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奇
夏天來了,路邊的“咣咣艷”頎長的身上掛著一串白色的、粉紅色的喇叭,有聲有色地吸引著人們的目光。幾步之外的野草爭著瘋長,很少有人知道草的名字。偶然看到草叢中立著幾多毛茸茸的圓球,有的已殘缺不全了,走過去仔細一看,被野草遮住的葉子,葉邊的切齒依然明顯:哦,是蒲公英!
人們真是健忘。
疫情的困擾讓這個冬天特別漫長,對春天的期待只能囚禁在心里生長。早春二月,我借著住處的便利,沿著河堤上的小路,來到清凈空曠的濰河邊,把目光貼近大地,從野菜的成長日志里聆聽春姑娘臨近的腳步。不經(jīng)意地看看路邊,在剛剛融化的積雪邊沿,在雜陳枯草的縫隙里,幾片干枯的泥土顏色的老葉中間,已經(jīng)泛出星星點點鮮綠的嫩葉,麥蒿、薺菜、茵陳、苦菜、蒲公英不知何時鉆出來。遠處已有勤勞的人在田野、果園、溝渠、路旁挖野菜,輪季節(jié)必定是先挖薺菜,后挖苦菜,能夠挖到幾棵宿根的蒲公英,當然算是個大收獲。飯桌上的時鮮野菜,會把餓了一冬的味蕾激活,就像驚蟄過后的休眠動物。
蒲公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宿根粗壯,擼去一層黑褐色的表皮,白色的肉質(zhì)根流出乳白的液體,好似無花果葉柄流出的一樣,據(jù)說能夠殺菌消毒。摘去周圍干枯的老葉,留下中心鮮綠的幾片,洗凈,盛在盤子里,因為被水親吻過,顏色鮮艷了許多,我常常邊洗邊吃,妻子見狀就取笑我:怎么屬龍的見了好吃的就降低身份,改屬兔了?最佳食法當是蘸著甜面醬或者蝦醬吃,味鮮略苦,透著一股清冽,醬味消減苦味,十分爽口。當年生的嫩苗白根細長,清洗可食。當然,見到幼苗,一般是不舍得挖出的。蒲公英根、莖、葉都可入藥,可以清熱解毒、消癰散結、利尿通淋。春夏之間,蒲公英長足了身子,可以大量采挖,摘去老葉洗凈后,放在陰涼處晾到半干,放進鐵鍋里翻炒,放在瓶子或者茶桶里儲存,在綠茶杯里捏上幾片,雖然略帶苦味,卻是上等的敗火靈藥。兒童用藥多以甜味包皮或摻入沖劑,成人也喜歡以茶香抵消苦味,盡管誰都清楚良藥苦口的道理,甚至常常以此作為勸誡箴言。
蒲公英就是在土地上奔走的村姑,田間、溝谷、山坡、草地、路旁、河岸沙地、鹽堿海灘都能看到它的蹤影。冬去春來,蒲公英從宿根上發(fā)出嫩芽,緊貼地面鋪開,貪婪地吸收著陽光。其實在鉆出地面之前,蒲公英就已經(jīng)孕育出花蕾,在根莖的頂端,形成一個凸起的幼稚的乳白色圓球,出土后才變青綠,圍攏在葉片的中心,似閨中待出閣的姑娘。如果不仔細尋找,初春的蒲公英很難被發(fā)現(xiàn),除非清明前后,長出長長的花莖,或稀或密的小黃花,不在乎有無蜂的吟唱,有無蝶的伴舞,也不在意樹上桃紅李白驕傲的目光,在春風里自由地搖曳著,彼此傳遞著報道早春的歡樂,從眼前黃燈盞盞一直開到看不見的地方。這時候,濰膠平原上的野菜花也僅有紫花地丁等寥寥數(shù)種,盛開的蒲公英就是一道誘人的風景,稍后陪伴它的才是苦菜的“滿天星”。
一株蒲公英會有多根花莖,恰似簇擁在一起的調(diào)皮的孩子,當一朵花兒凋謝,它的花莖會自覺地倒向一邊,耐心等待種子的成熟,把中間突出的位置讓給另一個含苞欲放的姐妹;早開的花朵種子一旦成熟,它又會直立起來,高高地托起包裹種子的白色絨球,像年輕的孕婦炫耀著鼓起的肚皮。微風吹來,隨著花莖搖曳,一個個絨球被風吹破,種子像一把一把降落傘,紛紛揚揚地飄在空中。那不是浪漫的集體舞,那是與父母兄妹的分離,她們承載著種族繁衍的使命,義無反顧地奔向沒有目的地的旅程,就這樣飄著,飄著,直到落腳,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孕育新的生命,繁衍新的種群。
蒲公英的這些生活習性,是我父親的重大發(fā)現(xiàn),他多次和我提起。老家院子的角落里,一簇簇蒲公英生長著、盛開著、飛舞著,年復一年。有客人來賞花,問起院子里有幾種花,父親總是不忘帶上蒲公英。春天拔青苗蘸醬吃,父親在濃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間苗,或者挖出路邊妨礙行走的幾棵,偶有鄰居來挖幾棵藥用,他也反復叮囑人家不要在一個地方挖盡。蒲公英是菜、是藥、是花,也是父親的雅伴。蒲公英也稱“黃花地丁”,北方人俗稱“婆婆丁”,父親說,“婆婆丁”名字里有男人有女人,就是通人性,有煙火氣。這就不難解釋,每當蒲公英花絮飛旋的時候,父親的眼球就跟著它轉,有時追著走出家門,就像望著兒女們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一團團、一簇簇地遠去,不知飛落誰家,他才悻悻而歸。
蒲公英“迎春而發(fā),花罷成絮,因風飛揚,落濕地即生”,亦如詩人左河水《思佳客蒲公英》所言:“冷落荒坡艷若霞,無花名分勝名花。農(nóng)夫腳下庸雜賤,智士盤中色味佳。飄似舞,絮如紗,秋來志趣向天涯。獻身喜作醫(yī)人藥,意外芳名遍萬家?!痹诨ㄆ酝獾呢汃せ臎鲋兀幌蛉藗兯魅∷屎途祛?,在無人喝彩的日子里,完成迎春、綻放、傳后的旋律,結束普通短暫而頑強的生命。蒲公英,除了滿足我們對秀色之餐的欲望,除了滿足我們對奇花異草的獵奇,如它一般卑賤的生命,是否也會震撼我們一味追風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