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曉磊
車子沿著羊腸山路盤旋而上,左邊是山巖,右邊是溝谷,稍有不慎,人和車就可能滾落山崖。
女人坐在副駕駛室瞄了一眼男人。男人握著方向盤,神情自若,一言不發(fā)。也不知是被山路繞暈的,還是因為緊張,女人的頭開始隱隱作痛。她只好死死地拽住車門上方的拉手,將注意力拋向了車窗外。
江南春天的山坡上已經(jīng)擠擠挨挨地鋪灑著各種顏色了。黃色的是油菜花,紅色的是杜鵑花,綠色的是松樹和竹子,鵝黃的是新發(fā)的嫩芽,褐色的應該是裸露的山石。陽光白花花的,就像男人在微信里說的那樣:“陽光那么好,窩在辦公室里,簡直就是在犯罪?!?/p>
風貼著車身飛逝,順勢將一抹紅刮進了女人的眼睛里。女人突然冒出一聲尖叫。男人腳下一陣忙亂,刺耳的剎車聲,拖著長長的尾巴,像一枚鍥子嵌進了山谷里。
“怎么了?”男人側轉身,盯著女人問。
女人早已縮成一團,一臉的不自在。一會兒,才有蚊子一般的聲音飛出來:“我看見了一簇杜鵑花?!?/p>
“在哪里?”男人朝外張望了一下。
女人扭轉身子,指了指車后方。
于是,男人下了車。女人跟著也下了車。
往回走了十多米,男人看見山巖上果然長著一叢杜鵑花。枝條粗壯,花瓣碩大。男人回過頭,讀出了女人眼睛里滿溢出來的“想要”,連忙伸手去折。可惜,差了一個手臂的距離。男人朝四處梭巡一遍,說,“等著,我去開車!”
女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車子已經(jīng)一點一點地倒著下來了。男人停穩(wěn)車子,拉開車門,一腳踩在底盤的橫梁上,一腳跨進了車窗里。隨即,他又提起前腳,頂在了巖壁上。男人攀折一枝,女人接一枝。那樣子,簡直就是一枝又一枝的春天降落在了女人的懷里。女人懷抱著滿滿的春天,朝著男人笑成了一朵花。
重回汽車里,氣氛忽然變得輕松起來。男人的嘴巴仿佛被春風撬開了,停都停不下來。車子鉆進隧道的時候,男人的右手越過儲物箱,一把握住了女人的左手。女人的手激靈了一下,很快安穩(wěn)下來。車子里的聲音,瞬息又被抽干了。
“砰”的一聲,是車子剛出隧道的時候炸響的。男人的手,還沒來得及從女人手中抽回去握方向盤,車子已經(jīng)撞向一側的山體。等回過神來,他們看見車頭正冒著熱氣。男人和女人趕緊從車里鉆出來。除了額頭磕來碰去有些鈍疼,倆人的身體并無大礙。女人蹲在路邊,整個人篩糠一般。男人掏出手機,準備撥打保險公司的電話。居然沒信號!男人罵罵咧咧地撥打了緊急求助電話。
掛了電話,男人才留意到,女人已經(jīng)起身往回走了七八米。他跑過去,拉住女人的手臂,問:“你干嗎去?”
“我要去接我女兒!”女人歇斯底里地吼出聲來。
“走著回去?”
“你說還能怎么回去?”女人甩開男人的手掌,頭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拉都拉不住,只好沖著女人的背影喊:“搭個順風車再走!”喊完,男人自己都覺得有點心虛。從出來到現(xiàn)在的兩個小時里,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沒碰到過一輛車子,倒是活見鬼了——剛做過保養(yǎng)的右后輪竟然爆胎了!
女人趕到幼兒園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只有門衛(wèi)處還亮著一盞日光燈。五十來歲的保安拿著酒瓶正準備開喝。角落的小板凳上坐著個女孩。女孩見到女人,癟了癟嘴,還是沒忍住,眼淚稀里嘩啦地流了下來。女人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了女兒。
女兒一邊走,一邊擦眼淚,說:“媽媽,今天,我們新學了一首兒歌。”
“哦?”女人說,“那唱給媽媽聽聽,好不好?”
女兒就有模有樣地唱了起來:
兩只老虎,
兩只老虎,
跑得快,
跑得快,
一只沒有耳朵,
一只沒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女兒剛唱完,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媽媽,你和爸爸是不是老虎?”
“媽媽和爸爸怎么會是老虎呢?”
“那你們怎么跑了,都不要我了嗎?”
“我們沒跑,我們都要你!”女人抱緊女兒,淚如雨下……
補記兩則:
1.第二天,男人和女人在公司過道碰上。倆人避開目光,擦肩而過,連個招呼都沒打。
2.一個禮拜后,男人的妻子送男人去4S店取車。車子已經(jīng)一點都看不出碰撞的痕跡了。妻子看到了后排座位上的那叢杜鵑?;ǘ湓缫芽菸蛄悖⒙湟坏?。
“這花是怎么回事?”妻子問。
男人一臉平靜,彎腰拿枝條?!奥飞峡吹剑蹃泶蛩闼湍?,不想出了幺蛾子!”男人邊說,邊將它們塞進了門口的垃圾桶里。
“唉,你這人,真是的。”妻子嘆了口氣,說,“好好的杜鵑花,都被你糟蹋成這樣!”
男人咧嘴笑笑,俯身又將散落在座位上的花瓣歸攏,雙手捧著,灑進了垃圾桶。
車子緩緩啟動。透過反光鏡,男人瞥見那幾支插在垃圾桶嘴里的杜鵑枝,還有幾朵殘留在枝上的花兒,正在春風里一晃一晃的,一點點縮小,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