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單位北側(cè),一條小路上,有一家理發(fā)店。店主是位男士,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短發(fā),南方口音,面容清瘦蒼白,神情有些憂郁。
我第一次去理發(fā),自始至終沒見他笑,感覺他不像是在理發(fā),而像是在翻看一本怎么也理不清的爛賬。剪短了我的頭發(fā)之后,他冷著臉問我:“染一下嗎?”我照照鏡子,發(fā)現(xiàn)頭發(fā)確實白了不少,就說:“染一下吧。”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染發(fā)。染過之后我又照鏡子,感覺自己確實年輕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付錢的時候,我問他:“你這手理發(fā)的功夫是怎么練出來的?”他說:“我喜歡干這個?!蔽胰滩蛔∮忠淮钨u弄我那點兒有限的才學,說:“我記得有一副對聯(lián),說的就是你這樣的理發(fā)高手。上聯(lián):磨礪以須,問天下頭顱有幾;下聯(lián):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彼f:“聽不懂?!闭f完“聽不懂”三個字,他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不再理我,這讓我有些尷尬。
有了第一次的尷尬,再去理發(fā),我便不再跟他搭話。
當然,偶爾也會說一點兒不得不說的話。有一次我問他:“我自己帶染發(fā)劑可以嗎?”他說:“可以。”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耳邊只有咔咔的異常清亮的剪刀聲,剪刀聲中我通過鏡子看見我的頭發(fā)一簇一簇從閃著寒光的剪鋒上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說:“你自己帶染發(fā)劑,我們要收手工費的?!蔽艺f:“可以。”他說:“你知道你適合什么樣的染發(fā)劑嗎?”我說:“不知道?!彼贿B說出了十幾個品牌,我一個都沒聽說過,也一個都沒記住。見我沒什么反應,他說:“你好像不懂?!蔽艺f:“我是不懂?!彼f:“這樣吧,我替你選一個,平時就放在我這里,你來了可以直接用,反正你每回都要來我這里剪頭發(fā)的?!蔽艺f:“可以?!?/p>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為我挑選的是哪一個品牌。我這個人有一些不自量力的清高,覺得自己沒必要關(guān)注一些無聊的事物。他則把染發(fā)劑之類的東西看得很重,每次給我染發(fā)的時候,都要說一些關(guān)于染發(fā)劑的話題,都要強調(diào)他為我選擇的這款染發(fā)劑多么適合我的發(fā)質(zhì),價位又是多么合理。我發(fā)現(xiàn)他不是不愛說話,而是不愛說與他的行當無關(guān)的話??梢钥隙?,我和他是沒有共同語言的,我們不是一路人。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guī)缀跻谎圆话l(fā)。更多的時候我希望他沉默,希望只聽到他那咔咔的異常清亮的剪刀聲。
某個冬天,我最后一次找他理發(fā)。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窗外落著大雪,像落著一簇一簇被剪掉的老人的白發(fā)。我說:“我要調(diào)走了,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彼皇恰班拧绷艘宦?。我又說:“新單位離這兒挺遠,以后可能不來你這兒理發(fā)了。”他又只是“嗯”了一聲。其實我是在提醒他,我有一盒沒用完的染發(fā)劑放在他那里,我走的時候他應當給我?guī)稀K麉s什么都不說,像是根本沒有這回事。我當然可以直截了當?shù)叵蛩?,但那樣做終歸有點兒小市民氣。我說過我有些清高,我希望他能主動而自覺地把那盒沒用完的染發(fā)劑還給我,而我則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像根本沒把這事兒放在心上的樣子。
先剪、后染,一切都停當之后,我掏錢付款。此時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算了,一盒染發(fā)劑嘛,他不提,我也就不提了,不能為了一盒染發(fā)劑壞了我的紳士風度。不想,找零錢的時候,他對我說:“真巧,你那盒染發(fā)劑這次剛好用完,空了?!闭f著,他把一只精致的黑色小方盒子遞給我看。我看見盒子上寫滿了文字,但沒有一個是我熟悉的中國漢字。我心想:“用沒用完,鬼曉得。你們這些小生意人啊,就愛占小便宜?!蔽倚πφf:“不用看了,我相信你。”他說:“這盒是新的,送給你,留個紀念?!蔽艺艘幌拢艘幌轮蟛沤舆^來,說了聲:“謝謝!”他友好地沖我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當然也是最后一次。
這盒染發(fā)劑真的被我當作紀念品保存了起來,我不打算使用它。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