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我從沒想過我會徹底弄丟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
她叫劉黎,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遇見她那一年我13歲,失去她那一年我18歲。
我的整個童年時期是沒有朋友的。
讀小學時,不知為什么我成了招人討厭的好學生。6年里投票選“三好學生”,每一次我的得票都是個位數(shù)。
后來有人偷偷告訴我,是班長一直跟大家說,不要選我,并且為了不選我,會組織大家把票投給最沒有可能入選的同學。
雖然我有不錯的成績,但不知道要怎樣做才能讓大家喜歡我。
我變得自閉,躲在房間沒日沒夜地看書,把書里的人當作朋友,寫厚厚的日記,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熱鬧的世界。
13歲的我放棄了會有人來和我做朋友的奢望,就在那時候,我遇到了劉黎。
那一年,21歲的劉黎到我所在的初中代課。
班主任帶她進來時,誰也沒把這個看起來有點弱不禁風的姑娘放在眼里。她有些靦腆,自我介紹時說:
“我是安慶懷寧人,那里是海子的故鄉(xiāng)。”
因為這句話,我抬頭看了她一眼。
她說:“我想用一句他的詩當作見面禮?!?/p>
之后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一句話:
“你來人間一趟,你要看看太陽?!?/p>
我看著黑板上字跡清秀的那句話,好像真的被陽光灼燒了眼睛。
那一刻,我覺得講臺上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她那么美,一種我從沒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的美。
或多或少刁難老師是學生們的一點惡趣味,何況像小白兔一樣溫柔的劉黎臉上仿佛寫著“我好欺負”4個大字。被冷落了兩天后,她用一個早上解決了這個問題。
前一天她幫班主任批改了我們的周記,趁機把每個人的本子翻了個遍,記住了40多個名字。
第二天早上,她在教室里從前走到后,再從后走到前,和每一個人說話,確認自己通過文字對每個學生的想象:
你喜歡這個,我也喜歡;你上周去旅游了;你感冒好了嗎……就像來自老朋友的問候。
走到我身邊時,她說:
“是你啊,文筆那么優(yōu)美,只是有點憂郁?!?/p>
緊接著又說:“憂郁沒有什么不好,不敏感的人寫不出打動人心的東西?!?/p>
我的臉紅了,與其說是害羞,不如說是震驚,震驚于她對我說的話。
她又問我最近在看什么書,還說她喜歡三毛、村上春樹,以及很多我未聽過的名字,然后她直接拉過我的手說:
“我寫給你吧?!?/p>
她說著就用鋼筆把那些名字在我手心里寫了下來。
那個瞬間,我受寵若驚--她像個朋友一樣,與我有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小秘密。
這些作者的作品沒在家中擺滿中外名著的大書柜上,我就自己去書店找。
初次翻開《撒哈拉的故事》,我驚呆了。三毛的海外故事就像推開了一扇窗,窗外風沙猛烈,幾乎不能呼吸。
原來有人過著這樣的生活,原來可以這么酷。
課間,劉黎主動邀我去操場散步,和我說起她曾為了去省城的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偷偷搭上緩慢的綠皮火車,獨自被光影人生震撼的事情。那時她目光灼灼地對我說:
“一個人看電影,以后一定要試一試呀。
總有一天你會享受獨自做一件事的感覺,那個時候你不再需要人群提供安全感,你一定可以成為這樣的人?!?/p>
那些話以潤物無聲的方式,經(jīng)由劉黎埋藏在了我的心底。
接下來的一個周末,她特意約我去看電影,是剛上映的《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要知道,我從未與任何人在課外約好一起做過任何事。
所以,從她手里接過珍珠奶茶,在電影院里她拍著我的小臂哈哈大笑時,我其實掉眼淚了--
一切都是因為,她像個喜歡和我在一起的朋友。
代課結(jié)束那天,她在講臺上抹著眼淚說,每個人都是帶著各自的使命來到這個世界上,有美好的,也有陰暗的,她想栽培美好來對抗陰暗。
那時候的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寫一封長長的信給她,小小的我用了很大的字眼,我說:
“你像是奇跡,讓我看到了自己長大后的樣子?!?/p>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從那時起到我考上大學為止,我們通了6年的信。
有時她會回憶大學生活,有時會說說對未來的期望,也常說心里的失落或者孤獨。
她寫下的句子讀起來都極美好。
而我呢,梅雨時節(jié)拎著鞋子光腳踩著水跑要告訴她;秋天懸鈴木落葉心里有點空蕩蕩的要告訴她;第一次長途旅行去青島,把拍下的照片寄給她;后來去三峽,告訴她夜晚行過高山峽谷時心里的那份鄭重。
她總說她看到我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在最為重要的那6年里,她就這樣陪我一路長大成人。
我第一次用寢室電話給她打過去時,她正準備換工作,她說:
“會有很多你不能理解的人,也會有很多不能理解你的人,沒關(guān)系,去做你最想做的事?!?/p>
我沒有留過她的QQ號,也沒有把她的電話抄在任何無法銷毀的地方。
在她告訴我新工作地址前,我的手機及一切信息意外丟失,恍然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可以找到她的方法了。
因為聯(lián)系變得太方便,我們不曾記得要給對方一個具體的地址,不再等待一月一兩封的漫長信件,我們總以為一個電話就可以隨時抓到對方,卻忘了來得容易,去得也飛快。
我嘗試過很多方式,最終都沒能聯(lián)系到她。
我很想告訴她,我真的在寫書,也在翻譯書;我會去旅行,會享受孤獨;我有了能夠理解彼此的一些朋友;我還沒有被生活磨滅赤誠天真;我沒能像她一樣溫柔如水,但我做到的事情里有屬于她的那一部分。
我也很懷念那些仔仔細細讀一封信再寫一封長信的夜晚,所有的抒情都因為緩慢而更合理,所有的情誼都因為等待而變得更持久。
沒有微信,沒有微博,沒有手機,沒有QQ,也不怎么打電話,卻沒有失去過重要的人。
現(xiàn)在的我早已明白,小時候無論怎么假裝合群都不可能交到朋友;而現(xiàn)在,再怎么獨來獨往也一定會遇到和自己一樣的家伙。
世界終究會變大,就像游戲里一點一點被點亮的地圖。
在這個變大了的世界里,人分為很多種,而每一個種群都數(shù)量可觀,我們都不例外,我們總能找到彼此喜歡的同類。
但對于13歲的我來說,很難想象臥室與教室之外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更難想象之后的10多年,我會陸陸續(xù)續(xù)遇到這么多截然不同又都很有意思的朋友。
那時候,我想不到會有人陪我看凌晨4點北京街燈熄滅的瞬間,想不到夜晚的胡同口有人一起喝泛著泡沫的啤酒;
想不到會有人陪著去長城上一起看天地之大美,想不到有人陪我上天臺只為了抱頭痛哭說一些再也不愿想起的傻話。
13歲時的我,內(nèi)心堆積著許多無從發(fā)泄的情緒,絕望地想著,是不是永遠也不會有一個和我一樣的人來跟我做朋友呢?
幸好,我遇到了劉黎,不幸的是我長大了,她卻不見了。如果你碰巧認識她,請你一定告訴我。
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