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新冠肺炎疫情讓我們度過一個漫長的居家日。突然離開熟悉的社會大舞臺,日復一日地閉守自家小天地,時時刷新疫戰(zhàn)疫情,一個人發(fā)呆、凝思,相信是許多人夜色下的常態(tài),這時,人必是腦海里最活躍的內(nèi)容。那么,此時此刻會想到哪一個呢?
海邊的奶奶
姚女士? 36歲? 自由職業(yè)
【訴說】一月份,我跟一位疑似感染者有過接觸,跟另兩位伙伴一起,在酒店隔離觀察。14天后回到家里,開始居家辦公。我是單身,父母和親戚都在另一座城市,都不能走動了。于是乎,生活成了一個人的獨角戲。白天會有一星半點兒的工作,到了晚上,孤獨感常常來襲。一個本在記憶里近于消失的人,在2月的某個夜里,突然格外清晰。
那是我戀愛的時節(jié),七夕又是周末,男友(現(xiàn)在是前男友)沒說要干嗎,把我拉上車,我問要帶我去哪里,他神秘地說保密,然后指了指后座,說:“給你買了些零食,一會兒才能到,餓了路上吃。”我已經(jīng)習慣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也就不再多問了。
沿著公路開了4個小時,快到中午時,來到一個海邊小鎮(zhèn),在一所院落旁停下。他帶我走進門,沖著迎出來的老婆婆喊:“奶,是我,這是我朋友!”我一驚,原來,他把我?guī)У剿睦霞遥@老婆婆就是他經(jīng)常提及的奶奶。
那天,我們都很開心,海邊小鎮(zhèn)有種別樣的味道。奶奶對我很好,帶我去屋后的魚塘抓蝦,給我看男友小時候的相冊。他則一直在廚房忙碌,不讓我?guī)褪?,說要讓我嘗嘗地道的家常海鮮。飯菜端上桌時,看著對面為我剝蝦的他,我有一種和這對祖孫早已是一家人的感覺。不知是被芥末嗆著了,還是共餐的畫面太過溫馨,我低頭扒飯的瞬間,眼淚都要掉下來。
傍晚時分,我和男友到海邊看夕陽,突然,他在我身后輕輕說了聲“我奶奶喜歡你”。我不知道怎么答復,心跳得厲害。我覺得這話有深意,暗示他家最權(quán)威長輩的認可,也暗示我大半只腳已邁入他的家門。我等著男友進一步的表白,我甚至想好了怎樣回應。
一路無話,回到我的租住地,已是半夜,車開到樓門口,男友只是禮貌地為我開車門,送我上樓,然后就離開了。我站在5樓,看著他進了駕駛室,忽然有些隱隱的失望。我沒有等來那句讓我歡喜、心安的話。
兩周后的一個晚上,我買夜宵時,被一輛摩托車撞倒。男友當時正和一個大客戶喝酒,一聽我出事了,丟下客戶就趕到了醫(yī)院。
我無大礙,在他的攙扶下回到住地。22點了,小天地里只有我和他。見他始終不往關(guān)鍵詞上講,我故意提到奶奶,還意味深長地說:“奶奶那么喜歡我,等以后,我一定跟她好好處,好好照顧她、孝敬她?!蔽蚁M杏涯苷f出“咱們結(jié)婚”之類的話,可是沒有。這回,我的失望不是隱隱的,而是深深的。
失望由淺入深,最后,3年戀愛無疾而終?,F(xiàn)在,12年過去了,前男友早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奶奶更是模糊成了一個符號。12年的坎坷路,我繼續(xù)失戀、職場受挫,被乙肝病毒攜帶困擾,三十好幾,孑然一身。我需要傾訴,更渴望傾聽。在幾百萬人同時安靜下來的時刻,我忽然想到了奶奶,也許,當年的我,一直有不安全感,奶奶對我的喜歡,還有我們之間的溫馨互動,是莫大的安慰,讓我至今都感到溫暖吧。
像李寶莉一樣的女人
崔先生? 52歲? 大學教師
【訴說】大清早就被快遞電話吵醒了?;杌璩脸烈唤?,對方說什么我沒聽清楚,只好跟他說,能不能下午再送來?快遞小哥答應了,于是繼續(xù)睡。這個電話打斷了我的夢,本來記得是在夢中做了點兒什么有意義的事情,想接著做,卻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
睡到中午才起來,看見天藍的不真實,“多么藍的天啊”,讓人想起杜丘和真由美,讓人覺得此刻的武漢,跟病毒沒有任何關(guān)系。天黑之后,才是病疫中的武漢,這個痛苦、真實得讓人無法直面的武漢。白天我很少認真思考過,這個讓上千萬人賴以生存的城市,這個看上去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城市,其實脆弱不堪。
疫情到來之前,這城市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美女如云,它是何其安全,何其自由,何其輕松。如今封城了,我對原來的這些想法,產(chǎn)生了深深的厭倦和排斥。這并非是因為困居孤城,也并非是自我感動,而是我忽然覺察到了一個問題,在病毒面前,那些看上去顛撲不破的東西,其實薄如蟬翼,病毒要攻擊的,正是我們自以為已經(jīng)建設成功的東西。
這里不包括武漢人民,就像方方小說中的李寶莉。一提這形象,我立馬回到了14年前。那時,我是個郁郁不得志的小青年,天熱睡不著覺,就到迪廳蹭冷氣。零點之后,總會有一些身材妖嬈的女孩子跳舞。我發(fā)現(xiàn)一個跳得特別投入,一看就知有舞蹈功底。她的舞姿或鏗鏘或嫵媚,圍著她的小伙子們,一邊隨她扭動腰身起舞,一邊大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凌晨兩點半,我從迪廳后門出來透氣,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影子坐在樓梯轉(zhuǎn)彎一角,我好奇,走過去一看,是一個睡著的男孩子。我拍拍他的肩,說:“喂,小朋友,醒醒?!毙∧泻Ⅲ@醒了,十分排斥我,手腳并用地踢我,嘴里呀呀亂喊。
什么事?我轉(zhuǎn)頭一看,一個保安正走過來,他可能以為我是客人,就問:“先生,有什么事嗎?他是小偷吧?”不等我回答,就沖小男孩說:“哪來的小雜種!”這話顯然激怒了小男孩,他尖叫著回擊:“你才是雜種!”
保安氣壞了,一把抓起小男孩,像拎起一只小雞。小男孩哭了,蹬著小腳大喊:“媽媽,媽媽!”這時,一個女子從樓下三步并兩步?jīng)_過來,狂叫著——波波,波波!從保安手里搶過孩子抱在懷里。我發(fā)現(xiàn)她穿著跳舞服裝,很夸張的那種,臉上還化了很濃的妝。我認出來了,她就是那個引起男人騷動的女人。
“這小破孩是誰呀?這里不準帶小孩子,小心我告訴老板?!北0驳脑捓飵е鴥?yōu)越感,顯然,他覺得自己雖然位卑,但怎么也比這個跳舞的女人高。女子緊抱著孩子,孩子的雙手緊緊反抱著媽媽?!扒笄竽?,他是我兒子?!迸诱f,保安沒有讓步的意思,說:“我按規(guī)定辦,這事得讓老板知道?!?/p>
“啪”地一聲脆響,不等我作反應,女子的巴掌已經(jīng)落到了保安臉上。只見她把孩子往地上一放,一把扯開衣襟,沖保安扯開嗓門:“你告?zhèn)€試試,你敢,我就反告你非禮!”猝不及防,保安蒙了,女子轉(zhuǎn)身拉住我,說小伙子,我靠跳舞賺錢養(yǎng)兒子,孩子沒人帶,我讓他在外邊等,礙著誰了?他要告老板,這是斷我后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向我耍流氓,你給我作個證吧!
“騷娘們,血口噴人。你以為你是誰,人家小伙子能為你這種人撒謊作證?”保安緩過神,兇神惡煞地說,聲音劃破夜空,讓我這個大男人都感到不安。小男孩哇哇大哭,女子再次抱起他,“波波別怕,有媽媽呢。”她一邊哄孩子一邊流下眼淚。
我很驚訝,她看上去那么年輕美麗,卻已經(jīng)有了這么大的一個孩子。一抱一吼一流淚,道盡單身母親的艱辛。我本想問她干嗎在這種地方工作,對孩子不好。但這話有意思嗎?對她的困境有什么幫助?這時,保安轉(zhuǎn)身往回走,揚言找老板,女子抬頭看著我,滿眼絕望。
“你站住,你不是找老板嗎?好啊,趕緊把他叫來,我作證,你對這位女士不軌!”我這一吼,保安停住腳,態(tài)度180度大轉(zhuǎn)彎,說了三遍“不了”,然后快步消失在夜色中。我見事態(tài)平息了,便向女子道別,她說了什么,全忘了。其實,她的樣子在記憶里也是模糊的,我只覺得她舞跳得好,身材好,長得也好。14年后的這個時刻我想到她,跟想到李寶莉是一樣的。武漢人,尤其是女人,暴躁而又美麗,打不垮、拖不爛,頑強得很呢。
湖北守門人
喬先生? 57歲? 公務員
【訴說】天天在家,黑白顛倒,雖有親人陪伴,但困境中怎能有好心情?焦慮、煩躁、吵架、無聊。只有后半夜,那種靜讓思維活躍,真像一個人的狂歡。我能像過電影一樣想到很多人,有一天,老伍莫名地跳出來,鬼一樣地在眼前晃悠。
那是8年前了,我在某公司打工。公司大廈跟隔壁電子城合用一個地下車庫,老伍常年值守車庫出口。他個頭矮小,聲音嘶啞,每天半斤白酒讓他臉膛透紅,每天兩包白少煙,熏得他小眼睛瞇成一條縫。他蝸居在方寸崗亭,身上永遠夾雜著酒和驢肉火燒的味道。桌上、玻璃上,永遠蒙著一層煙油,像極了路邊的餐館。
來北京打工前,老伍是個“電信人”。20世紀末是電信輝煌年代,也是老伍人生的巔峰時刻。他在湖北老家縣城給人裝電話,最多時一天裝5部。要是線路超過距離,每超200米,客戶就得送他一條煙,好酒好飯更不在話下,火時一天能拿10條煙,酒喝得都爬不動電線桿了。
我親歷過家家戶戶裝電話的年代,深知爬桿子的多是臨時工,客戶待他們雖客氣,但最多也就管頓飯、給包煙。每每我提到“臨時工”,或質(zhì)疑“10條煙”,老伍先是一言不發(fā)盯著我冷笑,繼而拖著煙沙嗓子比畫半天,說我沒見識。
我偶爾也會給他煙抽,他是個講究人,散煙他都歸置到一個小方盒子里?!白羁煲恢懿艤慅R一盒。我裝電話那會兒,可是一天好幾條啊?!闭f這話時,他通常盯著燃燒著的煙頭,先嘆氣后搖頭。我逗他:“你現(xiàn)在去給人裝寬帶,興許還能有這待遇。”他瞇著眼,似笑非笑,指指面前的停車收費屏,胡亂動兩下鼠標,耍賴似的來一句:“這我也懂?!?/p>
后來,電子城倒閉了,沒車去那里了,車庫閑位不少,使用不足,物業(yè)公司以效益不佳為由,降了老伍的工資,他理解,繼續(xù)來上班??帐幨幍能噹?,多出來的閑暇,讓他極不適應,開始抽更多的煙,也開始和更多的人說話。但他動輒重溫“10條煙”的輝煌,舉手投足也總在暗示他并不是天生的停車場收費員,讓大伙兒頗不爽。碰面了,老伍一開腔,大伙兒就來兩句熱鬧話輕輕帶過,沒等他緩過勁來,一腳油走人了。
冬去了又來,電子城越來越破敗,老伍也變得沉寂落寞。一次,我勸他干脆回湖北老家養(yǎng)老算了,他一臉驚詫,說待在家里眼界太窄,人還是要到外面闖闖。那次閑聊完不久,我決定辭職,自然要跟老伍說一下。他一聽,眼睛里明顯有不舍。我再次勸他回老家,他沉默半天,然后幽幽地說:“我現(xiàn)在這樣挺好的,每天看著你們進進出出,就想到我以前。”說完狠狠吐一口煙,仍然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時代變化快啊,一下子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就只能在這亭子里混口飯吃了。你說這大電子城,還不說倒就倒了!”
那是我跟老伍的最后一面,從此我倆成了陌路人,但他的目光,他的神態(tài)和語調(diào),讓我深刻地記住了。在這個非常時期,湖北成為每個中國人心中的疼,我這時想到老伍,也是順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