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四點的陽光靜靜地照在街面上,幾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地覓食。老梅半躺在自家小超市外的竹椅里,一邊悠閑地喝茶,一邊看他新婚的妻子秀云正在彎腰給一個老人稱紅棗。她那一對飽滿的大奶半掩半露,老梅心里一陣激動。想年過半百的自己又攤上比自己小了十歲、依然像一朵鮮花的女人,老梅的心里愜意極了。
老人走后,秀云喜滋滋地走到他跟前,彎下腰小聲說:“剛才秤紅棗時,我擱在九兩上,少給他一兩紅棗。”
“啥,你說啥?”老梅登時從躺椅上坐起來,訓(xùn)斥道:“你咋這樣干呢?!”秀云吃驚地看著丈夫。結(jié)婚以來,他看慣了丈夫善良的、慈祥的、笑瞇瞇的樣子,這樣兇巴巴的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恰在這時,三個下班的礦工路過這里,看見老梅正在訓(xùn)妻,領(lǐng)頭的老豆說:“咋,老梅哥,小嫂子夜里沒有把你伺候好?”
秀云的臉又窘又紅,折身返回店里,不一會兒,里面?zhèn)鞒鲂阍啤皣聡隆钡目奁?。老梅回到店里,拍了拍秀云豐腴的肩膀說:“我不就說你一句,還值當哭?”
“你還沒把人家吃了哩!”秀云說著,揚起梨花帶雨的瓜子臉說,“不就是少給人家一兩紅棗嗎,還值當發(fā)恁大火?”
老梅說:“不是一兩紅棗的事,這牽涉到信譽問題。你想想,回去人家一較秤,不夠斤兩。一傳十,十傳百,咱這生意還做不做?”
秀云有些委屈地說:“俺以前跟那個死鬼男人賣豆腐,用的都是九兩秤,也沒有人較過秤?!?/p>
老梅說:“以前是以前,跟著我可不能那樣做?!?/p>
“那你說咋辦?”
“我把差價給人家送過去?!?/p>
秀云說:“你不送誰知道?下一回給夠他不就行了?!?/p>
“那不行?!?/p>
老梅起身就往礦院走。他的左腿因為粉碎性骨折,落下了病根。走起路來只好先邁右腿,然后,用左手摁住左腿再往前跟進半步。
小巷里人來人往,走碰面的礦工都跟老梅打招呼。在玉女山礦,誰不知道梅海亮的大名呢?他曾當過全國煤炭工業(yè)勞模,前幾年熱播的電視劇《煤海赤子》,就是以他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老梅走進礦院,正是八點班下班的時候,一群礦工從通勤車上下來,三三兩兩向公寓樓走去。幾個白發(fā)老人站在宣傳欄前指指點點,去年貼在那里用紅紙寫的“捐款人員名單公示”雖然已經(jīng)褪色,但名字和金額還可以看出來。那是礦井搶險修復(fù)巷道時,資金極度短缺,干部職工主動拿出家里錢的支援礦上。
老梅走近一看,原來是幾位已離休的礦領(lǐng)導(dǎo)。老梅就和他們打招呼:“劉礦長,您幾位領(lǐng)導(dǎo)咋得閑過來了?”
“老礦長過八十大壽哩,俺幾個老哥們兒過來熱鬧熱鬧。”
“老梅呀,我看這上面你一個人就拿出兩萬塊。”原工會趙主席說。
老梅笑笑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趙主席夸:“你這勞模退下來還發(fā)光哩?!?/p>
老梅不好意思地笑笑:“您幾位領(lǐng)導(dǎo)忙,我到里邊轉(zhuǎn)轉(zhuǎn)?!崩厦芬贿呎f著一邊往前走,一個年輕人拉著拉桿箱急匆匆地從后面趕過來:“梅師傅,梅師傅?!?/p>
老梅扭頭一看,是曾在綜采隊實習、后來考上焦作礦院的張小龍。幾年不見,小龍吃胖了,變白了。
“小龍,剛從焦作回來?”
“是啊,中秋節(jié)學校放三天假。梅師傅,你這腿還疼不疼?”
“平時沒什么,就是天下雨疼?!?/p>
“你看,都是為了俺……小龍眼圈兒紅了?!?/p>
“這有啥,過去的事了,還提那干啥?”他拍拍小龍的肩膀說:“快回去吧,你父母多長時間沒見你,早想你了。”
老梅繼續(xù)往前走,眼前卻浮現(xiàn)出五年前井下一一五六工作面的那一幕:他下班剛往前走了幾步,忽然聽見“咔嚓咔嚓”的聲音,回頭一看,頂棚正在往下塌,剛從技校畢業(yè)第一天來礦實習的張小龍和于小明嚇傻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老梅返回來,大吼一聲“快閃開!”猛地把倆人推開,他卻被落下來的石頭砸壞了腿。老梅這樣想著,就感到左邊腳踝一陣隱隱的疼,他趕緊把思緒拉回來,自言自語道:“過去的事了,還提那干啥。”又一跛一跛地往前走。
傷愈出院后,考慮到他的實際情況,礦上把他從綜采隊調(diào)到地測科,也就是接接電話,整理整理資料。老梅想就這樣干到退休算了,誰想大前年一個小煤礦打透了奧灰水,沖進了石灣礦巷道。迅速吞噬了年產(chǎn)二百萬噸的綜采工作面,又往上漫延,很快將整條西大巷淹沒。全礦上下奮力搶險,才保住東大巷沒有進水。這條巷道只有一個月產(chǎn)不足五萬噸的產(chǎn)量,怎能養(yǎng)活全礦六千多人呢?為渡難關(guān),礦上決定,一方面精簡科室和區(qū)隊富余人員,一方面在職工中開展“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活動。按規(guī)定,地測科人員要精簡一半。有人說:“老梅,你別怕,你是功臣,又是勞模,科長不會讓你下的?!?/p>
老梅說:“我又不能下井,再說,這次精簡人員幅度這么大,何必讓領(lǐng)導(dǎo)為難呢?”
老梅說這話是有底氣的。三天前,他和老伴逛街,看見一家剛開業(yè)不久的小超市玻璃上貼有“轉(zhuǎn)讓”兩個字,他不免有些詫異,這家超市位于小吃街口,為啥沒干多長時間就轉(zhuǎn)讓呢?老伴撇撇嘴,指指店內(nèi)那個光頭男人和馬臉女人,小聲說:“這兩口子不地道,賣東西缺斤短兩,說話還死難聽。”
老梅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礦上分流轉(zhuǎn)崗,自己五十二了,再干三年就該退休了,何不主動申請離崗,盤下這個小超市?
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得到了妻子春英的支持。第二天,老梅就向科長寫了申請,成為礦上第一個主動申請離崗的人。老梅盤下小超市后,首先打印了八個大字“童叟無欺,短一罰十”貼在超市醒目位置。人實誠,貨又好,價格公道,生意還愁做不起來嗎?老梅的回頭客一天比一天多。
老梅腿有毛病,接待顧客主要靠春英。她像一個旋轉(zhuǎn)的陀螺,每天奔波于柜臺內(nèi)外,超市里終日回蕩著她愉快的笑聲。今年農(nóng)歷二月二,是石灣鎮(zhèn)一年一度的古會。夫妻倆忙活了一天,晚上睡覺時,妻子說,頭暈得厲害。話音剛落地,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有醒過來。辦理完妻子的后事,他好長一段時間緩不過勁來,生意也懶得打理。為了排解內(nèi)心的悲傷和思念妻子的痛苦,他獨自一人到四川旅游??戳算氪ù蟮卣疬z址,看到災(zāi)區(qū)人民經(jīng)歷了大災(zāi)大難依然樂觀向上的精神風貌。他想開了,妻子去世了,人死不能復(fù)活,生活還得繼續(xù)。
老梅來到三號樓二單元一樓西戶,尹師傅正在陽臺上澆花?!耙鼛煾担 彼傲艘宦?。
尹師傅扭過頭,見是老梅,吃了一驚,以為剛才買東西少給了錢。他忙說:“老梅呀,坐坐?!崩厦窙]有坐,他很抱歉地說明了情況。尹師傅說:“我以為是啥事哩,不就是一兩棗,一塊錢嗎?值當你這么跑一趟?說著,推讓著不收老梅遞過來的鈔票。
老梅說:“你要是不收,就是不信任我了?!币鼛煾抵缓冒彦X收下。
老梅從尹師傅家回來,順路到菜市場買了把香蕉?;氐降昀铮娦阍七€坐在椅子上噘著嘴,就說:“呀呵,還鬧情緒啊?!?/p>
秀云不吭聲,轉(zhuǎn)身到內(nèi)室去了。老梅趕過去剝了一個香蕉,手拿著杵到秀云嘴上,秀云不吃。老梅就說:“咋,還生我的氣呀?老婆,對不起,對不起行不行?”香蕉在女人嘴邊揉磨來揉磨去。突然,秀云張開嘴巴,一下子把香蕉和老梅的大拇指咬住了。老梅故意說:“哎喲,你把我咬疼了?!?/p>
秀云趁勢滾進了老梅的懷里。
老梅摟著秀云,摟著這個豐腴可人的女人,幸福的感覺像春天池塘里的水泡一樣一串一串冒出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老了老了又交上了桃花運。
二
那是一個月前,老梅去二十里外的田家灣去要賬。這筆賬是田家灣的田六欠下的。田六是個小能人,前幾年磨豆腐,后來看大山深處人家居住分散,買東西不方便,就買了輛三輪摩托車當起了游鄉(xiāng)小販。經(jīng)常到老梅的超市批一些食鹽、紅白糖、衛(wèi)生紙之類的日用品游鄉(xiāng)串戶去賣。因為老主顧了,田六來進貨時,有錢沒錢只管拿。去年年底,田六在他店里賒欠了三千多塊錢的貨。過罷春節(jié)了,一直不見他來。老梅想,可能他家里有啥事,等等吧。后來妻子去世,老梅便把這件事擱在了腦后。等他情緒恢復(fù)過來,翻翻賬,才看到田六這筆賬還沒有還,就決定去要賬。
老梅開著三輪摩托車來到大山深處的田家灣。這是一個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的小山村。禽少人稀,老梅尋了半天,才看見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趕著一群羊從外面回來。根據(jù)老人的指點,他在村西北角找到田六家。房屋建的倒亮堂:五間新起的平房,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只黃貓在堂屋門口“喵喵”地叫著,幾只雞在院子里啄食。
“有人在家嗎?”老梅朝屋里喊,沒有應(yīng)聲。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喊:“有人在家嗎?”隱約聽見屋里有女人的呻吟聲。
老梅走進堂屋,看見一個頭發(fā)凌亂的中年女人拄著拐杖從東間挪出來。剛挪了兩步,就“哎喲”一聲,一手扶著膝蓋坐在一把椅子里,豆大的汗珠從額前滾出來。
老梅大吃一驚,這不是田六的女人嗎?年前,她和男人到自己門市進貨時,還細皮嫩肉,愛說愛笑的。當時,老梅還暗自嫉妒田六,這小子長得尖嘴猴腮,咋娶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娘們兒??蓭讉€月不見,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你這是咋啦?”老梅禁不住問。
女人哀嘆一聲說:“年前,俺和俺丈夫從你那里批了車貨,轉(zhuǎn)了一天,賣完了。返回的時候,車翻了,我和丈夫壓在車下,整整過了一夜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俺丈夫傷得重,搶救了一個星期也沒有留住性命。我得了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疼得連路都走不成。”說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老梅為他們的不幸哀嘆。他問:“你咋不趕緊治呀?”
女人說:“給俺丈夫治病把錢花完了,哪還有錢治呢?”
老梅心里沉了一下??磥?,這筆賬是打瞎了。
西間山墻上,掛著一對兒新人的結(jié)婚合影照。老梅心里升起一線希望。他想,父債子還。他父親去世了,不是還有兒子嗎?就問:“你兒子呢?”
女人擺擺手:“唉,別提了!我身體好的時候。兒子兒媳就不搭理,我這一躺下,他們連問都不問。”
“大哥,你來還沒有顧上給你倒茶哩?!迸擞酒饋恚瑒偲鹕?,又疼得哎喲一聲。老梅忙起身說:“大妹子,我不渴?!迸顺粤Φ刈抡f:“過罷年,兩口子就出外打工去了,幾個月連電話也不打,錢也不往家匯一分。”女人說著說著,低聲嗚咽起來。
老梅很是氣憤,天下竟有這樣不孝的兒子!他掏出手機,問了號碼撥通后,電話里一個女孩的聲音說:“機主已停機?!?/p>
老梅徹底失望了。可他看看女人紅腫的腿,憐惜之情油然而生。他說:“那也不能不治呀!”
女人說:“不治了,就這樣能熬幾天是幾天?!?/p>
老梅的心像被什么牽扯了一下,他猶豫了一下,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掏出三百塊錢說:“大妹子,你還年輕,這病不能不治。給,我給你三百,趕緊去治病,不然這腿要殘廢了?!?/p>
沒想到女人卻擺著手說:“大哥,俺該你的錢還沒有還,哪能再接您的錢呢?”
老梅大度地說:“那錢算了,不要了,這三百塊錢你拿著看病吧?!迸烁屑さ乜粗厦?,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流出來。突然,她從椅子上滑下來,一手拄著拐杖,給老梅跪下了。
老梅忙把她攙扶起來說:“別,別?!彼彦X放在女人面前說:“我走啦,你這病抓緊時間治?!闭f著,走出院子,發(fā)動了車。
三輪摩托車在彎曲的山間公路奔馳著。大山里寂靜無聲,老梅的心卻靜不下來,女人紅腫的腿和凄苦的表情不時在眼前閃現(xiàn),他為這個女人凄苦的命運而嘆息,又為她兒子的不孝而生氣。自己能不能幫幫她呢?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他想起鎮(zhèn)衛(wèi)生院剛來一個看骨傷病的張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排長隊,何不順路把她捎過去看看?
想到這兒,他又開車返了回去。當他把這一想法說出時,女人面露難色:“我這個樣子咋去呀?”
“沒事,我把你捎過去。”
女人說:“俺欠你的錢還沒還上呢,哪有錢看病呢?”老梅說:“不就是三千多塊錢嗎?不要了?!迸苏f:“那哪兒行?您掙錢也不容易。”
老梅說:“這樣吧,你看好病再打工掙錢還我行不行?”女人想了想,嘆口氣說:“也中。”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跟著老梅去了石灣鎮(zhèn),住進了醫(yī)院。
鎮(zhèn)衛(wèi)生院就在老梅小超市斜對面??紤]到女人吃飯不方便,老梅每天做飯時,就多做一個人的飯給她端過去。錢用完了老梅不吭聲就交上了。
張大夫果然醫(yī)技高超,女人住院不到一個月,病就基本痊愈了。
這天下午,老梅接女人出院。三輪車開出醫(yī)院大門,老梅開車往西走。女人說:“大哥,你上哪兒?”老梅說:“到你家路遠,我先拐到加油站加點兒油?!迸苏f:“不用了。”老梅有些不解,她扭過頭看著女人,問:“咋?”
“我要跟你過日子?!崩厦访靼琢伺说男乃迹行┙Y(jié)巴地說:“我……我,比你……年齡大,再說,腿也有殘疾。”
“你是有殘疾,可你心好。如今像你這樣的好心人我上哪兒去找?再說大一點兒有啥?大一點兒知道疼人。”老梅不相信地扭過頭,看見女人俊俏的臉上飛上了一片緋紅的云彩。他一加油門,三輪車像歡實的小馬駒一樣,在礦區(qū)街道上奔馳起來。
老梅正和秀蘭在小賣店里纏綿,忽聽店門外有人喊:“老表,月餅給你送來啦!”
秀云慌忙從老梅懷里掙脫出來問:“誰?”老梅有些不高興地說:“還有誰?夢想!”
三
老梅一跛一跛地來到店外,看見一輛半新不舊的面包車停在那里。夢想一步從車上跳下來,笑嘻嘻地說:“表哥,大天白日的,還跟表嫂在屋里親熱呀?”
老梅臉紅了一下,沒理他的茬兒。前幾天,夢想來送貨時,看見一個女人在柜臺內(nèi)給顧客取貨,他有些吃驚,這不是自己初中同學吳秀蘭嗎?
秀蘭也認出了他。倆人寒暄幾句,夢想問:“你啥時候來這店里打工的?”
老梅說:“她現(xiàn)在是你表嫂?!?/p>
“呀呵,你們偷著弄好事,也不請我來喝喜酒。”夢想說著,掏出二百元錢,“這是我上的禮?!崩厦穲赞o不收。夢想說:“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你表弟。”
老梅走上前去,問:“這回送來多少?”
“嗨,你一打電話我就趕緊加班加點做,這不,緊趕慢趕才趕出二百斤月餅?!闭f著,拉開車門就要往下面搬。老梅說:“別急,我看看。”
“表哥,你放心,保證跟上回送的一模一樣?!?/p>
老梅哪敢信他的話呀。夢想一擠眼三個點,薅根頭發(fā)能當哨子吹。前年,老梅經(jīng)銷他的月餅,沒想到,他竟然把上一年剩下的月餅粉碎摻和進去了。顧客們找上門來,老梅有口難辯。他一氣之下,發(fā)誓再也不進他的貨了。一個月前,老姨找上門來,哭哭啼啼地說:“現(xiàn)如今生意難做,你就照顧照顧你兄弟吧?!?/p>
老梅說:“我不是不照顧,夢想做事太讓人信不過了,去年送那黑心月餅,嘁,那是砸我的牌子呀!”
老姨說:“人誰沒有犯錯的時候,為這事,我罵他好幾回,你放心,他不會再做那昧良心的事了?!?/p>
老姨說是這樣說,老梅還是提防著,每次送來月餅,他都抽樣檢查。他知道夢想小本生意,資金緊張,每次只要合格,他當即就把貨款結(jié)清。
夢想搬下一個箱子,打開說:“老表,你看看?!崩厦芬豢矗b倒是精美。他拆去包裝,掰開看了看,里面青紅絲涇渭分明。老梅沒吭聲,又往下掏去。
夢想說:“老表,不用再看,都一個樣。”老梅不理他,繼續(xù)往下掏。在最下層掏出來一塊,打開一看,里面黑乎乎的,像紅薯面饅頭一樣。老梅的臉頓時黑下來。他質(zhì)問夢想:“這是咋回事?”
夢想一時張口結(jié)舌,忽然罵起了工人:“老馬個龜孫,準是他一迷糊拌錯了面。”
老梅冷笑著,又打開了另一個紙箱,把上面的幾層拿掉,直接掏到最后一層,拿出一個掰開,和剛才那個一模一樣。老梅說:“這也是工人拌錯了面嗎?”
夢想的臉一紅,忙又改換了一副面孔說:“老表,如今買月餅的有多少自己吃的,還不都是走親戚用。我送給你,你送給他,誰知道誰買的月餅?”
老梅說:“照你這樣說,你做黑心月餅還有理呀?”夢想說:“哥呀,現(xiàn)如今實打?qū)嵉娜擞卸嗌侔l(fā)財?shù)?,不都是坑蒙拐騙嗎?!?/p>
老梅越發(fā)聽不下去了。他說:“夢想,我也不跟你理論,你把月餅都帶走,我一斤也不要!”
看老梅惱了,夢想討好說:“老表,這樣,月餅我給您便宜點兒,按四塊錢一斤中不中?
“你就是一分錢不要,我也不要你的貨!”
“老表,你就這樣無情?”
老梅說:“不是我無情,是你太不講信用了,你這樣做不是成心砸我的牌子嗎?”
夢想嘆著氣往外走。老梅沖秀蘭使了個眼色。秀蘭會意,從錢箱子里拿來二百元,老梅遞給夢想,夢想不要。他已經(jīng)打開車門,老梅扔進了駕駛室,說:“兄弟記住,做生意講的是‘良心二字,靠摻雜使假、投機取巧發(fā)不了財!”
夢想若有所悟,他面帶愧色,握了握老梅的手說:“表哥,你放心……”說著,發(fā)動了面包車,灰溜溜地離開了小吃街。
四
夢想走遠了,老梅端起茶杯,剛呷了一口,忽然從南邊公路上傳來吵嚷聲,他抬頭看去,只見國峰、國棒押著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過來了,社民開著一輛半新不舊的三輪車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跟著。那男人耷拉著腦袋,一縷稀疏的頭發(fā)遮住前額,眼鏡斜掛在耳朵上。老梅吃了一驚,這不是水泉嗎?
水泉以前在小吃街開了一家飯館,他扯燴面,老婆打燒餅,本來生意做得好好的。水泉經(jīng)常到老梅的小超市賒面、賒油、賒調(diào)料。今說今給,明說明給。因為是老主顧,老梅也沒放在心上。一次,水泉聽了一場傳銷課,老師講,投入一萬,一年就可收入十萬甚至百萬,他再也坐不住了?;氐郊腋拮铀徤塘?,女人說:“天上哪有掉餡餅的,咱好好開咱的飯館吧?!彼f:“咱整天起早貪黑汗珠子摔八瓣,賣一碗燴面才掙幾個錢?照這樣下去啥時候能發(fā)財?”一番鼓動,女人被說動了心,說那你就干吧。從那以后,水泉把飯館撂給妻子,自己整天東一翅子,西一翅子,找親戚,求朋友,推銷牙膏、按摩器、狗皮膏藥等等。干了一年,錢沒掙多少,倒跟女人白妮混在了一起。他背著老婆把家里的存款一點兒一點兒轉(zhuǎn)到了白妮賬上。等老婆發(fā)現(xiàn)后,存款已經(jīng)所剩無幾。老婆和他大鬧一場,跟他離了婚,白妮也和他分了手。落個雞飛蛋打的水泉不聲不響把飯館轉(zhuǎn)讓后跑了。老梅一歸總,水泉已經(jīng)欠下了七千多元。他趕緊打水泉的手機,回音說,機主已經(jīng)停機。老梅慌了,找到他家,水泉的老娘正摟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嗚嗚咽咽地哭。老梅問水泉哪里去了?老娘擦把眼淚說:“誰知道他日鬼哪去了,連個電話也不留?!?/p>
老梅心里一片茫然,看來水泉是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誰知道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想到今天又栽到了自己手里。
水泉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老梅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了:“老、老梅叔,我……我對不起您。”
老梅冷笑道:“水泉,這么長時間跑哪兒去了?”
水泉說:“我到深圳一家公司應(yīng)聘,誰知道誤入了傳銷窩點,沒掙到錢,帶去的幾千塊錢也被搜了個精光。我被解救出來后,回到縣城,沒辦法,買了輛三輪車拉貨。”
國峰說:“三叔,別聽他鬼話!”
國棒也說:“他嘴里沒一句實話!”
社民說:“搜他個狗日的口袋?!?/p>
幾個人上來翻遍水泉的全身,搜出一部舊手機和三十多塊錢。國峰問:“就帶恁些錢?”
水泉低下頭“嗯”了一聲。
“三叔,給。”國峰把手機和錢遞過來。老梅看著瑟瑟發(fā)抖的水泉,說:“把東西還給他。”
社民說:“把車給他扣下來!”說著,推起三輪車往這邊來。
老梅擺手制止,他盯住水泉問:“你欠我的錢啥時候還?”
水泉說:“老叔,我剛回來,買輛車才跑了三個月,掙的錢交交房租,交交孩子的學費,就剩這么多了。叔,你放心,以后我掙的錢先給您送來。”
國峰說:“三叔、這樣的貨你敢相信他嗎?你一放了他又跑得沒影了?!?/p>
水泉說:“叔,你要不相信,我把身份證押這兒,還有我的租房地址?!闭f著,遞過來一張名片,“我在東大街甄水巷東口?!?/p>
老梅接過名片,看了看,裝進口袋里說:“你走吧?!?/p>
看著水泉開著車離開小吃街,幾個人連連嘆息。國峰說:“三叔,你這人大善良了!叫我說,三輪車給他扣下來,不頂一千多塊錢嗎?”
老梅嘆口氣說:“水泉是個老實人,只是一時發(fā)財心切,走錯了路。再說做事不能太絕了,他跑著車,還錢還有希望,你把人家的車扣下,沒有掙錢門路了,他不更還不起錢了嗎?”
五
人都散去了,老梅點燃一支煙,剛抽了幾口,進來一群男女顧客,嘁嘁喳喳買油鹽醬醋、衛(wèi)生紙。剛剛打發(fā)走這群顧客,還沒有來得及歇一會兒,進來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墨鏡、穿著格子村衫、筆挺的西褲、皮鞋锃亮,手提一個精致的公文包,儼然一位港商打扮。老梅正欲打招呼,男人取下墨鏡,原來是高中同學祝銀山。老梅和他曾經(jīng)同窗三年,畢業(yè)后,祝銀山進了縣水泥廠,老梅到石灣礦上了班。后來,祝銀山看大哥祝金山開小煤窯掙了大錢,也停薪留職,貸款在石灣礦井田邊緣開起了煤礦,沒幾年就發(fā)了,據(jù)說資產(chǎn)幾千萬。自從在城里買了別墅后,祝銀山把煤窯交給侄子打理,自己就很少回來了,今天咋有空到這里來了?
老梅忙上前握住銀山的手說:“今天哪股風把你吹來了?”忙吩咐秀蘭給客人倒茶。
銀山審視了秀蘭片刻說:“這就是你新娶的嫂夫人?”老梅笑笑說:“是。”
“哎呀,老同學艷福不淺呢!”說得秀蘭羞紅了臉。
寒暄了一會兒,祝銀山拍拍老梅的肩膀說:“走,到里面跟你說個事兒?!?/p>
落座后,祝銀山說:“老同學,你知道,我那煤窯開二十多年了,井下資源面臨枯竭,現(xiàn)在急需找接替的工作面。你呢在大礦地測科工作過,對井下資源分布比較熟悉,能不能……”說著,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鼓囊囊的大紅包,你放心,事成以后還有重獎。
原來是這事呀。老梅心里想,你哥祝金山一場奧灰水差點兒把石灣礦推向絕境。全礦上下折騰了兩年才把水堵住,你現(xiàn)在又要……
想到這里,老梅搖搖頭說:“老同學,能幫的忙我一定會幫,這個忙我?guī)筒涣恕J癁车V井下儲量已經(jīng)很有限了,幾千號人要工作,要吃飯,如果沒有煤了怎么辦?我作為一名員工,不得不考慮這些問題呀?!?/p>
“你都離崗了還管那干啥?”
“我雖說離開了石灣礦,可我忘不了企業(yè)對我的恩情。是企業(yè)培養(yǎng)了我,沒有企業(yè)也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不能以一己私利損害企業(yè)的利益。”
祝銀山說:“老同學,你那思想觀念該改一改了,當今社會,誰跟錢有仇呢?”
老梅笑笑:“錢是個好東西,該掙的錢,我會積極去掙,不該掙的錢,我一分也不要?!?/p>
祝銀山不無失望地站起來,幾分挖苦地說:“老同學,佩服呀,佩服!”然后悻悻地離開了。
老梅和秀蘭一陣忙活,打發(fā)走了七八位顧客,站在門口,剛想喘口氣兒,忽然看見幾輛小車在前面路口停下來,綜采隊隊長梁鐵柱坐在前面那輛車里,伸出手跟他打招呼。車門打開,辦事員楊洪信小跑過來,大聲說:“老梅,搬兩件宋河糧液?!?/p>
老梅一邊安排秀蘭搬酒一邊問:“咋,有啥喜事呀?”
“割煤機提前十天安裝好了,明天就可以正式生產(chǎn)了,你說隊長能不高興嗎?”
“啊,明天就可以生產(chǎn)了?”老梅驚訝地問。
“是呀,都調(diào)試好了,明天八點班正式生產(chǎn)。隊長在縣城福順大酒店訂了三桌,好好酬勞酬勞有功人員?!?/p>
送走了楊洪信,老梅走過小吃街,來到位于半山腰的運煤公路。他往南面的山洼里望去,滿眼是已經(jīng)成熟的蘋果樹,鮮艷通紅的國光蘋果掛滿枝頭,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金色的光彩。
山洼中間,是他曾經(jīng)工作了三十多年的石灣煤礦。他久久地凝視著那高大的煤樓,那飛轉(zhuǎn)的天輪,熱淚盈眶。他仿佛看見,割煤機轟隆隆地轉(zhuǎn)動著,烏金墨玉瀑布似的飛瀉下來,流進溜子槽,流進皮帶巷,流向祖國的四面八方。他喃喃地說:“石灣礦恢復(fù)生產(chǎn)了,石灣礦有希望了!”
夕陽的余暉照在他的臉上,秋風拂來,他聽見遍野的蘋果樹葉嘩嘩作響,仿佛也在鼓掌慶賀。吮吸著那沁人心脾的果香,老梅醉了……
李慶偉:河南沈丘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小說界》《陽光》等雜志發(fā)表文學作品五十多萬字。小說《探親》獲全國職工文學大賽二等獎、散文《母親的情書》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