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濤

養(yǎng)蜂人龍聃

龍聃的父親龍永生是村里的名人，早些年村中有人生病或去世就請他來，而他則會立馬帶著自己的家什行頭到對方家里，先是表情嚴肅地察問一番，隨后擺起桌案，穿戴五顏六色的衣袍，嘴中念念有詞，做過法后再對主人叮囑一番才會離去。有人送錢財謝他，他都堅辭不受，如果是米面雞蛋等生活物品，他見推脫不掉也就收下了。

第一次見龍永生是在村口的石橋邊。那天中午，我們一幫人剛忙完文化墻的工作，都在一條長長的用于隔斷的水泥矮臺上坐著。一個穿著青色衣服的中年人手持木板過橋而來?！褒堄郎?，旁邊的小岳戳了我一下，指給我看。抬頭看他，只見身形瘦削，步伐輕盈，近了再看，面龐清瘦，如一層薄皮貼在臉上，而氣息是明亮的。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一笑，滿臉便堆滿了皺紋。

“你們這里對這種人是怎么稱呼的？”我問小岳。

“我們這里叫‘神漢’?！毙≡阑卮鹞摇?/p>

“噢，好像很多地方都這么稱呼?！甭犕晷≡赖脑捨已a了一句。

我對“神婆”“神漢”“巫師”一直都有種莫名的情感，談不上反感，但喜歡是肯定沒有的，我對他們的信任與否定同樣強烈。這信任并不是對他們這群人所謂通靈之術(shù)的認可與贊賞，而是出于一種對世間科學尚難以解釋之事物的尊重。幼小時聽奶奶講起一件“神婆”的故事，那時村中有婦人生病，高燒不退，神志不清滿嘴胡話，其家人請“神婆”來治病，“神婆”來后說婦人沾染了不潔之物，導(dǎo)致鬼魔上身，她讓家人拿火把和棍棒來，眾人一起揮舞大喊，“神婆”手舞足蹈，并對婦人大喊：“你還不走，你抓緊走。”后來，“神婆”又讓眾人用棍棒打婦人，說是趕走鬼魔，可憐婦人最后竟被打死了。等我再大些，讀小學時，親眼見鄰居發(fā)病，意識喪失，痙攣抽搐，口吐白沫，有人講肯定是被“黃大仙”“拿”著了，有人連忙附和，并煞有介事地說前些天真看到一只黃鼠狼從她家陽溝里鉆出來跑掉了。后來也真來了一個“神婆”做法，效果自然是沒有的。后來還是鄰居的兒子找來車，送到鄰縣的精神病院，等我再見到鄰居時，她又如常人般生活，毫無病樣了。

在我看來，龍永生無非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民，相貌平淡無奇，但這并不妨礙他的聲名。一次中午飯后，小尤、尕武還有小岳等人一起在院里核桃樹下聊天，我閑來無事，也坐在樹下聽他們講話。尕武講到了龍永生，眉飛色舞，繪聲繪色。

“龍永生神著呢。他把一只大公雞放在地上，不知摸了哪里，那只雞就會一動不動躺在那里。他圍著大公雞邊走邊念經(jīng)，念完經(jīng)手再一指大公雞，雞就直直地死了。”

“那是雞本來就快死了吧？”小岳大聲質(zhì)疑。

“剛抓過來還活蹦亂跳著呢?！辨匚滢q解說。

“還有一個事，他讓人找來一個陶瓷酒瓶，瓶口用黃紙遮住，放在他跟前三米遠，他抓了一把豆子，然后一個個朝瓶子扔過去，最后揭開黃紙，瓶子里能倒出不少豆子來。你說神不神？”尕武朝周圍的人雙手一攤，以自己也不相信的口氣講著。

小岳再次質(zhì)疑他，“糊弄人吧？瓶子里本來就有豆子嘛?！?/p>

“哎呀，你不信，我就在跟前，真真地看著呢。他也在嘛?！辨匚浼泵[手，并把手指向小尤。

“啊呀，這是我倆親眼所見。”小尤連忙說道，并且接著說，“那天，龍永生還把搟面杖插到蒜臼子里去了。兩個木頭的東西怎么就一下子插進去了？我們倆都拔不出來。”

尕武和小尤的話說得神乎其神，我竟一時有些動搖了。尕武見眾人不說話，接著又講了一個恐怖的事情。

“龍永生經(jīng)常晚上去墳地，他說能看到鬼魂，跟鬼魂對話，還會把鬼魂帶回家來。他兒子覺得好奇也想學，龍永生死活不同意，說他帶回來送不回去。兒子總是不服氣，經(jīng)常跟著偷偷學。有次，龍永生在家把爐鉤子燒得通紅，舌頭舔一下，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兒子見了，也用舌頭去舔，結(jié)果‘嗞啦’一聲?！辨匚涞脑掃€沒講完，周圍的人轟然大笑，而我似乎聞到了烤肉的味道。

不管尕武他們?nèi)绾稳ッ枋鳊堄郎己茈y改變我固有的觀念與認知，但有一件事我對他是敬佩的。那時村里有一位老人過世了，龍永生不請自來。他不講話，將一盞油燈擺放在死者面前，小心翼翼地點燃，然后找來一小盅酒撒在死者身上。他圍著死者唱歌，無人能懂的歌詞，歌調(diào)忽高忽低，曲折宛轉(zhuǎn)，悲傷又清亮。龍永生說，這個人一生行善，給大家做了很多好事，我要送他上天堂。

龍聃是龍永生的兒子，也就是那個用舌頭舔向火紅爐鉤子的人。

龍聃的名字是龍永生起的。當年他母親是在去醫(yī)院的途中生下他的，小小的身子，有一顆大大的腦袋，頂著幾根毛發(fā)，全身黑黢黢的，包括他的臉。龍永生應(yīng)該是讀過《道德經(jīng)》的，熟知老子的故事，于是也給兒子起名為聃，只可惜老子的耳垂飽滿，而自己兒子的卻是癟癟的。

龍永生家境尚可，多是祖上傳下來的家產(chǎn)，所以龍聃也就沒有像村里別的孩子那樣吃苦受累。男孩子總歸要吃點苦頭才會長大，否則容易任性蠻橫，心智欠缺。龍聃學習成績平平，到處惹是生非，母親是始終護著他的，龍永生偶爾狠狠教訓(xùn)他一次，但好景不長，又故態(tài)復(fù)萌，到最后龍永生竟也不怎么管教了。龍聃初中畢業(yè)后在家混了幾年，后來家人出錢將他送去蘭州學門手藝，龍聃本不想去，但一想到省城的花花綠綠就動了心，他學過廚藝、維修，還學過挖掘機，但每次都是好景不長。

龍聃相貌方正，眉眼中卻有一股邪勁兒，雖不高大卻也健壯，健壯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讓原本碩大的腦袋顯得不再突兀，但頭發(fā)永遠是長厚亂雜。龍聃總喜歡叼著一根牙簽，伸手捏時可以看到手指焦黃。龍聃愛運動，酷愛籃球，技術(shù)一般，有一股蠻力，始終充滿斗志。我到小鎮(zhèn)時，腿傷未愈，不能劇烈運動，偶爾去球場走走路，有時也會投投籃，一來二去，就結(jié)識了龍聃，那時他也剛從蘭州回來不久，只是我還不知他打算永遠在小鎮(zhèn)待著了。龍聃在球場上動作還算規(guī)矩，但嘴巴里全都是污言穢語，吵嘴進而動手是常態(tài)，時間長了跟他打球的人也就少了。不知怎地，我竟然對他這個球場上的性格討厭不起來。起初，他以為我是外地游客，不怎么愛搭理我，往往我問他幾句，他才回一句。等到一段時間后他知道我是從北京來的掛職干部后，他就更不愛跟我主動講話了，但起碼我問他話，他都能及時回答。幾個月后，等我的腿傷基本痊愈，可以跟他們一起打球后，他跟我的關(guān)系密切起來，有時我騎摩托車從球場邊經(jīng)過時，他看到后會沖我擺手，并且讓我玩一會兒，我也多半向他揮一下手離去。

回到小鎮(zhèn)的龍聃無所事事，整日在鎮(zhèn)上晃蕩。后來也做過一些事，譬如去酒店當廚師，去工地開挖掘機，甚至自己開過一家菜店，可都做不了多久，總結(jié)一下原因，無非是一個懶字。有天上午，我在村委會碰到龍聃從門前過，我喊住他，問他去干嘛。他說四處轉(zhuǎn)轉(zhuǎn)。于是我拉住他在村委會的門口聊天。

“你的臉怎么了？”我看到他的左臉頰上一大塊結(jié)痂，不像是撞擊，也不像是打架弄的。

“喝多了，騎摩托摔的?！饼堮跆钟檬持篙p輕摸了一下，一副無事的樣子。

“你真行啊。胳膊、腿也擦傷了吧？”他的這副神態(tài)讓我突然有些生氣。

“蛋蛋，臉咋著啦？爬墻頭讓狗咬著了??？”碰巧村委會有人出來，看到龍聃的臉后打趣他。

“滾你媽的?！饼堮跸蛩呷?，對方身子一歪，龍聃踢空了。

接著又有一個人出來，龍聃跟他要煙抽，對方瞥他一眼，說聲沒有，走遠了。

“被窩里放屁——獨吞哩！”龍聃低聲罵罵咧咧。

龍聃按理說年齡也不小了，二十六七歲，在村里像他這樣的早就成家，并且孩子也要上幼兒園了。

“有女朋友了沒有？”我問他。

“我看上的人家不喜歡我，看上我的我不喜歡?！饼堮蹑移ばδ樀卣f。

“噢，你愛的人名花有主，愛你的人慘不忍睹唄。”我也跟他開玩笑。

“一回事，一回事。”龍聃哈哈笑。

“這么大人了，踏實干點正事，別一天到晚游手好閑的?！蔽沂掌鹦φJ真跟他講。

“是是是?！饼堮跻娢覝蕚浣逃?，連連答應(yīng)后接著推說想起一件事跑掉了。

龍聃在蘭州時也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對方對他也有那么點意思。那時他在學廚藝，女孩子在飯館打工，倆人因緣巧合碰上，發(fā)現(xiàn)彼此很合得來。倆人一起聊天、吃飯、看電影，慢慢竟也處出了感情。都說熱戀中的女人智商為零，可我看來龍聃還不如零，已是負數(shù)了。倆人交往半年后，女孩子有次回家了，沒幾天龍聃也去了，事前也沒通知。講給我此事的尕武說龍聃可能是太想那女孩子了，想給她個驚喜，哪知道成了驚嚇。結(jié)果就是女孩子的父母沒說什么，哥哥有些不樂意了。留下吃飯的時候，哥哥喝了點酒，說了幾句刺激龍聃的話，龍聃年輕氣盛，哪里受過這種氣，忍不住反擊了幾句，于是倆人先是推搡，繼而動起手來，最后龍聃被趕走了。等龍聃再去找那女孩子時，對方已經(jīng)不理他了。

一晃又是八月，我到小鎮(zhèn)已整整一年。有天上午，幾個朋友非要帶我去當?shù)匾惶幘包c。說是景點，其實在當?shù)靥幪幙梢?。我估計他們是覺得不能浪費這種美好的天氣，至于去哪里倒不是那么重要了。景點果真是索然無味，反倒是往返途中的油菜花如同金黃色的毛毯般肆意鋪展令我們滿心歡喜。返回時，車開到半坡，我讓朋友停下，喊他們一起下車走走。沒走幾步，就看到花田邊的一處空地擺放著幾十個蜂箱，地上散放著帳篷、水桶，一個人用衣服蓋住臉躺在花蔭下。他聽到我們講話的聲音，起身來看，我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竟然是龍聃。

“蛋蛋做啥呢？采花大盜啊！”其中一個村里的年輕朋友沖龍聃喊叫。

龍聃自然是回罵幾句，慢悠悠地走過來跟我們聊天。原來父母嫌他在家啥事不做，就把他派給養(yǎng)蜂的舅舅搭把手。龍聃也嫌父母天天在家嘮叨，出來躲躲清閑。說是幫忙，但就他這種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的個性而言，也指望不上他能做什么事。我有時看著他，內(nèi)心的情感復(fù)雜，為他以后的人生發(fā)愁，“他能干什么呢？再過些年該怎么辦？”這些毫無答案的問題引得我頭疼。

同樣是八月，發(fā)生了一件極其悲慘的事情。那天下午三四點鐘，我在樓頂收衣服，本來是昨天就該曬好的衣服，哪曾想艷陽高照突變雷聲大作，那時我正在村里來不及返回，只好眼睜睜看著大雨傾盆而至，持續(xù)時間雖不長，但辛苦洗完的衣服要么濕透，要么被風刮到墻根沾滿了灰土枝葉，只好重新清洗。回到房間后見有幾個未接電話，撥回去大為震驚，原來是龍永生被土墻掩埋了，大家都在趕去救援。我掛掉電話，急忙下樓騎上摩托車去小堡村。小堡村離鎮(zhèn)政府不遠，恰逢集市，我憂心如焚，卻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穿越密集的人群，再在依然泥濘的幾條巷道中騎行一陣才到目的地。這里早就圍滿了人，我停好車走到近前，只見地上躺著兩個人，旁邊的村民、村干部、鎮(zhèn)領(lǐng)導(dǎo)、醫(yī)生、警察等等都鐵青著臉，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聲地說著話。我走進去，在人群中看到了龍聃，村主任在跟他說話。他雙手垂立，神色木然，偶爾向身后的女人望去，我看到那是他的阿媽，她正坐在離龍永生不遠處的椅子上，頭發(fā)凌亂，閉著眼睛，身子癱軟直往下滑，身旁的兩個婦人左右攙住她的胳膊，其中一個不時抽泣。

那是一片下沉式田地，三側(cè)是高低起伏的土墻，而在土墻的外面散居著人家。我起初以為不就是一面土墻嗎？頂多會砸傷，不至于傷人性命，待親眼見過后才知事件的嚴重。我仔細端詳過倒下來的土墻，完全用土夯成，細致緊密，十分厚重，“這應(yīng)該是老墻了吧？”我問旁邊的村民，那人答復(fù)我說幾百年了。原來，龍永生是來親戚家?guī)兔?，親戚要在土墻的旁邊新起一面墻，結(jié)果他們在挖地基的時候?qū)е铝怂剑唤赝翂Φ瓜聛戆阉麄冄诼裨趧偼诤玫目拥览?，恰巧不遠處有施工隊，但不敢動用大型設(shè)備，生怕再有土墻倒掉，只好锨挖手刨，倆人被挖出時身體溫熱，卻沒了氣息。

自從龍永生去世后，龍聃的身影也基本消失不見，與幾個村人談起他，也都說好久沒見到了。后來在鎮(zhèn)政府看到了他，我透過辦公室的窗戶看到他走進院子。龍聃枯草般的發(fā)型變了，取而代之的是齊整的短發(fā)，整個人清爽了許多，但是腦袋感覺變大了。他在樓前臺階上狠吸幾口煙，把煙頭扔到一旁的花壇里，急匆匆地上樓。后來問包村干部，得知他準備申請產(chǎn)業(yè)扶貧資金，再問他想做什么，答復(fù)是養(yǎng)蜂。養(yǎng)蜂？這可不是買點蜜蜂回來，簡單地讓它們采采蜜，然后賣賣錢。養(yǎng)蜂需要技術(shù)，需要耐心，需要克服孤獨的勇氣，而這些我從龍聃的身上看不到。

龍聃并不是隨便說說，他已經(jīng)開始在山上的老房子布置起來。我曾讓村干部跟他委婉談過養(yǎng)蜂的辛苦，鎮(zhèn)上包村干部也跟他聊過，但龍聃毫不所動。返回來的信息是龍聃“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有次上山，我專門到龍聃養(yǎng)蜂的地方，幾十個蜂箱擺放得齊齊整整，周圍的一切同樣井井有條、干干凈凈，我莫名對他有了信心。我喊他的名字無人應(yīng)，房子里出來一個女孩子，二十多歲，眉眼疏朗，一說話臉就紅了，她告訴我說龍聃去鎮(zhèn)上了，應(yīng)該快回來了。果然，沒一會兒，龍聃從院外推著摩托車進來，見我在，便讓女孩子弄點蜂蜜給我品嘗。我問他可是女朋友？他竟面露羞澀，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后來，我們倆在蜂箱前聊了很久，聊到他死去的阿爸，聊到因為阿爸的意外而生病不起的阿媽，以及他內(nèi)心的打算，看著這個臉龐黑亮、額頭與胳膊被蜜蜂蜇腫的年輕人，我發(fā)現(xiàn)龍聃變了，我是如此堅定自己的判斷。從此以后，在我的心里，他就是真真正正的養(yǎng)蜂人龍聃了。

牛人何暖陽

何暖陽是我掛職村的村民，家里養(yǎng)著十三頭牛。

“又下牛犢沒有？”“準備養(yǎng)到多少頭啊？”“最近有什么困難沒有？”“你們注意別累著了?！边@些是我與何暖陽習慣性的對話內(nèi)容，對話地點多在村里的高山草場，常常是我倆站在草地上，我的摩托車停在路邊，他總是一臉憨笑，每次都從口袋里掏煙給我，而我只好一次次告訴他我不吸煙。他的答復(fù)也簡短，寥寥數(shù)語，或者反復(fù)說著“好著呢，成著呢”。不遠處是他的媳婦在牛棚中拎著水桶忙來忙去。

村子一千多人，分六個社散落在山上和川里，入村工作時我就山上山下地跑跑轉(zhuǎn)轉(zhuǎn)。何暖陽住在山上，前些年拆掉舊房，在原址蓋起六間新房。我剛到村里不久，趕上推廣光伏發(fā)電項目，村民投入不多，只需要提供一小塊地方安裝機器，所獲得的電力可自用，多余的還可出售，就這樣，我去到何暖陽家。第一次去時是下午，趕上下雨，院內(nèi)泥濘，難以下腳，幾個人只好邊走邊將磚塊墊在腳下。聽到有人進來，一只小白狗汪汪了兩聲。何暖陽媳婦推門出來，站在臺階上大聲跟我們說話，喊我們當心，慢一些。小白狗也乖巧，蹲在女主人腿邊望著東扭西歪的我們走過來。房子是新房，還未曾裝修，墻皮與地面裸露著，鋁合金門窗的包裝還未撕掉，風一吹呼啦作響，蓋房用的磚瓦石塊堆在院內(nèi)角落，同行的王社問他們怎么還沒拾掇拾掇房子，女主人的臉便紅了些，說一直沒空，再等等。見她不停撫摸著右手，王社又問她的手好些沒有，她依然紅著臉說好著呢、好著呢。問她對光伏發(fā)電的看法，她說這是個好事情，不過要等男人回來商量一下，到了晚上，何暖陽打電話過來說同意，并約定了安裝機器的時間。幾個月后，我又去過一次，依然只有女主人在家，不過屋里屋外整潔了許多，只是簡單裝修了兩間居住的房間，其他房間仍是當初新蓋好的模樣。

何暖陽的房子依山而建，地勢高，周圍沒多少平坦地方，大門處便可以俯瞰整個陽先社，門外的路細長且斜，一頭連著進山路，一頭接著出山路。在何暖陽的門前有一盞路燈，這是特意安裝的。從前天一黑，陽先社便整個陷入黑暗之中，三三兩兩的燈火如荒野中的螢火蟲發(fā)出的微弱亮光，家家戶戶閉上門，無人走動，耐著性子等待黎明的到來。后來我向單位申請了一筆經(jīng)費，采購了一批太陽能路燈，再用一周的時間將他們安裝在道路兩旁、房前屋后，夜晚來臨的時候，明亮溫暖的燈光如清霧般在村里流淌。何暖陽一家與社里其他人家離得遠，離他最近的鄰居也在斜坡路與出山路的交匯處，大約五十多米的距離，于是我們便單獨在他家門前安裝了一根路燈。

何暖陽養(yǎng)牛也是近兩年的事，村里有養(yǎng)牛的傳統(tǒng)，近些年養(yǎng)牛的人少了些，一是年輕人多外出打工，二是養(yǎng)牛實在是辛苦。何暖陽常年都在山上，大部分時間都是跟牛待在高山草場，冬天的時候才會把牛趕下來。起初牛少，只有一兩頭，可以關(guān)在院內(nèi)牛棚里，隨著牛越來越多，何暖陽硬生生地在屋外開了一塊空地，建起了兩排牛棚，有人講何暖陽把牛棚布置得比家都好。有次我講給他聽，他依然是憨笑。

何暖陽養(yǎng)牛的地方是石峽門，石峽門指的是一處山口，那里兩山相對，中間大部分是深谷，一條僅容一輛汽車緩緩駛過的山路如腰帶般依山環(huán)繞，頭頂巨石斜出，可通過之后就是另一番景象。這里水草豐茂，村里的鹿場也在這里，我時常帶朋友來看鹿，白天時它們在山腰處的樹林中休憩，到了下午，一只只跑下來到水池邊飲水。鹿場是用鐵絲網(wǎng)圍起的面積很大的一片山坡，有時看小鹿在山野中奔跑跳躍，便格外擔心它們哪天躍過圍擋，后來大大小小十多只鹿果真跑了出來，抓捕是毫無希望的，村主任只能眼巴巴看著它們游跑于群山之中，那時他的內(nèi)心肯定碎成幾瓣了吧。除去何暖陽外，還有別的村人在這放牧。他們多在山上搭建一個小屋，有的用石塊壘成，屋頂用樹枝搭蓋，有的則就是用樹干、樹枝搭起，再鋪點塑料布防雨雪，像一個帳篷。在藏區(qū)，這樣的景象多見，尤其是海拔較高的草場，有密密麻麻的一排，當?shù)厝朔Q作“蟲草屋”，主要是用于采挖蟲草的人居住，蟲草是好東西，不過采挖蟲草時形成的窟窿很容易造成高山草場的退化。

圖1是慢動雜波和SST回波不連通的多幀積累示意圖，當然，在實際工作中也經(jīng)常會遇到SST在雜波環(huán)境中運動的情況，這時的多幀積累回波情況就會比上述目標與雜波分離的情況復(fù)雜得多。本文處理的雷達圖像是一種二值圖像[9-11]，其中“1”表示存在目標，“0”表示不存在目標。如果目標回波出現(xiàn)疊加將難以對所檢測目標類型進行區(qū)分，因此本文處理的前提是假設(shè)目標回波相互間不存在疊加現(xiàn)象。

村民在石峽門放牧的歷史由來已久，劉大爺就在那里養(yǎng)過二十多年的牛，有次我跟他在路邊閑聊，聽他講起許多當年的情景。那些年條件艱苦，尤其是往返草場的路況惡劣，雨雪天渾身沾滿泥巴是常事，還要時時提防滑到溝底去，當然最大的麻煩是狼。

“狼？”我聽到他講狼時，禁不住一震。

“狼。你可能沒見過狼，不知道狼的厲害?！?/p>

“我見過一次，不過離著很遠?！蹦鞘前韽目h里開會回來，當我們開車經(jīng)過森林公園的時候，同車人小聲急促跟我喊‘狼狼狼’，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只見對面山脊有一只狼，在微光的映襯下剪影般行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見到狼了，每年夏天去山里清除罌粟時，若碰巧見到鹿或其他動物的尸骨，非常大的可能是狼干的。

“現(xiàn)在狼少了，那個時候狼都是三五只出沒，狼狡猾得很，吃牛時會偷空鉆到牛肚子下面，專咬大腿根，那里有條筋，把筋咬斷牛就動不了了?！?/p>

劉大爺接著講，“你不知道狼的厲害，體形不太大，但是有一個橡皮肚子，幾只狼很快就能吃掉一頭牛，如果餓極了，會沖進牛群亂咬一通，它才不管有沒有人在?！?/p>

“狼一般不攻擊人，就是心疼牛，一頭牛的損失也不小?！?/p>

“是不是不養(yǎng)黃牛，養(yǎng)牦牛能好一些？牦牛野性足?！蔽覇査?/p>

“咦，可不是這樣，你別小看黃牛，牦牛性格溫順，真頂起來，不見得打得過黃牛?！眲⒋鬆敿泵Ψ穸ㄎ业脑挕?/p>

“狼這個東西壞得很，以前有戶人家養(yǎng)了五十只羊，結(jié)果一晚上被咬死咬傷十多只。有的是脖子被咬斷了，有的羊腿斷了，有的羊頭沒了，后來我們估摸著至少是兩只狼做下的，一般一只狼咬死兩三只羊就跑了?！?/p>

“那這個損失可就太大了。”

“心疼人?。〔贿^這都是老黃歷了，以前村里小伙子還進山掏狼崽子，現(xiàn)在大狼都見不到一只了。”

“現(xiàn)在還是比你們那會兒條件好了，沒那么累了?！?/p>

“稍微好點，不過也累。養(yǎng)牛一定得能吃苦、能操心，不然啥時候生牛犢都不知道?！?/p>

“你看咱村何暖陽牛養(yǎng)得怎么樣？”

“這個人攢勁的很。能吃下苦，養(yǎng)牛養(yǎng)得好。”當?shù)厝朔Q對方“攢勁”的時候，那是非常高的表揚了，尤其從一個老把式嘴里說出來，不由得讓人對何暖陽刮目相看。

何暖陽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常年戴一頂深灰色鴨舌帽，冬天擋風雪，夏天遮烈日。偶有一次見到他沒戴，頭頂正中一團小孩子拳頭大小的毛發(fā)，與周邊清晰地隔斷了。我玩笑問他是不是特意剪的發(fā)型，他也只是笑笑，說不知怎么就成這樣了。

我想我應(yīng)該是知道的。小鎮(zhèn)的信息永遠是流動的，隨便問幾個人都能給你講出一些，也正是這些匯聚的信息幫我拼湊出一個血肉豐滿的何暖陽，我只是從未跟他談起過。

何暖陽夫婦倆初中畢業(yè)后就回家?guī)透改缸龌?。村小學在山下，步行需要四十多分鐘。小鎮(zhèn)天氣寒冷多變，往往走著走著就一場雨淋下來，等到了學校如落湯雞一般。初中在鎮(zhèn)上，每天可以騎車，上學是下山，一路滑行，不費太多力氣，可放學回家就苦得多，騎不了一會兒就要推車上坡，人騎車變成車騎人。等到何暖陽成家立業(yè)，夫妻倆吃苦肯干，踏實勞作，日子雖說不上特別富裕，但也豐裕充實。夫妻倆雖讀書不多，可對子女要求嚴格，兩個孩子沒有像別家孩子一樣早早輟學打工，而是發(fā)奮學習，直至考取大學。記得聽到鎮(zhèn)干部李黎講時我還問她，“何暖陽年齡也不大啊，孩子都讀大三了？”李黎笑說這里的人結(jié)婚早，所以生孩子也早。“還有人十八九歲就當?shù)哪?，現(xiàn)在不到五十歲，孫子都會跑啦?！蔽冶凰f笑了。

小鎮(zhèn)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有些人過得舒暢，有些人難免碰到些溝溝坎坎，也有些人遭遇晴天霹靂、生死難關(guān)。在我剛到村子前兩年，何暖陽夫妻倆開三輪車下地干活，結(jié)果車輪打滑，翻入路邊的溝中，夫妻倆被壓在車下，同時進了ICU。兩個孩子從學校急忙回來，每天只有十分鐘的探視時間。有次，兒子給何暖陽喂水，何暖陽認為自己可能挺不過去，跟兒子安排后事，他反復(fù)囑托淚如雨下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動用那筆給他們姐弟倆讀書的錢，兒子講給旁人聽，聽者唏噓不已。

這應(yīng)該是何暖陽一家最為煎熬的時光，突如其來的變故將一個家庭的正常生活擊得粉碎，或許是夫妻倆的良善與樂觀，或許是姐弟倆的祈禱感動了上天，何暖陽與媳婦竟慢慢恢復(fù)了，只是不可勞累，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這意味著他沒有辦法使用自己的力氣，沒有辦法償還生病欠下的債務(wù)，似乎這個家將在這場變故中一蹶不振。在外人看來，何暖陽跟他媳婦永遠對生活充滿笑意，樂觀面對生活。他們最后決定在小鎮(zhèn)上租個鋪面，賣些面食。重活做不了，可以勤快地做些輕活，每天兩人凌晨三點多就起床，和面做饃饃，做好后天仍未亮，兩人從店鋪里搬出桌子，等行人多些，把剛熱乎乎的饃饃端出來賣。為了多賣幾個饃饃，何暖陽提供配送業(yè)務(wù)，有時甚至為了三五個饃饃騎車幾公里，夫妻倆互相鼓勵，面食店的生意蒸蒸日上，可災(zāi)難再一次降臨到他們的身上。何暖陽媳婦的手絞到和面機里，橈骨骨折，手指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何暖陽送媳婦去醫(yī)院，手術(shù)、陪護、靜養(yǎng)，由于傷勢嚴重，加上之前的老傷，痊愈后依然喪失了部分功能，再難像從前一樣了。

家庭的重擔再次落到何暖陽肩上。幾番權(quán)衡后，他和媳婦關(guān)掉面食店，決定回家養(yǎng)牛，于是也就有了今日的何暖陽。想養(yǎng)牛，先要在山里建一座牛棚，建筑材料難以運到目的地，只好先修路，材料多且重，自己做不了，便請親戚來幫忙，等牛棚建好后，又面臨資金短缺的問題，沒辦法，只好先買一頭牛，等籌到足夠的錢再買第二頭。從車禍變故后，何暖陽一家經(jīng)濟條件急轉(zhuǎn)直下，幸好有城鄉(xiāng)居民醫(yī)療保險，鎮(zhèn)政府考慮到他們的實際情況，提高了他們的報銷比例，并通過保險公司與民政救助，解決了大部分醫(yī)療花費。當?shù)弥闻枩蕚鋸氖吗B(yǎng)殖業(yè)時，鎮(zhèn)政府不僅給他提供無息貸款，還撥付產(chǎn)業(yè)扶貧資金給他。一個干部說：“這樣的人我們不幫扶，那我們幫扶啥樣的呢？”雖然只是轉(zhuǎn)述，但我聽后依然感動。

僅僅兩年時間，從一頭牛、兩頭牛到了現(xiàn)在的十三頭牛，何暖陽的經(jīng)濟狀況好了許多，現(xiàn)在他在擴大自家養(yǎng)殖規(guī)模的同時，又發(fā)現(xiàn)了致富門路，他計劃替那些養(yǎng)殖規(guī)模小的農(nóng)戶代養(yǎng)黃牛，用他的話說就是掙點辛苦錢。前段時間他又散養(yǎng)了一些土雞，看來是真要在養(yǎng)殖業(y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

進山多了，見到他的次數(shù)也多。我經(jīng)?？吹揭粋€老人坐在牛棚邊，或許是他的老父親吧，后來與李黎閑聊才知道那是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因為精神受過刺激，終身未婚，他便接過來照顧他，一晃也有十多年了。“怪不得他兒子把他當作是心中的燈塔、永遠的榜樣?！蔽以谛睦锬盍诉@么一句。

路燈安好后，傍晚我去查驗，恰巧遇到何暖陽從山里回來，擦肩而過時，尕何問他，“牛犢下了沒有？”他答復(fù)說：“還木呢?！辨睾斡终f，“再不下都沒有牛犢肉吃了?！焙闻柌胖梨睾卧诟_玩笑，咧嘴笑出聲來。我接著跟他開玩笑，“產(chǎn)業(yè)扶貧的資金還有沒有呢？不夠再給你點?。俊彼贿呑咭贿吪ど砘仡^大聲笑著說：“成著呢，多給點，我再去買頭牛。”說完他進了家門，我抬頭一看，他家門口的那盞路燈高高豎立，照耀著整個陽先社，格外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