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亦函

據(jù)我母親所說，她和我父親是在一個小區(qū)門口撿到我姐姐的。

那是一個寒冬之夜，北風(fēng)蕭蕭，行人稀少，姐姐的小臉被凍得通紅。父母大約不忍心看著一條小生命消逝在襁褓之中，因而把她抱回家，跟了我母親的姓。

三年后，我出生了。

我自然不知道姐姐是領(lǐng)養(yǎng)的，姐姐自己也不知道，父母也從未與我或是姐姐提過。自幼起我就與姐姐玩得極好。我總喜歡跟在姐姐背后，儼然是個“小跟屁蟲”模樣。

姐姐也喜歡我，或者說，是愛護(hù)我。母親曾與我談起兒時的趣事。她說，我還躺在搖籃里咿咿呀呀那會兒，有一次她帶我和姐姐上街，遇到幾個同事，他們自是想逗弄我兩下，孰料，姐姐張開小手，瞪大雙眼，擋在我的推車前大聲說：“不準(zhǔn)動我妹妹！”母親說，當(dāng)時大人們都捧腹大笑，只是姐姐還一臉戒備，把我的小手握得緊緊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兒時的我與姐姐從未有過那些尋常姐妹間的爭風(fēng)吃醋，可能是因為姐姐足夠愛護(hù)我，而我也足夠愛姐姐吧！

可是后來，大約是姐姐上小學(xué)時，我倆便“分居兩地”了——由于父母的工作問題，我被送去爺爺奶奶家，而姐姐，則被送去了外公外婆家。

長達(dá)五年，我倆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碰面，其他時候，競像是陌生人似的各過各的，毫無聯(lián)系。

那年冬天，我外婆去世了。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我被奶奶牽著，懵懵懂懂地來到外婆家。我看到外婆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床上，屋子里全是哭聲。只有姐姐沒哭，她默然地倚在門邊向我招了招手，然后陪我翻花繩。于是，沒心沒肺的我競以為姐姐真不難過，直到那天夜里，我看到她裹在厚厚的棉被里顫抖的肩膀，聽到她壓抑的哭聲。那時，我還并不知事，只是笨拙地揩掉姐姐的眼淚，然后把自己塞進(jìn)她的懷抱。

姐姐沒“奶奶”了。

我們再次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是姐姐上初中的時候。她與我記憶中的姐姐已有很大不同，她變得不那么溫柔，常常逃課，就像是個“壞學(xué)生”一般。于是，在不知不覺間，我與姐姐競開始疏離起來。

姐姐那時候叛逆極了，而且性子變得古怪，總是發(fā)脾氣，常為小事與父母吵。我沒想到，那天一吵，競造成了我與她的二次離別。

那天，我聽到姐姐沖母親大喊：“我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母親愣住了，我也愣住了。良久，母親憋出一句話：“誰說的？你不就是媽媽親生的嗎！”姐姐從柜子里翻出一個小本子，摔在地上，流著淚開門走了。我走過去，慢慢彎下腰，撿起來，原來是領(lǐng)養(yǎng)證。

自那天起，姐姐便不大說話了。不久后，她拿著大包小包到高中學(xué)校住宿去了，周末也不回來。母親很生氣，我理解母親，但我也理解姐姐。

姐姐的“命”大約不太好，高二寒假，她開始連續(xù)低燒不退，咳嗽不已，最終在瑞金醫(yī)院被確診為“淋巴癌”。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如此脆弱，脆弱得仿佛冬天樹枝上的冰霜，一觸即碎。

姐姐病得很嚴(yán)重。一進(jìn)醫(yī)院，醫(yī)生便下了病危通知書，說是腫瘤已經(jīng)擴(kuò)散到肺部，隨時可能停止呼吸。父母哭得不能自已，顫抖著簽下名字。姐姐沒有哭，眼睛空洞茫然，一如當(dāng)年她得知外婆死訊一樣。但我知道她心里的恐懼與難過。我輕輕拉住她的手，她沒有拒絕。

姐姐開始做化療，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我想想也能知道其中的痛苦。但姐姐居然那么堅強(qiáng)，她幾乎從沒哭過，只有一次——

在一次搶救醒來后，姐姐哭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在氧氣面罩里，虛弱地張開嘴——我看到她的口形，她說：“我好怕?！蔽铱粗n白的面龐上無聲流淌的眼淚，看著她眼底深深的恐懼，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姐姐，淚水瞬間傾瀉而下，模糊了雙眼。我也好怕，好怕失去姐姐，好怕姐姐從我的生命里就此消失。

慶幸的是，姐姐的病情最終控制住了。

在一個冬夜，我推開姐姐的房門：“那件事你還生氣嗎？”“生氣什么？我們是親姐妹，什么都改變不了。”姐姐的眼睛清澈明晰，如冬夜的月光，溫潤清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