把他爹請來了青水鎮(zhèn)上會把脈的赤腳醫(yī)生黃醫(yī)生,黃醫(yī)生說,喬奶奶的嗓子像排灌站的老于打水,偷賣了半桶柴油,又給油箱加了半桶水。赤腳醫(yī)生沒說喬奶奶得了什么病,他只是開了藥方,讓鐵把他娘幫忙去藥店照方抓了藥煎服,早晚一次。

        喬奶奶拒絕服藥,誰勸都不聽。

        喬奶奶的羊不見了。

        羊是三天前沒見的。晚上還喂了它幾枝黃豆秸稈,還摸了它頸項上光溜溜毛,還囑它晚上早點睡,還貼著它耳朵吩咐它,牛叫時,你莫叫,驢叫時,你也莫亂——你的身份跟它們不一樣,它們是集體的,姓公。你是我老婆子私養(yǎng)的,姓私?,F(xiàn)在都在斗私批修,姓私的亂叫了就要被人割尾巴。還悄悄對它說,割尾巴就是砍腦殼,砍了腦殼就沒命了,就吃不到鮮嫩的黃豆秸稈,也產(chǎn)不下新鮮的羊奶了。摸了。囑了。說了。還不放心,又把羊棚的窗戶用一捆稻草堵了個嚴實,怕粗心的羊妮子聽到亮瞎子牛棚里牛哞哞叫也跟著咩咩叫。

        可是,一早起來,羊還是不見了。拴在羊脖子上的繩子的另一端,孤零零地掛在羊棚的一根懸梁上,像蛇一樣隨風游動。再看籬笆墻還像一排站崗的戰(zhàn)士,紀律嚴明地守護著院子。羊妮子雖然長了四條腿,可它也不能飛呀,隔著高高的籬笆墻,它是怎么出去的呢。

        這死妮子,遇見歹徒怎么不叫呢?喬奶奶一雙小腳沒有邁得開,一屁股就坐在了院子里。她平日里習慣把她的羊稱她的妮子。妮子已經(jīng)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現(xiàn)在不見了。

        第一個發(fā)現(xiàn)喬奶奶躺倒在院子里的是鐵把。他每天早上上學時,總要從喬奶奶的籬笆墻旁探頭看一眼。喬奶奶若安生生坐在院子里的舊藤椅上曬太陽,他就會裝著若無其事地哼著他的村坊小曲,從籬笆墻邊走過。若是沒見喬奶奶坐在院子里,他便會跨過籬笆墻,借故到喬奶奶家借一樣東西,見喬奶奶安生生地在屋子做事,他會裝啥事也沒。次數(shù)多了,喬奶奶也猜出了鐵把的心思,鐵把還沒進屋,喬奶奶總會先說,奶奶沒事,上學去吧。

        今天喬奶奶有事了,她正躺在院子的空地上不能動彈。

        喬奶奶的病根在羊身上,是羊丟了。

        確切說不是丟了,是被誰偷了,拴在羊棚里的羊是不會丟的。

        被偷了也不能聲張,聲張了,不是明著昭示天下家里還藏著一條資本主義羊尾巴,誰也沒這么大膽??墒?,偷羊的人也膽大,竟敢把那么大一條資本主義羊尾巴給偷回家,不怕戴著高高竹簽帽,吊著木板子游街了?

        不可能偷回家,喬奶奶的羊妮子跟喬奶奶親如母女一般,感情好著呢。離了喬奶奶,羊妮子也會象喬奶奶想它一樣想喬奶奶的,羊妮子脾氣犟著呢,想苦了,羊妮子誰都不會理會,一定會仰著腦殼咩咩地哭著,傾訴想家之苦,這都是喬奶奶從小慣下的。偷羊人別說沒羊妮子最愛吃的黃豆渣,即使有了,羊妮子照樣邊吃邊咩。誰還敢把這樣一個愛鬧情緒的尾巴藏家里,等著把公安和割尾巴的工作組召來。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將偷來的羊妮子藏在麻姑山的哪座破廟里,羊妮子哭破嗓子也沒人聽到,沒人聽到就沒人告訴喬奶奶,沒人告訴喬奶奶,喬奶奶就不能來救它??墒锹楣蒙竭B綿起伏,叢林覆蓋,深不見底,山里面的寺,廟,庵那么多,究竟會藏在哪個寺里,哪個廟里,哪個庵里。神仙也不知道。鐵把更不知道。

        鐵把想到一個辦法,他悄悄把北街少年召集起來,安排他們在南北街私下布下眼線,幫喬奶奶尋找羊妮子下落。

        鐵把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青水鎮(zhèn)上的南北街少年間雖然經(jīng)常開戰(zhàn),但這事與大人好像無關。誰家孩子開戰(zhàn)中被瓦片,磚塊,石子砸破了頭,頂多家里大人帶著去南街或來北街對方孩子家中討上三個荷包蛋。吃了,回來的路上,沒過觀蓮橋,倒會拎著自家孩子的耳朵,懸在半空,訓斥自家孩子不機靈,沒出息,丟娘老子臉。憑啥不讓花家小子臉上開花,老親娘給他燙五個荷包蛋。因為這樣的原因,南街北街少年在開戰(zhàn)中受傷很少告訴家人。頭上開了花,手臂蹭破了皮,有血流出來了,大人追問起來,也只會搪塞上山采野果摔了跤,要不就是被山上滾下的碎石砸中了。青水鎮(zhèn)南北兩街男人照常蹲在觀蓮橋的橋墩下抽煙說莊稼,談女人,兩街的女人照樣互借鞋樣,互借油米。知道底細的人也就不覺得奇怪了,青水鎮(zhèn)北街的丫頭嫁到南街,南街的姑娘嫁給北街的小伙,親連親,親纏親。鐵把的奶奶就在南街花記篾匠店當掌柜,鐵把大姑姑花盛開,大叔花笸籮,二叔花籮筐,三叔花篩籮,二姑花鮮艷,四叔花笊筢,五叔花簸箕,三姑花芬芳都在南街。南街少年戰(zhàn)斗隊中勇敢的戰(zhàn)士花榮光就是鐵把叔叔的兒子,鐵把的堂弟弟。

        鐵把看準了南北街這樣的血脈相連,樹藤關系,佯裝布眼線是給南北街來個虛張聲勢,給盜羊賊來一個兵臨城下,天羅地網(wǎng)的感覺。這招他不知從哪本小人書上學來的,他稱這招叫攪混水。攪了混水就是為了摸到水中的魚,找到那個連腳印都未留下來的盜羊賊。他不是沒想到常常黑夜?jié)摲奖苯謥淼慕鹛炫?,但很快又被他否定了。金天牛盡管也聰明,那不過是小聰明,他做不到來北街盜一只羊連腳印也不留下來。他也做不到來北街縱深處盜一只羊,連雞都不叫。雞不叫狗也就沒叫。狗不叫八里棚牛棚里的牛也沒叫。牛沒叫,喬奶奶的羊妮子也就沒叫。

        這個金天牛做不到。鐵把想。

        鐵把斗牛

        保珍將秘密告訴鐵把已經(jīng)是十多天后的事了。

        不是保珍貪玩忘事,是家里出了點事。也不是她家出什么事,是她外婆去世了。保珍她媽帶她到無錫奔喪去了。

        保珍還是拱在她媽懷里吃奶的時候,跟她媽一起送哥哥到無錫外婆家來過。來一趟也不容易,一條破輪船,從扁擔河捯飭到瀨水江,又從瀨水江捯飭到大運河,晃晃悠悠地得坐上五六個小時,目的地還沒到,還要二舅開了拖拉機顛過十八灣。保珍暈船暈車,一路上差點把她的腸子都吐了出來。喪事辦完后,她二舅就帶著保珍去了無錫好玩的地方。太湖自然要去,都說太湖美,美在太湖水,可是在保珍眼里,太湖還不如家鄉(xiāng)大溪水庫,沙河水庫干凈,漂亮,波光瀲滟。黿頭渚就更不用說了,巴掌大一塊地方,還不如麻姑山的一個嶺。保珍想,無錫除了大街上自行車多一點,人多一點,還不如青水鎮(zhèn)更好玩。也不是青水鎮(zhèn)好玩,是青水鎮(zhèn)上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多。

        回來時,保珍她娘帶回了她的哥哥保興。這自然是保珍最開心的事,她不僅在青水鎮(zhèn)上多了玩伴,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不久還將多出一個戰(zhàn)士。我哥一定會成為北街一名出色的戰(zhàn)士。保珍特別羨慕保興,生來就是男將,可以參加少年戰(zhàn)斗隊,可以整晚在麻姑山參加戰(zhàn)斗。要是我早出生半小時,那個保興就我保珍了。保珍羨慕里還有了一份嫉妒。但更多的還是開心,保珍看著比她早出生半個小時,而個頭比她足足高一個頭的保興,保珍的喜悅就放在了臉上。

        保珍將長滿香瓜,蘑菇的神奇小島的秘密和金天牛夜闖北街的情報告訴鐵把后,鐵把并沒有表現(xiàn)出保珍想像中的欣喜,或驚訝,這讓小姑娘多少有點失落。神奇香瓜島的秘密她連喬奶奶都沒泄露,她的姆媽都沒告訴,她相信了你一個外來人,一個黑戶,她把一個足可以撐破她心臟的巨大秘密告訴了你,結(jié)果呢,你似乎滿不在乎,你只是從鼻子根部哼出了三個字,知道了。

        知道了?我不告訴你你能知道?保珍不滿。這丫頭什么事情都放在臉上。

        又想起自已為了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的安危,黑夜盯梢,挨了餓,受了寒,感冒發(fā)燒清鼻涕流了好多天??墒?,鐵把還是不讓她一個女娃娃參加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還是不點頭批準她成為少年戰(zhàn)斗隊的一名戰(zhàn)士。

        女娃娃怎么了?電影上的女英雄多了去,《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洪湖赤衛(wèi)隊》中的韓英,哪個不是女兒身。

        保珍委屈了,她不干了。

        保珍不理鐵把了,就是在喬奶奶家碰到了也不理。司令就了不起了?哼!保珍狠狠地想。

        不過這種委屈并沒有持續(xù)幾天,她哥哥保興從無錫回來后,她一下子就沉浸到溢于言表的喜悅之中。

        她覺得她的每根毛孔都舒展了,然后從她每根舒展毛孔里生長出了她喜歡的花,山銀花,木槿花,羊躑躅花,一枝黃花,開了滿山遍野。

        保珍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秘密了,她的秘密也要開花了。

        那天,保興,保珍兄妹倆本來在麻姑山上割豬草,割著割著,保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說,哥,我?guī)闳ヒ粋€地方,那兒的豬草又嫩又鮮,隊上的牛吃了都不愿走。又把嘴貼到了保興耳根,說,不只是草又鮮又嫩,松樹底下的蘑菇一圈一圈開會呢,像幼兒園里的娃娃。還有蔓藤上結(jié)著的香瓜,一個個長得像麻姑山報恩寺里方覺和尚的光腦殼,可愛死了。

        可是問題來了。保興是無錫長大的孩子,不像瀨水江邊長大的孩子,個個都是水葫蘆,一個猛子能從瀨水江東扎到江西。保興不會游泳。怎么去那個瀨水江心的神秘小島?

        偷了社里捕撈隊的船去,一定會讓捕撈隊發(fā)現(xiàn)。捕撈隊管事的是她三叔,本來就有麻子,再加上不茍言笑,一臉曬干的地瓜,誰見了都覺得像打碎罐的豆瓣醬,黑糊糊黏在臉上。保珍打小怕三叔,青水鎮(zhèn)上的小孩都怕三叔,哪個小孩子耍賴不聽話了,大人只要站門外吆一聲,三麻子來了。一聲就靈,膽小的孩子一準躲進衣櫥,或者鉆進床底下。

        還有一個辦法就是向亮瞎子爺爺借牛,亮瞎子爺爺心善,好說話。況且不只是老馬識途,老牛也識途。上回保珍也是迷迷糊糊被牛帶到島上去的,若是騎了牛去小島,都不用找路。這么一想,保珍十分開心。

        牛是很溫順的,騎在它背上雙腿夾緊了,手里的韁繩拽住,叫它向左,手里韁繩往左勒。叫它向右,手里韁繩往右勒。叫它向前,拍下牛后背。千萬不能用柳枝抽牛耳朵,抽了就要了命了,牛就撒了野了,勒韁繩也不管用的,牛背上的人輕一點會被它摔成骨折,重一點,被它一腳踩在胸上,就沒戲了。下水的時候,要緊拽牛角,牛頭是不會沉下水的,不會游泳也淹不了。

        保珍交代保興,像一個大姐姐,或者像一個小母親。

        可是還是出事了。

        不是保興出事,是保珍出事。

        也不是保珍出事,是保珍騎的牛出事了。保珍騎的那頭母牛正是發(fā)情期,突然嗅到遠處陌生公牛氣息后,先是停下了,后揚起了脖子,長長地“哞”叫了一聲。保珍有經(jīng)驗,知道不好,可是來不及了,母牛飛起了四蹄。保珍勒緊韁繩,可是,不管用。保珍著急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她一個字等不了一個字地叫著她哥。可是保興又有什么辦法。母牛瘋了一樣揚蹄飛奔,根本不聽召喚,完全不是之前保珍馭牛時,小柳枝后背抽一下才跑幾步。

        畈田里勞作的社員驚呆了,他們沒有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可是他們看到了鐵把不知從哪冒出來,雙手揮舞著,突然就發(fā)動了雙腿的發(fā)動機,飛向了保珍騎的那頭牛。

        社員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雙手抱著農(nóng)具,舉目觀望。他們起初以為鐵把那傻小子因為幾天沒聽到飛機轟鳴聲,沒能追飛機,腿癢了,才去攆一頭牛。他們總覺得是保珍故意鉚足了勁趕著集體的牛,讓鐵把過一把追飛機的癮。他們中甚至有社員在隊長昌明耳邊嘀咕,這是有意損壞集體資產(chǎn),建議昌明扣海福家工分。他們生怕鐵把二叔花籮筐傷心,竊竊私語時盡量不讓花籮筐聽到。

        可是,情況越來越不對勁,鐵把居然跑到牛前面,一手抓一只牛犄角,跟牛較上勁了。畈田里的社員都以為花篾匠的孫子換了新傻法,追飛機改成了斗牛了。他們看見鐵把還脫了上衣在牛前面舞動著,樣子倒真像是他們從紀錄片中看到的斗牛士了。他們中有的甚至幸災樂禍地遠遠嚷嚷著叫鐵把加油,或者花篾匠的孫子,加油。這等于明著取笑花籮筐有個傻侄子。青水鎮(zhèn)八輩子也沒有出過這樣的活現(xiàn)世寶,真是丟了祖宗的臉?;ɑj筐在埋頭干著活,他為有個活現(xiàn)世寶的侄子而羞愧不已,恨不得在畈田挖個地洞鉆了進去。

        還是昌明眼尖,他覺得這孩子不像在斗牛。究竟在干什么,他一時還沒落明白,但他總還是覺得有不對的地方。

        突然,昌明叫了聲,籮筐,不對勁,孩子怕有危險。扔了手中的農(nóng)具,就往瀨水灘奔去??礋狒[的社員們也說,不對勁,孩子怕有危險。扔了手里的農(nóng)具,往瀨水灘奔去。埋頭干活的花籮筐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扔了農(nóng)具,跟著懵懂懂地往瀨水灘奔去。

        等隊長昌明和社員們趕到瀨水灘時,保興正坐在一塊草皮上,嘴里嚼咀著一根牛筋草,看著天空發(fā)呆。他旁邊的保珍正在嚶嚶抽泣,哭得臉色刷白。不遠處,鐵把騎在那頭被他用上衣衣袖套住牛角,蒙了雙眼的牛背上,發(fā)情母牛原地挪著四蹄,上下擺動著腦殼。那件罩在它眼睛上的青布上衣,像一面黑旗,掛在它的牛角上跟著上下擺動。

        鐵把斗牛的事從此成了青水鎮(zhèn)上的一個話題。幾十年后,老人們還在青水鎮(zhèn)上流傳。無非之前人們說,北街八里棚黑戶鐵把,別看他傻,能攆飛機,能斗牛呢。十四五歲就能把一頭發(fā)情的大母牛馴得服服的。說故事一樣,把少年英雄鐵把的故事,在青水鎮(zhèn)一代又一代的青少年中間流傳。

        金天牛的新任務

        金天牛不知道應該把羊藏在什么地方。

        那天,民兵連長告訴他,對喬奶奶的階級斗爭新動向他要親自上陣。他越想越不對勁了。就想到了喬奶奶后院羊棚里養(yǎng)的羊。那頭母羊產(chǎn)奶期的奶水都喂給了青水鎮(zhèn)上缺奶水的孩子們了,不在產(chǎn)奶期,可愛的小母羊就成了青水鎮(zhèn)孩子們的小玩伴。喬奶奶家后院養(yǎng)的羊,其實大多數(shù)青水鎮(zhèn)的鄉(xiāng)鄰都知道,但是沒有人向大隊部告發(fā)。大隊干部也不是不知道,他們只不過睜一眼閉一眼,他們中有自已兒女,或者孫子孫女也曾吃過喬奶奶的羊妮子的奶,或者成為過羊伴??墒敲癖B長金建國不一樣,他結(jié)婚快十年了,老婆一直沒生,或者他也知道喬奶奶家后院有一條資本主義大尾巴,其他大隊干部都睜一眼閉一眼,他沒理由不睜一眼閉一眼。現(xiàn)在不同了,喬奶奶已經(jīng)與彈花店階級斗爭新動向聯(lián)系上了,金連長要親自上陣了,羊的尾巴怕是藏不住了。金天牛知道他這個當民兵連長的堂哥什么都干得出,上回喬奶奶一院子的新鮮蔬菜就是犧牲在堂哥鋤頭底下的。誰見了被砍了頭,汁流滿地的一院新鮮蔬菜都會傷心,金建國卻扛著鋤頭,唱著他的“打靶歸來”,雄赳赳地走了。

        羊是喬奶奶的妮子,要是羊尾巴也像蔬菜一樣被割了,那喬奶奶還怎么活呀。

        金天牛拿定主意,先把喬奶奶的羊妮子轉(zhuǎn)移走??墒牵€不能讓喬奶奶知道。知道了,喬奶奶一準牽掛,一牽掛就會出事,就會三天兩頭顛顛著一雙小腳奔她的羊妮子去。喬奶奶行動不便,街面上一出現(xiàn)就能引人注意,就會暴露目標。她的目標一暴露,金天牛的目標也就暴露了。金天牛目標一暴露,他就不能經(jīng)常潛伏北街,不能經(jīng)常潛伏北街就無法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了。

        可是,如果現(xiàn)在不讓喬奶奶知道,事后知道了那叫偷,他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楚呀,叫青水鎮(zhèn)上的鄉(xiāng)鄰傳開了,南街少年戰(zhàn)斗隊的司令原來是個賊,這才叫丟臉。

        其實,鐵把把金天牛想錯了。羊妮子還是被金天牛下定決心后的一天凌晨抱走的。那個時候,扁擔河里的水氣正向青水鎮(zhèn)彌漫,整個青水鎮(zhèn)的鄉(xiāng)鄰還在夢中香甜著呢。金天牛平日里睡在紅星中學看大門的金家大爺那里。金天牛爹娘一口氣生了兄弟姐妹七個,一張竹片床上擠了兄弟姐妹七人。半夜誰睡累了,身體翻個方向,要叫醒其他六兄弟姐妹,齊聲一二三。金家大爺一個人睡學校,難免寂寞。堂哥金建國出面,讓金天牛睡學校給金大爺作伴。這樣也是兩全其美的事。

        金天牛是從后窗鉆進羊圈的,因為是熟人,羊妮子也沒叫。他用一只舊麻袋套了羊妮子的頭,又從后窗跳了出去。將羊妮子拴在后窗一塊麻箍石上,進屋后又將那捆稻草塞在了窗戶里。

        金天牛先將羊妮子藏在了學校后院的一間柴房里。學校本來就是破四舊時金家的舊祠堂改建的。從學校廁所邊一堵圍墻的旁門走出去,眼前是一條小徑和一片白楊樹,白楊樹的盡頭是一間小屋,原來是看祠堂的金家老前輩住的小偏房。祠堂改成學校后,小偏房改成了學校小柴房。小柴房本來就很少有人進去,現(xiàn)在金天牛又找了把鎖,將廁所旁的那道門給鎖上了。羊妮子就是寂寞了,想家想喬奶奶了,發(fā)脾氣

        哭叫,也沒人聽到。

        謝有順 書法

        金天牛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可他萬萬沒想到,鐵把為了幫喬奶奶找羊妮子而在青水鎮(zhèn)遍布眼線。

        學校碰到了鐵把,也不能跟他攤牌。攤了牌也說不清爽,你說為了保護喬奶奶的羊妮子,才將羊妮子藏在學校柴房。人家問了,羊妮子沒招誰惹誰,怎么就有危險了?你得一五一十,來龍去脈說清楚,哪個環(huán)節(jié)也不能落下,哪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紕漏。你說民兵連長金建國親自抓喬奶奶的階級斗爭路線,怕羊妮子被發(fā)現(xiàn)了,割了羊妮子的尾巴??墒悄阒v著講著就出了紕漏,人家又要問了,你是怎么知道民兵連長金建國親自抓喬奶奶的階級斗爭路線的?再說下去不只把自己當密探盯梢的事敗露了,還得把金建國同志出賣了。

        鐵把這個流浪兒的鬼點子真多。難怪自己盯了那么久的梢,硬是拿不到他的把柄了。

        得趕緊把羊妮子轉(zhuǎn)移了,若還放在學校柴房里,盡管圍墻的門鎖著,鑰匙在自己手里,可是學校畢竟公共場合,說不定哪個校領導想到后院視察視察,叫金大爺打開廁所旁圍墻上的小門了。說不定哪個淘氣的同學不愿在廁所里拉屎,翻了圍墻去白楊樹林里拉屎。一切皆有可能,任何一個可能都會敗露出羊妮子的存在。

        如果運到麻姑山廟里藏著,即使不餓死,也成了麻姑山野狼的一頓晚餐。

        往哪兒轉(zhuǎn)移呢?這么一想,羊妮子竟成了燙手的山芋,累贅了。

        金天牛犯難了。

        喬奶奶丟了一只羊的事讓民兵連長金建國知道了。金建國說過,他是順風耳千里眼,青水鎮(zhèn)的一舉一動,風吹草動都在他眼底收著。

        金建國把金天牛叫到了瀨水江的一塊灘涂上時,金天牛已經(jīng)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平日里,有什么事,金建國總是讓門衛(wèi)的金大爺把他叫到大門旁的那尊石獅邊。或者干脆就在青水鎮(zhèn)的哪條街的街口,把金天牛叫到一邊。天牛跟你說個事,然后附他耳朵,一件事就交代完了。今天不一樣,今天金建國把金天牛約到了野外的瀨水江灘。一個大隊支委,大隊民兵連長把一個青水鎮(zhèn)上的一個青頭少年,約到瀨水江灘談話,該是多大面子。這在青水鎮(zhèn)上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金建國在江灘的草地上抽著煙,來回走著,也不說話,一會仰頭看看天上的云,一會兒低頭看看江面,一會又放眼遠處的江面上的點點白帆。一邊的金天牛就待不住了,金天牛待不住也不能放在面上,他跟著看云,跟著看江面,跟著看點點白帆。

        抽完兩根煙,金建國不來回走動了,也不看云,也不看江面,也不看白帆,看著金天牛。看了半天才說,天牛呀,喬老婆子家什么時候有一只羊了。也不說丟羊,單說有羊。有羊跟丟羊不一樣,有羊是一個時間跨度漫長的概念,丟羊是一瞬間。

        是啊,喬奶奶家什么時候有羊的?好像十年前,好像二十年前,好像自從喬奶奶住進西坡巷一直就有。但是,金天牛沒說。

        金天牛沒說是在等他堂哥說,他知道金建國的話還沒說完。

        金建國說,我叫你盯梢快半年了吧?

        金建國沒說金天牛盯梢半年沒發(fā)現(xiàn)喬奶奶家有羊。

        他又說,羊會丟哪里去呢?

        不等金天牛回答,又說,天牛,你怎么看這個事的呢?又點了支煙。

        我,我,我,我不,我不知道,金天牛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知道如何回答金建國讓他怎么看這個事,還是不知道羊丟的事。他本來對藏在學校小柴房里的羊就犯難,現(xiàn)在把他叫到瀨水江灘開門見山就是說羊的事,金天牛心里發(fā)虛,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金建國一連串的問題。

        形勢復雜啊,我們的眼皮底下竟藏了這么大一條尾巴,你說怕不怕人?金建國原也沒打算眼前的少年回答他的問題,他像自言自語,又像自問自答。

        會不會喬奶奶家根本就沒有羊,只是街面上的人飯后無事,隨意臆造的故事作為飯后談料?金天牛終于接上了話。

        我也希望只是青水鎮(zhèn)街面上的一個傳說,我也希望根本就沒有喬老太婆丟羊的事,最好是從來就沒有在青水鎮(zhèn)上存在過這只羊。

        金建國在金天牛臉上脧了一眼。

        金天牛暗暗吃驚,他不能在堂哥面前承認喬奶奶的羊是他藏起來了。

        早先聽說喬奶奶養(yǎng)過羊,是大隊批準的,后,后來就不知道她家養(yǎng)羊的事了。

        金天牛垂下頭,他盡量回避著與金建國的目光正面交鋒,裝作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一只腳來回蹭著腳底下一簇針針草。

        還不只是一頭羊那么簡單,青水鎮(zhèn)上的街坊私下里都在傳說著田螺姑娘下界種地,專門接濟青水鎮(zhèn)上揭不開鍋的鄉(xiāng)鄰。

        聽起來還是說羊的事,但金建國已經(jīng)從一件事扯到了另一件事上。

        扯蛋!突然,金建國幾乎叫了起來,明明是階級斗爭新動向,還裝著弄神弄鬼的,說什么田螺姑娘下界。這世上哪有鬼,哪有神,哪有妖,都是人裝的。

        又說,還不知道有多少更大的尾巴隱藏在青水鎮(zhèn),隱藏在茫茫的天目山脈麻姑山。金建國好像正拿著望遠鏡在天目山的密林中一遍一遍仔細搜尋著。

        建國哥,小聲點,聽說當年麻姑山靈官廟很靈的,二伯母都信。金天牛的二伯母是金建國母親。金天牛這時似乎明白,金建國其實還是扯的一件事。

        靈有屁用,還不是給拆掉了。金建國才不信這個邪。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拍了幾下自己的前額,對金天牛說,天牛呀,我后來想了,你畢竟還年輕,經(jīng)事少,上次組織交給你的任務,目標太散,難度有點大,大海撈針了,讓你可能摸不著頭腦,這次組織交給你一個目標明確的任務。

        將金天牛拉著在草皮上坐下。說,過幾天,公社要組織社員去南京開挖秦淮河水利工程,所有勞力都去。彈花店你就不要盯梢了,彈花店里的夫妻也被我們派到水利工地去了,這么一項偉大的水利工程不能讓他們不流汗。你乘鎮(zhèn)上的勞力都出工,帶上你們南街戰(zhàn)士,去天目山脈的麻姑山,去雪飛嶺,去野豬嶺,去剝虎岕,去深澗岕,翻遍整個山,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田螺姑娘種的那塊地。我就不信,天下還有一塊是神仙耕種的地。

        見金天牛木呆呆地盯著他,又說,我和大隊部的領導都是看重你的,我們經(jīng)過慎重考慮,都覺得只有你才是青水鎮(zhèn)上少年中最有希望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接班人。這回可不能再辜負組織對你的信任了。

        像長輩對晚輩,語重心長,說話前先是用手來回摸了摸金天牛的頭。金天牛最煩人家摸他的頭,爹娘也不行,他擰了擰脖子,把頭從金建國的手掌下掙脫出來。

        金天牛其實有點煩這樣的游戲了,可是他仍然覺得組織交給的任務是光榮的。

        金建國是軍人出生,他習慣隊前訓士兵。他先站了起來,又叫金天牛也站起來,然后大聲問金天牛,金天牛同志,有沒有決心完成任務。

        金天牛在南街北街少年戰(zhàn)斗前也經(jīng)常學著他堂哥的口氣對南街戰(zhàn)斗隊的少年訓話,可,今天面對他的堂哥,他卻嚴肅不了。

        金天牛耷拉著腦袋,笑出了聲,這讓金建國很失望。

        金建國在金天牛面前立正著,板著臉,大聲道,

        金天牛同志,你是青水鎮(zhèn)上的杰出少年,是南街少年司令,請你嚴肅點,大聲回答我,有沒有決心完成任務。

        金天牛嚇了一跳,他突然想起,不是自己帶領的南街少年戰(zhàn)斗隊與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在玩戰(zhàn)斗游戲,面前站著的雖然是堂哥,但是大隊民兵連長,是代表一級組織。他慌慌站正了,像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戰(zhàn)士,揉著惺忪的眼睛,突然被告知,首長進班組例行檢查。手忙腳亂了,左手打了個敬禮,報告連長,保證完成任務。又一想不對,才又將左手換成了右手。

        又一想還是不對,剛才堂哥還稱自己是南街少年司令的,怎么一個司令向連長報告?金天牛傻傻地站在他堂哥金建國連長面前不知所措。

        金建國本來一臉嚴肅,金天牛的一整套滑稽動作把他逗樂了。但他畢竟革命工作多年,在一個毛毛孩子面前,他還是收斂了自己的笑容。

        臨走時,金建國一句詭秘的話把金天牛嚇得鼻尖直冒汗。

        金建國說,至于那頭羊,你就看著處理吧。

        莫非金建國什么都知道,難道金建國也在盯我梢?

        金天牛摸不著頭腦了。

        青水鎮(zhèn)

        青水鎮(zhèn)是南方的一個不顯眼的小鎮(zhèn)。它靜臥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天目山余脈的繁枝密林和變幻云霧之中,四周群山簇擁,草葉葳蕤,村落起伏,神秘、潮濕,充滿誘惑。

        瀨水江的支流扁擔河從鎮(zhèn)中央潺湲而過,把青水鎮(zhèn)分成了南街和北街。一座觀蓮橋連接南街北街。扁擔河上接大溪水庫,沙河水庫,下連太湖,直至東海。大溪水庫,沙河水庫由天目山脈崇山峻嶺間千百條澗溪匯集而成,水庫湖面水光瀲滟,干凈而調(diào)皮。

        青水鎮(zhèn)南街喧囂、熱鬧。北街沉穩(wěn)、內(nèi)斂。

        我們勇敢的南街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的很多戰(zhàn)斗都在天目山余脈的麻姑山繁枝密林中進行。

        現(xiàn)在已是隆冬臘月,秦淮河水利工程已經(jīng)掏空了鎮(zhèn)上的所有勞力。學校也已經(jīng)放假,我們的南街少年,北街少年卻沒有閑著,他們現(xiàn)在是青水鎮(zhèn)上真正的男人。防盜防火防狼,他們要做的工作很多。他們白天組織隊員進山,分頭對麻姑山,雪飛嶺,野豬嶺,剝虎岕,深澗岕這些屬于青水鎮(zhèn)的地盤進行森林防火巡視。晚上,組織小分隊,三五人一組,南街少年巡視扁擔河以南地界,北街少年巡視扁擔河以北地界。每條街,每條巷,甚至旮旯胡同,都要來回巡視。通常邊巡視,領頭的小隊長嘴里還要吆,各家各戶,謹防火燭。隊員們也齊聲跟著吆,各家各戶,謹防火燭。領頭的隊長又吆,天干地燥,防火防盜。隊員們又齊聲跟著吆,天干地燥,防火防盜。其實,要不是出了一檔盜羊的事,青水鎮(zhèn)老百姓記憶里,盜竊的事還是解放前發(fā)生的。那也不叫盜,誰餓慌了不到路邊地里刨一窩紅薯,誰路過瓜田李下不摘個鮮。不過,這樣的事解放后也真是沒有發(fā)生過,即使餓成浮腫病,餓死人的年代,生產(chǎn)隊地里的瓜熟爆了,也沒發(fā)生過偷盜。說起來真是怪事,縣上開治安先進工作交流會時,其它鄉(xiāng)鎮(zhèn)的干部聽了青水鎮(zhèn)的經(jīng)驗交流,都說青水鎮(zhèn)上老百姓的意志是鋼鐵鑄就的,這要放在戰(zhàn)爭年代,老虎凳,辣椒水,釘竹簽都不能讓青水鎮(zhèn)出一個叛徒。

        除了白天黑夜組織小分隊防火防盜防狼巡視外,金天牛還有一項特殊任務,暗中查找那塊傳說中田螺姑娘種的地。這是組織又一次交待他的有目標的任務。

        鐵把也有一項特殊任務,暗中查找喬奶奶被盜的羊妮子。鐵把的任務是自己給自己下達的。

        兩位司令都在心里暗暗較上了勁。

        拳頭那樣大的風,一記一記打在青水鎮(zhèn)街面上,街面的梧桐殘葉在拳頭下翻卷著。麻姑山黑松林濤聲洶涌,滿江漪漣的瀨水江暗流涌動,看似冷清的青水鎮(zhèn)風起云涌。像是要下雪的前兆。

        又是半個多月過去了,整個麻姑山的舊寺,舊廟,破庵,還有野豬嶺那邊的道觀都找遍了,還是不見羊妮子蹤影。羊妮子找不到,喬奶奶的病也不見好,真是急人。雖同屬天目山脈,再往北找就是安徽地界,再往東找就是浙江地界,即使找到了,也是跨地界,跨省的糾紛了,鐵把還沒有能力處理跨省,跨地界的糾紛。鎮(zhèn)上的南下干部胡社長也沒能力處理跨省,跨地界的糾紛。再想想,省與省之間的治安卡口上,二十四小時都有各省民兵、公安重兵把守,抓的就是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投機倒把分子。你即使僥幸混過了江蘇地界的治安卡口,安徽地界你就不一定蒙得過去。安徽地界蒙過去了,浙江地界就難辦了,浙江人多精明。再說了,你能蒙過省界治安卡口,接下來還有地市治安卡口,縣、公社治安卡口。去年,鐵把做篾匠的花爺爺帶全家編打的一些籰子、背篼、涼簟、簝器等竹器,準備偷運到安徽去賣,江蘇的治安卡口已經(jīng)過了,偏偏叫浙江的治安卡口給逮了?;敔?shù)幕ㄓ涹车暌蛏嫦油稒C倒把被查封,公社里叫民兵把花爺爺揪到鎮(zhèn)上的大禮堂斗過幾次,關過公社水塔,要不是鐵把大叔花笸籮當兵在外,家里是軍屬,花爺爺怕早被收押了起來。花爺爺雖然幸免收押,然而他祖祖輩輩經(jīng)營的花記篾匠店卻充公了。充公也不是交給社里,而是社里提供毛竹、藤條、柳條等原材料讓花爺爺帶領全家編織社里社員生產(chǎn)用的籮筐、篩籮、筐籮、笊筢,編一只篩籮記十工分,編一副籮筐記五工分。條件是花爺爺他們不允許私自幫街坊鄰居編織籰子、背篼、涼簟、簝器這一類家庭私人用品。現(xiàn)在,一只咩咩直叫的羊妮子想蒙混那么多治安卡口,走出青水鎮(zhèn)地界,你以為是電影上胡編亂造喬裝成送菜老百姓的地下黨,蒙過日偽哨兵進城炸彈藥庫那么容易嗎?

        這么一想鐵把反而高興了,羊妮子保不準還在青水鎮(zhèn)地界。只要在青水鎮(zhèn)地界,就有希望找到。

        高興只是一時的,新的煩惱很快就來了。羊妮子丟失一個多月了,聽不到一聲咩叫,也看不到一點影子,會不會餓死了,或者成了誰家盤中餐?

        與鐵把一樣煩惱的還有金天牛。羊妮子已經(jīng)呆在小柴房里一個多月了,這可比伺候一個人還難,關鍵它不像人一樣懂人的思想,體貼人。每天還要割了青草去喂養(yǎng),大冬天到哪里找青草呀。每次去喂食時,它總還像一個害羞的小姑娘,見他就躲閃,不讓他碰一下嘴巴,摸一下耳朵。不只這樣,還仰著頭,呲著小嘴巴,咩咩直叫。原來羊妮子見了熟人不叫的,可能離開喬奶奶時間長了,想喬奶奶了,現(xiàn)在見到熟人也叫。

        金天牛最怕羊妮子叫喚了,它一叫,他心里就發(fā)毛,發(fā)毛也不敢罵,更不敢打。羊妮子好像知道金天牛心里的怕,金天牛一開口罵,羊妮子叫得就更歡。金天牛將手摸著羊妮子頭部,想給羊妮子一些安撫,他實在沒想到羊妮子會調(diào)過頭來咬他一口。

        這死妮子,咋在喬奶奶羊圈里這么溫順,在這里就狂躁,養(yǎng)不熟。

        說實話,金天牛到現(xiàn)在有點后悔當時的沖動了,還不如讓金建國割了死妮子的尾巴,倒是省心。羊妮子好像猜到了金天牛心思,突然就仰起了頭,沖著小柴房的窗戶咩咩叫了起來。

        謝有順 書法

        金天牛趕緊拎了捆柴草,將窗戶堵上。

        金天年決定了,要把羊妮子送回喬奶奶羊棚。

        戰(zhàn)斗打響了

        這一次戰(zhàn)斗是因為一筐牛糞。也不是因為一筐牛糞,應該是因為香瓜島。

        鐵把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發(fā)現(xiàn)身后的影子了。那天早上,他背了一筐牛糞,準備去香瓜島上追肥。喬奶奶說了,冬追一擔肥,秋收三石麥。土地就像人一樣,別看它冬天赤裸著身體懶洋洋地曬太陽,這樣的季節(jié)更需要補充養(yǎng)料。

        鐵把沒想到在頭陀嶺碰到金天牛。他更沒想到,金天?,F(xiàn)在不盯梢了,他有新任務了,在麻姑山尋找田螺姑娘和她的世外桃源了。不盯梢當然就沒了影子。金天牛在麻姑山碰到鐵牛也是巧遇。

        金天牛盯著鐵把的牛糞筐。

        鐵把也不示弱,你不是想看嗎?好。他索性將牛糞筐端到了金天牛眼皮下,讓你看個夠。

        金天牛自然不是好惹的,他盯了半年多新動向,心里一直對鐵把的牛糞筐有疑惑。

        鐵把,你這牛糞哪撿的?準備背到哪去?金天牛責問。

        你管不著,反正你們家沒有牛。鐵把擱下了牛糞筐。他不能說出香瓜島的事,只能跟金天牛繞。

        這事我今天還真管定了。我們家沒有牛,但生產(chǎn)隊有牛。生產(chǎn)隊的牛是集體的,牛糞是生產(chǎn)隊的牛拉的,自然也是集體的,撿了屬于侵占集體資產(chǎn)。金天牛對自己的推理感到很滿意。

        鐵把繞過金天牛后,嘴巴嗞了一下,這個牛糞是牛拉在牛柵外的,撿了是廢物利用。

        金天牛踹了一腳牛糞筐,那青草酸味的牛糞臭一下子彌漫開來。說,牛糞拉在什么地方不重要,拉在野外爛了,生了蟲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家的,集體的,撿了就是侵占集體資產(chǎn)。

        再說了,你在青水鎮(zhèn)還沒有戶口,還是個外來戶,也就是野人,更沒資格撿青水鎮(zhèn)的集體資產(chǎn),你更應該夾著尾巴做人。

        金天牛就有點過了,有點咄咄逼人的架勢了。他堂哥,民兵連長金建國都沒有這樣咄咄逼人地說過話。

        鐵把不知道是被金天牛踹了牛糞筐惹氣了,還是說他是野人,讓他夾著尾巴做人惹氣了??傊?,鐵把是真的生氣了,他的火是一下子冒出來的,少年的沖動來了。他目光像刀片一樣死死盯了金天牛足足五分鐘,盯得金天牛頭皮發(fā)毛的一瞬,他突然提起那筐牛糞,一下子就扣在了金天牛頭上。

        金天牛從鐵把的目光中感受到了鐵把的憤怒,他以為鐵把會一腳踹來,或者一拳劈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迎接一擊。他委實沒有料到鐵把會將一籮筐牛糞扣在他頭上。青草酸味的牛糞臭一下子撲進了他鼻子,鉆進了他胃里,翻江倒海,勢不可擋。

        金天牛掙脫了半天,結(jié)果泥匠粉墻面,糊得全身皆糞。他想撲向鐵把,也把牛糞糊在鐵把身上,可是鐵把已經(jīng)攀上了一塊高處巖石,正一臉嘲笑地看著他一身臟樣。

        金天牛明白,單挑的話,他是打不贏鐵把的,這口惡氣他實在吞不下,他要下山搬救兵去,他要跟鐵把決一死戰(zhàn)。

        下山前,金天牛幾乎是咆哮了起來,鐵把,你個狗日的等著。

        青水鎮(zhèn)的少年打仗可以你死我活,但罵粗話金天牛還是頭一回,這回鐵把算是把他治狠了。

        戰(zhàn)斗是傍晚時分打響的,戰(zhàn)場就設在了雪飛嶺。

        雙方約定,各出十五個兵,北街少年為守,南街少年為攻。時間限定七天,守破為敗,或反守為攻,將攻者趕出雪飛嶺為勝,敗方從今往后不允許再踏進雪飛嶺半步。

        青水鎮(zhèn)的少年都知道,雪飛嶺易攻難守。它背靠滔滔瀨水江,毫無退路。左毗野豬嶺,右為懸崖,左路右路撕不開缺口,撕不開缺口就無法反攻。縱深不到五公里,無迂回曲折地形,更不宜展開游擊戰(zhàn)。只有正面迎敵,但根據(jù)地形判斷,正面迎敵是很冒險的一著棋,弄不好,進攻者放一個袋口,讓你鉆進來后,再扎緊袋口,這樣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更要命的是守者防守的只是孤島一樣的山嶺,而攻者只要佯攻為主,以守為攻,要不了三天,守者就會糧盡彈絕,乖乖受降。

        金天牛安排五個人守在左路,左路雖毗野豬嶺,理論上是守軍最易突破的防線,但因為背陽,不長成材樹木,奇石怪巖縫里長出的都是全身長滿尖刺的小灌木,小喬木,小植物,平日里有上山勞作的社員,從野豬嶺到雪飛嶺還得繞道。又安排兩個人守在右路懸崖邊,右路懸崖有社員進山勞作時當作臨時歇腳的山洞。右路更是金天牛放心的地形,因為向陽,采光充足,懸崖下長的樹木高大偉岸,草木葳蕤,森林覆蓋嚴密,這樣的地形極易迷惑敵方。

        鐵把卻不是這樣部署他的用兵的,他原來最擅長游擊戰(zhàn),現(xiàn)在根據(jù)戰(zhàn)場特征,不宜展開游擊戰(zhàn)。他白天只在左翼右翼各安排一個少年巡視,中路讓保興帶兩個少年盯著,叮囑保興,若遇到敵方從正面攻擊,只需做個樣子還擊幾下,把精力集中在撿拾對方打上來的石子,碎磚,青瓦。他卻帶著十多名少年在雪飛嶺尋找野果,野黃豆,拾掇用于生火的枯枝。少年中也有持不同意見的,認為只有七天的戰(zhàn)斗,又不是持久戰(zhàn),何必囤積這么多糧食。鐵把笑了,他說,兵馬未到,糧草先行。鐵把把游戲玩真了。

        保興沒有聽鐵把的,他悄悄帶了三個少年戰(zhàn)斗隊員從左翼的懸崖下山,潛進了黑松林里。擒賊擒王,他要乘天黑時,借著黑森林巨大屏障,悄悄包抄到金天牛的后腚,將金天牛生擒。

        戰(zhàn)斗打響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掛在了西山的樹梢上了,紅彤彤一片,像把整個麻姑山都點燃了。北街少年在巨石后避風的山洞里,正在用鐵皮鉛筆盒架在篝火堆上炒著二黃豆(一種野生黃豆),準備著晚餐。突然,前方哨兵傳來警戒信號。

        第一輪攻擊十分猛烈,石子,碎磚,青瓦片像雪片一樣飛向了雪飛嶺,耳邊滿是呼嘯而來的子彈擊落樹葉的飛行聲音。雪飛嶺守陣的北街少年不敢懈怠,他們從子彈呼嘯聲的密集程度辨別著敵方人員數(shù)量,從子彈飛行速度,飛行距離中辨別著敵方人員配備。人多自然子彈密集,這個不用說。若子彈飛行速度快,飛行距離遠,無疑,金天牛布局在正面的人員一定是南街少年戰(zhàn)斗隊的中堅力量,說明金天牛將戰(zhàn)略重點放在了正面進攻上,鐵把就要在左翼右翼想辦法撕開缺口。如若飛行速度慢,子彈還沒到家門口就落了,說明正面是佯攻,這就要防止金天牛從左翼右翼包抄上來,端了北街少年老窠。

        現(xiàn)在,不僅飛過來的子彈密集,而且每個彈片都是擦著頭皮,擦著樹梢呼嘯而過,快捷而果斷。將喬木葉,灌木葉,寬的葉,細的葉,圓的葉打得片片紛落。落在樹桿,巖石上的子彈反彈后,發(fā)出邦邦回響,干脆而利落。這說明南街少年把戰(zhàn)略集中在正面進攻上了。躲在巖石后,或者草叢中戰(zhàn)壕里的北街戰(zhàn)士,他們或激昂,或恐懼,或悲壯,或怯懦,他們都緊攥手里子彈,不敢絲毫放松,他們單等著鐵把一聲令下。

        半個小時后,子彈似乎有所減弱,鐵把傳令保興的那個小分隊從右翼佯攻。可是,哪里還見保興?鐵把以為他多吃了夾生的二黃豆去拉肚子去了,他只好令另一個少年帶一小隊從右翼佯攻,并示意矮胖子那個小分隊從左翼佯攻。正面中間留下缺口,故意讓敵方鉆進來,他親自帶其他少年,埋伏在兩旁雜草和小樹林中,單等南街少年沖進,好來個甕中捉鱉。

        戰(zhàn)場似乎不是鐵把預料的,南街少年并沒有挺進。

        夜已經(jīng)來臨,幾顆雪粒子撲打在臉上。夜黑處,不知道誰吃多了二黃豆,放了一個嘹亮的響屁,引了一片騷亂。嘻笑過后,有幾個少年正想仰頭觀察一下對方戰(zhàn)場情況,突然一陣密集的子彈又飛了過來,仰頭的少年趕緊縮回了脖子,摸了摸腦袋,看是不是受傷了。

        接下來又是一片寂靜。白天受到騷擾而逃離洞穴的野兔,正一驚一乍,一步三探頭地悄悄回洞,一雙雙藍色的眼睛在雪夜里撲閃著,兩三只受到驚擾的松鼠,在松枝上逃竄著,它們不知道是在活動筋骨,還是尋找配偶。

        保興和其他三個少年已經(jīng)攀下懸崖,正悄悄從密林中摸向?qū)Ψ胶箅搿?/p>

        南街少年白天的攻打雖然有點秀肌肉的味道,但也是需要的,金天牛要的就是鐵把摸不著頭腦。鐵把擔任北街少年司令之前,南街北街少年戰(zhàn)斗中,南街少年隊每次都勝,以至于青水鎮(zhèn)上好像只有南街少年的存在,每次鎮(zhèn)上放露天電影,北街少年都乖乖把最佳視角位置讓給了南街少年,即使電影在北街的地盤上放,北街少年已經(jīng)占據(jù)了有利的視角位置,南街少年來了,也得讓。

        可是,后來情況不一樣了。鐵把當了北街少年戰(zhàn)斗隊司令。第一次在青峰嶺為了一籃豬草交鋒,鐵把一口氣摸了南街四個舌頭,南街少年第一次沒占上風。后來的多次戰(zhàn)斗,雖然南街少年也勝過,但那種勝比敗了都難堪,要不已經(jīng)讓北街少年摸了兩個舌頭,要不戰(zhàn)局已經(jīng)僵持到最后時刻。這次戰(zhàn)斗,他一定要掙回面子,要讓青水鎮(zhèn)的少年知道,還是他金天牛帶領的南街少年最厲害。

        傍晚時的那一陣火力不過是他打的一陣煙霧彈而已,只有這樣才能麻痹鐵把,以為他們把主力集中到了正面。

        進攻之后,金天牛已經(jīng)重新部署了兵力。

        雪已經(jīng)越下越大,夜黑中的麻姑山雪飛嶺只聽到雪打松葉發(fā)出的刷刷響聲,和松鼠偶爾在松枝上輕盈跳動時打落積雪的掉落聲。冷。是一種寒風刺骨的冷。像有刀片在皮膚上一道一道劃過。躺在草叢中的少年把身子綣縮成一個球,又攬了枯草塞進鞋幫,白天在山上巡視時,走得急了,鞋幫被尖利的磐石劃豁了嘴,風直鉆鞋幫。蹲在巖石背后的另一個少年凍得瑟瑟發(fā)抖,他拔了身邊的長茅草,搓成繩,一道一道勒緊在褲腰間。

        北街的馬呆呆冷得實在受不了了,他劃亮了第一根火柴,想暖暖凍僵的手。風太大,那火苗太弱了,呼啦一下就吹滅了。馬呆呆和另外一個少年被金天牛安排守左翼,左翼正好是雪飛嶺與野豬嶺交界的一個豁口,麻姑山過境的風都從這兒經(jīng)過了。過境的風像戰(zhàn)場上揮舞戰(zhàn)刀的兵士,一排排一隊隊,呼啦啦呼啦啦橫沖直闖,有恃無恐。馬呆呆找了處枯草茂盛的地方,又借著雪光,在松樹林中撿了些枯枝,覆蓋在枯草上。馬呆呆并不呆,他蹲下身子,用身體擋住風,將一把枯草攬在胸前。這次,他將五根火柴捏在一起,哧,火苗舔上了枯草,干柴。

        保興他們已經(jīng)摸到南街少年戰(zhàn)斗隊的后腚,包圍了金天牛司令部。

        突然,所有的少年都看到左翼半山腰燃起了篝火。一堆。二堆。三堆?;饎菰絹碓酱?,已經(jīng)升騰到半空。這可不是鬧著玩了,火借風勢,怕是整個麻姑山要毀了。

        鐵把對山下喊話。北街少年對山下喊話。

        火依然在燃燒。整個戰(zhàn)場上只聽到火光沖天后發(fā)出的劈啪劈啪的爆炸聲。

        南街北街少年此刻都嚇傻了。

        突然,所有少年都看到了火光中一個翹著羊角辮的熟悉少女身影,在用松樹枝撲打著篝火。是保珍。原來,白天的時候,不知道誰又將羊妮子送到了喬奶奶羊圈里。喬奶奶想,既然公家不讓養(yǎng)著這樣的尾巴,也就不養(yǎng)了。她叫上保珍陪她一起將羊妮子送到大隊??墒谴箨牳刹慷既チ饲鼗春庸さ?。她們又牽著羊妮子去了公社。沒想到公社干部說,《人民日報》和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都說了,不割尾巴了,私人可以種菜種瓜種果,養(yǎng)羊養(yǎng)雞養(yǎng)豬,有條件還可以養(yǎng)牛了。這可把喬奶奶高興壞了,她讓保珍趕緊把好消息告訴鐵把??墒潜U湔冶榱饲嗨?zhèn),也找不到鐵把。不僅鐵把找不到,她哥也不見。這時,她才突然發(fā)現(xiàn),青水鎮(zhèn)空蕩蕩的,許多熟悉的戰(zhàn)斗隊的少年都不見。她才想起,北街少年南街少年趁著大人去南京挖秦淮河去,又美滋滋地躲進山里玩打仗癮去了。這一想,心里就癢癢的,一路就尋了過來。沒想遇上山林中火情。這可不得了,要出大事的。

        保珍有危險。鐵把幾乎尖叫了起來。與此同時,他不顧一切地沖下山去。

        金天牛也在火光中仰起了脖子,他尖叫了一聲,我的天呀。招呼了南街少年沖向左翼火災現(xiàn)場。

        保興和北街來抓舌頭的少年也放下手中的繩索,沖向火災現(xiàn)場。所有的少年都放下手中子彈,紛紛沖向了救火現(xiàn)場。

        鐵把沒有救火經(jīng)驗,他一下子沖進了大火的核心區(qū)域。他折斷了根松枝,向火光處飛舞著撲打著,可是,越撲越粘,火苗舔上了他的衣袖,燃上了他的上衣……

        青水鎮(zhèn)的所有少年親眼目睹了金天牛和保興輪流背著燒傷的鐵把在雪山中的飛奔。

        醒來時,鐵把已經(jīng)躺在了醫(yī)院里。不是在病房,而是在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說他燒傷面積在47%,Ⅲ度燒傷19%??h醫(yī)院已經(jīng)無力救治,得送南京。迷糊中,鐵把動了動身子,可是,身體不知被什么綁定了,動彈不得。他口渴,火燒一樣渴,可是,他卻喊不出話來。他全身在痛,像被誰在撕著身上的皮,不是一寸一寸在撕,是一張一張在撕,撕了一張又一張,撕一張就像穿越了一次最黑暗的隧道,全身就要抽搐一下。他感覺整個人都已經(jīng)飄了起來,在天空中飛,在黑暗的隧道里飛,飛著飛著又被重重摔回了地面,飛著飛著又被扔進了深不見底的隧道。他能聽到身邊有人走來走去,腳步很慌張,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沒有一個人扶他一把,所有的人任由他干渴,任由他飛。

        他飛累了,又一次墜落進一個深邃的黑洞。

        再一次醒來時,他聽到了他姆媽的哭聲。

        他感覺姆媽就坐在他身邊,貼著他,連喘息聲都在哭泣。

        他好像還聽到了他姆媽呼喚兒子乳名的聲音,好甜,好美。

        他的姆媽不是啞巴嗎,怎么可能叫他的乳名?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叫一聲他親愛的姆媽,可是他動彈不了,他的整個身體被綁定著。

        他生下來都是姆媽輕輕撫摸他,甜甜看著他。從來沒有叫過一聲兒子乳名。

        難道是幻覺?或者自己瀕死前的愿望?

        鐵把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流到了腮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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