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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搭 伙

        2020-05-01 08:21:50葉楊莉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葉楊莉

        踩著機(jī)械的女聲,祝珩走向車廂后面的座位。

        匯集了十多分鐘的熱氣,在她一進(jìn)車門的瞬間,就被冷氣扎破。熱,真熱,涼意被衣擺接著,一點(diǎn)點(diǎn)向上攀爬,與頭頂徑直沖下的冷氣交匯。祝珩坐穩(wěn),身體已是冷熱交鋒的戰(zhàn)場,冷熱兩邊都讓她感到不適。

        郊區(qū)是規(guī)整的棋盤,一枚棋子在午后的上海前行。它嘶鳴著穿過筆直的公路,繞過交匯的十字路口。撥開藍(lán)色的質(zhì)感粗糙的窗簾,祝珩的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空曠。沿途是新修的綠化,在烈日下褪了一層顏色,有些無精打采。路邊盡是低樓,遠(yuǎn)處有兩根大煙囪若隱若現(xiàn),小吃店和水果店都有些懨,只有連鎖便利店還有點(diǎn)活力。

        棋子停下了。穿襯衫的男人走出了便利店,打開一瓶汽水仰頭往下灌。一位背著書包的媽媽,一邊收著太陽傘,一邊把一個胖孩子推上車。這個時間,這對母子一定正在去暑期補(bǔ)習(xí)班的路上,而下午的這個補(bǔ)習(xí)班,一定只是無數(shù)補(bǔ)習(xí)班中的一個。一個黑瘦的身影搶先一步,從胖孩子左側(cè)滑進(jìn)了車門。胖孩子踉蹌了一下,差點(diǎn)帶著媽媽的身子向后倒。公交車?yán)锖芸?,黑瘦身影三步并作兩步,竄到了最后一排、祝珩的身后。

        棋子上了橋,開始加速。黃浦江在腳底下穿過,遠(yuǎn)方龐大的機(jī)器在運(yùn)作著,不規(guī)則,通向更遠(yuǎn)的方向,化在刺眼的日光里。棋子鉚足了勁向上沖,途高路坦,轟轟向前,微微拐彎,浦東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祝珩松了窗簾。

        “姐,大概幾點(diǎn)到咯?我和小旭說好去接你?!弊<t芳習(xí)慣性靠著話筒發(fā)語音,嘴唇貼著手機(jī),像要隨時吻上去,生怕話筒對面的人聽不清。每個音節(jié)都緊戳祝珩的耳骨,音量只能調(diào)小、再調(diào)小。祝珩同她說過幾次,請她小聲一點(diǎn)、穩(wěn)重一點(diǎn),她從未聽進(jìn)去。

        “行啦行啦,馬上就到?!焙竺娴娜嗽诎l(fā)語音,生怕全車的人都聽不清。

        祝珩手指按得飛快,找了一個表情包:“算過了,五點(diǎn)二十分準(zhǔn)時到。”

        “你到了半天,到哪個鬼地方啦?!焙竺娴娜巳栽诠耪Z音,手機(jī)里刺出了尖銳的女聲。

        “跟你說快上地鐵!”后面的人迅速回復(fù),“蠢貨!靠?!?/p>

        祝珩抱著包,身體往前挪了挪。

        “我這邊還有很多人,還怕他了。靠?!焙竺娴娜讼袷前咽謾C(jī)往旁一甩,一只腳架上了椅背。

        祝珩假裝看向窗外,頭向后傾斜了角度,余光卻仍捉不到后面人的身影。車子搖晃了半天,終點(diǎn)到站了。悠揚(yáng)的音樂聲里,那對母子仍留在原位,祝珩也還未起身。她看著那個黑瘦的身影從后排跳起,如上車一樣,依然橫沖直撞下了車。祝珩決定起身,給胖男孩和媽媽側(cè)了身,讓他們先下。走出車門,她試圖跟上那人身影。她發(fā)現(xiàn)他正踩著一雙拖鞋,一邊走路一邊左顧右盼,脖子上有一圈弧線,隔開了兩種膚色。他身子搖搖晃晃,像還走在一輛行駛的車上,沒注意后面的眼光。

        “沒救。”祝珩慢下了腳步,對著那個即將消失的身影吐出了兩個字。

        祝紅芳的眼光也同樣沒救,祝珩的煩躁被高溫加速發(fā)酵?!皝?,包安檢一下。”頭頂風(fēng)扇嘩嘩作響,乘務(wù)員穿著長袖長褲,一遍一遍地?cái)r下乘客,“安檢一下包,謝謝配合。”脫下包隨手一放,乘務(wù)員提起包,調(diào)了個頭,放得整齊,送向自動滑帶,如同機(jī)器人。祝珩看了他一眼,猜測他大概和祝紅芳同齡,心里只是想,找個這樣的也好。

        到達(dá)省城車站,祝珩看了時間,已五點(diǎn)三刻多,比約定時間遲到近二十分鐘。一出車站,祝珩的心臟就加速跳動。人群混亂,她撐著眼睛,掃視著四周成雙成對的男女。每一對都像他們,但每一對也都不是。祝珩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經(jīng)去另一個城市找過一個男同學(xué)。那一路她都想象著,出站后她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但他們并肩一起行走時,他會突然牽起她的手。但那一天她在出站口站了兩個小時,正月里的寒風(fēng)刮過她的臉,皮膚有如毛刺扎過的感覺。事實(shí)上,她只要把行李往里面拖一拖,就不必這樣吹風(fēng)。但她似乎雙腳凝成石柱,一動也不想動。她只是面向著站外,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看著灰白色的天空,相信下一秒他就會出現(xiàn)在視線里。

        “在這里!”祝紅芳的身影終于在人群里浮現(xiàn),她衣著輕薄,兩條細(xì)直的白腿分外惹眼。祝珩咧開嘴角,卻笑得僵硬,瞥見她身后還有個身影。祝紅芳向后使了個眼色,后面的身影才慢慢走近。“姐,包給我背?!?/p>

        一聲“姐”,讓她想起了祝濤。小旭長著一張不討人厭的臉,因?yàn)槟樅?,眼睛反而顯得有些亮。頭發(fā)特地打理過,斜斜地梳了一個三七分,背有些駝,有些精瘦。祝珩的目光拋出又收回,嘴上只客氣地拒絕了小旭伸出的手:“不用不用,不重?!薄澳?,我先去攔個的士?!毙⌒衲_步加快,三步并作兩步。

        攔到車子,小旭先打開后座門:“姐,你先上?!笔终品錾宪図?。祝珩只得先往車門里鉆,一只手剛想扶住連衣裙擺,就打到了小旭的胳膊。怕后面的兩人在太陽下曬,也怕的士司機(jī)會催,祝珩動作加快,一時覺得自己狼狽而古怪。

        三人終于坐穩(wěn),司機(jī)便問:“去哪兒咯?”祝珩聽到了久違的口音。“盧林新村北巷33號”,小旭對著司機(jī)報(bào)了地名。祝珩這才記起手里還捏著個東西。一張動車票,沒地方扔,只好重新塞回包里。前些年她攢下了不少車票,一張一張夾進(jìn)冊子里,但某一天整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還是在幾個地方打轉(zhuǎn)。去找那位男同學(xué)時,她幻想過有人可以陪伴旅行,但幻想破滅后,她對待出行也不再有期待。

        車子開動,祝紅芳低頭刷起手機(jī),不時發(fā)出輕笑,和她在家里的狀態(tài)一樣。祝珩側(cè)臉看身旁的祝紅芳,長長的睫毛刷得卷翹,仿佛已替她彈開了煩惱。還是小旭先打破沉默:“姐,先送你到家里放行李,晚上到萬達(dá)去吃頓大餐?!?/p>

        “別叫姐?!?/p>

        “哦,那應(yīng)該叫什么?”

        “叫她祝翠芳。”祝紅芳在一旁插嘴。像是被彈了一記腦門,祝珩反手?jǐn)Q祝紅芳的胳膊:“誰叫這個名字?”“你啊?!弊<t芳沒有示弱。祝珩想捶她幾拳,手掌剛伸出,便收了回來。

        車子駛進(jìn)了一片居民區(qū),??吭谝慌排f樓旁邊?!熬妥∵@里?”祝珩抬著頭看,泛黑的老公寓房子,臺階入口淺淺,躲在銹了一半的鐵門旁邊。小旭拿鑰匙開鐵門:“我們住頂樓,視野很好。”“住得慣?”祝珩問還在看手機(jī)的祝紅芳。“快兩年了,早就習(xí)慣了?!弊<t芳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

        房間只擺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一個小門通往天臺。小旭抽了張紙,擦著額上的汗說:“姐,晚上你和紅芳一起睡,我去樓下睡。”祝珩問:“樓下還有房間?”小旭答:“不,我同事也住樓下。”祝紅芳正拎著水壺:“要不,晚上叫章子一起吃飯,順便都認(rèn)識一下?!薄皠e亂說了,章子哪里配?”

        小旭正在捋床,床單上印滿英文單詞“愛”,祝珩只覺扎眼。屋里站得尷尬,她從側(cè)門走上天臺。天臺大得令人驚訝,與房間形成鮮明反差。地上到圍欄,延展著滿滿的植物。一桿落地生根,插在一個砍掉一半的礦泉水瓶里。祝紅芳正蹲在地上,壓著肚子,給幾盆植物澆水。一整個白天的余溫還掛在葉子上,手摸上去,還有幾分溫?zé)?,似乎帶著生命的體溫。

        祝珩一巴掌拍上了她的腿,掌心沾上一團(tuán)血跡。“穿這么短的褲子,快回去,換條長褲,晚上才能出門?!弊g衩钏?。祝紅芳撓撓腿,印子變紅了,抬頭沖她吐舌,最后才走回了房間。

        天色垂垂,祝珩把身子向外探,感受著迎面吹來的涼風(fēng)。傍晚的省城正沐浴在夕陽光下,一片舊樓正一團(tuán)團(tuán)地向遠(yuǎn)處的新區(qū)涌去。祝珩閉上眼,想象這群樓房就是老家的麥浪,向遠(yuǎn)處綿延,人鉆入其中,就如水滴入大海。它們的生命永遠(yuǎn)是有限的,今日還在,明日就會消失。它們平常寂靜無聲,但只要一陣風(fēng)吹過,就能倒成波浪形狀,綿延到看不見的地方。

        一只白蠶蠕動在祝紅芳的手指間。

        “姐,你看。”

        “給我拿開?!弊4浞嫉氖掷镞€端著飯碗,推開那些張開的小足。白蠶像是聽懂人話,安靜了,身體一縮一縮。祝紅芳撫摸著它的背,將它放回硬紙盒。她說自己要一輩子養(yǎng)蠶,讓它們一窩一窩生長下去,織成一窩一窩的蠶絲。開一個絲廠,她做老板娘。

        “白日做夢。”祝翠芳收拾碗筷放進(jìn)水池,幾滴油膩的水花濺起。桌上剩著一個饅頭,祝翠芳瞧了幾眼,順手拿起防蠅罩,輕輕一揮,把饅頭拿出,裝進(jìn)了塑料袋。祝濤的睡褲還掛在椅子上,臟得像剛從泔水池里撈出。

        祝紅芳也瞥見了褲子?!斑@褲子他到底要不要?掛這好久了,不要我拿來墊盒子?!彼蜒澴幼?,一層灰蕩起,在午后的空氣里飛散,門口的黃狗又開始嗷嗷亂叫,尾巴上繞著幾只不肯飛開的蒼蠅。門檻邊一點(diǎn)點(diǎn)斜光,差一點(diǎn)照到屋內(nèi)的兩人。祝翠芳把褲子搶過,走進(jìn)里屋,丟回祝濤的床上。

        祝翠芳往保溫杯里倒進(jìn)了有些涼的米飯,再炒一盤雞蛋,取出碗柜里還沒撕開的榨菜,走向正在裝修的新屋。祝國安和李美新正在里屋說話,說話聲壓低了,像是聽見了屋外的腳步聲。水泥味撲面而來,毛竹的清香被陽光曬得干癟,暗紅色的紙袋在李美新身后若隱若現(xiàn)。

        祝翠芳遞過保溫杯,露出手指上壓出的一條痕跡?!澳愕纫幌氯ツ??”米飯就著榨菜,祝國安開始狼吞虎咽,炒蛋被他撥得成了碎塊?!叭ツ碳摇!弊4浞忌焓窒蚩诖?,那個饅頭,比剛才硬了一些。“三天兩頭就往你奶家跑。”李美新也在撥著炒蛋,只剩下幾塊碎渣,“早點(diǎn)回來,明早去鎮(zhèn)里趕圩。”

        “好?!弊4浞级⒅乇?,心想,胃都是大的,下次該打四個蛋。

        第二天。又是暗紅色的紙袋,李美新去哪都帶著它。狹小的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踩著一地的臟物,留下一個個重疊的痕跡。一排排一摞摞地放在箱子里,一個老人抬頭盯著路過的母女:“過來看看,全是新鮮的家雞蛋。”

        “媽,給我提,你手上東西太重了?!弊4浞荚囂?,作勢要接過她右手的紙袋。果然,李美新只松開一袋鴨的尸體,右手扔捏牢紙袋。她蹲下身子,拿起一枚雞蛋細(xì)看:“這蛋殼顏色淺,我怎么知道是不是飼料雞?”老人露出沒牙的笑容:“全部是家雞,喂白米飯?!彼研θ蒉D(zhuǎn)向祝翠芳:“給孩子買點(diǎn)吧?!?/p>

        祝翠芳也蹲下,把手上的重量往腳邊一放,舉起結(jié)實(shí)而渾圓的胳膊,摸了摸箱子里的雞蛋。

        她想起,清晨起來時,祝紅芳的箱子里已經(jīng)結(jié)了好多個蠶繭。祝紅芳手舞足蹈,把箱子搬到了床邊。祝翠芳正吃力地睜著眼睛:“這些繭,之后會破開吧?”“會破開,破繭成蝶聽過吧。”祝紅芳嘴里難得蹦出一個成語。祝翠芳譏諷地笑:“笨,那是說蝴蝶,不是說蠶。”李美新已在前屋喊她,她不再同祝紅芳繼續(xù)閑扯,爬起床,套上了祝國安的衣服,等待著出門。

        聽著老人的搭訕,李美新側(cè)頭看看祝翠芳說:“她考進(jìn)啟航啦,很會讀書?!?/p>

        “多吃點(diǎn)雞蛋,書讀更好,會考大學(xué)?!?/p>

        “貴了。你賣便宜點(diǎn)?”

        老人不肯松嘴,李美新拉著祝翠芳起了身。沿著菜場走到盡頭,李美新四處張望,仿佛在想些什么,抬腳走進(jìn)一家新開的服裝店?!皨專阋I什么?”祝翠芳看著塑料模特身上的連衣裙,腰間貼著反光的鱗片。李美新挑挑揀揀,取出一件粉色胸罩,貼上了祝翠芳的前胸。

        又一次。又一次在清晨被吵醒,屋內(nèi)有東西砸向了地面。祝翠芳捂住了耳朵,想繼續(xù)睡下去,聲音卻越來越大。她坐起身,拿出衣柜里的衣服飛速換上,沖出房間。初升的陽光正照著她,肩上盛著這束光,她一直向前跑,跑過了田埂,跑過了還架著毛竹的新房子,跑過了水泥路,跑向奶家。

        奶已經(jīng)搖著蒲扇坐到了門口,黃狗的崽子蹲在她身旁。祝翠芳低下身子摸了摸小崽的腦袋,跑進(jìn)房里,躺在竹席上發(fā)呆,頭上的燈泡也在看著她發(fā)呆。燈泡里的線條像蚯蚓,也像蚊子的腿,這腿到了夜里竟會自己發(fā)光。她想起身按按鈕,卻覺得力氣被抽干,許多條腿在眼前跳著舞,許多只燈泡、許多束光交織成網(wǎng)。

        被搖醒時她還沒想起自己究竟在哪,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干枯的臉:“快去勸架,他們已經(jīng)打起來了?!?/p>

        “嬸姨,我勸不住!”祝翠芳摸著臉上的印子,一道一道,沾著草席清涼的味道。

        “你是老大,你不去誰去!”干枯的臉在催她,搖著她的身子。永遠(yuǎn)是她,她是老大,她不去誰去。祝翠芳臨出門,又看到奶和狗仔。奶仍搖著蒲扇,盯著她,小狗仔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也在看著她。她接過了這兩束目光,頭頂是烈日,她的腦袋在漸漸發(fā)燙。

        他們還未消停。李美新被踢了一腳,捂著肚子,祝國安被打了一掌,撫著臉頰。永遠(yuǎn)也離不開錢,幾十塊?幾百塊?因?yàn)樽餐低挡仄饚装賶K錢?李美新曾說,每筆錢都應(yīng)該點(diǎn)得清清楚楚。她扯著嗓子喊,祝國安你窮鬼附身,當(dāng)初一點(diǎn)錢都不肯給,現(xiàn)在還偷藏私房錢。舊賬也開始翻,罵到祝家的祖父輩,說自己嫁過來沒過個幾天好日子,幾十斤水泥錢也是自己墊的。祝國安大概也氣極,嚷回去,那些都是自己的血汗辛苦錢。嚷不過李美新,他就蹦出刺耳臟字,把氣裝著,扔了回去。

        祝翠芳不關(guān)心他們爭論的焦點(diǎn),原因無窮無盡,永遠(yuǎn)和錢有關(guān)。她只確定,眼前的這兩個人再不分開,就要鬧出更大的動靜。李美新的手已經(jīng)舉高,祝翠芳攔到了中間,“啪”,那一掌落到了她的肩上,她站不穩(wěn),往后退了幾步。

        “死丫頭,所有事情都往你奶家說?!?/p>

        祝翠芳終于忍不住,鼻子一酸,嘴角朝下,哭了起來。她的眼睛像了決了堤,淹了整間房。祝紅芳和祝濤兩人,一人抱著一個枕頭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大姐哭得鼻涕流淌。祝翠芳自己也不知道,她哭的是李美新這一掌,還是祝紅芳和祝濤驚慌失措的眼光。祝濤在學(xué)校里被人打,她第一個沖上前去幫忙,被幾個小孩打傷時都沒有這樣哭。她和祝紅芳搶靠外床鋪,李美新要她讓著時也沒這么哭。上次這么哭時,是姨奶去世,她比奶哭得還要傷心。她哭的是有一天奶也會躺在那里,怎么喊也喊不醒。

        似乎被祝翠芳的哭所震懾,李美新和祝國安終于消停了,祝國安一聲不吭,走回了房間。“我……我什么也沒有和奶說?!弊4浞荚诳蘼暲飺艹隽艘痪湓?。她知道李美新總是看不慣她去奶家,私底下嘟囔她,覺得她和哪家都好。每次她從奶家回來,李美新的眼神就會變,像在看一個外人。再往前倒幾十年的事情,祝翠芳不清楚。她只知道,李美新常常念叨著,自家裝修新房時,奶沒有伸出援手。祝翠芳收斂了哭聲,還想說些什么,最終只是從房間里走開。

        祝珩終于不叫祝翠芳。祝珩決定重新給自己取個名。翠芳翠芳,高中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嘲笑:“這是大名?”就像所有見過祝紅芳的人都會問她:“這你妹?不太像啊?”問的人再仔細(xì)看看兩人的臉,帶著點(diǎn)侵犯的快感:“仔細(xì)看才有點(diǎn)像?!弊g褡猿埃骸拔一蛲蛔儯轿颐眠@里才正常,所以她好看?!眴柕娜艘簿托π?,一般不會再說話。

        高考后,她來了上海?!扮瘛本拖瘛伴h行”,一開始念的總錯,念習(xí)慣了,沒人會再犯錯。祝珩開始在筆記本上一遍遍練習(xí)這兩個字,直到寫下時不再經(jīng)過大腦。本科畢業(yè),她接著讀碩士。她一步一步讀上去了,李美新和祝國安也沒攔著。

        上次離家前還是李美新來送她,她在窗口取完票,看到李美新一人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流里,身子瘦小,發(fā)型凌亂。她守著女兒的行李箱,腿邊放著她清晨烙好的一袋雞蛋餅,說是要祝珩帶著路上吃。祝珩捏著身份證和動車票,看到李美新的眼神從渙散瞬間有了焦距。祝珩接過箱子和雞蛋餅,讓李美新打車回去,掏出手機(jī)要給她叫車,她卻擺擺手。她要看著祝珩進(jìn)站。

        “還要多久畢業(yè)?”祝國安在電話里又問了這問題?!翱炝丝炝耍龠^一年。”“可不可以留校做教授?”祝國安又問。“不行,得讀博士?!薄澳蔷屠^續(xù)讀,你比他倆有出息?!弊膊淮笳f違心的話,“學(xué)費(fèi)我出”,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不要讓你媽知道我這么說。”

        祝珩心里一熱,繼而又一涼。她看向窗外的黃浦江,江面在夜色里泛著閃閃的光。那密集的燈光在遠(yuǎn)方不規(guī)則地閃動著,一點(diǎn)亮,一點(diǎn)暗,一點(diǎn)亮了又暗,一點(diǎn)暗了又亮。祝珩知道,她去念大學(xué),祝紅芳去念中專,祝國安就搬去騰出的那屋里睡了。這幾年他們?nèi)匀蝗晃鍟r鬧些矛盾,有時嚴(yán)重起來,她就成了兩人中間的傳話筒。李美新常常給她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小時,念叨著數(shù)不盡的煩心事,嚷嚷著要她幫忙想法子。

        看她終于掛了電話,身旁的同學(xué)已經(jīng)不再好奇問話,只是捅了捅她的胳膊:“你看窗外,我每次坐這趟車都喜歡這一段,暢快?!薄笆前∈前?。”祝珩用力地點(diǎn)頭,回應(yīng)著她。但事實(shí)上,她并不喜歡這段路,每次公交車?yán)狭藰?,她就覺得自己像只螞蟻,安在一個棋子里,隨著它穿過黃浦江。但她不會這么說,她咽得回去。

        “哪個珩?”小旭問。

        “一個王,一個行?!弊g裨谧郎嫌檬种笇懼@個字。

        小旭用手指比劃著,也在桌上寫著這字,像個剛上語文課的學(xué)生:“這個字不念‘行’,行不行的‘行’嗎?這字是什么意思?我真是文盲。”祝珩笑笑:“沒事,很多中文系的人也不認(rèn)得這字,沒什么了不起。”

        服務(wù)員遞來兩份菜單。祝紅芳和小旭將肩靠在一起,一頁一頁翻起菜單?!安粶?zhǔn)喝酒!”見祝紅芳翻到酒水那頁,小旭伸手蓋過。祝紅芳噘了嘴,靠在小旭的肩上胡亂地笑:“姐,多點(diǎn)點(diǎn),或者我?guī)湍泓c(diǎn)?!弊g衤耦^看菜單,點(diǎn)了幾道價格比較低的菜。見菜點(diǎn)夠,小旭收了菜單,喊來服務(wù)員。

        原先想好的那些措辭,祝珩一時不知道應(yīng)該從何說起。一家精心裝修過的淮揚(yáng)菜館,這種其樂融融的氣氛,容不下半點(diǎn)破壞的話語。她于是就只是笑,埋頭夾著菜,和小旭一起塞到祝紅芳的碗里。

        “夠了夠了,在喂豬嗎?”祝紅芳孩子氣地回夾到祝珩碗里,顧不上衛(wèi)生不衛(wèi)生。

        “你身體里還有個拖油瓶,你多吃點(diǎn)。”祝珩還在夾,筷子頭生硬地戳著盤里的文思豆腐。

        對面的兩人終于惶惶然了一些,身子僵起來。該來的還是得來,祝珩為他們的手足無措感到幾分愉快。

        這件事,祝紅芳拖了一個多月才說,那時已經(jīng)懷上兩個多月。事實(shí)上,這也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一年前,發(fā)現(xiàn)沒多久,她就主動去了醫(yī)院。而這一次,她同樣意外而慌張,卻有了新的想法。她先在微信上說,發(fā)了一條語音,含含糊糊。祝珩迅速掛了電話過去,電話響了很久,那頭都無人應(yīng)答。又過了一晚,祝紅芳發(fā)來一句道歉的語句,終于接了電話。她說,沒辦法,只能讓祝珩去開口,替她去聯(lián)系李美新。

        “你是故意的?!弊g竦穆曇粲幸恍╊澏?。

        “真的沒想到,這是意外?!弊<t芳在電話里抽泣。

        他們已同居多年。祝珩氣得渾身發(fā)抖,她不是氣這個突然而至的孩子,而是氣祝紅芳從來只想著自己。她又成了受罪羊,所有和小旭有關(guān)的事,都得由祝珩來傳達(dá)。所有的勸慰、說服和訓(xùn)斥都得由她來完成。她要兩頭被責(zé)怪。誰叫她是老大。生米第二次煮成熟飯,他們態(tài)度強(qiáng)硬,想要組成家庭。

        李美新在電話里對著祝珩吼,仿佛電話這頭就是那對情侶。電話里,小旭是一個骯臟的地痞,騙清白女子的流氓。祝紅芳也心有不滿:“姐,你讀這么多年書,不應(yīng)該,你怎么和她一個樣?”這次不過是相似的場景,而這樣的場景早已上演過千次百次。祝珩早該游刃有余,可她仍然不知道如何面對。她握著手機(jī),悄悄流了幾滴眼淚,聲音還在應(yīng)和著李美新:“他們貧賤夫妻百事哀?!弊g裨缫言谀X海里勾勒過那間小屋的形狀,也想象出祝紅芳腹里的形狀。它就像一株落地生根,生在礦泉水瓶里,生在天臺。

        “你不要口氣弱下來,一萬也不要讓,講二十萬就是二十萬?!崩蠲佬略陔娫捓锓磸?fù)叮囑祝珩。 “那我值多少萬?你說說看?”掛電話前,祝珩差點(diǎn)脫口而出。話到嘴邊,想到李美新還在氣頭上,最終把話都咽了回去。

        “祝珩,姐,二十萬我們家真的拿不出來,你再勸勸她媽?!毙⌒窆槐茸g裣乳_口,先開始說此事。他盯著祝珩,眼睛里反射著玻璃燈的光亮。祝珩收回眼神,把眼睛藏在厚厚的眼鏡片里,低頭夾起一只獅子頭,油滴在碗筷上。一個巴掌拍不響,一個意外能發(fā)生兩次?“我是站在你們這邊的,小妹也知道?!豹{子頭在筷子間沉甸甸,不知道所謂愛情值幾斤幾兩,反正她從沒嘗過?!暗悄阆胂耄銢]多付出一些,她怎么敢把小妹交給你?你站在我們角度想?!?/p>

        祝紅芳放下了筷子:“喪氣,是我結(jié)婚還是她結(jié)婚?我想不明白?!?/p>

        “那筆錢,最后會還給你們?!弊g竦闪怂谎?。她一直猜想,李美新之所以這么強(qiáng)硬,是要把這筆錢留給祝濤,將來做他的彩禮。但也可能只是因?yàn)樵跉忸^上,不想丟了女方家的面子?!艾F(xiàn)在沒那么嚴(yán)格,她現(xiàn)在是為了討回尊嚴(yán)?!?/p>

        “真的?你確定?”祝紅芳將信將疑,但聲音里已經(jīng)少了剛才的低落?!拔也淮_定?!弊g窭淅涞囊痪湓捰秩嘶厝?。

        小旭盯著祝珩:“姐,你在大城市這么多年,應(yīng)該知道,這些都是老封建?!弊g窭湫Γ蛇@些都不是重點(diǎn),關(guān)鍵點(diǎn)不在這。祝珩心里想,活該祝紅芳太糊涂,以為自己是個現(xiàn)代人,可歌可泣追求真愛?

        “ 我一定盡力, 可能只能湊到十五萬?!被蛟S是看到祝珩譏誚的表情,小旭以此結(jié)尾,他的表情里有些無奈?!俺园沙园??!弊g裼峙e起了筷子,“一桌的菜,不吃就浪費(fèi)了?!?/p>

        陽臺上的落地生根,比前一日長出了一截。祝珩低頭看葉子的紋路,卻瞧見一只青色的小蟲。她伸手想把蟲子挑開,卻看到蟲子越來越大,越來越白,一晃眼,好像是那群躲在一個大紙盒里的蠶,細(xì)細(xì)嚼著桑葉。

        花盆間是陽臺塌下的一小塊磚石,透過磚石間隙,祝珩看到了省城的晨景,自行車的鈴聲被一只手掌撥得叮叮作響,早餐叫賣聲像被一根繩子拉著升上了頂樓。祝珩踮著腳,樓下這景卻絲毫看不到石庫門、老上海的氣息,這不是在上海。可卻有一輛滬牌汽車駛過,停下,車內(nèi)鉆出了一對年輕夫妻,丈夫扶著妻子的肩膀,妻子肚子有若隱若現(xiàn)的形狀。進(jìn)門前,丈夫抬頭往上望,好像看到了祝珩。

        祝珩心頭一顫?!爱?dāng)心身后”,身后有人提醒,她的腳步還是踉蹌了一下,踩到了地上破碎的那塊磚石。小旭在身后扶她,抱歉地說:“她太粗心,沒把這里清理干凈。”他蹲下身急急忙忙地?fù)炱鸫u石。祝珩剛想開口,小旭又說,“不太安全,容易摔倒,我收拾一下?!?/p>

        他不敢抬眼看她,仿佛她是會吃人的巫婆。祝珩為他的反應(yīng)感到委屈,轉(zhuǎn)身找起掃把,想幫一幫他。地上的碎屑越掃越多。“可是我明明比你小?!彼牭阶约簤旱吐曇粽f了這句話,話出口時自己也嚇了一跳。小旭還是聽到了,抬頭看看祝珩,眼神仍然清亮。

        兩只小鳥啼叫著飛過兩人的頭頂,聲音清脆。自白一樣,小旭開始講起自己的經(jīng)歷。三年前,他轉(zhuǎn)到省城送貨,第一眼看到祝紅芳,眼睛就移不開了。那時祝紅芳還是個導(dǎo)購員,白白胖胖,笑起來很有感染力。他主動要來了她的手機(jī)號碼,來商場送了幾次貨,搭了幾次話,兩人就在一起了。

        “你們還真是順利”,祝珩語氣有點(diǎn)諷刺,“祝紅芳那時候圖你什么?”

        “兩人搭伙一起過唄?!毙⌒癯踔挟厴I(yè)就沒讀書了,起初干過一些修理活,后來跑了幾年快遞,下一步的計(jì)劃是合伙包下一個驛站。祝紅芳沒有旁心,眼里看到小旭,就沒大看過別人了。她似乎就這么隨遇而安,相信小旭可以給她帶來更好的生活。

        可李美新不這么認(rèn)為。祝珩記得,還在讀書時,就有人托她給祝紅芳遞過情書,她上大學(xué)回家,常??吹接腥送依锾嵊H。進(jìn)家門的人為的都是祝紅芳,而非她。二十出頭,還有機(jī)會,祝紅芳得等等。在上海這幾年,祝珩看到所有人都在審時度勢,把資源碼成牌,一張一張出牌。找誰不是找,當(dāng)然得找到一個更好的。可惜祝紅芳太單純,早早收了牌。

        “我看你,八成是找不到條件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吧?能抓住一個是一個?!弊g窦饪痰貑?。

        小旭沒再應(yīng)答了,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眼睛的光亮開始閃爍,像一只壞掉的燈泡,暗亮交錯。他握住了祝珩的手,想要替她擦掉手里的灰。

        鼻腔里都是陌生男性的氣息。氣息年輕,融著蒸發(fā)的汗味,混合著洗衣粉的味道。祝珩終于睜開了雙眼。祝紅芳正扯著大嗓門在叫,說祝翠芳再不起,祝濤和她就會把飯全部吃掉。祝珩看到自己正對著一只枕頭,枕頭裹著她的臉。終于醒了,陌生床上的一夜。

        “昨晚睡得好嗎?”祝紅芳穿著睡衣,飽滿的身體一顫一顫?!班??!弊g竦暮韲当灰凰薜膲艟橙l(fā)不出聲音。很多年前,她也是這樣被祝紅芳搖醒,硬要她看紙盒里的生物。那一年,她替祝紅芳去摘桑葉,翻過山,爬過樹,一疊一疊放進(jìn)紙盒。祝紅芳沒能養(yǎng)活第二個紙箱的蠶寶寶。很快,養(yǎng)蠶的潮流也就過去了,是李美新把兩個紙箱都丟了出去。

        祝珩沒有提過的是,某一天,是她偷偷在桑葉里夾著幾片苦皮藤。是她和李美新合伙,掐斷了祝紅芳的養(yǎng)蠶夢。

        臨出門前,祝珩到陽臺上站了會兒。落地生根果然長長了一截,虎口比著桿,食指要伸得老長。祝紅芳在門口喊她,祝珩伸出身子往樓下看,看到小旭已經(jīng)騎著一輛電動車,停在了樓下。小旭把車停好,頭盔卻沒有摘下。

        “姐,出來吧,小旭送你去車站。”祝紅芳在身后喊了一句。

        祝珩把雙肩包背上,出門前,她回頭看了一眼房間,看了看那張雙人床,孕育了一個新生命的床?!吧宪?,頭盔記得戴上。”小旭這次沒有喊著別扭的“姐”,也沒叫名字,只是把頭盔遞給祝珩。祝珩握著頭盔,為前夜的夢而感到恍惚。

        祝紅芳往祝珩的懷里塞了幾袋東西,看包裝精美,價格應(yīng)該不便宜。祝珩想推回,小旭坐在車上說:“這是我們送給姐的一點(diǎn)心意?!薄澳銈冞@是做什么?”祝珩皺眉。祝紅芳推回祝珩的胳膊,聲音有些別扭,似乎有些難為情:“姐,這是我和小旭合買給你的,你一定要收?!?/p>

        祝珩無奈,只得同意收下。祝紅芳繼續(xù)忙前忙后,把袋子在車上放好,讓祝珩的腿往前收收。祝珩看著她那沒有抹粉的臉,皮膚白皙透明,微微張開的毛孔,在陽光下竟也帶著柔光。她是要做母親的人了。“太陽曬,衣服穿好了。”她伸出手幫祝珩頭上的帽子扶正,把她肩上滑下去的防曬衣也向上拉了拉?!拔覀儼崃诵录夷阍賮戆?,跟祝濤一起啊?!毙⌒癜l(fā)動了車,祝紅芳的身影就這樣慢慢地慢慢地往后倒退。

        “她還小,你要保護(hù)她?!弊g褶D(zhuǎn)過了頭,小旭的背離她只有五厘米。

        “你也還小,你比我還小一歲?!奔t燈亮?xí)r,小旭剎了車。祝珩的身體不得不與他輕輕碰在了一起。“她天天說自己的姐有多優(yōu)秀?!毙⌒穸⒅h(yuǎn)處逐漸減少的數(shù)字,“她說你是全家的驕傲?!?/p>

        祝珩挪了挪僵硬的身體:“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一歲?她還說我什么?”

        “她說的都是夸獎,當(dāng)然也有壞話?!毙⌒衲_下的輪子又開始滾動起來,他輕輕笑了一下,車子駛進(jìn)一條小巷子里,車速越來越快。

        “東西我還是不收了,你拿回去吧?!弊g裨谡Z氣里拉開了距離,“吃了你們兩天?!?/p>

        “客氣什么?”小旭握緊把手,手臂抬高,像個正在航行的舵手,“姐,說實(shí)話,我一直覺得,你是向著我,向著我們的。”

        “我們是誰?”祝珩覺得上面的日頭越來越烈,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皩矶际且患胰?,搭伙過日子。”眼前的風(fēng)景疾速向后退,祝珩聽到這句話,被風(fēng)刮了去,散在即將到達(dá)上海的某個角落里。風(fēng)呼呼地刮,她聽到了李美新大鬧一場后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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