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去修這把傘呢?
我有過幾次想要將它扔掉的沖動,但每次都將它留了下來。買一把傘的小錢還是有的。不過,讓我花一百多塊大洋去買一把傘,還真痛下不了決心。那天在杭州東站,見候車廳里有賣“天堂傘”的,便去問了一下價。一百八十八,售貨小姐漫不經(jīng)心的應(yīng)答著實讓我嚇了一跳。我支支吾吾地,像犯了錯似的,趕緊抽身退了出來。
我這把天堂傘,是一位朋友送的。傘柄扎實,傘骨結(jié)實,傘布厚實,輕輕按下自動按鈕,傘骨便“咔噠”一聲彈出,傘布“嘭”地一聲張開,這力度與節(jié)奏,皆有音樂的美感。將它舉過頭頂,便能擋雨遮風(fēng),行走天下。這些年來,它陪我走過了幾座小城,見證了風(fēng)雨冷熱,歷經(jīng)了冬夏春秋。傘布依舊色澤亮麗,傘骨的金屬鍍層仍舊亮锃锃的,完全看不出是舊物。
不過,傘終究也是有命運的。就像一個人,歷經(jīng)生活的磨難與重壓,總有精疲力竭撐不住的時候,終于在某一天,倒下了。我的這把傘,終究也沒能逃過這樣的命運。
風(fēng)和日麗時,我習(xí)慣將它置于某個角落,不聞不問。等到哪天有雨,它便要粉墨登場了。按下按鈕,“咔噠”一聲,傘骨依舊彈出,“嘭”的一聲,傘布仍能張開。只是,這聲音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那份干脆澄澈,一根兒斷了一截的傘骨,孤零零地吊在傘布下面,晃晃蕩蕩,仿佛一條快要斷了的手臂。
我突然想起一位“拋光”工人來。他的工作是,負(fù)責(zé)將一夾子餐具放進(jìn)轟隆作響的拋光機里“拋光”。拋光機的麻輪飛速旋轉(zhuǎn),麻輪與餐具劇烈摩擦,火星四濺,青煙直冒,聲音刺耳。約莫半分鐘,他再將它們?nèi)〕鰜?,放進(jìn)緊挨著的另一臺機器里,重復(fù)這樣的拋磨。一件餐具最終能光滑如玉,閃閃發(fā)亮,登上饕餮盛宴的餐桌,大抵上要經(jīng)過近十臺這樣的機器打磨。整個車間里,灰塵撲撲,那些拋光的師傅,個個面如焦炭。
那天我見他時,他右臂上的袖子已被麻輪卷成了一根根碎布條。白色的肉,鮮紅的血,烏黑的拋光灰,粘在一起,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汗珠如豆,渾身顫抖,痛苦地歪在地上,身下全是鮮紅的血跡。他的那只受傷手臂吊在一旁,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彈。我連忙將他送到醫(yī)院。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拿了一桶酒精棉球給他擦拭消毒,他發(fā)出疹人的慘叫。
斷了一根傘骨后,這傘布便失去了支撐,耷拉著,塌陷了一塊。這樣子,如一張青春飽滿的臉上,凹下去一塊,極不和諧。讀書時,有一個女同學(xué),頭發(fā)烏黑,身材嬌小,從身后看去,是一個美人胚子??墒?,她的臉上少了塊肉,有塊明顯塌下去的疤痕。我好替她惋惜??赏锵в惺裁从媚兀科綍r,她總是低著頭,一個人獨來獨往,很少與別人說話,即使說話,聲音也如蚊子嗡嗡般細(xì)弱。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她才能去面對那一雙雙緊盯她的眼睛,去面對這漫長難捱的一生呢?
我的這把傘,盡管仍能遮擋些風(fēng)雨,可若繼續(xù)拿著它招搖過市,會不會也有許多異樣的目光注視著我呢?我有點可惜這把傘,就像當(dāng)年我有點可惜那位女同學(xué)一樣。
很小的時候,我們家是沒有傘的。那時上山放牛,下地割草,遇上下雨,得頭戴“斗笠”。“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xì)雨不須歸。”這是我從課本上讀到的張志和。老師忘我地說,這是一種自由閑在的生活狀態(tài),一種悠然脫俗的意趣。我不太明白老師的意思,可我知道,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時,我多么希望家里有一把傘啊。
后來,我家終于有了傘。那是一把大黑洋布傘,傘的個頭兒快到我脖子,傘柄彎彎的,傘尖明亮晃眼,將傘布收起來,便可以當(dāng)拐杖了。父親將它當(dāng)作寶貝,高高掛在墻上,平時基本不讓我們碰。等父親不在家,我們搬來椅子,將傘取下來,兄弟合力撐開,高高撐在頭頂上,在日頭下面走一圈,感覺好威風(fēng)好神氣。
父親常給我們講一句諺語:晴帶雨傘,飽帶干糧。父親說這句諺語時,我們既沒有雨傘,也沒有干糧。我們總是在雨中奔跑,在屋檐下躲雨,在巖石下避雷。我們也總是空著肚子,走十幾里山路放牛,砍柴,或者從學(xué)校往家趕。記憶里,從未有過父親或者母親拿一把傘去接我們的場景。如果說,父子、母子同在一把傘下行走,是一場人生必修的課程,我想我們大抵是缺乏這樣的教育的。我們父子、母子之間,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過,我的父親和母親從沒擔(dān)心過我們被風(fēng)吹著,被雨淋著,被陽光曬著。他們?nèi)杖談谧?,忙著從土里刨食,哪里來得及去考慮我們淋一場雨這樣的小事兒呢?
我們也從沒給父親或母親送過傘。有年暑假,母親在深山林中挖地。突然間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母親連忙躲進(jìn)一塊巨石下面,但最終還是淋成了落湯雞。我那時到哪里去了?我的弟弟到哪里去了?反正我們都沒有給母親送傘。回來后,母親大病一場,高燒,在床上直打顫。父親煮了一碗姜水,讓母親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第二天,母親又照樣扛起鋤頭去了深山。
沒有傘的童年,我們就這樣走了過來。現(xiàn)在想想,并沒覺得缺失什么。只是,在后來的日子里,在我們的孩子日漸成長的過程中,我們總擔(dān)心他們凍著,餓著,被雨淋著,他們被我們養(yǎng)得越來越嬌寵,像溫室里的花朵,越來越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打了。
年輕時,在學(xué)校里教書,校長待我們很好。周末食堂不開伙,他便讓我們?nèi)ニ页燥?。學(xué)校宿舍不夠,新來的年輕老師沒地方住,校長干脆讓他住自己家里。校長有兩個兒子。小兒子性格溫和,惹人喜愛,上高中,考大學(xué),找工作,娶媳婦,他沒操半點心??芍灰f起大兒子,校長便總是唉聲嘆氣,神情近乎絕望。隔三差五,他們父子倆便會吵嘴,打架,家里常常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個不停。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他們,每次聽到動靜,便連忙跑過去,將他兒子死死抱住。有時,他兒子犟起來,兩個人都抱不住。校長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紫,直搖頭,跟我們說,他怎么不死呢,他怎么不死呢?眼里仿佛有淚水快要流出來。
不知是聽誰說,看看家中有沒有不潔的東西遮住了你家的光。從屋角里,他找出來兩把傘。這兩把傘是住他家的年輕老師留下的。他夫人覺得,這傘還能用,丟了太可惜,便一直留著。多年后,他的大兒子終究浪子回頭,成家立業(yè)。是光陰的洗禮,是生活的磨煉?還是別人家的傘不能隨便用?
妻子給我買過一把傘。那年,我在蘇州住院。病房里,每晚都要用紫外線消毒,每周都要噴一次消毒液。紫外線與消毒液的味道,就像臭雞蛋的味道,令人作嘔。每到消毒時,我們一個個舉著輸液袋,趿著拖鞋,來到護(hù)士站前的走廊里。有人坐著,有人蹲著,也有人來回走動。大都不認(rèn)識,但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白血病患者。每隔一段時間,這些面孔便要換一些,再過些日子,又換一些。有些人過一段時間會再出現(xiàn),也有些人從此便杳無音訊。
消毒時,掛在天花板上的紫外線燈管嗚嗚作響,發(fā)出低沉的轟鳴。它的光線,呈紫色。如果不是在醫(yī)院,我覺得這樣的色調(diào)神秘,充滿魅力,并夾雜著一點點的憂郁,置身其中,會有一種淡淡的情調(diào)與浪漫的氛圍。倒上一杯紅酒,放上一段曼妙的輕音樂,在這樣嫵媚的燈光下,或許還會有很多故事發(fā)生呢。
紫外線可以將水中、空氣中的各種細(xì)菌、病毒以及其他病原體直接殺死。經(jīng)過放療和化療后,我的免疫力已經(jīng)極其低下了。只要聽到別人咳嗽一聲,我的喉嚨立刻就會癢起來,便立馬要咳嗽一下才行。這還沒完,咳著咳著,然后便真的咳嗽起來。到后來,只要想到咳嗽這個詞兒,這件事兒,我便會不停地咳起來。沒個十天半個月,根本停不下來?!@真是一種奢侈的病啊,連空氣也得消毒。
但紫外線對人體也是有害的,尤其是對眼睛,反復(fù)的紫外線照射,可引起慢性結(jié)膜炎,引起角膜變形而造成視力障礙。大多數(shù)情況下,每晚固定消毒時間里,患者都會從病房里走出來。每個人都會從掛鉤上取下輸液袋,將它舉過頭頂,轉(zhuǎn)身下床,趿拖鞋,然后來到護(hù)士站前走廊里。這樣的動作,差不多形成了一個要領(lǐng),一套標(biāo)準(zhǔn)。比如,輸液袋如果不舉高一點,輸液管里便會有血回流。我一開始并不知道這些。有一次,我的血流到輸液管里一大截兒,嚇得我大汗淋漓,大喊:“護(hù)士,救命!”別的病人看見,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有人高聲喊道:你這家伙,真怕死。吃一塹長一智,后來我再也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再后來,我還學(xué)了一招,每次消毒時,我直接將輸液袋放在自己的頭頂上,像雜技演員頂碗那般,將自己的手解放了出來。
也有不能從病房里出來的時候。每隔半個月,醫(yī)生便會給我做一次“腰椎穿刺”手術(shù)。這手術(shù)說簡單一些,便是在腰椎骨上打一個小洞,然后用注射器抽出一定量的骨髓液,再將藥物注入進(jìn)去,經(jīng)脊椎輸送向腦部。為了不讓我這腦子變壞,我的腰椎骨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它一次次被堅硬的鋼針洞穿。
“腰椎穿刺”術(shù)后二十四小時是不能下床的,必須保持平躺或者側(cè)臥的姿勢,頭部不得抬高,只有這樣,才能確保藥液到達(dá)腦部,發(fā)揮作用,才能讓腦袋這塊至高無上的疆域不受病魔侵犯。而為了避免紫外線給身體和眼睛帶來傷害,那就必須要采取一定的預(yù)防措施。按照醫(yī)生吩咐,妻子給我買來一把可以防紫外線的天堂傘。我不知道,這把傘是否真的能防紫外線,但我聽說這把傘很貴,花了幾十元時,我甚至連厚厚的口罩都沒取下來,便將妻子罵了一頓,你真不知道愛惜錢。盡管口罩那么厚,可我依然感覺到有唾沫快要飛到妻子臉上。妻子坐在一旁,眼眶泛紅,淚水打轉(zhuǎn)兒。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呼哧呼哧,上氣不接下氣。
病友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孤獨地躺在病床上,靜靜地躺在妻子買給我的傘下。我早已記不清,那時我是否考慮過生死,是否想到過可能就這樣結(jié)束自己短暫的一生。如果想到過,我是靠什么樣的力量戰(zhàn)勝這些恐懼,悲傷,病魔,絕望與死亡的呢?不知是真遺忘,還是選擇性屏蔽,那些無助與悲涼,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出院后,那把傘被帶了回來。它的使命還沒結(jié)束。在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臥室里仍要像在醫(yī)院里那樣用紫外線消毒??墒牵@傘只能遮住紫外線,卻遮不住紫外線燈管的嗚嗚聲,遮不住門外邊父親和母親的嘆息聲。
后來,這把傘終于沒有了用途。假如這把傘有命運的話,它這一生中,可能沒有風(fēng),沒有雨,沒有烈日,沒有冰雪,可它一定見過真正的死神吧?它在被制成傘的那一刻,是否想到過將是這樣的命運?它是否慶幸這種沒有風(fēng)雨飄搖的命運呢?這世間還有多少把傘是這樣的命運?那些像我這樣躺在床上撐過傘的人呢,他們是否像我這般慶幸地活了過來?是否有人真的去了“天堂”?
說傘,尤其是天堂傘,不得不提越劇《白蛇傳》,其中有一出借傘的戲。戲臺上,許仙夾著一把傘登場。那時的傘,是那種油紙黃傘,傘骨由竹篾制成,傘布厚實,涂滿桐油。這種傘,握在手里,老沉老沉的,笨重得很,遠(yuǎn)不像現(xiàn)在的傘,輕盈,便捷,輕輕一按,便能撐起一方無雨的天空來。后來,我讀到戴望舒的《雨巷》,我才發(fā)現(xiàn),這油紙傘,竟有丁香一般的憂愁與惆悵。
許仙夾著這把傘時,還是朗朗晴天。為了營造白素貞邂逅許仙的機會,小青舞動手臂,施展妖法,霎時間,西湖上空,烏云密布,暴雨狂風(fēng)。經(jīng)過這樣的鋪墊,這樣的安排,便有了借傘、還傘,和“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的纏綿。以傘為媒,在裊裊西湖,成就一段美好姻緣。
現(xiàn)在去西湖,若是遇上雨,只要拿出手機對著一把傘掃一掃,立馬便可取得一把。在西湖,傘也可以共享了。可是,這傘共享后,到哪里去找你的“許仙”,到哪里去找你的“白娘子”呢?
一傘風(fēng)雨,一路人生?;蛟S,每一把傘都有一個故事。這些故事,或平淡,或離奇,或浪漫,或悲傷。在這眾多的傘里,有些可能會反復(fù)使用,比如我那把用來遮擋紫外線的傘,校長家那兩把同事丟棄的傘,還有我這把準(zhǔn)備要去修的傘。也可能有些傘,一生只用一次。奶奶火化后,二叔從窗口里接過那只小小的骨灰盒,我在一旁撐起一把剛從小店里買來的黑布陽傘。撐傘的一剎那,傘布“噗”的一聲,我的淚水又涌了出來。——奶奶走了,這世間的光,再也照不著她了;這世間的雨,再也淋不濕她了。
在一個下雨的周日,我撐起這把壞了一根傘骨的雨傘,穿過一條狹長泥濘的小巷,找到了一個修補的小店。師傅六十多歲的樣子,頭發(fā)花白,背微駝,瘦瘦的鼻梁上,架著一副暗紅的老花鏡。我收了傘,將傘上的水抖了抖,交給他。師傅拿起雨傘,對著門外的亮光,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從臟兮兮的木抽屜里翻出一根傘骨,然后比劃著,剪著,削著,錘著,不緊不慢地,修補著我那把雨傘。
我靜靜地坐在小店的竹椅上。屋外淫雨霏霏,屋內(nèi)叮叮當(dāng)當(dāng)。
(蘇敏,安徽安慶人。有作品發(fā)表于《青年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西部》《文藝報》《文學(xué)報》等報刊。獲征文獎項若干,有作品入選散文年選。)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