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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2020-05-06 13:29:18李日宏
        陽光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廣靈王平桃花

        桃花溝的遍野桃花早已凋謝,絲毫看不出初春的灼灼其華了,代之而來的是一叢叢深綠淺黃的枝葉以及零零星星結(jié)在上面的小桃果。

        馬礦服務(wù)公司開辦的桃花溝煤礦,位于桃花溝村東一里地外的一條深溝中,各種機(jī)械設(shè)備、車輛早已將這條溝像揉面團(tuán)一樣團(tuán)弄成礦山需要的各種形狀,偶爾有一兩叢奄奄一息的桃樹孤零零地懸在半崖上,樹身上掛滿了污黑的煤塵,冷眼觀察著這條溝里喧囂一時的繁華。

        這個夏天,天氣熱得有些出奇,桃花溝煤礦籠罩在一片熾紅繁盛的烈日下,仿佛要把這座小煤窯溝里溝外所有的黑色全部融化成火紅色的巖漿。

        從井下的回采工作面彎著腰走出來。猛然來到大巷的風(fēng)口處,王平感到全身的汗毛眼仿佛一下子扎進(jìn)萬根銀針,說不上是舒爽還是難受。他不由加快腳步,連奔帶跑地走到副井的出井口。抬頭向上望去,什么都看不清,但光明就在上頭,他還得爬六百多個臺階才能見到陽光。盡管兩條腿疲軟得再也不想往起抬了,但他和所有的下井工人一樣,只要下班時間一到,就恨不得肋生雙翅,一下子像只鳥似的飛出井口、飛到場上、飛回宿舍。

        邊默數(shù)臺階邊抬頭向上仰望,走了一百級臺階后呈現(xiàn)出的是一顆豆粒大的白點;再攀一百級臺階時,看見有一只白瓷盤在眼前晃動;再向上,又化作一只圓圓的大瓷盆。猛然間,天地豁然開朗,朗朗乾坤一下子呈現(xiàn)在眼前。盡管滿目依然是黑色,但在明晃晃的陽光照射下,那種舒心愜意是沒有下過礦井的人根本體會不到的?;仡^再看爬過的陡峭臺級,媽呀,竟然是那樣陡,那樣深,那樣長,下面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燈光晃動著向上移動,排列成一條細(xì)長的一字長蛇燈陣。

        王平摘下頭上的膠殼帽,讓井口的涼風(fēng)恣肆汪洋地吹散頭上蒸籠般的熱氣,不由舒暢地嘆息一聲,暗自得意自己不是最后上來的那一個。

        離開風(fēng)涼的井口,走到大太陽底下,雖然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鐘了,但滾滾熱浪還是撲面而來,尤其是經(jīng)過堆積如山的煤場旁邊,看到煤山一角熊熊燃燒騰起的紫色煙霧,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聞著辛辣刺鼻的硝磺氣味,渾身不由刺癢起來。走在王平身后的一個工人罵道,真他娘的是老母豬拱白菜,白糟蹋那好東西,老子們在井下辛辛苦苦地運上來的煤,到了場上全都自燃了。另一個工人接口說,狗撲耗子多管閑事,你掙你的鏟煤錢,你管?它那么多,全燒光哇有咱?相干!王平回頭看看發(fā)牢騷的兩個本班人,苦笑笑,心想,這段時間準(zhǔn)是煤炭形勢不太好,堆了這么一煤場煤還不運走,顯然已經(jīng)供大于求了。

        繞過了煤山,還得爬一道鏟車推開的大土坡,然后才能回到他們的宿舍區(qū)。所謂宿舍,其實就是兩排用白砂石片砌起的窯洞,四面無遮無攔,是空曠的野外,這也是租用的人家桃花溝村的公產(chǎn)房。據(jù)桃花溝人講,這兩排二十孔石碹窯洞是當(dāng)年解放軍的一個連隊在此駐扎時碹起來的。解放軍走了后,住過十來個插隊知青。知青走了后,窯洞又做了大隊的飼養(yǎng)院,有的儲存草料,有的圈了牛馬驢騾。改革開放后,牲口和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這些窯洞便閑置起來。服務(wù)公司在這兒開辦了煤礦以后,和村干部經(jīng)過協(xié)商,作了下井工人們的宿舍。窯洞的南邊,有七八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最早是解放軍的連部,后來是知青們的文化活動室,再后來是飼養(yǎng)員住的房,現(xiàn)在又成了煤礦場上干活人們的宿舍,有挖子車和鏟車司機(jī),有下夜看礦院的保安,有井上井下的電工、檢修工、修理工……過去,四面都有片石砌的墻,后來被村人們逐年拆下拉回了各自的院中。好在下井工人來來去去,都沒有主人翁的意識,作為臨時歇腳點,有這么堅固耐用、冬暖夏涼的石碹窯洞住,也就顧不上是牲畜住過的還是做過庫房的,礦上能給安排這樣的住處,已經(jīng)比一般小煤窯工人在土崖下自己掏挖的土窯洞強上百倍了。

        王平和工人們下班回到窯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抓起水桶邊的碗或飯盒,舀起冷水咕嘟嘟地猛灌一氣,然后用污黑的手背抹掉嘴角邊的水珠,從墻上掛著的衣服中摸出煙卷,美美地點上一根,也就是三五口的吞吐,一根煙就燒到了手指,趕快再用煙屁股續(xù)上第二根……

        夏天洗澡也用不著熱水,先將腳上的兩只高靿水靴甩掉,讓臭腳見見風(fēng),再慢慢騰騰地脫下身上早已濕透的窯衣,只穿著一條褲衩,將衣服晾曬到門口的石頭臺階上,端出一盆水,在烈日烘烤下,噗嚕噗嚕地開始洗涮。各個窯洞里的窯黑子都一樣,不用擔(dān)心有女人看見,礦院里的女人和姑娘們打死也不敢來宿舍區(qū)周圍散步或找人,桃花溝的女人們更不會來這些光棍漢們的居住區(qū)自找沒趣。

        有性急或餓急了的工人等不及脫窯衣,回了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飯票,敲著飯盒,先到食堂喂腦袋。食堂是千篇一律的大饅頭、大燴菜,還有熬稀粥或綠豆湯不要飯票,管飽喝。偶然也有三兩個小炒,但那不是一般工人們舍得吃的東西,多數(shù)是能掙大錢的打眼工、支柱工或者當(dāng)個一官半職的人們的牙祭。

        春天,王平在老鄉(xiāng)韓昌的引薦下,毅然舍棄黃土坡煤礦運輸隊的職業(yè),主要目的是來桃花溝煤礦當(dāng)個支柱工或打眼工,因為韓昌已經(jīng)來這個礦當(dāng)了半年多的支柱工。據(jù)他說,不管是支柱工還是打眼工,都是掙錢多,出井早,不是誰想干就能輪到誰。

        離開黃土坡,盡管有些不舍,卻沒有多少留戀,因為他在那里沒有靠山和背景,想轉(zhuǎn)成合同工那是四堵墻搭了個頂子——門兒都沒有。還有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小廣靈丟掉一條胳膊,黯然神傷地回了他們老家,他沒有了能談得攏的朋友。市場上盡日的嘈雜和繁榮,徒增他這個孤身出門在外打工者的傷感,不如找一處安靜的山溝養(yǎng)精蓄銳,然后再找更好的去處。況且,聽到桃花溝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就讓人心曠神怡,灰暗的心情和對前途未卜的憂慮倏然被拋到九霄云外,感覺滿眼都是光明的未來。

        韓昌和采煤二隊隊長呂佃富的兒子呂金喜是一個村子的好朋友,盡管呂金喜生長在礦區(qū),也免不了?;卮遄邉印=鹣哺赣H呂佃富年輕時離開村子出外當(dāng)兵,基本上脫離了農(nóng)民的身份,因為那個年代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國家都給安排正式工作,呂佃富在部隊還當(dāng)過排長。轉(zhuǎn)業(yè)時電廠、煤礦任意選,呂佃富覺得煤礦工人掙錢多,選擇了煤礦,被分配到馬礦當(dāng)了采煤工。別看這人長得瘦骨伶仃、貌不驚人,卻有一把子好力氣,更有一股吃苦耐勞的精神,硬是憑著自己的打拼,從班長、跟班隊長,一直干到采煤隊黨支部書記的位置。礦上成立勞動服務(wù)公司也是順應(yīng)改革的潮流,一方面能分流一批工人,安排許多礦工家屬就業(yè),另一方面能給礦上增加許多額外的收入。服務(wù)公司不但在本礦區(qū)辦有商店、飯店和各種小型加工廠,而且還逐漸擴(kuò)大規(guī)模,在礦區(qū)周邊辦起了煤礦,吸引礦上一些有門路的紛紛往服務(wù)公司調(diào)動。也不知呂佃富供奉了哪路神,被派到桃花溝擔(dān)任了采煤二隊隊長兼書記的職務(wù),工資掙得多不說,額外的好處自然也不少。在采煤二隊,他就是土皇帝,手下的五六十號工人都得聽他的調(diào)度和指揮,惹翻了,一句話就能讓你卷鋪蓋走人。

        韓昌是家中的獨子,父親又長年生病,年前娶過的媳婦也不想讓他再下井;但他清楚,靠刨弄幾十畝土地,別說給老父親治病,就是娶媳婦拉下的一攤饑荒也還不清,就經(jīng)常往呂金喜家跑。每次去時,手里總要提些東西,不是一瓶子胡麻油就是家里磨好的莜、豆面。呂佃富看這后生挺會來事,知道他想謀點兒營生,就把他安排到本隊當(dāng)了支柱工。

        支柱工和打眼工是采煤隊的尖兵,因為比鏟煤工還多了一重危險,所以掙的是全隊的最高工資。尤其是打眼工,不光要操心頭頂上的頂板塌落,還要操心放炮時飛濺的煤塊傷人。如果煤層高,打眼工打下一茬炮,就夠鏟煤工一個班黑水汗流地往外運的??上一系V的煤層只有一米五六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米三四高,打眼工放完一個循環(huán)的炮以后,還得到另一個工作面繼續(xù)打眼放一茬炮,但依然每個班比鏟煤工早上井半個班。

        打眼工拉下第一茬炮后,緊接進(jìn)入工作面的就是支柱工。其實支柱工的苦也不輕,他們下了井得從盤區(qū)外面一根一根地往里扛木頭,然后量好尺寸,再將長木頭鋸短,從煤窩中掏出硬底板,一人扶柱子,一人將柱帽橫擱在上頭,輪起大錘將三個木楔子揳進(jìn)去。按大礦的標(biāo)準(zhǔn)化和安全規(guī)程要求,回采工作面支柱必須株距和行距不超過一米的間隙,但這是服務(wù)公司開辦的小煤窯,不存在那么多講究,為了節(jié)省木料,支柱工可以視頂板完整和碎裂程度隨機(jī)而定,頂板不太好就密集地支幾根,往往打眼工出井時間不長,支柱工也就出了井。所以,能進(jìn)隊里當(dāng)個支柱工,比當(dāng)打眼工都舒服。

        浩浩蕩蕩的鏟煤工人下來后,首先得從巷口往工作面抬道軌,從上個班鋪設(shè)的接頭處繼續(xù)鋪設(shè)簡易道軌,還得躲開柱子的攔擋,拐彎就特別多;然后再到順槽口,每人推起一輛黑牛車沿著鋪好的軌道往工作面推。十幾個人排成一字長蛇陣,一人推著一輛黑牛車來到工作面,像星星般撒落在幾十米長的各個點,然后擺開陣勢,甩掉身上的厚衣服,誰也顧不上說話,都像上了戰(zhàn)場一樣緊張,生怕旁人搶走了自己跟前的煤,只聽到大鐵鍬鏟煤的嚓嚓聲和煤塊碰撞黑牛車的嗵嗵聲。

        王平來到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就是新工人,管你是個什么人,進(jìn)了回采就是排擠打壓的對象,這和犯人剛進(jìn)了監(jiān)所差不多,先把你的王頭拿下。不光是老工人們喝罵,就連班長、跟班隊長都揀最難最苦最累的營生布置給你干。每個班,他總是排在最后一個推黑牛車進(jìn)來的人,等他用木楔子將車固定好準(zhǔn)備裝煤時,近處的煤已經(jīng)被前頭的人鏟光了,而前面有十幾個黑牛車擋著道,想挪動也挪動不了。想滿裝自己的黑牛車就得到幾米外甚至十幾米外緊靠工作面煤幫處往出端,后來看到別人操起大鐵鍬往外一節(jié)一節(jié)地攉,也趕緊照這個法子干。運氣好的人,黑牛斗子正好落在上方空隙大的地方,搬起大塊煤幾下就能裝滿。運氣不好的人,正好遇到頂板矮處,只留下一條縫隙,就得平端起鍬,慢慢地向里送煤面,像喂牙疼的人吃飯般困難。別人都裝滿車了,蹲坐在煤堆上休息,他的車還只裝了一半兒,影響了里邊的重車往出拉,班長左三和用燈頭晃住他的臉罵,我看你是蛤蟆進(jìn)了羊圈,要毛沒毛,要糞沒糞,白長了一副空架子。要是沒有把車裝滿,就讓跑鉤工拉走,左三和又回過來罵,樹葉子燒紙,你這是哄人哩還是哄鬼哩?

        看到這樣的工作環(huán)境,素質(zhì)這么低劣的窯黑子,王平上了幾個班就感到了懊悔和喪氣,但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干下去。不在這里干,又能到哪里?他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再回黃土坡煤礦運輸隊,那是不可能的了,人家那營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你這根蘿卜在快要拔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人守在了坑邊,泥土還沒抖落凈,另一根蘿卜就插了進(jìn)去。

        王平當(dāng)初被韓昌介紹來桃花溝礦下井,本來是說好的,當(dāng)不了支柱工最起碼也能當(dāng)個打眼工。王平破釜沉舟地告別了黃土坡礦運輸隊,將該結(jié)算的都結(jié)算清,該交待的都作了交待,帶著卷薄薄的行李和一只放書的雷管箱擠進(jìn)了韓昌他們住的一孔窯洞。

        等一切安置妥當(dāng)后,韓昌領(lǐng)著他去辦公室找呂佃富。呂佃富上下打量了一眼兩手空空的王平,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身體倒是挺魁偉,能吃得下回采的苦?王平趕緊掏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包好煙,抽出一支給呂佃富點上,再順手輕輕推到呂佃富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能,我在黃土坡礦已經(jīng)受了兩年窯苦。呂佃富瞇起一雙細(xì)縫眼,吐了一口煙霧,點點頭說,那好吧,先到辦事員那兒辦個入礦手續(xù),明天早班就到胡重旺那個班先去鏟煤吧!韓昌急了,忙插話說,呂叔,不是說好了,讓他到夏平那個打眼班當(dāng)打眼工嗎?呂佃富無奈地攤攤手說,要是這后生早來半個月還能安插,你又不是沒見,幾天前打眼組剛好安排進(jìn)一個人;再過幾天,還有個馬礦長打了招呼的人也要當(dāng)打眼工,都是有關(guān)系的人,我有啥法子?等等吧,等有了空位子,咱再想辦法……

        韓昌無奈地領(lǐng)著王平走出礦院,邊走邊狠狠地踢了一腳滾到腳邊的炭塊罵道,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人一當(dāng)了官,就他媽的眼睛翻到天上去了!王平反過來安慰韓昌說,讓鏟煤就鏟煤吧,那么多人鏟煤,咱怕啥?韓昌為了挽回點兒面子,順桿子說,也是,別看是個鏟煤工,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大小都得有點兒關(guān)系或有人引薦才能進(jìn)來。先干著,慢慢瞅個機(jī)會,把老呂打點好了,換個工種!

        桃花溝礦別看麻雀小,五臟可都齊全,場上各科室工作人員和女員工都在礦院的兩排磚瓦平房內(nèi)辦公和住宿,還有一輛中巴車每天定時去馬礦接送跑家的職工。呂佃富在這里充其量也只個中層干部,管他的還有礦長、經(jīng)理,甚至公司的總經(jīng)理……

        礦上有三個掘進(jìn)隊,兩個采煤隊,一個運輸隊。兩個采煤隊各有來路,采煤一隊號稱商都隊,因為從跟班隊長到班長,還有大部分工人,幾乎都是內(nèi)蒙商都來的人;采煤二隊號稱豐鎮(zhèn)隊,自然是豐鎮(zhèn)人居多。像王平、韓昌、打眼班長夏平、支柱班長王潤珍等少數(shù)插進(jìn)來的“外地人”,都得有一定的關(guān)系或介紹人才能進(jìn)來。這個階段,四川人還沒有醒悟過來,浙江人還在研究制作皮鞋,還沒有大量擁入各個小煤窯大包大攬掘巷出煤,但也不乏零星的四川人在山西的各個小煤窯開始了打拼和尋找發(fā)展機(jī)遇。后來,像桃花溝這樣的中小型煤礦井下掘進(jìn)回采就逐步被四川包工隊壟斷,內(nèi)蒙包工隊不知所終,本地一些有關(guān)系的人也只能退居二線或在場上干些輔助工作,根本插不進(jìn)采煤的行列,高工資也與他們無緣了,這是后話。

        進(jìn)了呂佃富當(dāng)隊長的豐鎮(zhèn)采煤隊,看到這么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和素質(zhì)如此低劣的一群烏合之眾,王平時常有種暗無天日的感覺。每個班兒,他都在咬著牙鏟煤,咬著牙堅持到最后一個離開工作面。手上的血泡慢慢凝結(jié)成一層老繭,直到再無疼痛感;胳膊從酸乏到腱子肉發(fā)達(dá),逐漸變得強壯有力起來。他不想和人吵架,也不想和某個人打架,那樣會無形中豎起一堵墻壁。他的心里沉默著一座火山,在拼盡全力地干活、流汗,在和排斥他的人較勁、比拼。當(dāng)初剛?cè)S土坡礦運輸隊時,不也受外地人的排擠和欺侮嗎?最終還是憑自己的頑強和努力站住了腳跟,并且還被隊長任命為他們的班長嗎?如今,他偶然遇到過去認(rèn)識的那些人,他們依然懷念著大伙兒在一起的時光,連當(dāng)初吵嘴打架的事都當(dāng)作有趣的事談?wù)?,他們有的對王平的突然離去感到惋惜,也有的佩服他的勇氣,希望他也能帶走他們,哪怕去鏟煤,只要能多掙錢,說反正咱們這些打工仔,到哪兒干也沒啥前途,都是干一天說一天,能多掙錢才是硬道理,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老鼠才是好貓……

        人的行為和心情是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的。既然沒有別的出路,既然當(dāng)了窯黑子,命運把自己推到了這樣的角色,就得把這個窯黑子當(dāng)好,怨天尤人沒用,抱怨命運的不公更沒有用,干好自己的工作,取得領(lǐng)導(dǎo)們的信任和工人們的好感才能有更好的發(fā)展空間和用武之地。如果你作出了某種選擇,就要準(zhǔn)備好承擔(dān)這種選擇帶來的后果,即使再苦再累。

        在井下干了一個多月,終于盼到了開支的日子。看到自己手中厚厚的一沓票子,王平和工人們一樣笑逐顏開,覺得自己的汗水總算沒有白流,盡管掙得非常艱難,盡管和支柱工韓昌、打眼工夏平比,沒他們倆人的工資高,王平依然感到了充實。他覺得有必要請韓昌和夏平去四狗子的飯館聚一頓,不能心疼錢,錢花了還能掙,朋友的關(guān)照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沒有韓昌的引薦,他連桃花溝的礦院門都進(jìn)不來。夏平是個河北人,說話做事比較刻薄,但和他是一個宿舍的舍友,又是礦長的人,這層關(guān)系必須搞好,況且夏平也有他的優(yōu)點,生性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咋開玩笑也不惱,在生活上對王平頗為關(guān)照。

        韓昌這個人咋說呢?和王平是老鄉(xiāng)關(guān)系不假,和王平是好朋友不假,但王平總覺得這個人骨頭里缺少一種讓他硬起來的東西。在平時的交往中,韓昌做事很低調(diào),不喜歡占別人的便宜,但別人也休想占他一點兒便宜,他對生活小節(jié)上的事,也和別人分得很清,你有來我就有往。韓昌最會和生人套近乎、拉關(guān)系,如果讓他當(dāng)一個在領(lǐng)導(dǎo)身邊端茶倒水的腳色,肯定會伺候得領(lǐng)導(dǎo)舒心滿意,因為他心細(xì)如發(fā),又善于察言觀色。他的性格也像外熟里生的初秋柿子一樣,看起來好看,吃起來酸牙。誰想和他打一架,他絕不還手,但他會收買別人再把你狠狠揍一頓。

        韓昌從不抽煙,對酒也沒有多大興趣。窯黑子幾乎沒有不抽煙不喝酒的,韓昌就是能堅決說“不會”的人,你用激將法也動搖不了他的意志。當(dāng)王平和夏平把一瓶酒快喝完時,他才偶然端起杯抿一口,兩眼盯著窗外,像個哲人似的沉思不語。夏平說你這人咋這樣?喝個酒也要耍奸。韓昌顧左右而言他,一副憂心忡忡、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的模樣。夏平又喊,我讓你喝酒哩,你是思謀啥呢?是不是女人要和你離婚呢?韓昌這才滿腹心事地哀嘆一聲說,我把人家王平弄來了,卻沒想到連人家過去不受苦的營生也弄丟了,打眼工也沒當(dāng)成……

        王平揮揮手,打斷韓昌的自責(zé),這怨不得你,更怨不得人家呂佃富。你想啊,這是個很現(xiàn)實的社會,我和老呂沒有啥交集,以前連認(rèn)識都不認(rèn)識,又沒給過人家好處,人家憑啥讓我來了就干好營生呢?要知道,那么多鏟煤工,誰不想當(dāng)打眼工、當(dāng)支柱工呢?比咱會干會說的、有關(guān)系有靠山的人有的是……

        夏平用酒杯碰了一下王平的酒杯,打斷王平說,說這些沒用的干啥?社會就是這個社會,礦長的兒子用得著下井?就連呂佃富的兒子呂金喜也能開個接送工人的班車!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說不定哪天在井下咔嚓了,就再也喝不上了……

        每到礦上開支的日子,桃花溝村四狗子開在村頭的飯店里就會坐滿吃飯喝酒的窯黑子,這也是四狗子一家人的節(jié)日,因為這幾天四狗子不光每天收到現(xiàn)錢,還能將以前人們欠下的一些酒飯賬結(jié)一部分。

        王平他們?nèi)齻€人吃喝完也到了中午,剛走出四狗子飯店門口,迎頭遇到了他們班的班長左三和以及豐鎮(zhèn)隊另兩個班的人,前呼后擁著呂佃富進(jìn)來吃飯。王平心想,怪不得人常說權(quán)力四周有小人,這個左三和就是個十足的小人。

        四狗子兩口子聽到呼喝聲,忙不迭地雙雙迎出門口,一人一只胳膊攙住了呂佃富,一直扶到他們居住的臥室里用餐。

        呂佃富對四狗子家這個臥室可不陌生。平時領(lǐng)導(dǎo)們雖然在礦上食堂有專門的雅間用餐,但多數(shù)時候清湯寡水比大食堂的工人們飯食強不了多少。沒有酒肉的生活是呂佃富不可忍受的,讓他想起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在馬礦當(dāng)工人時,掙的工資少,還要養(yǎng)活老婆和一群孩子?,F(xiàn)在終于熬了個隊長兼書記,全隊的工資核算全是他一個人說了算,吃吃喝喝這種小事根本用不著動用自己的工資。因此,他對吃喝就講究了起來??商一现車退墓纷舆@一家飯館,況且,四狗子女人長得也不算難看,雖然徐娘半老,但風(fēng)韻猶存。用四狗子女人厚臉皮的話說,自己這是一朵桃花插在了牛糞堆上。四狗子反唇相譏,明明是一泡牛糞砸到了桃花村里。說歸說,兩口子的長相的確有很大的反差。盡管滿桃花溝的人都佩服四狗子腦袋瓜子機(jī)靈,但對他的相貌和人品可無人恭維。晉劇《十五貫》里有個蟊賊叫婁阿鼠,四狗子有一個外號叫“四阿鼠”。王平邊喝酒邊聽夏平小聲地講這些事,差點兒和韓昌笑掉了牙。

        呂佃富的愛好很多,首先是喜歡吃喝,沒人請也要獨自溜到四狗子飯館喝上二兩酒。一般情況下,他不進(jìn)里邊的小房間吃,而是獨自坐在靠窗口的一張小桌子上喝,一碟花生米和一個豬蹄子是必備的下酒菜。特殊情況是別人請他或外邊坐滿了人,他才到里間吃。往往,呂佃富的酒能喝上兩三個鐘頭,正吃喝著,本隊工人們也有來改善伙食的,看到自己的隊長在座,都爭先恐后地替他結(jié)賬。就連別的隊的工人或場上干雜活的工人,遇到這種情況時,也會主動和呂隊長套套近乎,詐詐?;5刈屗墓纷优税褏侮犻L的酒錢記到自己的頭上。

        過后,連呂佃富自己也想不起今天是誰給自己把賬結(jié)了,往往暈暈乎乎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四狗子女人就會殷勤地將他送出門外,暗暗地在他干瘦的屁股上掐兩指甲。這是倆人之間的一種特殊暗號,說明一兩天之內(nèi)四狗子又要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礦區(qū)市場采購食品了。四狗子基本上早晨連飯也顧不上吃,到中午才能滿頭汗水地推著沉重的一車貨物回來。自行車的兩個前把上掛著易碎的瓶瓶罐罐和雞蛋一類的東西,后衣架上馱著米面雞魚之類不怕壓的東西。每次回來,四狗子邊擦滿頭的汗水邊抱怨,這個圪泡地方,去時空車,全都是下坡,連閘也捏不住;回時重車,全都是上坡,一步也不讓人好好騎著走。有人勸他,你那飯店按說也挺掙錢,咋不雇個人或雇輛車給你采購?四狗子齜著牙花子說,掙啥呀?全都是賒賬!說不定哪天有人跑了,就賠大了。

        其實,呂佃富的長相比四狗子也強不到哪兒去,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永遠(yuǎn)是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像一粒干枯的果仁,扎他一刀也不見得會流出血來。一笑,牙齒倒是還算白整,看上去也不老,一旦皺起眉頭,臉上的肉皮就會像核桃皮一樣緊縮起來,爬滿了皺紋;再看他那雙眼睛,睜大了也比一顆豌豆大不了多少,再一瞇縫,簡直就是席篾棍劃開了一條小縫縫,讓人猛一看上去,六十歲也沒賠頭,心想,這老頭咋還沒退休?細(xì)一打問,離五十歲還差兩年零八個月。

        這么一個猥瑣的人怎么能有服眾的本領(lǐng)?沒領(lǐng)教過他口才的人自然不服,但受過他辛辣挖苦的人可就不敢說自己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了。每天班前會上或召開全隊大會,呂佃富坐在臺上從來也不念報紙或文件,就那么信口開河,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國家形勢,煤炭行情,井下生產(chǎn),工作安排,插科打諢,罵爹操娘,一套一套地隨口而出。有幾天,工作面遇到了一個大斷層,生產(chǎn)不順利,屢屢出現(xiàn)問題,先是出了個工傷,砸壞了腰,后是打眼工把變壓器燒壞,鏟煤工在井下睡了一個班。呂佃富發(fā)了毛,天天下井督促工作,看見偷奸?;?,出工不出力的,就罵,吊死鬼戴花——死不要臉;看見敷衍塞責(zé)、蒙混過關(guān)的,就罵,胳膊上尿尿哩——那能澆(交)下手去?班前會上,鼓動工人們,上個月我們產(chǎn)量拉在了人家采煤一隊后頭,都長了一顆腦袋四條腿,咱為啥不行?這個月得給我騎著城墻日駱駝——大干快上哩!又叮囑跟班隊長和安監(jiān)員,你們得給我好好盯住四○三工作面那頂板,必須打著手電日螞蟻——嚴(yán)細(xì)求實,不能有半絲麻痹大意,出了事故別以為一腳踢在蛋上——沒雞巴事,到時候,工資獎金一齊扣,讓你石灰捏手——白手(受)。

        呂佃富在桃花溝礦工作生活兩不誤。有天中午兩點來鐘,一個長相比呂佃富還不堪的老女人蹲在礦院中撒潑,呼天搶地大聲嚎啕。有知情的人說,那是老呂家做飯的。

        原來,呂佃富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回過家了,女人沒了生活費,來礦上找老呂要,正巧撞見了男人和管食堂后勤的一個胖女人在宿舍里摟著抱著談話呢。雖然被抓了現(xiàn)行,老呂依然嘴頭子硬巴巴地說是在談工作。其實,他和這女人有一腿的事,礦院盡人皆知。

        呂佃富的女人當(dāng)然也知道自己男人的這些毛病,但山高皇帝遠(yuǎn),只要男人按時把工資送回家,誤不了她和孩子們的吃穿,她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今天,這是誤打誤撞上了,當(dāng)然得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了。礦院的幾個頭面人物看這女人真的較上勁了,就都懶洋洋地踱出宿舍,假裝午休剛起床,睡眼惺松地過來勸解。看看勸解不住,還影響了工作,胖子馬礦長出了面,吩咐會計,趕緊把老呂的工資預(yù)支兩個月,先給家屬拿上回去好和孩子們生活。

        這一招果然奏效,當(dāng)會計把一沓嶄新的票子放到女人手里后,高音喇叭即刻斷開了電,號啕聲戛然而止。

        這女人站起來作勢還要找老呂討要個說法時,發(fā)現(xiàn)早不見了影子,只好悻悻地用一只雞爪般的黑手扒拉開褲帶,另一只黑手使勁往里填塞這沓票子。她在褲頭上專門縫了只口袋,以備不時之需。

        工人們還想看看咋收場,馬礦長揮舞著兩只胖手像轟麻雀般地吼,滾!都滾回去睡覺,該下井的趕緊下井。工人們只好作鳥獸散,戀戀不舍地站在坡上回頭看,見女人一瘸一拐地順著拉煤車輾軋出的大路往山下走去,這才邊議論邊往宿舍走。

        來了半年多了,王平依然在采煤工作面鏟煤。

        鏟煤工基本不離工作面,有煤有車緊住一股勁裝煤,沒煤沒車就三個一伙、五個一群地各找躲避硐休息,站著直不起腰,坐下或躺下總能使腰得到伸展。能多掙錢是王平的最大愿望。他不是個沒有理想的人,也想干一番自己的事業(yè),但這是一個到處都靠關(guān)系和人脈的時代,沒有人拉攏,沒有社會背景,多少人找不到一個干活賣苦力的地方。在熙攘的人群里,王平常會產(chǎn)生一種無邊的孤寂。他感到自己其實是在兩個世界里活著,一個是充滿現(xiàn)實利益的外部世界,一個是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在不下井的時候,或在井下鏟煤的空隙時間,王平并不會考慮肉體的痛苦,想得最多的是未來的前途和夢想。一個男人沒有事業(yè)算什么男人呢?而現(xiàn)在這種小煤窯,很難有出頭露臉的機(jī)會,在這種永無休止的人體與機(jī)械與堅硬巖石的碰撞中,如何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從他時常憂郁的眼神和緊蹙的眉頭中,人們只看到這個后生像個悶葫蘆樣離群索居,不解風(fēng)情,不談女人,沒有什么情趣,也不會成為一個打架能幫上忙的好手,但一個隊一個班組一個宿舍的李密和楊吉寬卻認(rèn)為王平是個有頭腦、有思想深度的人,絕不會久居人下,肯定比鏟煤的這群窯黑子有出息。

        通過半年來在井下摸爬滾打,豐鎮(zhèn)人漸漸有一大半人已經(jīng)從心里認(rèn)可了這個吃苦耐勞、品質(zhì)憨厚的后生,人們再不把他當(dāng)作另類或異己,也沒人故意擠兌他了。他裝滿車后,繼續(xù)幫后面的人攉煤。盡管在工作面裝煤得像蝦米一樣蜷著腰、彎著頭,但王平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裝煤的技巧,往往在別人才裝了半車時,他已裝滿了自己的車。

        同班的人常常為礦燈的亮與不亮苦惱,有的人下井前從燈房領(lǐng)的燈都非常明亮,可往往干不到出班就成了紅眼,主要是礦燈年長日久,內(nèi)部已經(jīng)銹蝕,即使日夜不停地充硫酸,也充不進(jìn)去多少。燈房離井口不到二十米,每個班有三個女孩值班,分兩班倒。她們基本都是馬礦職工子女或待業(yè)青年。她們上一天一夜班后,坐接送車回到馬礦,休息兩天后,再來接上一個班的班。燈房對外只留很小的只容一個人頭大的小窗口。因為窗口離地面只有一米五高,工人們領(lǐng)燈交燈時,許多人故意把腰彎下,將頭伸向窗口,為的是瞅幾眼發(fā)燈的姑娘。有膽大的、臉皮厚的、油嘴滑舌的,還會和某一個女的開幾句半葷半素的玩笑。

        在煤礦,燈房發(fā)燈的姑娘們是得罪不起的,看某個人不順眼,專門給你挑一盞壞燈,讓你半個班變成瞎子。像王平班的班長左三和,四十多歲的人了,長得丑倒也罷了,心眼也很不正,在井下刁難工人,燈房窗口刁難發(fā)燈姑娘,大食堂刁難賣飯菜的師傅,從上到下沒個好口碑。燈房領(lǐng)燈時,看見遞出的是一盞舊燈,又給推進(jìn)去,讓換換,連換好幾盞,下了井依然早早地變作了紅眼,便賭氣蹲在躲避硐休息。跟班隊長胡重旺不干了,說你這個班長咋當(dāng)?shù)??你不帶頭干,別人咋能有積極性?左三和氣得罵,我想帶頭還能帶得成?燈房幾個小娘們兒不給發(fā)好燈。胡重旺把王平喊過來,說,把你的燈借給他先用一用,你先坐在這兒歇緩歇緩!王平只好不情愿地解下燈。

        王平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發(fā)燈姑娘說過話,無論哪個姑娘當(dāng)班,他都鄭重其事地將燈牌雙手遞進(jìn)去,有時接過一盞新燈還不忘說聲謝謝。到現(xiàn)在,王平依然不知燈房的六七個姑娘誰是誰,叫啥名字,啥性格,而老工人們卻全都清楚誰叫啥名字,靠啥關(guān)系進(jìn)來的,和誰有一腿……

        有一天,宿舍里只剩下韓昌和王平了,韓昌神秘兮兮地說,我昨天領(lǐng)燈時,一號窗口的小郭向我打聽你的底細(xì),我問她打聽這些干啥?是不是看上了我們小王?她說三號窗口的周媛媛讓給問的。王平搖搖頭說,咱一個下井鏟煤的窯黑子,有啥底細(xì)和背景?她也不用腦子想一想,有家底的人還要來這種小煤窯當(dāng)鏟煤工?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她們的姓名,更不知道哪個姑娘叫周媛媛,你說這不是拿咱們窯黑子尋開心嗎?韓昌急了,說你個呆大頭,周媛媛就是三號窗口那個眼睛毛毛的、臉圓圓的、個子不太高、一笑還有倆小酒渦的姑娘呀!明天正好她來上班,不信你好好端詳端詳!

        第二天下井領(lǐng)燈的時候,王平特意排隊站到了三號窗口,果然里頭有個姑娘像韓昌描述得周媛媛。王平把燈牌遞進(jìn)去,仔細(xì)地打量這個女孩子一番,覺得非常面熟,好似在哪里見過……周媛媛接過燈牌后,認(rèn)真地在一排又一排的燈架上挑選,最后終于選好一盞燈遞出來,輕輕地問了一聲,你叫王平嗎?王平說,是的,我叫王平。他的腦子突然短路了一下,想起也該問問人家呀,便低聲問,你是不是叫周媛媛?王平看到周媛媛的臉紅了一下,然后輕輕點點頭,輕言細(xì)語地叮囑,下去后注意安全喲!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然而,在王平的耳朵里,這聲叮囑卻如此真切、悅耳、響亮,仿佛是一個天使發(fā)出的天籟般的聲音,一瞬間讓他渾身熱血沸騰,充滿了力量,更充滿了一種奮斗的意志……王平邊下臺階邊想,韓昌說得也不無道理,盡管兩個人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青年男女之間的好感和第一美妙的印象并不取決于雙方的門第和職業(yè),而是年輕人之間的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流露,他們以后能否走到一起,那得靠緣分或某種外在因素的促成。但是,無論以后各自走在怎樣的人生道路上,他們的內(nèi)心會永遠(yuǎn)珍藏著這份純潔的友誼和溫暖的惦記。

        整整一個班,王平都有點兒心不在焉,他不斷地警告自己,注意安全喲!但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周媛媛那善良的微笑、清澈的雙眸、輕聲叮囑的話語以及善解人意的脈脈溫情。

        出井交燈時,他又特意把燈交回周媛媛的三號窗口,特意又端詳了一番這個姑娘,腦子里猛然閃過一個女人的面容,怪不得如此面熟,真是有點兒相像呢!不過,他又立即否定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世間長相差不多的人太多了!

        此后,不管有沒有周媛媛當(dāng)班,王平都會刻意地在三號窗口領(lǐng)燈、交燈,遇到她正好當(dāng)班,王平會彎下腰,從窗口望一眼,輕輕問候一聲,倆人或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或心領(lǐng)神會地相互微笑一下。在這種美好的祝福中,王平對無限重復(fù)的單調(diào)、苦累的井下鏟煤工作再不感到枯燥,再不對現(xiàn)實的處境抱怨,心中好似照進(jìn)了一片陽光,心中充滿了希望。

        每個班,王平都會充滿自信地走進(jìn)工作面,不知疲倦地勞作著,干完自己的活還主動幫助別人,協(xié)助運輸隊的人把煤車安全平穩(wěn)地運出工作面,遇到車落了道,幫忙四處找道木墊轱轆,往道上抬。他對班長左三和也是如此,盡管左三和還是那么惹人討厭,王平還是會主動地和他調(diào)換礦燈,自己借助別人的燈光忙前跑后。班前會上,王平常會受到跟班隊長胡重旺的夸獎,連隊長呂佃富也對他重視起來,見了他,會主動地打聲招呼。

        快樂其實很簡單,只要一個細(xì)節(jié),或者是自己先把心態(tài)調(diào)整到順其自然,就能將困苦和艱難化作人生道路上的一種歷練。比起下井的這些大老粗,王平是學(xué)歷最高的窯黑子,也是業(yè)余時間最喜歡看書的一個窯黑子。有時正在宿舍里看書,豐鎮(zhèn)隊的某個工人會領(lǐng)著商都隊的一兩個有點兒思想的人來找他聊天,國際國內(nèi)、天上地下,這些本與他們八竿子打不著的新聞或社會時事,總會讓他們有說不完的話題。甚至,有個喜歡古典詩詞的鏟車司機(jī),也喜歡找王平探討唐詩、宋詞,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

        又到了開支的日子,工人們開了支,放在宿舍里不安全,裝在身上下井也不是個辦法,就紛紛請假回家送工資。

        王平宿舍住著六個人,韓昌每個月開了支后,肯定得請三四天假回家,每次回時,都要向王平借點兒錢,并能說出各種借錢的理由,王平知道他有許多外債,也不好意思拒絕。一個宿舍的李密說人家王平還等著攢錢娶媳婦呢!韓昌便不好意思再張口了。

        這個月,依然如此,隊里首先批準(zhǔn)有家口的人先回,等別人回來了,沒結(jié)婚的人才逐漸放行。韓昌和釘?shù)拦c喜、鏟煤工楊吉寬都請假回去了,夏平和支柱工王潤珍照常相跟著買了一大堆零食,跑到桃花溝村人們家中串門子、搞對象去了,宿舍里一下子空蕩起來,只剩下王平和豐鎮(zhèn)隊的李密。王平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看,李密在另一邊研究一盤殘棋。

        李密的心思非??b密,特別喜歡下象棋。剛來時,王平見李密常和人們蹲在院外下象棋,有時下得連飯也顧不上去食堂吃,托人買幾個饅頭,抓在手里邊吃邊繼續(xù)下。在一個宿舍住著,王平有時也免不了手癢癢,和李密擺開了棋盤,也就是十幾步,王平就失去了招架之功??吹竭@樣的對手,李密輕蔑地讓了他半盤棋,取掉自己一半的車馬炮對壘,王平依然贏不了。此后,李密嫌他臭棋簍子,寧可閑下無事枕著兩只胳膊躺著,也不找他浪費時間了。王平仔細(xì)觀察和李密下棋的人,兩排窯洞里住的工人沒有對手,就胡重旺還能偶爾能和他打個平局。服務(wù)公司有個井下技術(shù)大拿,自稱打遍馬礦無對手,聽說了李密的名頭,專門來礦上找李密對弈,讓人把李密叫到礦院技術(shù)科辦公室。李密在王平他們的簇?fù)硐拢孕艥M滿地來到辦公室,像古時的兩員大將陣前交鋒一樣,既無寒喧,也無廢話,擺開棋盤開始了廝殺。王平他們站在李密身后,只看李密排兵布陣、運籌帷幄;而技術(shù)員的身后,站了一大群搖旗吶喊的礦院人,這個出謀劃策,那個指手劃腳,吵吵嚷嚷,恨不得一下子將這個井下鏟煤的無名小卒置于死地……

        三盤棋殺完,三比零,李密完勝。技術(shù)員滿面通紅,依然不服,嘴里嚷嚷著,再殺兩盤,再殺兩盤!李密也不拒絕,重又?jǐn)[開棋子。后兩盤殺得更加艱難,技術(shù)員舉起棋子需要考慮很久才敢落子,不斷地掏出手絹擦抹臉上滲出的細(xì)汗;李密也更加聚精會神。最后一盤,雙方成了膠著狀態(tài),誰也贏不了誰,圍觀的人這才出聲,平局!平局!技術(shù)員站起來收拾棋子,心服口服地說,改日再戰(zhàn),改日再戰(zhàn)!回宿舍的路上,王平問李密,最后一盤按說也能勝吧?李密說,總得給人留點兒面子吧!隨后又感嘆著說,下棋就好比人生,給自己和別人留一條退路,他日好相見!

        至此,王平對這個蒙古人的后裔更加刮目相看。細(xì)細(xì)再一聊,李密說曾經(jīng)在他們縣文化館舉辦的象棋大賽中,得過冠軍。

        天陰下雨或冬天外邊寒風(fēng)呼嘯冰雪覆蓋時,王平他們這個窯洞就成了最為聚集人氣的俱樂部。多數(shù)人來找李密下棋,還有一些人來找王平給家里寫信或來向王平借書。不過,這種熱鬧的氣氛得等韓昌回了家或上了班。韓昌是個愛干凈愛清靜的人,看到一群人在炕上亂哄哄地下棋,他會像趕蒼蠅般把人們轟走,讓李密拿著棋去他們的窯洞下,自己上了一個班疲困得要命,還想睡覺呢!

        為了王平能調(diào)到打眼組,韓昌沒少花心思琢磨呂佃富的需求,用色誘打通呂佃富困難比較大,那么就考慮老呂的第二大愛好——酒。老呂幾乎每天不離酒,到了嗜酒如命的地步。雖然礦上明令禁止酒后入井,但從沒有人進(jìn)行過認(rèn)真的監(jiān)督。對于老呂來說,這道禁令更是形同虛設(shè)。礦上除了柴經(jīng)理能管得了老呂,別的領(lǐng)導(dǎo)都沒老呂的資格老。而柴經(jīng)理大部分時間都不在礦上。

        韓昌考慮來籌劃去和王平說等你公休時咱們請請人家老呂吧!王平連忙表態(tài)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不說咱還想讓人家給調(diào)換工種,就是能把咱介紹到這兒,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你盡管安排吧!

        沒過幾天,王平休息。韓昌此前已經(jīng)和老呂打過了招呼,老呂當(dāng)下也非常痛快地答應(yīng)了??墒虏粶惽?,這天正好老呂有事下了山,王平眼巴巴地瞅了一天老呂宿舍的門,終于在晚飯時刻瞅見了坐了一輛盤煤車的老呂,忙跑回宿舍告訴韓昌。

        韓昌說,那你先到飯店占位置,點菜,我去請這尊菩薩。

        宿舍里還有李密和釘?shù)拦c喜,王平和他們說了下飯店吃飯的事,兩個人雀躍而起,隨了王平來四狗子飯店。

        劉慶喜是呂佃富的妻侄兒,看個頭連十八歲都不夠,但已經(jīng)是有三年工齡的老釘?shù)拦ち恕O铝司?,別人都是倆人一組抬道軌,劉慶喜因為個子小,力氣少,只能扛道木,挎裝道釘?shù)墓ぞ叽R驗槭菂侮犻L的親戚,人們都讓著三分。

        王平住進(jìn)這個宿舍后,和宿舍的幾個人相處比較融洽。偶爾下飯館改善生活,都會互相邀上。

        四狗子本是桃花溝村人,腦子比較活泛。改革開放以后,村人們只認(rèn)準(zhǔn)了開煤窯、下煤窯掙錢這一條門路,而四狗子卻獨辟蹊徑開飯店,在村東頭自己的院子旁邊又搭出幾間小房子,購置了一些炊事用具便開張了,他既沒學(xué)過廚師,也沒在大食堂做過飯,全靠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倒也能做出一定的滋味。開了飯店就得有煙酒,他又自己制作了放貨物的木頭架子,捎帶著還賣一些日雜用品。

        因為進(jìn)貨得到黃土坡市場,運輸比較困難,東西的價格就比黃土坡市場高出許多。村里的人們基本不到他這兒來買貨,他們寧愿多走七八里山路,去黃土坡市場,一次性購買一大堆,也不想照顧這個見錢眼開、六親不認(rèn)的“四阿鼠”。礦工們就很少計較這些小事了,多掏幾毛錢圖個方便,有時半夜出了井,沒煙抽了,想喝酒了,敲開四狗子的門就能立即享受。因此,四狗子的這個小飯店就相當(dāng)于礦工的另一處食堂,只是得多掏錢。

        四狗子聽說王平要請呂佃富,忙將他們里間的臥室清理了一番,在地上擺了一張大桌子,邊收拾碗筷邊問,喝點兒啥酒?王平征詢另外倆人的意見,劉慶喜搶過話頭說,今天王平難得請一回客,先上兩瓶杜康。四狗子飯店也就數(shù)杜康貴了,每瓶五元二,下了黃土坡市場,一般是四塊六。王平朝酒柜里打量了一番,剩下的酒也就是兩三塊、一兩塊一瓶的價格。李密白了一眼劉慶喜說,打土豪呢!王平說,請隊長呢,就杜康吧!菜也得揀四哥拿手的上幾個!

        剛點好酒菜,韓昌引著呂佃富進(jìn)來了。酒過三巡,王平站起來,又恭恭敬敬地給呂佃富倒?jié)M,剛要單獨敬一個,四狗子拿著個空杯子進(jìn)來了,自己拿起酒瓶倒?jié)M,非要和老呂干一杯。等四狗子抹抹嘴出去了,韓昌剛要張嘴老話重提,呂佃富可能是潤開了嗓子的緣故,話匣子再也收不住了,大聲感慨自己小時候如何吃不飽、穿不暖的貧困恓惶。正說著,王潤珍一撩門簾進(jìn)來了。他下班回了宿舍,見隔壁宿舍沒一個人,直接像條狗一樣嗅到這里。王平只好又給他搬了一把凳子,讓坐下喝酒。王潤珍也不客氣,邊坐邊瞅了瞅桌子上的幾個菜,撇了撇嘴說,咦,請隊長吃飯,咋不點幾個硬菜,這咋能交待得了?沒等別人搭話,就大聲二氣地呼喝,四嫂子,四嫂子,你把上次給我做的紅燒鯉魚再燒上一條。

        四狗子女人應(yīng)聲走進(jìn)來,說,昨兒個四狗子沒去黃土坡市場,上次抓回的魚早吃了,所以呀,今天您們就克服一下吧!

        王潤珍喊道,四哥不是新買了輛摩托嗎?讓他騎上快去快回,肯定用不了半個時辰。王潤珍是個有頭沒腦子的人,不怎么愛琢磨事兒,就是喜歡喝酒,瞎起哄,每天活得倒也興頭。

        呂佃富開口說,算了算了,有啥吃啥吧!他這種飯店,打死也端不上個山珍海味來!

        正好四狗子的小兒子放學(xué)回來了,一聽這話,忙扔下書包說,媽,我騎摩托買去吧!

        你蛋大個孩子不好好做作業(yè),盡琢磨著去瞎害!我還不知道個你,又想害你老子的摩托車了吧?

        聽到聲音的四狗子從窄小的廚房探出頭,將鑰匙扔給兒子說,去吧去吧,要撈就到王三水產(chǎn)撈,讓他給撈上五條。回頭又勸女人說,讓他鍛煉去吧,這小子,眼看不是個念書的料,不早早培養(yǎng)做生意,以后怕給你惹下禍呢!

        韓昌的目的是想在酒桌上探探老呂的口風(fēng),順便幫王平說說情,讓老呂給考慮一下調(diào)換工種的事,但看見這種烏煙瘴氣的場面,也只好附和著眾人的勸酒聲,把話咽回了肚子里,心想,以后再找機(jī)會吧,弄不好讓這幾個酒鬼把話傳出去,事沒辦成,連他的臉面也沒了,就也隨波逐流地敬了呂佃富一杯酒。后來,又進(jìn)來幾個酒鬼,在外面已經(jīng)喝多了,聽見老呂在里邊,就端著杯子進(jìn)來,胡攪蠻纏地和人們碰杯。王平本來酒量有限,這樣的喝法,早已眼花繚亂了。老呂也喝多了,攔擋著不讓人們給倒酒了。王潤珍勸說,呂隊長海量!斤數(shù)八兩,喝不成腎虧。勸醉了別人,這小子假裝出去撒尿,一溜煙地跑到桃花溝村喬寡婦家找她女兒談對象去了。

        桃花溝的桃花果然名不虛傳。

        這段時間,王平每天下了班,除了睡覺外,余下的時間就會邀上一兩個談得來的人,去附近的山溝溝轉(zhuǎn)悠著看桃花。即使邀不到伴,他獨自一人也要去看他的世外桃源。

        只要到了野外,走向這些大自然的美景,他心中的失落和自卑,就會被沖淡,就會被暫時拋開。只見滿坡滿溝的野桃花這兒一簇,那兒一簇,有的長在崖頭上,有的吊在半坡上,開放得姹紫嫣紅,嬌艷欲滴,可惜開在了這樣的荒郊野外,無人贊賞,無人呵護(hù),任憑風(fēng)吹雨打。

        這一天,王平又獨自去溝里,幾日沒去,春已老去,桃花落了一地。王平是個感性的人,每天混跡于一群在現(xiàn)實利益面前你爭我斗、爾虞我詐的人中,不由得也隨波逐流起來,抱著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態(tài)度,盡力把分配給自己的任務(wù)干好,每月能多掙些工資也就成了他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最大追求,至于未來如何,命運也不是光憑個人能夠完全把握的。但他內(nèi)心依然有一種隱隱的渴求,自己終歸要脫離這樣的生活,努力爭取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人生……

        這個春天,有好幾個工友因為掙了錢,說成了媳婦,下了井眉臉也像桃花盛開似的舒展,有說有笑,干起活來格外賣力。

        呂佃富的妻侄兒劉慶喜竟然也說成了媳婦,喜事馬上就要辦。他把本宿舍的幾個人全部邀約上去坐席,韓昌因為和劉慶喜一個村的,頭一天就回去了,楊吉寬、李密沒請下假,讓王平把禮錢捎上了。王平、夏平和王潤珍每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正準(zhǔn)備出發(fā),后勤賣飯票的呂三女氣喘吁吁地追到王平宿舍,說她也要回去坐席,想讓王平用自行車帶著去。

        呂三女是呂佃富本家侄女,父親下世早,母親很早就帶著她改嫁到了馬礦,她也便成了職工子女。她去年冬天才來桃花溝工作,人們以為是呂佃富幫的忙,她撇撇嘴,說,才不是呢!說是她繼父的一個親戚給幫的忙。她的主要工作就頂后勤的一個出納,食堂收下的飯票再經(jīng)由她的手賣給工人們。

        呂三女雖然貌不驚人、個子不高、身體也比較單薄,卻長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用工人們的話說,那叫嬌小玲瓏、撩人鳳眼。就有人反駁,咱這光棍成群的地方,看見老母豬的雙眼皮也愛得不行。果然,呂三女來了不到三個月,就不能安分守己地在辦公室里坐穩(wěn)了,不是回馬礦她大哥家,就是和桃花溝村的一個后生搞戀愛,倆人經(jīng)常相跟著去馬礦的電影院看電影。

        不過,呂三女的戀愛速度像一陣黃土高坡上的大風(fēng),來得快,消失得也快。當(dāng)這個后生把呂三女帶回家時,家人一看呂三女那個子和身板,母親就吊起臉子,沒給個好臉色看,甚至連飯也沒給吃。呂三女別看個子小,心思卻細(xì)膩得很,一看男朋友家人這種態(tài)度,便也不積極進(jìn)攻了,轉(zhuǎn)身又去追礦上的一個保安去了。

        有一次,王平去呂三女的辦公室兼臥室換飯票,呂三女聽王平說話的口音不同于豐鎮(zhèn)和商都人,便肯定地說,你是本地人!王平說,也不算本地人,只不過老家離這兒只有五六十里。呂三女高興地說,那咱們還是老鄉(xiāng)呢。王平這才知道,呂三女是呂佃富的本家侄女。

        王平掏出五十塊錢讓呂三女給兌換飯票,呂三女拉開抽屜,里邊是一摞又一摞捆扎整齊的飯票,這讓王平有些敬畏,也有些恐懼。心想,這樣一個小女孩,獨自一人在辦公室,萬一被人盯上了……他忙好心地叮囑呂三女,以后可千萬不要在人前露出這么多飯票來……呂三女“哼”了一聲,嗤之以鼻地說,誰敢來偷盡管來,礦上雇了幾個保安也不是吃干飯的……聽她這樣說,王平無話可說了,趕快告辭出來,心里卻有一種不舒暢的感覺,說不清也道不明……

        這次,呂三女也要回去參加婚禮,并且專門來找王平帶她回去。王潤珍開玩笑地說,怎么,哥就不能帶你回去?王平的車子上是不是涂了蜜?呂三女回敬說,我看王平是個好人,老實厚道;哪像你,奸頭滑腦,怕你半路把我給賣了……王潤珍一聽這話,似乎很傷自尊,回頭喊上夏平,說,咱先走!隨后倆人氣呼呼地一跨腿,各人騎上一輛借來的自行車,一溜煙地前頭先走了。

        今天是個好天氣,路邊的幾叢桃樹像幾個頑皮的孩子,窺視著這個迷蒙的世界和騎車走過的這一對兒男女。他們先一溜煙地扎下黃土坡,再從黃土坡溝里出來騎上了公路。黃土坡一條溝的景物依然如故,一律的褐黑色,房屋是灰黑的,樹木是黃黑的,呼嘯而過的拉煤車是鐵黑的,走過的每一個男人都是亮黑的,就連偶然遇到的一兩個姑娘,也是黑環(huán)大眼睛。

        一路上,跨在后衣架上的呂三女說說笑笑,心情好像很舒暢,王平喘氣都不均勻,嗯嗯啊啊地應(yīng)答著。遇到上坡時,得王平停下車才肯下來;再騎時,因為蹦不上去,得她先坐上去王平才能上。

        終于來到劉慶喜村,王平推著自行車,呂三女跟在后面,走過街上的時候,人們?nèi)己闷娴厣舷麓蛄恐?。來到劉慶喜門外,見王潤珍、夏平和幾個年輕人坐在樹蔭涼下邊抽煙邊說說笑笑。王潤珍看見王平才來,酸溜溜地說,喲,這對俊男靚女咋才趕來?我們肚里的油炸糕早消化了,再遲一步連正席都誤了。劉慶喜聽到說話聲迎出來,笑著對王平說,你是咋搞的?看看你臉上的花道道,快進(jìn)來洗把臉。

        中午坐席時,呂三女也不去找她的親戚們,干脆和王平他們一伙男的擠擠挨挨坐到了一桌,被王潤珍、夏平以及村里的幾個年輕人灌了幾杯酒,說話就更加肆無忌憚起來,把一張桌子的氣氛調(diào)節(jié)得異?;钴S,引得別的桌上的人們一個勁兒地往這桌瞅。

        幸好呂三女喝多了,又被親戚們勸說著住下了,返回的路上,王平感到身輕如燕,一路飛奔。

        王潤珍追上王平,先笑話了一番劉慶喜那新媳婦滿臉的秋皮釘。王平說,配咱慶喜同志也足可以了。王潤珍又色瞇瞇地對王平說,你小子要走桃花運了!

        王平正色道,別瞎說,呂三女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

        王潤珍神秘兮兮地說,旁觀者清,呂三女看上了你小子,一中午吃飯喝酒,那一雙眼睛一直盯著你看個沒完,你得抓緊把這個小東西搞了,以后還愁沒個好前途?

        王平苦笑著搖搖頭說,這種女子咱能養(yǎng)活得起?眼睛可在腦瓜頂上呢!況且,人家現(xiàn)在不是和保安搞著嗎?

        王潤珍說,女人嘛,得靠男人們調(diào)教呢,一要功夫二要錢,三要抹下灰逼臉……

        王平說,這么一說,你早把喬寡婦的女兒辦了?

        王潤珍恬不知恥地說,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將來的戶口可要往桃花溝落呀!要是呂三女對我有意思,我立馬就能拿下,況且這女子有老呂罩著,服務(wù)公司填個合同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王平不屑地說,你快拉倒吧,靠女人改變命運,你的命運最終也不由你作主……

        一個月后,劉慶喜度完蜜月又來了礦上。

        呂三女為了感謝王平帶她回去坐席,專門請王平和李慶喜到四狗子飯店吃了一頓飯。倆人將呂三女送回礦上后,劉慶喜眉開眼笑地對王平說,我表妹看上了你,愿意和你處對象。王平說,這事你可不敢瞎說,人家呂三女正和保安搞對象著呢,讓保安知道了,我不得挨打?況且她和桃花溝那個后生我聽說還藕斷絲連,我可高攀不起人家。

        劉慶喜急了,說我妹妹那意思,你和她要是能成的話,工作不成問題,馬礦每年都要從農(nóng)村招一批輪換工,你只要花很少的錢,她說就能憑關(guān)系弄到指標(biāo)。

        王平說,那還不是個下井鏟煤工?有啥前途?

        劉慶喜說,那就不一樣了。當(dāng)了輪換工,待遇基本就和正式工一樣了,況且人家那大礦是啥工作環(huán)境?井下大巷比咱住的窯房都干凈漂亮結(jié)實,職工住著公寓樓,洗的是熱水澡,吃的也是供應(yīng)糧。

        面對如此的誘惑,王平不由陷入了一陣煩惱和焦躁之中,回首這幾年走過的道路,再回首艱辛的讀書時光,他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經(jīng)歷,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一次又一次地產(chǎn)生一種深深的質(zhì)疑。

        王平對呂三女赤裸露骨的交易真的是無言以對,驀然間覺得,不管多么聰明的女人,愚蠢起來的時候,確實出乎你的意料。

        王平又回了一趟老家,父親依然像一頭老黃牛一樣,沉默寡言地耕作著自己的幾十畝土地,收成不好也不壞;母親嘮叨著一些家庭瑣事,對幾個孩子的婚姻大事愁腸百結(jié)。王平上街走了一圈兒,村里的年輕人幾乎都已外出,找不到一個兒時的玩伴,原本想回來好好休息幾天,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卻不得不幫父母每日在地里灰頭土臉地收拾莊稼,野外的蕭瑟和空曠更使人感到無限的惆悵和落寞?,F(xiàn)在看來,如果讓他扔下煤窯的營生,再回到農(nóng)村種地,他根本沒法忍受下去。

        已經(jīng)是深秋了,到處是飄零的垃圾和塵土,幾塊鉛灰色的云層在西邊的天空飄蕩著,一會兒便遮到了桃花溝的上空。

        大地是有層次的,秋天也是有層次的,只有思想,只有窯黑子們的心魂是混沌的。

        王平躺在破舊的窯洞里,秋風(fēng)幽靈般地拍打著窯洞的破門窗,幾粒飛雪像惡作劇的預(yù)言,為窯洞抹上幾筆滄桑;窯洞卻像個沉默的老人,以一種深邃的目光,看著他一天天消沉下去。

        看了好幾頁書,他竟然忘記了看過的內(nèi)容,心神難以安定。他只好收拾起書,從箱子里拿出小廣靈姜緒春斷斷續(xù)續(xù)給他寫來的幾封信。

        小廣靈自從在黃土坡煤礦被絞車咬下一條胳膊回了老家后,用礦上給的撫恤金買了一群羊,每天的營生就是把羊趕到山坡上,然后躺在藍(lán)天白云下,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要么告訴王平他現(xiàn)在生活得無憂無慮,非常幸福,情愿這輩子就這樣陪著他的一群羊地老天荒;要么告訴王平說他現(xiàn)在非常苦惱,感到非常寂寞,過去的時光像夢一樣他快要窩在老家的山溝中瘋掉了……總之,上一封信和下一封信矛盾重重,像是兩個人的來信,簡直不可理喻。小廣靈在信中,從來也沒向王平問起過伍梅香的近況,但王平卻能感覺到小廣靈內(nèi)心的不甘和留戀。

        王平曾向人打問過伍梅香的近況,知道根底的一個人向他透露,伍梅香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如意,雖然找了個馬礦長期工,但比她大七八歲,而且脾氣暴躁,嗜酒如命,每次喝醉酒,對她和孩子非打即罵,酒醒后又痛哭流涕,乞求梅香的諒解。他讓梅香給生兒子,果然生下個兒子,但這也沒有改善梅香的處境,依然生活在一片陰影中。聽到這些消息,連王平都感到有一種痛楚襲上心頭,替梅香的命運擔(dān)憂,替小廣靈錯過的一段好姻緣惋惜。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女孩子,因為父母的縱容和自己的任性,結(jié)果過得連個普通的女孩子都不如,這也許就是人的命運!

        對于伍梅香的遭遇,王平幾次想寫信告訴小廣靈,但又怕觸動他那根敏感的神經(jīng),徒增傷感和痛苦。

        王平試著和呂三女交往了一段時間,覺得兩個人始終沒有相同的觀點。呂三女看見王平癡迷書本的樣子,總是不屑一顧,讓他有那閑工夫還不如琢磨怎么去掙錢。王平覺得她整天盡考慮吃喝打扮的事,實在無聊。幾次交往過后,倆人始終難以找到共同的話題,原來的一點兒好感漸漸地熄滅。呂三女是個不甘寂寞的女子,物質(zhì)上得不到滿足,心理上得不到呼應(yīng),轉(zhuǎn)頭又去找別的男孩子們尋找愛的施舍去了。住窯洞的工人們傳言,呂三女嫌王平是個鏟煤的窯黑子,家又在農(nóng)村,弟兄又多,人家一腳把他踹了。王平聽到這話,也不生氣,更加賣力地上班。他覺得,陽光下的黑暗更加讓人感到陰冷,每天到了黑暗的井下,反倒會忘掉塵世間的一些煩惱和污濁,沉重的體力消耗可能是麻醉一個大腦活躍者的最好藥物。

        現(xiàn)在,王平和礦上的人們已經(jīng)混得很熟了,和本班本隊的窯黑子們也少了許多隔閡和摩擦。因為煤層低、頂板好,又是低瓦斯礦井,桃花溝礦倒是風(fēng)平浪靜,很少發(fā)生傷亡事故。雖然產(chǎn)量不是很高,但礦上的頭頭腦腦們倒是非常省心。呂佃富應(yīng)名是生產(chǎn)隊長,每天班前會上把任務(wù)往下一分配,就去喝自己的小酒,找自己的快樂去了。

        就在這時,礦上的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一次大的改變。服務(wù)公司又在別處開了一座新窯,需要補充力量,桃花溝礦原來的三個掘進(jìn)隊,工人有一半是馬礦過來的合同工,作為主力隊伍,被全部抽過去了。這樣,桃花溝礦就得重新組建掘進(jìn)隊。呂佃富的回采二隊被改編成三個掘進(jìn)隊,正好把空下的蘿卜坑補齊了,他也又升了一格,成為掘進(jìn)隊大隊長。商都隊的采煤一隊一分為二,擴(kuò)充為兩個回采隊。

        王平宿舍里的幾個人都有了新的變動,王平、楊吉寬、李密都被提拔成了班長,韓昌和夏平被提拔成了跟班隊長,劉慶喜當(dāng)了檢修工。

        當(dāng)然,變動的還有其他人,王潤珍到場上絞車房開了大絞車,左三和被免了班長職務(wù),成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經(jīng)過新一輪的洗牌,桃花溝礦從場上到井下,走了一批熟面孔,又進(jìn)來一批新面孔。井下的工作一時難以進(jìn)入正常軌道,基本處于零亂狀態(tài)。公司專門從礦上培訓(xùn)科請來幾名培訓(xùn)老師,每天班前會上,進(jìn)行一個小時的安全培訓(xùn),要求每個人做筆記,答題,弄得一些大老粗不斷地抓耳撓腮,一股勁兒地往王平身邊湊,掏出紙煙讓王平抽。

        一個多月時間不知不覺就混了過去。為了激發(fā)工人們的勞動積極性,礦上出臺了一系列的獎懲辦法。用呂佃富的話說,這叫肥肉加膘,瘦肉剔骨,我可不管你是公侯王爺還是嘎拉達(dá)少爺,每個人的工資獎金必須嚴(yán)格同本隊、本班組的進(jìn)度掛鉤,拿不下進(jìn)度你就喝西北風(fēng)去哇,只能看別人吃肉喝酒……并要求各個班組拿出各自的工作方案,開展比學(xué)趕幫超活動。

        王平邊下井干活邊琢磨加快進(jìn)度的事。他和跟班隊長韓昌說了自己打算組織人承包一條巷道的想法。韓昌說這得請示隊長。出了井,倆人相跟著來到呂佃富的辦公室,說明了意思。呂佃富聽了,眼睛笑得又瞇成了一條席篾棍寬的細(xì)縫,親切地給王平遞了一支煙說,好,年輕人就該有這樣的氣魄,凡是打巷道需要的材料工具,大隊全力支持,先盡著你們包巷的使用……

        王平要承包一條巷道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層浪,有搖頭的,也有點頭的。幾個平時和他合得來的工人都來向他打探承包巷道的具體情況,王平只是笑瞇瞇地叮囑他們,到時候少不了你們幾個,怎么個核算法、承包法、分配法,隊里也正在向公司請示。

        過了一天,王平和韓昌被叫到呂佃富辦公室,在座的有他們隊新從馬礦調(diào)來的隊長和馬礦長。他們已經(jīng)對王平提出的承包辦法進(jìn)行了詳細(xì)研究,并制訂好了核算辦法,按礦方給大隊結(jié)算資金的三分之二給他們結(jié)算,小隊還需抽部分管理費用,余下的由他們本班組分配……

        王平剛出礦院,楊吉寬追出來,說愿意和王平一起承包巷道,王平正需要像楊吉寬這樣的人,說那正好,你領(lǐng)四個人,我領(lǐng)四個人,分成兩個班,輪流作業(yè),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這是最優(yōu)化的組合。倆人邊談人選,邊向宿舍走,還沒走回去,報名人已經(jīng)夠了,等再有人找他和楊吉寬時,已經(jīng)晚了。

        其實,打掘進(jìn)巷道和回采采煤是一樣的程序,只不過掘進(jìn)巷道要求嚴(yán)格,高必須兩米,寬必須五米,巷道不能拐彎,只準(zhǔn)直線前進(jìn)。掘進(jìn)巷也是打眼工先打眼放炮,支柱工跟進(jìn)支護(hù),裝車工自己往進(jìn)鋪設(shè)道軌,用小絞車來回運送空車和重車……現(xiàn)在,承包者一班只有五個人,三個人打眼放炮,另兩個人負(fù)責(zé)支護(hù)和運送空車,然后再齊心協(xié)力,將煤渣運走,進(jìn)行下一茬重復(fù)的工序……這就要求五個人都得是多面手,既能打眼放炮支護(hù),又能操作小絞車,鋪軌、釘?shù)?、撲下身子?dāng)鏟煤工。因為是個新生事物,礦上也非常關(guān)注和重視,每天隊長和跟班隊長都親自督陣,忙不過來時也要下手。看著手下工人們玩命地往前掘進(jìn),一天一個新變化,他們不斷督促通風(fēng)隊的人往下運風(fēng)帶,往里接風(fēng),督促機(jī)電隊的人快點移動絞車,督促大隊盡快往回領(lǐng)新電鉆和鉆頭……

        王平這個班要是放三茬炮,巷道往里掘四米多,下個班的楊吉寬班絕不示弱,立即能放四茬炮,能前進(jìn)五米多。兩組人馬你追我趕,到了點,另一個班的人下來了,上個班的人依然舍不得離開工作面。十二個小時的井下工作時間,再加上四個小時走路吃飯洗漱的時間,剩下的八個小時只能抓緊睡覺休息。人們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誰都舍不得誤一個班。沒人請假,生怕請了假被別人頂下去。下了井個個都像小牛犢子歡蹦亂跳,雙眼睜得像銅鈴。王平每天都要給人們算一筆小賬,按大隊的分配方案,除了隊里的提留,他們每一個班都能掙以前兩三個班才能掙到的工資。

        聽說王平他們承包巷道的效果不錯,礦領(lǐng)導(dǎo)也非常關(guān)注,隔不了一個星期,呂佃富就會陪著礦領(lǐng)導(dǎo)或公司來的檢查組來一趟他們的巷道??吹较锏来虻糜制接种保弦?guī)范,檢查組的人也不住點頭,臨走指出一兩處瑕疵,王平他們趕快用洋鎬修理鼓出的幾處煤幫。隊領(lǐng)導(dǎo)們遇到這樣的隊伍,真是感到又省心又省力,說下個月別的隊組也得采用承包的方法,看看人家,兩個班的人像一架上好發(fā)條的機(jī)器,不用別人吩咐,轟隆隆地快速向前運行。

        班前會上,呂佃富把桌子拍得咚咚響,狠批還在一窩蜂吃大鍋飯的幾個隊組太落后,揚言再完不成任務(wù)就是摳住眼皮照鏡子——自找難看,到時候想哭也讓你們找不著墳頭兒!臨了,還不忘表揚一番王平班組創(chuàng)造的業(yè)績,創(chuàng)造的新的管理辦法,并要求會寫幾個數(shù)字的核算員給寫出經(jīng)驗總結(jié),向公司進(jìn)行匯報,進(jìn)行大力宣傳……

        終于干滿了一個月,承包巷道的工人們都躺在各自的宿舍里,昏天黑地地大睡。王平和楊吉寬陪著公司來的三個技術(shù)員以及隊礦領(lǐng)導(dǎo)下井測巷道的進(jìn)度,驗收質(zhì)量。下井后,一個戴眼鏡的胖子幾次暗示他們倆人巷子打得不規(guī)范,得扣分……楊吉寬聽出了弦外之音,捅捅王平,悄悄地說,這幾個家伙想吃喝咱們哩!是不是得打點一下?王平不太相信這事,說,要打點也是隊長們的事,咱能掙幾個錢?黑水汗流地辛苦了一個月,錢還沒拿到手,拿啥賄賂他?

        中午出了井,呂佃富和礦上的幾個頭頭早已等在辦公室,公司的一輛小車也停在院中。王平和楊吉寬正想向呂佃富匯報一下情況,他忙揮揮手,讓他倆先回宿舍好好休息,他們和礦領(lǐng)導(dǎo)要陪技術(shù)員到黃土坡吃飯……

        王平和楊吉寬忐忑不安地到食堂簡單吃了點兒飯,然后回到宿舍趕緊補覺。楊吉寬早已打起了呼嚕,王平卻一直難以合眼,他的內(nèi)心隱隱有種不安,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一回傻,讓呂佃富和礦上當(dāng)槍使了?又一想,不可能的,明碼標(biāo)價,按進(jìn)度算賬,掙下了還怕他們不承認(rèn)?想啊想,直想得頭腦昏昏沉沉,不知不覺中進(jìn)入夢鄉(xiāng),感覺到頭頂上又淌下了淅淅瀝瀝的淋頭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和黑水混在一起,身上沒有一處干的地方……

        又等了兩天,公司的核算結(jié)果下來了,盡管和之前的期盼有很大出入,但總算沒有領(lǐng)著弟兄們白干,除了隊里扣除的管理費,礦上也有材料費,公司還有提留,還被扣了燒壞的打眼電鉆錢,他們的工資依然創(chuàng)下了全礦的最高紀(jì)錄,每人能領(lǐng)到三百多塊錢。

        月初又開始了。跟著王平包巷道的幾個人有的推說家中有事,有的說實在支撐不住了,想跟著大隊伍悠著干,順便歇緩歇緩……王平和楊吉寬也在猶豫著、徘徊著,不知該如何再去下手,再去和呂佃富談判,因為他們心里清楚,按上個月的實際進(jìn)度和隊里給定的核算辦法,每個人要掙到五百元以上才合理。

        韓昌急匆匆地回到宿舍,興奮地對兩個人說,老呂在四狗子飯店喝酒,讓我叫你們倆也過去呢!

        王平和楊吉寬對視了一眼,心領(lǐng)神會地說,這是好事,呂隊長請客,必須得去。

        王平不知怎么腦子里一下子聯(lián)想到項羽的鴻門宴,轉(zhuǎn)而又苦笑了,他呂隊長能給你設(shè)個啥套路?自己一個下井的受苦人,無非是鼓動你繼續(xù)承包巷道唄!轉(zhuǎn)念一想,也許呂佃富對這次的分配方案有些愧疚,要對他們細(xì)說細(xì)說,解釋一番,且聽他能說出什么。

        其實,呂佃富壓根兒也沒有對底下人存在什么愧疚之意。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實用主義者,凡事沒有對與不對,只有行與不行。他請兩個人喝酒的目的很快就明朗化了,表揚了他們吃苦耐勞的精神,希望他倆繼續(xù)發(fā)揚,帶頭承包巷道,并承諾一定會向公司爭取資金,爭取每米進(jìn)尺再往上提一些價格,并解釋了需要上下打點的難處。他還拍了下胸脯說,干得好了明年會提拔他們當(dāng)個跟班隊長,將來連隊長也得從他們中間聘用。

        王平和楊吉寬分頭向幾個承包巷道的弟兄們做工作,只說通了一兩個人。

        通過王平他們的實踐經(jīng)驗,從隊長,大隊長到礦長,人們都感覺到了承包下去的優(yōu)點,重新出臺了一套承包方案,三個掘進(jìn)隊全部實行班長承包制,如果哪個班長不能勝任工作,要么被免職,要么自己主動辭職。按三八制作業(yè),每個班只需五個人,每個隊只需十五個人,正符合公司提倡的滿負(fù)荷工作法。掘進(jìn)隊原來就人浮于事,干雜活的人多,這一下,從工作面又得剔退下十多個人就沒有了去處。各個隊的工人們都怕被剔退下來丟了飯碗,都拼命地巴結(jié)班長們,想收進(jìn)承包行列。呂佃富曾經(jīng)在酒桌上承諾過王平和楊吉寬,只要他們倆人繼續(xù)挑起承包巷道的大梁,全隊的人任他們挑選。這項制度一出臺,王平把心目中早已考慮好的人選名單向隊里報上去了,而楊吉寬卻遲遲沒有定下人選,嘴饞和優(yōu)柔寡斷害苦了楊吉寬,他每天沉醉于自己小小的權(quán)力之中,上頓酒沒喝完,下頓酒又被人約好了去四狗子飯店吃飯,請吃飯的人遠(yuǎn)遠(yuǎn)多于一條巷道要求的人數(shù),最后,除了被沒有選入的工人們罵了個狗血噴頭不說,還吸納進(jìn)了幾個平時出工不出力、憑耍嘴皮子功夫掙錢的搗蛋鬼,甚至把左三和也吸收進(jìn)去了。

        所有掘進(jìn)班組全部實行承包責(zé)任制,組建起各自的承包隊伍后,這個月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星期。大隊長呂佃富專門召開了一次動員大會,口沫橫飛地講演了一番,要求各個班組爭分奪秒,繼續(xù)用騎著城墻日駱駝的精神,把損失的時間和進(jìn)度奪回來,爭取在全公司樹一面旗幟,選一批典型,立一批標(biāo)桿……左三和在底下悄悄地罵,一夜日死仨討吃——還讓不讓窮人喘氣了。呂佃富正講得性起,見下面有人交頭接耳,不由提高了八度嗓音說,咱們當(dāng)中有些工人干活不行,說寡話一個頂十個,本來這次準(zhǔn)備解除一批落后人的合同,無奈越是這樣的人,越不知從哪里搬了些門窗,有的找經(jīng)理給說情,有的找礦長給說情,有的找別的隊長說情,甚至有人找了四狗子女人來向我說情,簡直像死了老婆哭媽哩——一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瞎抓。工人們聽到呂佃富說有人找四狗子女人給說情,全都心領(lǐng)神會地捂嘴偷笑,會場一時有些混亂。呂佃富使勁咳嗽了幾聲,繼續(xù)講,我這人的脾氣大家也清楚,惹翻了可是高老莊的親家——六親不認(rèn),有些不想干活光想拿大工資的人,你也不要狗撩門簾,光憑那張尖嘴,你們得向人家王平和楊吉寬兩位班長看齊,赤腳板追朝廷——忠心耿耿地干好本職工作。

        每天昏天黑地地下井拼命干活,閑事雜事一律不想,只一門心思地關(guān)心本班人的進(jìn)度,時間過得風(fēng)快,轉(zhuǎn)眼又到了月底。王平每天都要把進(jìn)度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盡管遲開工一個星期,進(jìn)度依然快趕上了上個月。楊吉寬領(lǐng)了幾個搗蛋鬼可就慘了,每天出了井齜牙咧嘴地和王平倒苦水,他們班的進(jìn)度竟然和上個月還差著一多半。

        這天下了夜班,王平正在宿舍里蒙頭大睡,突然覺得有人不斷地?fù)u晃他,睡夢中以為頂板在晃動,心想是不是要落頂呀,得趕緊叫人往外撤,剛“啊”了一聲,便猛然驚醒,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影笑瞇瞇地在眼前晃動。

        他猛然清醒過來,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起,大喊了一聲,哎呀,你咋來了?

        小廣靈依然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我咋就不能來?邊說邊將一支點好的煙塞進(jìn)了王平的嘴里。

        王平?jīng)]了睡意,飛快地穿好衣服,問小廣靈,現(xiàn)在幾點了?小廣靈說,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王平抱怨道,你是不是早就來了,咋不早叫醒我?走,咱到四狗子飯店吃飯去!

        邊吃飯喝酒邊互相細(xì)說了分別兩年多的各自經(jīng)歷。小廣靈告訴王平,自從回老家后,每天麻煩得不行,不知該干點兒啥好,他當(dāng)村長的叔伯哥讓他給村里放羊。放著放著,覺得放別人的羊還不如放自己的舒暢,就用撫恤金買回百十只羊,自己成了羊倌。唉,你是不知道,做啥有做啥的心恤,俺養(yǎng)了一群羊還沒掙到錢,草料錢又花去了許多,俺也不想出名,你說上頭不知咋就知道了,先是俺們縣報社來了兩個記者,采訪了俺,還給俺和羊照了相,把俺一下子吹上了天,說俺是農(nóng)村致富的帶頭人,說俺是身殘志堅的好青年,說俺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農(nóng)村典范……俺專門殺了一只羊把他們倆人好好地招待了一番。報紙和照片登出去沒幾天,俺們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來了,俺放羊不在,俺哥派人追到野外,讓俺給殺兩只羊招待鎮(zhèn)領(lǐng)導(dǎo)。過了沒幾天,縣畜牧局的人也來了,教俺給羊打防疫針,俺哥又讓俺給宰了兩只羊。后來,縣領(lǐng)導(dǎo)也隔三岔五地來視察俺的羊群,一個副縣長還把俺村作為下鄉(xiāng)蹲點的地方……好處倒是也有,因為領(lǐng)導(dǎo)們的車子開不進(jìn)村里,縣里交通局撥出專款給修了路,鋪了瀝青,把俺們村人高興得成天嘴咧得像顆花椒,因為人們種的核桃、紅棗、花椒等土特產(chǎn)再也不愁往出賣了,用不著人們往外運,一到秋天,就有各種販子們開著農(nóng)用車、三輪車上門收購,有的車上還拉著白面、大米、日常用品,拿土特產(chǎn)換,拿糧食換……你看,俺養(yǎng)了一群羊,是不是帶動了俺們周圍好幾個村子的人發(fā)家致富?

        王平驚訝地看著小廣靈,不住地感嘆著,唉呀,原來你回去后干了這么大的事業(yè),不簡單!不簡單!

        小廣靈喝了一口酒,皺著眉頭說,弄是弄好了,給別人弄好了,我到年底一點數(shù),自己的一群羊算上當(dāng)年下的羔子,就剩下六十多只了!

        王平問,都讓人買走了?

        小廣靈氣憤地說,買?都讓當(dāng)官的吃了!

        王平驚訝地問,吃了?莫非都去白吃?沒人掏錢?

        小廣靈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也不白吃,有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場掏錢要買,被村干部和鎮(zhèn)干部攔住了,說,我們這么大的村子和鄉(xiāng)鎮(zhèn),難道殺一只羊招待下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還讓領(lǐng)導(dǎo)破費不成?然后讓會計把賬記在村子的賬上,有時記在了鎮(zhèn)的賬上……

        王平長舒了一口氣說,說明沒有白吃你的,你還有個要賬處!

        不提要賬不要緊,提起要賬,小廣靈更加生氣了,揮舞著右臂的空袖管罵,他娘的,村集體的東西早就分到了個人頭上,早成了個空架子,拿什么給結(jié)賬?去鎮(zhèn)里要,不是找不見鎮(zhèn)長,就是說會計不在,我又沒時間去跑,牛年馬月能要上?要了幾次,我也心灰意冷了,就還想來煤礦找點兒營生干,掙幾個算幾個,圖個利爽。正好今年正月我姨和姨夫一家子回去看我娘,我娘氣憤地說了我這二年回村養(yǎng)羊的情況,我姨夫當(dāng)下也挺生氣,說快把剩下的羊交給你哥去打理吧,我現(xiàn)在調(diào)到了服務(wù)公司管行政,你也干不了別的,就去服務(wù)公司開的飯店管管后勤吧!

        這么說,你已經(jīng)在服務(wù)公司又上了班?王平問。

        已經(jīng)來了一個多月了,早想上來找你,一直抽不出時間,今天早上正好公司有輛車給你們食堂送白面,我就坐著來了。小廣靈說。

        王平這幾天上夜班,吃完飯,也不想立即回去睡覺,倆人從飯店出來后,王平領(lǐng)著小廣靈去桃花溝村外的幾條山溝轉(zhuǎn)了轉(zhuǎn),桃花早已凋謝,只有一簇簇綠油油的桃樹混雜在一群灌木叢中。小廣靈說,這也沒個啥好看頭,哪像俺們老家那山那溝,綠汪汪的樹木和花草鋪天蓋地,等咱消閑了,專門領(lǐng)你回去看看……

        十一

        工人們終于又盼到了開支的日子。

        王平班組的進(jìn)度超額完成了礦上制訂的任務(wù),工人們暫時停下了巷道的掘進(jìn),等待著公司的技術(shù)科來人盤量進(jìn)尺,檢查巷道的質(zhì)量。他們又有幾天的暫時休息時間。

        王平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搭了一輛拉煤的順車,去馬礦服務(wù)公司看望小廣靈。問了幾個人,很容易地就在服務(wù)公司飯店后面的一個辦公室找到了老朋友。

        小廣靈高興地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正好俺姨過生日,俺姨夫和孩子們也要回去,你不如也跟俺去吃頓飯吧!

        王平想了想說,我陪你在街上轉(zhuǎn)一圈兒就回,你們一家人慶祝,我去不太合適吧!

        小廣靈誠懇地再次相邀道:不妨事,俺姨你也認(rèn)識,每次見了俺,還要問起你的工作,俺姨夫也是個和善的人,說起來,和你還是一個縣的老鄉(xiāng)哩!

        王平經(jīng)不住小廣靈的勸說,點點頭說,那好吧,咱去串個門。不過,可得買點兒禮品呢,不能就這么兩手空空地去給你姨祝壽吧?

        小廣靈豪爽地說,那是肯定的,不過,也不用你破費,俺早就給訂好了一個大蛋糕,再買些水果就行了!

        王平搖搖頭說,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你說,我買點兒啥合適?

        小廣靈知道王平的性格,就沉吟了半晌說,人家雞鴨魚啥都不缺,我看你就給俺姨夫提上兩瓶酒咋樣?

        王平點點頭說,好,就買酒,白酒紅酒都買一點兒!

        倆人買好東西,繞過馬礦高大的選煤樓,來到西面坡上一排家屬區(qū),停在一戶人家門前。小廣靈把手里提的蛋糕交給王平,舉手拍了拍門。王平心里似乎有種別樣的預(yù)感,一顆心怦怦地不住跳動,仿佛這家人的每一個成員都和自己有著一種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似的。

        這時,從屋里跑出一個姑娘,將兩扇木門拉開,不由兩眼緊盯住王平。

        王平也驚呆了,嘴張了張,驚訝得發(fā)不出聲。

        還是姑娘先打破了尷尬,臉紅了紅,大方地說,你是,你是王平吧!

        王平的臉已紅到了脖根,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呆若木雞地點點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這,這是你……你家?

        周媛媛輕輕地“嗯”了一聲,隨后大方地接過王平手中的蛋糕,熱情地讓兩個人趕快進(jìn)家。她那淺淺的微笑,很美,沒有一點兒做作,一張在桃花溝燈房工作時的黝黑的臉此時卻顯得格外白凈,像一棵種在菜園子里充分享受陽光和雨露的小白菜,質(zhì)樸可愛。王平每次上下井路過燈房交燈領(lǐng)燈時,都是匆匆忙忙的,但他卻永遠(yuǎn)記住了三號窗口那個質(zhì)樸、善良、美麗的姑娘。后來他包巷道的那兩個月,每天路過三號窗口時,卻一直再沒有看到那個讓他牽掛和喜歡的小姑娘,出了井聽人們閑聊時說三號窗口的周媛媛調(diào)回服務(wù)公司上班去了,王平一下子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更有種無邊的失落和惆悵。雖然有些人還拿他和周媛媛開玩笑,但巨大的地位落差,讓他從來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他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這個小妹妹有份好的工作,有個好的家庭……此后,他再下井領(lǐng)燈時,刻意地避開三號窗口,刻意地不去思念那個笑時露出半排潔白、整齊牙齒的小妹妹。這讓他更加常常想起那個可愛的小精靈給他刻意挑選亮燈的情景。她笑時嘴角會微微上揚,帶動著眼睛似乎也在笑;嘴巴張合也恰到好處,像極了桃花溝盛開的一朵桃花,既不張揚,也不顯粗俗,又像夏天里盛開的一朵梔子花,無須修飾,給人一種清新、素雅的美感和寧靜愉悅的沉靜感。難怪當(dāng)初王平看到她的第一眼時,感到特別面熟和親切呢,后來又想到了小廣靈的姨姨許會計,她果然長得和她母親很相似呢!

        小廣靈的姨夫個子不太高,做起營生來卻非常麻利。他一直在廚房里忙碌,將飯菜整好后端上桌,首先熱情地把王平和小廣靈安頓著坐下,又招呼夫人、兒子、兒媳、女兒一齊坐下,將王平帶來的紅酒打開一瓶,轉(zhuǎn)身又從酒柜里拿出一瓶茅臺,大聲宣布,男人們都喝白的,女人們都喝紅的……盡管王平是個井下鏟煤工,小廣靈缺了一只胳膊,但這家人卻沒有一個端著架子小瞧他們的意思,臉上都放著純樸、善良、隨和的光芒,話語里透著真誠、熱情、禮貌的謙讓。

        酒桌上,男人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各自的工作和事業(yè)。周姨夫得知這個后生就是公司簡報上宣傳過的桃花溝礦掘進(jìn)隊第一個提出承包巷道的王平時,更加高興起來,不由得對眼前這個長相端正、說話文雅、純樸實在的后生一頓夸贊。

        一瓶酒轉(zhuǎn)眼見了底,周姨夫熱情不減,似乎找到了喝酒談話的知音,又讓兒子打開一瓶。聊著聊著,聊到了王平的家庭,周姨夫問了王平的村名,又問王平的父親,又問王平的姥爺娘舅家,聽完,感慨地說,說起來,我和你母親還是沒出五服的姨兄妹哩,只可惜你親生父親下世得早,你母親拉扯你們幾個孩子可不容易,哪兒也去不了;親戚們長年也不走動,路上迎頭撞上打一架也弄不清楚。

        說起桃花溝煤窯的狀況,周姨夫也不隱諱,似乎酒精催開了話匣子,他說,桃花溝煤田處在侏羅紀(jì)煤邊緣,也采不了幾年,煤層又薄,不好干呀!他問王平有啥打算?王平說了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現(xiàn)狀,村里幾乎沒有年輕人種地,自己也只好走一時看一時,桃花溝實在不行了,就到別的小煤窯再想辦法……

        周姨夫點點頭說,這也不是個長久的出路呀。這幾年,各個大礦都在招收輪換工,只是最后都還得被打發(fā),可能有干得好的能給轉(zhuǎn)成正式合同工,就看以后是什么政策了。憑你的文化和才干,說不定當(dāng)個輪換工,也許會有些前途。

        王平不由充滿希望和憧憬地問,那怎樣才能進(jìn)來呢?

        周姨夫說,礦上每年向各縣勞動局下指標(biāo),你要是縣里有人的話,不妨回去找找。

        王平皺著眉頭說,不瞞您說,我家親戚里壓根兒就沒有一個當(dāng)官兒的,不可能找到這樣的門路。

        周姨夫想了想,說,事在人為,也不是沒有辦法,我的一個戰(zhàn)友聽說在咱們縣當(dāng)了煤管局局長,只是多年了,我們各忙各的,幾乎就沒有聯(lián)系過……

        小廣靈的姨姨聽到丈夫還有這么一層關(guān)系,忙插嘴說,那你給你這個戰(zhàn)友打聲招呼,看看能不能幫一下忙?

        坐在沙發(fā)上聽他們聊天的周媛媛也插話說,就是,您有這么個當(dāng)官的戰(zhàn)友,我們咋不知道?你也可以給戰(zhàn)友寫封信呀,讓王平拿著去碰碰運氣!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王平和周姨夫聊得非常投緣,酒也喝得很有興致。王平看看時間不早了,趕緊禮貌地站起來,說著感謝的話。一家人熱情地挽留著他,讓他吃了晚飯再回去。王平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也知道客不走主不安的道理,執(zhí)意告辭要走。周媛媛惦記著爸爸的承諾,忙遞過信紙和筆,讓爸給戰(zhàn)友寫信。

        口袋里揣著也許能改變他命運的信,王平像心里揣著一團(tuán)烈火,告辭了在他看來是他終身貴人的一家人,又把小廣靈送到飯店。

        迎著微微拂面的輕涼西北風(fēng)和一輪懸在西天上的暖陽,王平邁著輕快的步伐,心中滿懷憧憬地向桃花溝走來。

        李日宏:本名李日紅,筆名塞北雪,男,1966年出生,山西省左云縣人。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文學(xué)月報》《山西作家》等刊物,已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追蹤太陽》。系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左云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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