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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嗟

        2020-05-03 13:58:20忽已塓
        飛魔幻A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阿青司命木芙蓉

        忽已塓

        【仙路·十里桃花】病樹

        楔子

        三月三,玉山的天晴得跟緞子似的。

        滿世界的靈獸仙禽皆通靈性,銜著天邊云頭投下來的影,將來客往山上引。西王母原身是個虎齒豹尾的形容,卻也從無人見過,此刻仍是那番玉勝華服的雍容模樣,于景致好處陪客,不遠處是她雕花的石椅。

        領(lǐng)著我的是一只白喙的青鳥,它引頸清鳴兩聲,便振翅飛走。西王母轉(zhuǎn)回身來,一眼瞧見是我,極愉悅地笑開了:“拾棠仙官,又給司命跑腿了?”

        西王母的人身模樣不大如意,五官拆開了細瞧倒也算精巧,湊齊了看卻又顯得奇怪——這張臉顴骨略高,堆了笑意時便有三分陰惻惻的味道,處處透著不好相與的意思。

        我周全了禮數(shù),又說了些祝壽應(yīng)景的話,接著道:“我家仙君事忙,不能親來,特著小仙向王母告罪,還望王母海涵?!?/p>

        我啟了手中捧著的金紋檀木禮盒,直遞到西王母眼前,好叫她瞧清盒里的黑疙瘩。

        “這塊千年云松墨,是我家仙君從九嶷山討來的,經(jīng)天河水洇開了,是與九重天夜間天幕一般的好成色呢?!?/p>

        西王母眉梢微抬,卻也不是什么滿意的顏色:“這墨味兒倒是極好聞的。司命有心了?!?/p>

        穿金戴銀的女山神,哪里會好這附庸風(fēng)雅的文房。我心下輕哂,道:“司命仙君不能親來,已是于禮不合,小仙亦不敢觍著臉再留,還望王母賞兩個桃兒,小仙這便去了?!蔽魍跄傅挂矝]再說什么,招了兩個仙娥領(lǐng)我去采蟠桃。

        待我抱了桃子行至半山腰,正猶疑著要不要先啃幾口來嘗嘗鮮時,隱約聽見了林間傳來的細弱呻吟。我擱了桃,尋聲撥開蓊郁的草木。

        淺淺深深的綠意間,歪著一襲黛色的留仙裙,留仙裙的主人有著細的眉櫻紅的唇,好看得似是從春日枝頭剛摘下來的。

        這妙姑娘口里不大明白地囈語著,我湊近了細聽,才聽清喚的隱約是一個名字:“柳……浥……”

        嗯,似乎是個凡人的名字。

        我先把蟠桃擱在妙姑娘的肚子上,再橫抱起她,便如此回了司命府。

        “司命司命,你來瞧瞧,這是不是株扶桑?”

        司命并不大管我,只瞧了我和懷中人兒一眼,仍兀自養(yǎng)他的花喂他的魚研究他的棋譜,手邊一盞茶,是個清高的仙人模樣。

        七千年前,司命下界游歷時遇著我,便好心將我提上仙界,收為徒弟,予了個司命筆官的小職,代他料理瑣事,他便騰出空養(yǎng)花喂魚研究棋譜。

        我還在熟悉職務(wù)時,司命給我講仙界的山川大澤,說道日出之所為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扶桑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我沒去過旸谷,沒見過十只三足金烏沐浴的形容,扶桑神木卻是偶然見過的,是以我在玉山第一眼瞅見青盞,依稀能看破她原身是一株扶桑。

        妙姑娘在司命府悠悠醒轉(zhuǎn),一雙清水目眨啊眨。

        她抬眸瞧了瞧我,復(fù)又垂下眸去,我等著她開口,她便緩慢地啟了唇,嗓子也是如水的溫柔好聽。

        “我去玉山,想摘蟠桃?!?/p>

        我愣了愣:“嗯,你想吃桃子?”

        “凡人都說,西王母的蟠桃吃了,能長命百歲。凡界有個人,他病得快死了。”

        我覺出些趣味:“你可知,自己為何還未采上桃子人便倒了?”

        妙姑娘點頭。

        我又愣了愣:“我探過你的靈脈,你的命數(shù)不剩半年??v然你取來了桃子,也得先救救自個呢?!?/p>

        她又搖頭:“我要救他啊?!?/p>

        我瞧著她。司命府由來冷清,而今終于有了第三個活人,我便得溫善些:“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

        “青盞。”

        “清盞?什么清?”

        她想了想,說:“青色的青。”

        “啊,終年常青,好名字。我叫拾棠?!?/p>

        玉山的蟠桃個個手掌大,我挑了一個洗凈,拿銀匕剔下一塊,封進琉璃盞,交由青盞抱著,這便帶了她下界。

        我們?nèi)サ?,是一個叫臨邛的地方,離帝都長安并不算近。青盞告訴我,臨邛是他的故地,后來他參軍立下戰(zhàn)功,卻又在朝中受排擠,便索性交了兵權(quán),還鄉(xiāng)逍遙。

        凡界正值春日,墻角有形似木芙蓉的花開得正歡,青盞踮了腳伸手去摘,花枝也被她扯得輕顫,一時間花瓣如雨落下,不經(jīng)意就鋪了她一頭一肩。

        她懷里捧著雪粉的花朵,笑起來柔軟:“扶桑同木芙蓉是不是生是很像?他們總認錯?!?/p>

        青盞與柳浥其實相識得很早。

        柳浥是庶子,他娘生下他沒多久便郁郁而終,正房嫡母卻沒有生兒子的命,一連兩胎都是姑娘,而后好不容易得了個帶把的,生下來卻是一個死胎。

        柳浥十二歲的時候,一個姐姐選進了宮里,恩寵甚隆,整個柳府都跟著顯赫。父親要他去考科舉,或是走皇親的門路,他不肯,嘴硬說要去參軍,殺敵報國,做大將軍。

        柳夫人挽著丈夫的胳膊,笑吟吟道:“你大姐姐前些天進了妃位,府里也好有個照應(yīng),你父親叫你進仕,實則是為你前程鋪路,浥哥兒怎的如此不曉事?”

        柳浥一言不發(fā),回了自個兒院里,依舊我行我素地舞刀弄棒。

        只是堂前那株木芙蓉,竟頭一次開了花,大朵大朵炸裂的雪粉色,燦爛而明媚。

        有一回,柳夫人打他院前過,一眼就瞧見了那樹花,輕聲嘆道:“記得柔娘去時,這株木芙蓉才齊腰高矮,如今都能開花了。”

        柔娘是柳浥生母的名字。柳夫人眸中暗光閃過,指了一個小廝道:“你進去問問,就說夫人對那芙蓉喜愛得緊,問少爺能不能移給夫人?!?/p>

        小廝領(lǐng)命去了,然后屁滾尿流地被轟了出來。

        “母親就植了這一株花,夫人也要連根拔去嗎?”白衣少年挑著劍,那泛著冷光的劍鋒就對著駭?shù)妹鏌o人色的小廝,以及院外駐足的柳夫人。

        那時候青盞躲在樹里悄悄看,覺得他那樣好看。

        天氣晴好,柳夫人穿著的煙紫色裙裾,抑或是樹身上綻著的雪粉色花朵,竟都不及那少年眉間一點倨傲神色來得奪目逼人。

        少年似乎真的鐵了心要離家。

        乾元七年,大月氏揮師南下,轉(zhuǎn)眼便翻過了賀蘭山。為著御敵,兵役一時繁重起來。

        而熱血少年柳浥,秉著一顆報國心,偷偷報名參了軍。

        柳老爺?shù)弥笳鹋徽茡澰谒樕?,大罵不肖子。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這個唯一的兒子一去不復(fù)返呢?哪一個太平盛世,不是用血淋淋的人頭堆砌起來的。

        柳浥只是笑笑,絲毫不在乎腫著的半張臉,肩背筆挺:“點名冊上已填了兒名,父親總沒辦法劃掉吧?!?/p>

        傍晚,柳浥坐在院子里,專心擦拭他那柄劍。

        良久,他抬起頭來望了青盞一眼,初明的星光月光自云間投下斑駁的影,耳邊仿佛有蟲在鳴。十五歲的少年眸中亦有光,他道:“我若走了,那女人又來砍你怎么辦呢?”

        青盞的枝葉微不可見地輕輕一顫。有風(fēng)過,便簌簌地搖將起來。

        柳浥褪下纖塵不染的白袍,連同右腕間生母遺給他的硨磲手串,妥帖理好,埋在了青盞腳下。

        “娘喜歡干凈,可就要上戰(zhàn)場了,哪里還能再穿白衣服啊?!蓖Π蔚纳倌戟氉詫σ豢脴淠剜?/p>

        那時候也是秋天,青盞大朵大朵炸裂著雪粉色的花朵,燦爛明媚。

        青盞想告訴他,這叫作扶?;ā?/p>

        柳浥隨軍一走,他住的院子立時被落了鎖。青盞看著這院子漸漸荒蕪,心里的念想亦像這滿院雜草一樣瘋長,就要泛濫成災(zāi)。

        一年后的秋日,青盞忘記了開花。

        劇痛里,她的莖葉枝干緩緩化作了纖長的手足。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赤身裸體的姑娘自塵壤間擁住那件柔軟的白袍,突然就放聲大哭起來。

        又是小半年過去,柳夫人在前廳翻著柳妃娘娘從宮里送來的花樣子,瑩白手指點著下巴,徑自出神。

        半晌,她指著冊子上那張雪粉色木芙蓉式樣的圖繡,吩咐道:“就照著這個繡吧。娘娘在宮中我操不上心,你就按這個做一件,二姑娘穿著大抵不錯?!?/p>

        下人“喏”了一聲,捧過花樣冊子恭謹?shù)叵氯チ恕?/p>

        柳夫人拈著茶蓋撇了撇茶葉末,似是想起了什么,卻又不在意地笑笑:“我記得浥哥兒院里也有一株木芙蓉——怎的卻似與那冊子上描的不大一樣?”

        婢女低眉斂眼,沒有接話。

        當(dāng)天夜里,柳浥的院子不知怎的走了水,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翌日清晨,柳夫人在小花園里站了一會兒,飛過四只蝴蝶。她便甚是隨意地吩咐了下人去收拾那株木芙蓉的“尸身”,說是余燼捧來了培花,也是不錯的。

        幾個小廝劈掉了掛在院門上的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推門進去。

        而后掘地三尺,卻哪里有那花樹的影子。

        乾元九年,朔州遭大月氏偷襲,駐守的軍隊全軍覆沒。

        青盞在未燃盡的狼煙里,雙手顫抖著翻過一具又一具尸首。日頭西斜,她終于將手緩緩覆在其中一人的眉眼上,哆嗦著雙唇泣不成聲。

        “柳……浥?!?/p>

        可是他聽不見。

        “扶桑乃世間至陽之物,你用大半數(shù)純陽之氣換他一命……現(xiàn)在想來,可值得?”

        青盞的雙眼清如水,茶烏的瞳子明滅不定。

        “拾棠,你可有十分在意的人呢,你十分在意他,他卻血肉模糊地躺在你眼前,任你如何涕泗橫流,他都不醒不動……如若真有這樣一日,你又哪里會問什么值得?還好我去了,我只是,只是舍不得他死啊。”

        青盞說,生離只是生離,死別才是沒法問值不值得的絕望和無可奈何。

        青盞背著柳浥走到嘉峪關(guān),已是兩個月之后。

        她是木靈,幾十天不吃不喝都沒關(guān)系,可柳浥只是個孱弱的凡人,一點點風(fēng)雨都能輕易摧去他性命。

        她只好停下來,唇覆在他唇上,將軀體里的生氣和精血一點點渡給他,只為他還能繼續(xù)微弱地呼吸。

        柳浥從來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

        站在嘉峪關(guān)女墻上的將士遠遠地看見,無垠的荒野上,一個纖細的身影,背著另一個年輕卻破敗的身軀,一步一步蹣跚走來??萏俸颓G棘,就孤零零地長在她走過的路上。

        天與地是那樣遙遠,她與他亦只是那樣微茫的一芥。但她還是找到他了呀,于是這世間草長了鶯飛了花謝了雪落了,黃泉碧落都不再與她相干。

        將士們拘泥青盞是個女子,便把她安排在軍醫(yī)的帳子里,同收留的難民一起。柳浥則被抬去了傷員營里。

        三四天后,柳浥醒了。帳子里不大亮堂,但柳浥還是瞧見了床前有個姑娘,一雙清水目。

        柳浥瞧了青盞一眼,卻頓時愣住了,脫口道:“這件袍子……”

        青盞身上一直是他埋在土里的那件白袍,寬了肥了,也臟了皺了,可是肩膀的位置繡了一叢十分丑的竹葉,錯不了。那是柳浥曾不留神蹭破了衣裳,自己親手縫的。

        青盞不著急答話,卻看著他笑,看他的眉看他的眼,看他肩背上大大小小的傷,一笑便笑濕了臉。

        木靈不諳人事,心性純簡,青盞便告訴他:“柳浥,我是你家中的木芙蓉啊。”她伸出左手腕,一串硨磲子。

        直到后來,柳浥也沒能相信青盞是木靈。那硨磲手串卻也沒收回,便一直留在了青盞的腕上。他只是說:“妖怪?這世上哪里有妖怪?!?/p>

        青盞攤開手指,變出一朵扶桑,柳浥眼睜睜地看著,卻還是搖頭:“民間不少雜耍的都會這一手,我花了眼了?!?/p>

        柳浥在軍中兩年,高了瘦了,胡子也拉碴了,眼眶淺淺陷著,臉龐是麥金色。有一回同他說話,不留神離近了,青盞一抬頭,正正砸上他下巴。柳浥捂著下巴嚷痛,青盞也按著腦門直吸氣,那青胡楂子刺得她額頭又疼又癢。

        隔了一日,青盞便借了小刀,蘸過清水,在他下巴上輕輕刮著。她說:“日出之所為旸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扶桑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柳浥瞇著眼笑一聲:“這九州廣袤,萬千凡人居于此,也沒聽說過有誰去過旸谷,瞧見太陽從水里升起來的?!?/p>

        “太陽都是三足金烏變化而成的,居于下枝的九只金烏輪流來到凡界任職,日落時便又飛回旸谷,凡人當(dāng)然見不到。那居于上枝的金烏不用去人間,它是神界的太陽?!?/p>

        “得了吧,你若是扶桑,不在旸谷好好待著,跑去我家院子做什么?老是哄騙人自己是妖怪有何好玩的?”

        青盞張了張口,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玩嗎?不好玩。

        柳浥傷好了,晚間便與將士們一齊圍著篝火唱戰(zhàn)歌,從“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唱到“土國城漕,我獨南行”,他們也喝酒,一喝酒便都不清明了,說起故鄉(xiāng),說起父母與妻小,說起這貓尿咋跟油似的,落進火里竟還旺了些。

        這一營鐵骨錚錚的好兒郎,一霎時都有淚不輕彈了,由它滴到篝火里去,火舌張牙舞爪地跳躍著。

        柳浥也有些醉了,抱著酒壇子說,狗娘養(yǎng)的月氏人,老子定要打回你們狗窩里去,加倍報朔州之仇——朔州一戰(zhàn),除了他,一個兄弟——一個都沒能回來。

        青盞來扶他回去,他卻不肯睡,摸了劍便跑出帳子,踩著月影舞起來。

        青盞抬起的手又放下,她站得不遠,也不再靠近,就這樣安靜地望著他,望著他越舞越快,手中的劍刃反射著月色,織出一片冷光,望著這刀光劍影,就似乎也望見了她心頭的朝朝暮暮。

        她忽而喚了一聲:“柳浥?!?/p>

        柳浥緩緩?fù)O铝松硇?,轉(zhuǎn)過身來朝她笑,眼中沒有淚,卻迷迷蒙蒙盛著好些光,也喚她道:“阿青?!?/p>

        戰(zhàn)鼓還是擂起來了,青盞不放心柳浥,便扮成將士,同他一起上了陣。第一日,兩軍只是對峙,并無人發(fā)現(xiàn)青盞。第二日,有一隊大月氏人馬夜間偷襲,青盞被兵戈聲驚醒,握著兵器出了帳,踉蹌著去尋柳浥。

        一個月氏人舉了長刀來砍,青盞閃了一下,躲過了,卻感覺到腳邊咕嚕嚕滾來個什么,低頭一看,竟是個怒目圓睜的人頭,淋淋地淌著血,當(dāng)下便尖叫一聲,嚇得站定了動彈不得。那月氏人舉刀又砍,卻有人提劍格住了,一輪轉(zhuǎn)刺進他胸口去,聲音自頭頂沉沉傳來:“青盞!我瞧著就像你!你給老子跑來這里做什么!”

        柳浥粗魯?shù)貙⑺o進懷里,月氏人還沒殺完,青盞卻小聲道:“你的命是我撿回來的,我自得好好看著。”

        柳浥聞言身子僵了一僵,卻沒妨礙手上動作,直到確認那個月氏人已死,才憋出一句:“胡鬧!”

        青盞就這樣胡鬧著陪他打了一場又一場勝仗,他每次都會把她趕回關(guān)內(nèi)去,她也每次都有法子溜出來。

        雖然這廂你死我活,生死咫尺,卻并不妨礙云霧散去了,星月還亮堂著。隔著厚厚的甲胄,青盞仿似聽見了柳浥的心跳,一聲一聲,刻骨地清晰。

        柳浥朝她發(fā)火:“你能不能老實待著,少給我添亂?”

        青盞:“現(xiàn)在你該相信我是木靈了吧……凡人關(guān)不住我的?!?/p>

        柳浥不信。

        青盞在軍中只能穿男人的衣裳與盔甲,不十分合身,柳浥打馬奔走了數(shù)十里,為她帶回一件素白的長裙。青盞捧著裙子,愣愣地說不出話:“……我是女扮男裝,不能穿裙子呀?!?/p>

        日暮里,柳浥把她抱上無人的城墻,側(cè)過臉說:“等仗打完了,你就天天穿裙子。”

        青盞就笑了:“好啊,我天天穿裙子,給誰看呢?”

        柳浥卻沒撐住,漲紅了耳根。

        日頭還是斜下去了,然后星星月亮果然都出來了,清清的光亮,照向她和他的眼。

        日子一長,沙場的墳包一個一個隆起,柳浥的軍銜也一級一級升高,而立之前,他當(dāng)上了參將。青盞的陪伴,也早就如輕風(fēng)如空氣,成為習(xí)慣。直到最后,大月氏六萬大軍孤注一擲,嘉峪關(guān)被破,柳浥被一柄長槍貫穿肺臟。

        他把青盞藏在死人堆里,對她說:“逃?!?/p>

        一切仿佛又回到原點了。日頭西斜,她在未燃盡的狼煙里,翻尋柳浥的尸首……過去的記憶頃刻間涌上靈臺,鉆心噬骨的是握不住的貪嗔和永無天日的絕望。青盞合上眼,卻直直流下兩行血淚。

        再睜眸時,殺孽已成定數(shù)。

        青盞雙手狠狠一握,數(shù)不勝數(shù)的枯藤老樹自地底抽出,蜿蜒纏上人與馬,不顧大月氏將士的哭號嘶喊,或是將其生生勒死,或是將人馬一齊拖入地下。

        漫天黃沙里,大月氏元帥掙扎著舉劍指她:“你……是妖?”

        纏住他的藤蔓稍稍擰轉(zhuǎn),那顆頭顱便無力地垂下來,軟軟地貼住脖頸。

        青盞恍似聽不到,極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蹲下來,她將柳浥輕輕摟著,眼挨著他的肩:“我是木靈,不是妖啊?!?/p>

        柳浥似有所感,半晌,睜開一雙灰敗的眼睛。他艱難地抬起手,緩緩摩挲青盞的臉畔,那肩上,也就緩緩濡濕一片。

        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柳浥帶青盞回京養(yǎng)傷,不想?yún)s撞上京中一個有些道行的道士,一眼瞧見青盞便說此女是妖物,身上系著幾萬條人命,得速速處死,不叫她再為禍人間。

        柳浥冷笑,雇了人當(dāng)夜便刺死了那老神棍。

        柳浥給青盞安排了個清白身份,回了臨邛,低調(diào)成了親。洞房花燭夜,青盞問他:“我是妖精呢,你怕不怕?”

        柳浥遷就她,笑著飲下合巹酒:“是你便好了?!?/p>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

        我聽到這里,直希望故事在此處結(jié)束,可青盞神色不動,接著道:“他受過重傷,肺腑留了病根,天一寒便沒完沒了地咳……我一直用陽氣替他續(xù)命,去歲末卻發(fā)覺……我自己也只有半年的陽壽可活了?!币彩?,區(qū)區(qū)木靈幾次顛倒凡人生死,自要受天地報應(yīng)。

        青盞語氣很淺,說到這里便頓住了,但我也能明白她未竟的話:我舍不得他死,于是三月三上了玉山,妄想偷采蟠桃,救一救他。

        我勸道:“既已如此,你何不陪著他,走完你的也是他的最后一程?他愛重你,那獨活的滋味又豈會好受?”

        青盞一雙清水目,眼底卻盡是執(zhí)拗:“只他能好好活著……便好了?!?/p>

        我們隱去身形,進了柳府。

        柳浥身子不算健朗,握筆的手卻分毫不抖。他也頻繁地將手握在唇邊,略略地咳幾聲。

        我?guī)е啾K站在窗邊,不遠不近地看著。春日里已不十分寒冷,他仍穿著一件銀白的狐皮大氅,原應(yīng)是蜜金的面色也養(yǎng)出了幾分青白,隔窗望著,竟有那么一點書生氣。

        青盞忽而偏過臉說:“我……不見他了。拾棠,勞煩你替我將蟠桃給他。”

        我便扮作柳府下人,將蟠桃果肉同旁的什么水果混在一處,給他送過去,費了些工夫才脫身。

        我回來卻看見青盞悄無聲息地哭了。她摘下腕間的硨磲手串,靜靜地流著淚,求我用仙力將她的神識和魂魄封入其中,伴他左右。

        青盞一雙眼瞳也不知聚焦在何處,明明是望向柳浥的方向,眼底卻沒有他的影子。

        她時日無多,最后只想附在硨磲手串上,也能繼續(xù)陪著他,待壽數(shù)盡了,還陪著他。他看云,她也看云,他站在芙蓉樹前想起她,她也無時無刻不想著他,百年后他死了,她在奈何橋等他??v然無知無覺,卻也長長久久。似這來去都匆匆的一輩子。

        我只能輕聲說:“好?!?/p>

        尾聲

        他時常犯春困,但阿青說人是會越睡越蠢的。于是他便找些事做,有事做便不覺困了。

        這一日,他鋪了紙畫蟲鳥,有婢女送水果進來,他照常問了一句:“阿青可回來了?”

        婢女似是十分吃驚,滯了好一會兒才說:“沒有呢?!?/p>

        “還沒有啊。”他笑了起來,看來阿青是留在仙界當(dāng)神仙啦。

        去年冬日他咳出了血,阿青便愁得一夜未成眠。來年春天似乎有些好轉(zhuǎn),阿青卻悄悄對他說:“我要去一個地方,那里有一處大林子,林子里長著人吃了可以長生不老的蟠桃,我去摘兩個回來,你吃一個我吃一個?!?/p>

        他笑著說“好”。她扭頭又說道:“如果我不回來了,那必定是仙山景色太美,老神仙留我當(dāng)仙娥啦?!?/p>

        他也笑著說“好”。他前半輩子愛抬杠,阿青說什么都不信。

        其實見她第一眼他便信了。阿青笑起來這樣好看,好看得如同春日里晴空下,枝頭上第一朵木芙蓉……不對,是扶桑。

        他嘴硬,便好似他說她不是妖精,她便不是了,只是一個值得傾心的美好的人間姑娘。

        他后半輩子病得重了,不大動腦子了,甚少發(fā)脾氣,阿青說什么他就信什么,她說著蟠桃,他便想象那是如何的鮮甜滋味。她走時恐嚇?biāo)骸昂煤灭B(yǎng)病,好好吃藥,好好活到我回來?!闳羲懒?,我定然不回來了?!?/p>

        他牽起她的手,給她寫字,寫了十個字: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阿青眼紅紅的,連忙扭過臉去。

        他想著想著,又問了一遍:“阿青可回來了?”

        婢女看著他,卻不再回答,而是說:“瓜果都是新鮮的,放久了味道便敗了。”說完便匆匆走了。

        窗內(nèi)的他埋怨著這人為何走得這樣急,窗外的她終于最后一次認真而又繾綣地望向窗里的他,輕喚著:“柳浥?!?/p>

        劍眉星眸的男子如有所感,驀地從宣紙里抬起頭,隔窗望去。

        而他目光所及之處,春和景明里,只有一串硨磲躺在樹蔭下,碎了一地蕪雜的花影。

        他望了一會兒,復(fù)又漫不經(jīng)心地垂下眼去。

        雪白的宣紙上,羊毫無聲落下,三兩筆渲染出扶桑花的模樣。

        柳浥的手腕忽然毫無征兆地劇烈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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