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曉琴

心里有美的人，常常知交遍四海，因為向美之心，人人趨同。

劉大海，初次接觸他，他靜靜地坐在那，并不搶話，也很少插話。你如果主動找他談話，他是很平和親切的。修養(yǎng)到一定程度的人，常常是很平常的人。古話說，是真佛只言家常。跟他們談話，本身會是一種享受。不搶拍，不掐話，沒有噪音，像幽谷流泉，汩汩的不急不緩地流著，有著舒適自然的節(jié)奏。你一句，我再回應一句，都是那么恰到好處。制琴家做一把好琴，常常要找上百年的木頭，這樣出來的聲音才松沉樸厚，不像年輕的木頭，那聲音是很輕躁的。大海雖然年輕，卻像一塊沉厚的木頭。

大海有著他這個年齡段少有的沉穩(wěn)樸厚。我們?nèi)ニ耶嫯?，有趣的是他媽媽也在書房練字。偶爾他過去鼓勵兩句：“媽，寫得不錯呢?！彼麐尯荛_心的樣子，笑著用方言說：“莫夸獎，莫夸獎！”此時的媽媽是可愛的。兒子畫畫，媽媽練字，即使沒有父親在側，給我的感覺，這樣的家也是完整的，因為有藝術的填入。藝術家當然是有父母的，也是有子女的。你看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里的“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這三個兒不知是誰家的，還是他自家的，各自自得意趣，特別那個無賴小兒，臥在溪頭的青草地上，自顧剝他的蓮蓬，自在無拘，純?nèi)翁煺?，簡直萌翻了！冷不丁就把一代武將的心給融化了，暖暖的。如此的畫面就像大海家的母子相濡，這樣的藝術發(fā)端于家庭和俗常生活，有著一種煙火人間的尋常溫暖，別是一番風味人情。一次我轉(zhuǎn)發(fā)了一段隱在深山之巔的一個畫家的山居生活的視頻給他，看到裊裊的逸云繞門，他說，“有一天我也要到山上居住。”我打趣道，“那你到時會很累，山上山下兩邊跑?！彼犕旯笮ζ饋怼?/p>

偶爾，我們不畫，看大海畫。我們最喜歡這樣的時刻。毛筆到他手里是很乖的，流貫自然，筆法嫻熟，濃淡適宜，干濕有致，提頓自如，是視覺的藝術。其實我們接觸到一件好的藝術品是幸運的，但是能親臨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過程，更是幸運的。就好像親自看到了一個孩子分娩的過程，從無到有，毫墨染宣，一朵花就慢慢地飽滿開了，一竿竹就清勁地長長了。那時的大海是忘卻一切的，只有毛筆在宣紙上沐它的細雨，吹它的春風。有時大海看我們畫，會真誠地指出來，然后邊解說原理，邊親自示范。有趣的是，他們大多都會把大海的即興示范作品帶回家，開玩笑說以后留著換銅板。他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是：繪畫講求的是一種關系，整體與局部的關系，點和面的關系，虛和實的關系等等，以此讓我們了解點線之間的和諧與呼應。我想，對繪畫而言，也許空間是比時間更為本質(zhì)的關系。

對于初學的入門者，大海從來沒有一絲的倦怠與煩躁。他似乎早知道來畫畫的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問題才是正常的。然后他遠遠地站在他們的身后，似乎有足夠的耐心和自信等待這些稚氣的畫鳥慢慢成熟。他很少提及天賦，，“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畫家”，在他看來，只要有心拿起筆來畫的，似乎都不缺天賦。當然，對于懶學懶練的，他是很不贊同的。他自己是很勤的，時不時會在畫友空間里布染一種源于自身的對于藝術的純粹之愛和日復一日的堅持。

一個畫家的家是一定要去的。畫家最美的地方就是他們家的四壁。他們常常把家變成一個藝術的小展廳。客廳，書房，臥室，總有各種原創(chuàng)的作品。自己的，朋友互贈酬和的，極其的雅，一下就讓來客的心安下來了。大海的客廳里有一幅山松圖，畫的是三清山的松。那會我剛讀過劉楨的《贈從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眲E說這個松枝可勁了，本性可端正了，那是花了蠻大的功夫，風呀，冰霜呀，凝寒呀，都側染了好幾筆，這棵松才傳遞到他從弟那，還不知道他家從弟領他這份苦心不？！可大海就一棵松，端秀遒勁地立在石峰前，松骨松神就全出來了。三清山的松只是一棵松，斷沒有這樣美的。千百年來的松，盡管受風吹雨淋的不同因而姿態(tài)各異，但那只是姿態(tài)的變化，其風神還是自然的風神。但藝術家的作品，就大海的畫來說，有時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比原實物更美。我想，畫家創(chuàng)作，從原象到取象，在寫意中打破了絕對的真像的唯一，因此獲得了主觀的創(chuàng)造的無限可能性，從而實現(xiàn)了物性與我性的合一，美就相隨而生了。

一幅好的作品，是自有它的真氣的。藝術作品中的人與物，有著獨特的活氣，或者更本質(zhì)地說，是一種氣。大海常常說，畫形易于畫意，畫意易于畫氣。有時我看他的畫，說“這么好了！”，他說，“不行，氣還沒出來;等氣一出來，這人或物就神了?！痹谶@一方宣紙?zhí)斓乩?，藝術家與萬物的感應全在其間流蕩，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存在。要達到這樣的境地也是很難的。有時炎炎酷夏，寫生一寫就幾個小時，汗水和著墨跡一起暈染，也是有的。沒有這份對藝術純粹的熱愛是很難堅持的。畫家創(chuàng)作一件作品，常常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般容易。正如黃公望在《富春江山居圖》的跋尾中所言：“庶使之其成就之難?！睆膶嵉貙懮^察，到構圖布局，到主題推敲，再到筆筆疊染，其腦力、體力、心力都是極大的投入。大海喜歡畫松竹蘭菊荷，他畫的荷是很美的?；ㄅc葉任其天真自然，各不喧奪，色調(diào)清雅，筆格潤秀，看他的荷，似乎胸無纖塵，稟性澈徹，只留一股清氣。

有一回大海要畫一幅荷，很久都沒定筆。問他說在觀察，在醞釀造型，在找感覺。一幅沒有創(chuàng)作靈感的作品他是很不滿意的，常常說，“嗯，這幅要廢了，要重來！”有時甚至說要撕了。對于自己的敗筆，他是很不留情的。一件作品的完成，他經(jīng)常要虛心聽取很多人的建議。高師的、同行的，甚至其他領域的。從各個角度去吸取意見，斟酌再三，不到滿意是不罷筆的。當然，有時作品已經(jīng)好了，還有各種意見進來，他倒也自嘲地說：“不管了，留些不完美！”這倒也是一種豁達，有時盡力了，還留有一點不完美，卻并無執(zhí)念，這也是一種好的生命態(tài)度。這份舒展，倒也是給自己延續(xù)了一份創(chuàng)作的自足與快樂。

有一次我看齊白石老人的芭蕉畫，就兩片葉子，破碎成一綹綹細條的，當時看了沒有特別的感觸。偶然一次夏天，酷炎之下，人家屋側的一棵高大的芭蕉樹引起了我的注意：葉子半枯半焦的萎在粗壯的枝干上，沒有完整的葉子，正是碎成一綹綹，像破布條，像剛剛經(jīng)歷激戰(zhàn)的破旗，那么倔強而又疲憊。我才知道白石老人那只葉底蟬所呼應的是一棵怎樣的芭蕉樹。大海的創(chuàng)作，常常是這樣。繪畫的符號是更為本質(zhì)的符號，它既是具象的，更是抽象的。對于具象，他要去觀察去發(fā)現(xiàn);對于抽象，他要去解析、概括、提煉，最后留下最純粹最簡約的符號，這是一場直覺、思維與情感的總聚合。尤其是對于一個追求創(chuàng)新的畫家來說，他更希望自己能師法于先人，化成自己一格。從有定象到無定象，我想，那時的大海是更令人期待的。藝術的匠心往往隱藏在一條奇絕幽邃的暗道之中，而藝術家常常要潛心尋探，孜孜以求，方可抵達。

在莊子的故事里談到一棵叫“樗”的樹，因為它長得彎曲，不好取來用，因而成了一棵被棄用的大樹。莊子就指著這棵樹說，“無用也是用?！鼻f子當時所指的這棵樹，我們現(xiàn)在倒不太去深究啦，只知道它彎曲不可用即可。管它具體是一棵怎樣形象的樹呢？！但關于“無用之用”的智慧，這四個字恐怕是會一直流傳下去的。

畫家的作品，大抵也類似莊子的“無用之用”。作品也許是一座橋，經(jīng)由這座橋，我們渡到了一個更美的彼岸。書法家未必非得寫“天道酬勤”四個字，才能醒醒懶蟲的。好的書法家，一點一橫的道行即在其中，其氣自能貫徹其間，直抵人心，寫什么字，倒也忘了。大海的畫，工筆寫意俱擅，荷蘭石草蛙鳥狗貓，其形是筆到意真的，那氣卻地地道道是他自己的。陳丹青曾經(jīng)說，有人認為繪畫是空間的藝術，音樂是時間的藝術。而霍克尼看得更深，他認為好畫不但容納時間，而且創(chuàng)造時間。畫完后，他為時間所擁有，而且一直跟著時間走。一個好的藝術家，往往憑借他們的才華和熱情，用最適合他們自己的方式畫出一幅簡單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圖像，以一幅幅作品，重建一個更加美麗和諧的秩序和世界，然后他們試圖用他們的世界體系來代替經(jīng)驗的世界，并征服它。我想，也許總有一天，大海的畫不再只是一幅畫，而是一種哲學方式，一段生命精神，一種文化氣格。他會留下一些作品，一些故事，即便那些跟繪畫有關的人或物已經(jīng)被時間忘記或淹沒，但他藝術的生命與精神，能得以匯入文化藝術這條亙古流淌不息的河流之中，熠熠生輝，承舊啟新。

美，可淑世，亦可濟世。因而，他也就可以經(jīng)由藝術這道門，來完成他自己。

那么，讓我們誠摯地祝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