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清晨醒來,睜開眼睛,看著窗簾高處紗質(zhì)部分上那一排微明的天光,內(nèi)心里有一種時光初始般的安恬與寧靜,像是一塊柔軟的白布初初展開,從這刻以前的愛,似乎都不曾愛過;從這刻以前的恨,似乎也不曾恨過。仿佛時光初開,一切,都可以從這一刻重新出發(fā),安靜開始。
默默看著,看著那一排天光漸漸明亮起來。人從床上默默坐起,準備穿衣。半長的發(fā)從兩側(cè)垂到面前,當中,有兩三根比別的頭發(fā)往下長出來半截,我知道,它們已經(jīng)在我昨夜的睡眠里,在我沒能注意到的某個時刻,悄然離開了我的頭皮,只是在路上被別的半卷的頭發(fā)牽留著,故而還沒有落下來。我用手輕輕一拉,它們隨著我的手指離開了別的頭發(fā)。我把手伸向床側(cè),然后放開手,它們輕飄飄地落向床頭柜面前的地上。我從床上往下看,幾乎看不見它們?!乙恢毕胫撚靡粋€小盒子來放這些頭發(fā),卻又沒有合適的位置來放置這個盒子。
頭發(fā)每天早上落下兩三根三五根,有時候也會有一兩根落在枕上,半卷曲著,像夢境里的某一個場景。它們經(jīng)由我的手,落向床和衣柜之間床頭柜面前的那一片空地上。周末,我拖地的時候,被拖把上面的水份一濕,它們安分地依在地上,我從卷紙上面撕一格紙,將它們輕輕攏起來,放到臥室外面立鏡前裝小垃圾的那個小盒子里。這個小盒子里的垃圾裝滿的時候,我把它們倒進一個小塑料袋子,等丟大垃圾袋的時候,放到里面一起倒出去。
洗過臉在衛(wèi)生間梳頭的時候,頭發(fā)要掉得多一些。半卷的頭發(fā),上面直的部分用梳子梳梳,下面卷曲的部分用手濕了水劃一劃,這一劃,濕濕的手上每邊又沾下幾根,用水沖一沖,這些頭發(fā)隨著清水流進洗臉池的下水孔里。這洗臉池的下水孔,以及衛(wèi)生間地面一角上下水道的白色網(wǎng)眼蓋,個把星期要清理一回頭發(fā)以及別的雜物。
我通常兩天洗一次頭。洗頭的時候,把頭就向浴缸里,兌了熱水的盆子放在邊上,用漱口的口缸一缸一缸舀起淋在頭上。第一遍上洗發(fā)液,第二遍上護發(fā)素,上了護發(fā)素,先將頭發(fā)揉一遍,再用十根手指往下梳理頭發(fā),這個時候,頭發(fā)大量地掉下來,像是平日郁積的心緒,安靜地傾泄,大量的落發(fā)繞滿兩邊手上的十根手指,我用水將它們沖到浴缸里。之后,頭發(fā)沖水,用毛巾稍稍擦干水分,梳理,當中,頭發(fā)還要繼續(xù)往下掉一些,梳理的時候,一些頭發(fā)掉到地上,還有一些頭發(fā)掉到洗臉池里。洗完頭,我將盆里剩下的水繞著浴缸邊沿往下沖一圈,落在缸里的所有頭發(fā)被集中沖到浴缸的下水孔里,我用手撈出來,拿在手心里有一小把。落在洗臉池里的頭發(fā)也用手攏起來,落在地上的用水管沖一沖,頭發(fā)隨水流向下水道的蓋板上。
當然,除了這些我的目光和意識“在場”的落發(fā),每天每日,頭發(fā)還在我不“在場”的時候無聲無息地落下。家里臥室的地板上,陽臺的地板上,客廳的地板上,廚房的地板上,甚至外間里那個雜物間的地板上,不時也都落了我的頭發(fā)。這些頭發(fā),在我“在場”和不“在場”的一個個時間里,悄無聲息地離開我的頭皮,落向地面,之后掃進垃圾桶,之后和別的垃圾一起被倒出去,之后進了更大的垃圾桶,之后——我不知道它們都去向了哪里。垃圾處理場,混跡在無數(shù)的垃圾當中。被焚燒,散發(fā)出那種頭發(fā)燒焦時特有的焦煳味?;蛘撸伙L吹向別的地方,看不見的以及想不到的地方。想來都有吧。
女兒的頭發(fā)也掉。這孩子在家的時候,家里地板上的頭發(fā)就明顯地多了起來。我們母女倆的頭發(fā)很容易分別,我的頭發(fā)半卷曲,她的頭發(fā)黑而直,發(fā)絲比我的粗,但不是黑得很有光澤。這孩子身體一直很好,但不知道為什么,頭發(fā)不是特別光亮。
丈夫一直也掉發(fā)比較多。有一段時間尤其地明顯,每天早上我整理床鋪,他的枕上都落了許多頭發(fā)。我把這些頭發(fā)一一撿起來,放進鏡前的小盒子里。即使這樣,每次換床單被套的時候,在他的枕頭和床頭靠背之間,也還能撿出一大把頭發(fā)。他開玩笑說是我不貼心,害他操心操掉這樣多頭發(fā)。
尤可安慰的是,這頭上的頭發(fā)多年來似乎并沒有特別地少下去,除了有時候因為什么原因特別地掉得多一些。其余的時間,頭發(fā)的總量似乎并沒有大的變化,每天梳頭,感覺頭發(fā)基本還是那樣子。我有時候稍有耽擱,不能及時洗頭,頭上的頭發(fā)變得比較油膩,奇怪的是這時候,就有一層初生出來的短發(fā)冉在上面,別的頭發(fā)越是油膩地貼在頭皮上,這些短發(fā)就越是看著明顯,似乎不受那油膩的影響。反倒是頭發(fā)剛洗過時,所有的頭發(fā)都蓬松著,這些短發(fā)卻顯不出來了。
頭發(fā)是個麻煩事。出家的人,入寺門首先要剃去頭發(fā),意示斷去煩惱。小城漾濞的腳下是繞城而過的漾濞江,過了城下江上的古吊橋,對岸的山腳下有一間文殊院,多年前我曾認識里面的一個年輕女尼,名叫法積。我有一回心緒郁結(jié),走到那寺里去。法積看我傷悲,并不問我緣由,只對我說:佛會明白你的。夜里我住在寺里,與法積同床而眠。睡前,法積脫去頭上灰色的布帽,我看見她新剃過不久的頭,心里還是暗暗一驚,為她感覺到的,說不清是安寧,還是落寞。
丈夫的頭發(fā)多年來一直在州府下關(guān)的同一間理發(fā)店里去理,后來那間店換了地方,他也還是照舊地去。一次一次從縣城開車跑到州府去理個發(fā),我說他或許不必這樣堅持,說實話我在上面也沒見出什么特別的好來,他說只是習慣了。去年起,他說他發(fā)現(xiàn)到一個問題,說那個理發(fā)的師傅,每回總是故意把他前額的頭發(fā)有一小撮留得稍長一些,這樣,他就總要為了那一小撮更長下來的頭發(fā),一次次早早回到理發(fā)店去找那個師傅。
我想起我奶奶年老時,為了免去梳洗的麻煩,讓我二姑父給她剃了頭發(fā)。新的頭發(fā)長出來,半年或是八九個月又剃一回。每回剃頭前,奶奶先燒一壺水,用熱水洗個頭。那時候沒有洗發(fā)水,洗頭用的是洗衣粉。剃頭的日子總是晴好的,二姑父帶著剃刀和一塊大圍布過來,搬一把椅子到院子里,奶奶坐到椅子上,讓二姑父剃頭。那時候奶奶早已一頭雪白了,那些雪白的短發(fā),隨著二姑父手中的剃刀走動,一片一片落到圍布上,而后落到地上。所謂剃過頭后頭皮一片青亮,那是黑頭發(fā)的人,奶奶的頭發(fā)已然全白,剃過頭發(fā)的頭皮是白亮的。二姑父解去她脖子上的圍布,奶奶站起身,重新包上黑頭巾,神情看上去一臉輕松。
那是許多年前的記憶了。不用刻意回憶,那時候的母親,有著一頭長長的青絲。我不曾提防的是,光陰這樣地易催人老。今年初,母親竟也剪去了頭發(fā)。先是表姐打電話時說起,說母親為免梳洗的麻煩,自己把頭發(fā)給剪去了。我在電話這頭猛不丁聽得這事,心里一顫——母親,她也已經(jīng)老到不愿承受梳洗頭發(fā)的累,或者根本不在意頭發(fā)在不在了么?當年看奶奶剃了頭發(fā)后一臉輕松,包上頭帕,慈祥和藹,而今知道母親剪去了頭發(fā),卻覺得這樣地驚悵和心痛。雖然我知道母親年老了,她的腰在她六十四歲那年做過一次漏腸手術(shù)后就一點一點彎了下去,這兩年變得越發(fā)地彎,整個人彎成了一個小人人,可是,我還是為她這剪去頭發(fā)的變得更老的癥狀心驚和心痛。我后來回去家里,母親依然戴著她那頂青灰色的帽子,她的灰白的頭發(fā)不是像從前那樣從帽子下面漏出一縷一縷,而是短短地,從帽子的下沿戳出來。我心痛地知道,母親像奶奶當年那樣直接剃去頭發(fā)的日子,已經(jīng)在隱約可見的前面。
老家地方上的習俗,父母去世,兒子要剃發(fā)。我以前一直不明了這里面的緣由,不久前偶然在書上讀到一句“剃發(fā)代首”,方才恍然明白。“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备改干B(yǎng)深恩難以為報,以發(fā)代首,叩謝大恩。
想起那個詞叫“結(jié)發(fā)夫妻”,兩個人要共同走過的一生,竟以結(jié)發(fā)為誓,以發(fā)起始。這樣想著,越發(fā)覺得鄭重起來。
那只鼻子,端居于臉部正中,一條鼻中線,將一張臉端正地一分兩半。若是依著整臉剪一張剪紙,再縱向?qū)φ燮饋?,臉上左右兩邊的各個部分,剛好兩兩相合。
一張臉上以鼻線為中軸的這種對稱,在中國京劇臉譜中有著極其突出的表達。在所有的京劇臉譜里,絕大多數(shù)的臉譜,看上去都有那種強烈的對稱感。更有一種京劇臉譜,以鼻線為中軸,將臉分為截然的兩半:一半黑底紅描,一半紅底黑描,截然的分別當中,卻又有著和諧的對稱感。京劇臉譜圖解里解釋說,紅色臉象征忠義、耿直、有血性,黑色臉表現(xiàn)性格嚴肅、不茍言笑,威武有力、粗魯豪爽。這種紅黑各半的臉譜,不知道是不是表達這兩種性情的綜合。似乎,我還看到過黑白各半的兩分臉譜。而中國京劇臉譜的紛繁細致,在同一底色的臉譜中,又因不同人物而有著萬千差別,有一些臉譜甚至是固定到某個具體人物的。這些臉譜,大多以鼻線為中軸,將紅黃藍綠各色油彩在兩側(cè)細細畫開,從古到今的王侯將相、市井黎民,各自的忠奸善惡、嬉笑怒罵,就在這各色油彩的勾畫中徐徐生動開來?!芭丁呛呛呛恰?/p>
通常,一張鼻子挺拔、鼻線清晰的臉,看上去總是有著更多的俊朗感,尤其是一個男孩子。記得,我侄兒出生的時候,皮膚白皙,樣貌清秀,遺憾的是鼻子有一些扁平。老人們一點都不著急,說嬰兒鼻子扁平,可以每天給他往起捏幾下,鼻子就會慢慢長高起來。為此,我嫂子每天總要刻意地給我的侄兒捏幾次鼻子,親戚鄰里們誰來抱他時,也要先給他捏兩捏。老人們對于人生世事的經(jīng)驗總是無所不包,一個孩子從出生開始所遇到的種種問題,在他們那里都有得經(jīng)驗可尋,有些是切實有效,有些是心理安慰(自然,有安慰比沒安慰強)。有些孩子剛出生的時候耳朵是卷的,老人們說多給他往外抹一抹,卷著的耳朵慢慢就長開了。想必是大家多年里一再提捏的緣故,我侄兒長大后,鼻子似乎是比原來高了一些,看上去不像小時候那樣扁平了。
鄉(xiāng)村大地上長大的孩子,慣于嗅聞這大地上的各種氣息。比如,春天里各種花朵迎風綻放的氣息,初秋田野上各種作物悄然初熟的氣息,村中道路上各種牛屎馬糞的氣息,村莊冬臘月殺年豬的氣息以及人們操辦各種客事的氣息。一年一年,孩子們靈敏的鼻子,一寸一寸地熟悉著這大地上能散發(fā)出氣味的各種事物。當中,唯有一種叫作“爛鼻子”的花,大人們堅決不許孩子靠近嗅聞,總是囑咐孩子要遠遠地躲開它,并且警告說,一旦嗅聞過這種花,鼻子就會爛掉。村莊里的老師家有一位親戚,一年里會來老師家一兩次,母親讓我叫表叔。那表叔高高的個子,戴一頂撮箕帽(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這種帽子叫鴨舌帽),看他的樣貌,想必原本也是個俊朗的人。讓我們奇怪的是,表叔的鼻頭沒有了,沒有了鼻頭的地方貼著一片鼻頭形狀的黑色膠布(也或者是別的什么材料)。那個表叔來時,我們總是好奇地遠遠偷看他。大人們說,那表叔的鼻子就是因為聞了爛鼻子花爛掉的。有了這樣真實的例子,我們便真的不敢大意了。記得那爛鼻子花的氣味是濃郁的,每次,不得已路過這種花時,我們總是捂住鼻子,快速地跑過。
是在多年以后,我才想到了一個問題:那個表叔的貼了膠布的鼻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聞到氣味?除了爛鼻子花不能聞,一個生活在鄉(xiāng)村里的人,他有著多少好氣味可以嗅聞啊,單說年節(jié)時家里殺了雞、煮了臘肉,在吃到舌尖上之前,那幾個時辰的燒、切、炒、煮的過程中的香味他若是聞不見,那他便失卻了一件多么美好的幸福事。更何況,這大地上一年一年里有那樣多的花開,那樣多的秋熟,夏天傍晚的雷陣雨打在泥地上,能聞見一陣一陣的土腥味,秋天收獲的紅薯在灶火里燜熟后,有著誘人的香甜氣息。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边@大地的清芬,有著使人安靜的深切力量。多年前,初讀到這句話時,下意識地便以為這是來自某個禪案的一句諦語。我曾經(jīng)讀過一本關(guān)于禪修的書,里面許多禪案,便有著類似于這樣的諦語,提點人們在浮煩的塵世里,努力持守安詳、明凈的心意。近日,在網(wǎng)上再讀這句話,才發(fā)現(xiàn)這話原來竟是出自一位英國詩人的詩。詩的作者西格夫里·薩松曾親自參與了一戰(zhàn),后來退出軍隊回到家鄉(xiāng)后,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文學作品,其中最著名的作品都是描繪戰(zhàn)爭中的恐懼和空虛?!癐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是其代表作《于我,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 》中的一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為詩人余光中先生譯本。——天地自然的清美之氣,經(jīng)由那輕輕的嗅聞,讓這不免堅硬的世界,于無聲中,一點點安靜、柔和下來。
而更多的時候,我們的鼻子是“無我”的,不聞見香,亦不聞見臭,而即使是常待的地方有什么氣味,也會因為習慣甚至麻木而近于不聞,所謂“久居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這樣的時候,我們常會忘了鼻子的存在,忘了在那平常的、從不停息的一呼一吸之間,絲絲維系著我們用以走過這人世的唯一的生命。直到什么時候,這鼻子不通氣了,被一個無形的什么東西從中阻隔住,人這才感覺出了極大的不方便來,一邊張著嘴呼吸,一邊急忙地找藥來開通鼻道,以使它能重新通暢呼吸,吐納自如。
除了呼吸以及嗅聞,偶爾,這鼻子也要用來流淚和流血。傷心哭泣的時候,淚水在眼眶中涌流不下,就會有一部分經(jīng)由鼻淚管,從鼻子里流了出來,故有“涕淚雙流”之語。關(guān)于流鼻血,中醫(yī)上說,當人的氣血上升,特別是肺氣較熱時,人就會流鼻血;另外,當鼻腔過于干燥時,里面的毛細血管就會破裂,也會導致流血,從臨床上來看,90%的流鼻血現(xiàn)象都屬于血管破裂導致的血管性流血。而不論是流淚還是流血,這從鼻管里流出來的液體,都牽連著一個生命體的最深部——
生息攸關(guān)。
“這豆腐味道真真?!?/p>
那年,我們還在鄉(xiāng)上工作。鄉(xiāng)市周六逢集,在為民小學代課的夫家堂妹新玉來趕集,我讓她到家里吃晚飯。晚飯的湯是用新買的豆腐和青菜煮的。飯將好的時候,她來了,帶了她的同學、鄉(xiāng)林業(yè)站的小伙子小吉,說是路上遇著了。小吉是個靦腆的小伙子,這是第一次來我家里,我猜這兩個年輕人怕是相互有些心意。吃飯的時候,小吉明顯地拘謹和不自然,搛菜也很輕很小心。忽然,他冒出一句:“這豆腐味道真真?!?/p>
堂妹當時就忍不住笑了出來,說:“這豆腐味道當然是真了,莫非還能有假?!彼ㄊ怯X得這小吉迂,說出這等話來,所以忍不住笑。也難為了這小伙子,生性那樣地靦腆,卻和一個女孩子一起來吃飯,另外,可能也有一絲原因是我那時在鄉(xiāng)上任了個小小芝麻的領(lǐng)導,靦腆的他來這“領(lǐng)導”家里吃飯,愈發(fā)地拘謹,大家一桌子吃著飯,怕是心里想尋些話來說,一時又不知說什么好,便冒出了這一句來。
這以后,小吉的這句話竟留在了我們家里,每每做吃豆腐,我和丈夫便笑說:“這豆腐味道真真?!闭f著,便自然地想起小吉來。小吉和堂妹沒能成,這個生性內(nèi)向害羞的小伙子,一直沒能談上女朋友。我們說笑完,總要為他惆悵起來。
我是后來才想到,小吉的這句話,當時或許是因為想尋個話說,但應(yīng)該也是一句真話、實話。人的舌頭總會記住一些味道,這些味道,悄無聲息地存留在人的味覺記憶里,在我們的一生中,慢慢沉淀成人們常說的童年的味道,母親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甚至生命深處愛和溫暖的味道。那塊豆腐的味道,可能正符合了留在他味覺記憶中某一次吃過的豆腐的美好滋味,故而,使他近乎感嘆地說出了這句話來。
豆腐是美好的食物。作家蕭紅在《呼蘭河傳》里寫豆腐的那一段,真真寫出了豆腐之美好,乃至“誘惑”,在我讀過寫豆腐的文字里,竟沒有可越過她的——
晚飯時節(jié),吃了小蔥蘸大醬就已經(jīng)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塊豆腐,那真是錦上添花, 一定要多浪費兩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點辣椒油,再拌上點大醬,那是多么可口的東西;用筷子觸了一點點豆腐,就能夠吃下去半碗飯,再到豆腐上去觸了一下,一碗飯就完了。因為豆腐而多吃兩碗飯,并不算吃得多,沒有吃過的人,不能夠曉得其中的滋味的。
“豆腐這美妙的一盤菜”,留在許多人的舊記憶里。在我年少時,一年里,通常是清明、火把節(jié)、過年等節(jié)日,家里才會做豆腐,要不然就是家里要辦什么客事。做一鍋豆腐的工序很是繁雜:曬豆子,磨豆瓣,泡豆瓣,磨豆腐,搖瀝,煮豆腐,壓豆腐。當中用到的石磨、簸箕、大盆、大鍋、搖架、瀝篩、瀝帕、壓石等一應(yīng)用具,都要一一湊備,用前用后涮洗干凈。而在這一道道繁瑣的工序里,我們卻一路充滿了期待的幸福。煮豆腐的時候,我們在一旁看著,看大鍋里的豆?jié){像花一樣翻漲開,奶奶或是母親從灶頭的酸菜壇子里倒出半盆酵酸水,打著圈地澆到豆?jié){里,隨即,那滿鍋翻漲著的豆?jié){就在眼前緩緩凝出一團一團像云團一樣的豆腐來,而中間的湯則變成了淡淡黃色的啤酒色。為著這一項需要,家里每回做豆腐之前四五天,我奶奶總要用菜葉和苞谷面水酵一壇酸菜水。而若是遇著什么情況沒有酸菜水時,母親也會將灰白的石膏在碳火上燒了,舂碎后打水點豆腐。白白的豆腐煮出來,母親先要給奶奶燙燙地舀上一碗,同院下房里的阿喜他奶奶、外院的阿從妹奶奶也要舀上一碗。之后,撤灶火,豆腐打到鋪了瀝帕的瀝篩里,用瀝帕包住,壓上石塊瀝水;湯打到大盆里。這時候,母親便用一把鍋鏟鏟鍋底上的豆腐鍋巴(其實是煮豆?jié){時形成的鍋巴)給我們吃。我們把那一條一條底焦內(nèi)黃的豆腐鍋巴用手高高地提起來,仰著頭,將豆腐鍋巴一點一點伸進嘴里,那豆腐鍋巴的淡淡的煳香味,便一年一年留在了舌尖上。
“黃煎豆腐抵臘肉?!痹诖迩f里,人們是把煎豆腐當臘肉來吃的。豆腐,臘肉,都是年節(jié)才有的難得滋味,且常常是敬獻過神之后才讓我們吃的。這些美好滋味的記憶,隱藏在舌尖的深處,當什么時候,這舌尖遇著了和它記憶里相同的美好滋味,我們的內(nèi)心,便在這時遇見了過去,遇見了母親和故鄉(xiāng)。
多年前,讀師友李智紅《味覺上的故鄉(xiāng)》,寫他的故鄉(xiāng)永平的種種美食記憶,當中散落著他的生活,乃至他的人生。里面寫到小城的一家刀削面,那時,妻子在外面學習,他中午下了班,常帶著兒子到那家店里去吃刀削面。時光流走,兒子長大,刀削面店不知去向,而那刀削面的滋味,和著那一段時光,一直留在了記憶里。
央視紀實電視節(jié)目《舌尖上的中國》,曬出古老中國的美食圖譜。在那一道道充滿濃郁地域色彩、民族印記的傳承千百年的美食里,是古老中國舌尖上的鄉(xiāng)愁。云龍諾鄧的火腿便是因為《舌尖上的中國》而走紅的。諾鄧自古出鹽,諾鄧的鹽業(yè)自秦漢始,已經(jīng)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據(jù)說,諾鄧火腿的獨特滋味,便源于這諾鄧鹽。如今的諾鄧古村中,千年的鹽井還在,村民們還有少量的井鹽生產(chǎn),用的依然是舊時熬鹵成鹽的方法。這些鹽,除了自食,還有一些做成坨鹽作為旅游產(chǎn)品。村中人家的檐下,大多掛著一排一排的臘火腿,有的火腿上面還長著綠霉,據(jù)說,這長著綠霉的火腿,滋味是最好的。而今,除了許多人來諾鄧旅游,吃諾鄧火腿,更有許多人在網(wǎng)上訂購。那一只只長著綠霉的諾鄧火腿,行經(jīng)迢迢路途去到天南海北,當火腿的美好滋味從不同的舌尖上滑過的時候,人們便遇見了諾鄧的滋味,遇見了諾鄧兩千年時光中那一縷古老、悠久的鄉(xiāng)愁。
自然,一條靈敏的舌頭,除了感知各種滋味,還要用來說話。一個人,從生下來幾個月咿呀學語開始,到數(shù)十載人生落幕,一輩子,要用這舌頭說多少話。平日里,喜說是非的女子,被人稱作“長舌婦”;愛道閑話的人,說她“嚼舌根子”;人善狡辯,稱他“巧舌如簧”;能言會道,稱他“三寸不爛之舌”。人有舌頭,不一定會說話,比如那些啞巴。但人若是沒有舌頭,就一定說不成話。聽村莊的父輩們講起過去村里某某上吊自縊的舊事,聽說,自縊而死的人,舌頭會伸出很長,很是嚇人。舌頭長在嘴里,能讓他(她)一輩子清楚地說話,而舌頭一旦這樣伸出來,便連帶著他(她)的人生一起,再也回不去了。
據(jù)說,人開始變老的一個明顯癥狀就是喜歡回憶,回憶舊時的人,舊時的事,舊時的地方,舊時的經(jīng)歷。在那一條舊舌頭的上面,深凝著舊時的種種滋味——包括舊時吃過的食物,舊時歷練的世事,舊時經(jīng)過的路途,以及舊時愛過的人。
在微信上看過一段沙畫視頻。畫面上,那只不斷移動著的灑沙的手,將一張臉從嬰兒開始呈現(xiàn),你看著那小小的嬰兒啼哭著來到這世上,之后,會睜開眼睛了,會笑了,會坐了,會走了,頭發(fā)扎上蝴蝶結(jié)了(這時候,你看出這是一個女孩了),長大了,漂亮了(她像一朵花那樣,光明,燦爛),成熟了,沉穩(wěn)了,而后慢慢地,臉上開始長出細紋了,又慢慢地有了滄桑感了,再下來,臉上的皺紋變多了,目光開始一點一點暗淡了,最后,終于,在她的臉上,層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盛開,細細密密,凝住她一生的歲月。
那是一段配樂沙畫,隨著畫面,音樂從開始的純凈、明朗,若山澗流泉,而后,像太陽一點一點升起,明亮,光華,漸至熱烈。再下來,隨著緩緩進入沉穩(wěn)的中年,盛年,樂音沉靜、飽滿,卻又如一朵花開到盛處,開始下意識地向這滾滾而來的光陰撐出一只手,努力地要抵御即將到來的衰頹。而歲月的風霜,卻終究沒有人能夠抵擋得住。在畫面的最后,配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音樂安詳,沉郁,若秋日暮晚的風,帶起久遠的滄桑。記得,那段視頻的推薦語是這樣寫的:讓你看到淚流滿面。
我那時,想起了我的奶奶,還有母親。
我是在我奶奶七十一歲那年出生的。母親是奶奶四個女兒中的老小,而我是母親的老小。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有了一臉慈祥的皺紋(自然,一個孩子的眼睛,她還不能從那一臉塌塌的皺紋里,看見這人世的滄桑)。在奶奶雙眉的正中,有一顆豌豆一樣大的肉痣,我常喜歡去摸它,大約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老感覺那些眉心里沒有肉痣的老人,總不若有肉痣的慈祥。
那時候,因為我二姑父能干,我二姑每去趕集時,常常給奶奶買來糖果及其他吃食,紅糖,軟雜糖,雞蛋糕,雪片糕,餅干,有時是油粉,柿子,自然,還有茶和酒。茶奶奶是先前就喝的,到后來的那些年,奶奶每日午后會喝上一小盅酒。我二姑買來的這些東西,奶奶其實吃得少,除了茶和酒,這些東西最后大多進了我的口。
我那時,竟不曾想象過,奶奶年輕的時候是個什么樣子,仿佛,她從來就是那樣老的、那樣慈祥的(又或者,在所有孩子的心里,爺爺奶奶從來都是那樣老的)。而今才想到,那時一臉皺紋的奶奶,她當然也有過小小的嬰兒的樣子,被父母抱在襁褓里;有過青春爛漫的樣子,像一朵春天的桃花;有過中年、盛年的樣子,為家、為孩子拼命勞苦;而后,一步一步,走過漸漸變老的過程。自然,我那時亦沒有想過,我的成天干活的母親有一天會老去,她的曾經(jīng)靈活自如的腰會變得像一只蝦子那樣彎,再也直不起來;她的臉上會像奶奶那樣,一道一道布滿皺紋?!菤q月,像沙畫里那只灑沙的手,就在我的眼前,不斷不斷地把母親先前的樣子抹去,再一點一點把她的樣子畫老,畫小,直到,把她畫成一個幾乎只及我肩膀的小人人。
那一年回老家,在老家的屋檐下,女兒從她外婆的小箱子里翻找出了一沓黑白的舊照片,大多只有三四寸大小。里面有一張是我奶奶,奶奶穿著長裝,包著頭帕,坐在凳子上,兩手放于膝上,臉上的神情沉靜安詳。我告訴女兒,這是你阿太,從小帶我長大的。這張照片是奶奶唯一的一張留像,應(yīng)該是在奶奶去世前五六年拍下的,那時候我們住在老屋子里,奶奶這照片是坐在老屋的堂屋門前拍的。又有一張是我母親和我三姑,站在村莊山下的漾濞江畔,我三姑穿著長裝,包頭帕,笑容燦爛;母親戴一頂軟軍帽,身穿的確良襯衣,手拿語錄本,微微地笑著。照片的下角上寫著時間,是在我出生前的四年,推算起來,照片上的母親那時才只有28歲。女兒,我,母親,以及照片上安詳?shù)哪棠蹋刮蚁肫鹉嵌紊钞?,我們四代人,便恰像是那沙畫里的情境?/p>
在我的古老的彝族村莊,祖先們留下的彝語詞匯里,有一個形容人勞苦滄桑的成語,叫作“克五麻季”,“克”是嘴,“五”指坍塌、凹陷,“麻”是眼睛,“季”本意指酸,這里指眼皮下垂的樣子。嘴癟了,往里凹進去了,眼皮也下垂了,一個人的勞苦滄桑,便無可隱藏地畫在了他的臉上。與“克五麻季”相近似的另一個成語,叫“克后麻莫”,比“克五麻季”程度重,“后”意為死,此語意為嘴也干僵了,眼皮也塌下來了。說人“克五麻季”時,里面帶著對其勞苦的無奈、憐恤,用來自嘲時則常說“克后麻莫”。
村莊里比母親略小幾歲的阿順叔,在我年少時曾當了許多年的社長,村里的大小事務(wù),各種紅白客事,只要有他在,人們就覺得有了主心骨。那時,阿順叔是村莊人們心里的一根支柱。后來,在慢慢退出村莊的事務(wù)后,阿順叔幾乎是隱居到了離村莊幾里地的莊房地里,只埋頭苦干自己的活。我一年幾次回去村莊時,亦難得遇見他。今年年后,聽說阿順叔腿腳疼痛不便,到縣中醫(yī)院來診治,我尋去看他,見著他時,一時心驚,滿心里涌起一腔說不出的酸楚。阿順叔的大女兒、我少時的同伴大妹陪著他來就醫(yī)。后來在電話里,大妹感嘆傷懷:想當年,我爹他也是有過風采的,而今卻竟勞苦成了這樣“克五麻季”的一個老頭。說著,又唏噓起來。
在村莊里,老人去世后,下榻在涼床上,除了身上蓋上白布,臉上要單獨蓋一塊新黑布做的“蓋臉布”。這個去世了的人,他(她)安靜地躺在那里,那塊黑色的蓋臉布,蓋住他的遺容,蓋住他一世勞苦的滄桑。之后,在經(jīng)過相應(yīng)的儀式后,逝者被從涼床上移到棺木中。之后開悼,又經(jīng)過一系列古老的儀式。直到送山(出殯)前,一路主持誦經(jīng)的大道師打開棺蓋,揭起逝者臉上的蓋臉布,讓后人們最后一次瞻仰逝者的遺容。這一回,那塊蓋臉布不再蓋回去,后人們最后還有什么要帶給逝者的,都按道師的指導,披于逝者身上,或是規(guī)整地放到棺中。大道師誦著經(jīng),指揮人用蝴蝶形的楔子把棺蓋楔死,套上抬棺索,前后穿上抬桿?!耙唬?,三,起!”在女人們的一片悲泣聲中,八個青壯男子將棺木抬下臺階,抬出院子,抬向山上。
這個在村莊的大地上生活了數(shù)十年的人,他(她)一身新衣新鞋,帶著不再醒來的面容,回到了大地安詳?shù)膬?nèi)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