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蘇華
那個叫何華的女人第一次來我家,當然也是最后一次,是在一個秋天的周末下午。這件事,我是聽老公霍金的三姐有一次無意中告訴我的。
三姐說,那天,何華和張輝一起來看門面,走到我家屋角的時候,一直拴在門前一棵烏桕樹上的狗忽然就狂吠起來,拼命掙著繩子,往何華身上撲,一邊齜著白牙,一個勁嗷嗷嗷嗷地叫。何華嚇壞了,雙手抱在胸前,嬌滴滴地叫起來,直往張輝身后躲。
三姐停下來發(fā)表自己的意見說,她那時候,就看出來,何華和張輝有意思。我斜著眼睛看著霍金。霍金神情有點尷尬,我就沒有再往下問。
是的,何華那天到我家來,主要來看看霍金家的房子,張輝把何華介紹給了霍金。可是,結果卻是張輝和何華結了婚。
張輝是有老婆的人。他的老婆在響水的點點鞋店賣鞋子。據說張輝跟他的老婆相識還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張輝有心臟病,他老婆有一次在他心臟病發(fā)作的時候,救了他一命。他對她有感恩的心理。張輝是沂河中學的一名音樂老師,父母都在鎮(zhèn)上的銀行上班。他老婆一開始就是一個發(fā)廊里的理發(fā)師,跟張輝好了之后,才在張輝的支持下,在縣城開了一個自己的鞋店。所以,張輝和這個老婆在一起。家里人都不同意,他們在一起好多年了,也沒有領結婚證。但是后來據霍金說,他們是領了結婚證的,只是沒有舉行婚禮。
何華就是在這個時候,分配到沂河中學來的。
沂河中學聚集了大約兩三桌沒有老婆的年輕男教師?;艚鹁褪瞧渲械囊粋€。何華來了之后,能把死人說活了的張輝,有一次站在霍金的宿舍門口,對正在吃飯的霍金說,霍金老師,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怎么樣?平時沉默寡言最怕跟領導和女孩子打交道的霍金,從飯碗上抬起頭來,一臉的驚喜和不好意思,結結巴巴說,好,好啊。說著,莫名其妙就紅了臉。
張輝說,你看,才來的圖書室的何華怎么樣?霍金不說話,鏡片后面的一雙大眼睛拼命地眨巴著。張輝說,我下午沒課,就去給你說說。
張輝果然去了圖書室。圖書室里,本來有兩個人,一個是縣里稅務局局長的夫人,那天恰好沒來。何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圖書室里,面前放著一本計算機的書。何華低著頭,劉海遮住了她的白皙的前額,看不出她的表情。張輝站在門邊,用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何華才抬起頭來。二十三歲的何華,眼睛很大,看你一眼,你就會掉到她溫柔純潔的陷阱里似的;皮膚很白,那種白,滋潤,美好,就像嬰兒一樣粉嫩,在太陽下,還能看到細細的絨毛。她抬起頭的時候,冰冷的圖書室好像忽然亮堂了起來。張輝笑瞇瞇地走進來說,何老師好,看什么書呢,這么認真。何華矜持地微微一笑,說,隨便看看,也沒有人來借書,沒事做,太無聊了。張輝說,那我以后天天來陪何老師聊天,你不要嫌煩啊。何華說,哪能呢。你們前面的人都很忙,哪里有空跑我這里來。張輝一疊聲說,有的有的。我一教音樂的,每天提錄音機到教室放放就行。何華說,哦,音樂老師多輕松浪漫啊,每天都唱著過。張輝說,是啊,音樂老師的確很清閑。何老師,我們這里有個年輕的霍金老師,他的歌唱的好呢。有時間,給你們引薦引薦。何華低了頭,臉似乎有點微微的紅,她聲音很低說,張老師,難道你結過婚了嗎?張輝說,是啊,我結過婚了。不然,我肯定第一個追你。不過,霍金老師也許更適合你呢。何華說,就是那個不肯說話的,上課總是背著手風琴的?張輝說,是啊是啊,有空我喊他一起來。
張輝并沒有喊霍金一起來。他告訴霍金,他已經把話傳到了。霍金羞澀得臉都紅了,就像一只在開水里煮過的大蝦。張輝說,霍金,你主動點。
在霍金的那間集體宿舍里,何華跟他并肩坐著,霍金給她倒了一杯開水,何華就喝了一杯又一杯白開水;霍金用學校的那架老式的風琴彈了一首又一首清新美好的民歌,這些民歌就像古老的《詩經》一樣,有著地道的愛情的味道。只是,霍金死活找不到話跟何華說。
沒有課的時候,霍金也去何華的圖書室借書。借完書,也不好意思多停留,很快就走掉了。
倒是張輝沒事的時候,常常半天半天地站在那里,跟何華說話。張輝說,何老師,你跟霍金談得怎么樣了?何華說,沒怎么樣,就是他彈彈琴,我坐在那里聽聽。張輝說,然后呢。何華說,然后,再彈彈琴,再喝喝茶。張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嘴里咕噥了一句,書呆子。然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一本小說書,揮了一下,好像要趕走什么似的,說,我走了,還有最后一節(jié)課。有空再找你聊天。
張輝好多天都沒有來圖書室,他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冷清的圖書室里,常常就是何華一個人坐著。
霍金很少來,即使來了,也沒有什么話說。每次總是找到自己需要的書之后,客氣地招呼一聲就走了。
好像過了有一個月,有一天,張輝忽然就出現在圖書室門前。他的巨大的陰影把屋子里的光線似乎都遮住了。何華抬頭看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一種隱隱的委屈,好像一個小孩子一塊糖果失而復得一樣的心情。張輝依舊笑瞇瞇地走進來,跟一個話嘮似的長江黃河一樣滔滔不絕說起來。
他告訴何華這段時間一直在縣城,在老婆的點點鞋店里,給老婆打工。因為近來老婆身體有點不好。
何華看著張輝,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霍金像他這樣主動,也許他們早就談成了。
下面的一周,張輝帶著何華去了霍金家一趟。他們去看了霍金家的三間紅瓦房。九十年代的農村,有三間大瓦房,條件已經很不錯了。就在霍金家廚房的轉角,走在前面的何華,與霍金家門前一棵頂著一樹紫紅色葉子的烏桕樹上,拴著的一只咆哮著的大黑狗不期而遇,那只黑狗拼命地叫喚,試圖去咬何華。何華一下子就尖叫起來,躲到了張輝的背后。這個時候,霍金從屋子里出來,喝退了大黑狗,大黑狗看到霍金出來,又拼命地搖著尾巴?;艚鸬谝谎劬涂吹搅硕阍趶堓x背后的何華。
何華到霍金家去過之后,霍金再也沒有去找過她。
倒是張輝天天到何華的圖書室,倚在門口,說這樣說那樣的。
何華看到許燕,似乎不太認識似的,也不怎么熱情。說,你來干什么?許燕說,我來看看你。何華說,我不想見任何人,請你以后不要來騷擾我。許燕站在那里,手里提著水果籃,臉上很尷尬。何華婆婆說,許燕,你不要介意。她是一個病人,要是好好的,她不會這樣。說著嘆了一口氣。許燕說,沒事,阿姨,我們從小到大一起玩。我還不知道她。何華眼睛直直地看許燕,說,你趕緊走。我這里不需要你。許燕說,我看看你,馬上就走。何華說,滾,我有什么好看的。張輝都不來看我了。許燕說,你好好養(yǎng)病,有空我再來看你。說著,把水果籃放在地上,慢慢退出房間。房間里傳出何華歇斯底里地哭喊,你滾,誰讓你放她進來看我的。你想讓人家笑話我嗎?你們一家還沒有把我糟蹋夠嗎?
何華婆婆感到很歉意,送了出來。對許燕說,許燕,你不要生氣啊。我也沒有辦法了。真是造孽。許燕安慰她說,沒事,阿姨,我有空再來看她。您辛苦,多點耐心。希望她早點好起來。
過了幾年,何華又回到了學校。她似乎好起來了。
她依舊是那個華美的貴婦人。
那天,我騎電動車去帶兒子。她在大門口遇到我,對我說,想坐我的電動車到四岔口去跟車。
我笑著讓她坐上來。她坐在我的電動車后面。
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就往四岔口騎。她說,人經歷了生活的磨練,總會慢慢就成熟起來了。我說,是的。她還告訴我,她一直記得我家門前那棵漂亮的到秋天就滿樹紫紅色葉子的烏桕樹。她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吱聲,因為我不知道怎么往下說。
回到家里,我特地在網上搜了一些關于烏桕樹的圖片和資料,網上是這么介紹的:
烏桕是大戟科、烏桕屬落葉喬木,烏桕是一種色葉樹種,春秋季葉色紅艷奪目,不下丹楓。為中國特有的經濟樹種,已有1400多年的栽培歷史。
烏桕對土壤的適應性較強,在紅壤、黃壤、黃褐色土、紫色土、棕壤等土類,從沙到粘不同質地的土壤,以及酸性、中性或微堿性的土壤,均能生長,是抗鹽性強的喬木樹種之一。烏桕要求有較高的土壤濕度,且能耐短期積水。同時有一定的抗風性。
此外,烏桕對有毒氟化氫氣體有較強的抗性。
烏桕以根皮、樹皮、葉入藥。根皮及樹皮四季可采,切片曬干;葉多鮮用,殺蟲,解毒,利尿,通便。用于血吸蟲病,肝硬化腹水,大小便不利,毒蛇咬傷;外用治疔瘡,雞眼,乳腺炎,跌打損傷,濕疹,皮炎。
烏桕具有經濟和園藝價值,種子外被之蠟質稱為“桕蠟”,可提制“皮油”,供制高級香皂、蠟紙、蠟燭等;種仁榨取的油稱“桕油”或“青油”,供油漆、油墨等用,假種皮為制蠟燭和肥皂的原料,經濟價值極高。其木也是優(yōu)良木材。烏桕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
不知道何時,我家門前的烏桕樹被砍掉了。
這一年,張輝給何華買了一輛紅色的上海大眾汽車,十三萬。
她每天開車上下班。
再過一年,她調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學里。聽說,不再上班了,到南京帶女兒讀書去了。
還聽說,張輝的車子經常停在那個女人家的小區(qū)。他跟那個女人有一個兒子。
很多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看見何華,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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