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曉莉

(北京大學 對外漢語教育學院，北京 100871)

一、引 言

《道德經(jīng)》，又稱《老子》，是道家學派的開山之作，也是中國古典思想的基本經(jīng)典之一[1]1。學界通行的觀點認為《道德經(jīng)》是春秋時期老子所作，僅僅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可以說是中國人經(jīng)驗和智慧的濃縮。中國人從遠古時期發(fā)展到現(xiàn)代，物質更加豐富，科技不斷發(fā)展，這是“變”的重要體現(xiàn)，“不變”的是我們作為中國人的“血脈”一直流傳下來，但這“血脈”又是非常隱性的，作為中國人的“血脈”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可能沒有誰能給出一個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中華民族的經(jīng)典是中國人一直傳承的“血脈”的一種顯性體現(xiàn)，《道德經(jīng)》就是其中之一。

“自然”是《道德經(jīng)》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但同時可能也是誤解最多的一個概念。自從日本人用“自然”來翻譯Nature開始，“自然”慢慢就和“自然界”同義起來，這是理解老子最大的干擾[1]7。學者們對“自然”的解釋可謂眾說紛紜，劉笑敢(2018)[2]較詳細地列舉了對老子“自然”的解釋的六種觀點(1)這六種觀點為：(1)以老子之自然為自然界，即整個物理世界、客觀事物，以及自然現(xiàn)象；(2)強調自然限于人的生物本能；(3)將老子之自然解釋為沖虛境界；(4)將自然解釋為各存有之本性；(5)將老子之自然解釋為規(guī)律、天性；(6)強調老子之自然是人類社會中的自然。，評析了這些觀點的不妥之處，并且指出，老子的“自然”并不是任何具體的行動主體的自己而然，而是一般性的事物的自發(fā)性、平和性、穩(wěn)定性的狀態(tài)。王中江(2010)[3]認為“自然”是指稱事物的“自己如此”、“自我造就”，這也是這個詞在中國古代哲學中的主要意義。王慶節(jié)(2004)[4]則認為老子“自然”概念在哲學上予以“他者”合法性，為“自我”設限，建立起“他者”的界域并要求對之加以尊重。王博(2018)[5]從“然”的存在和價值兩個方向的意義出發(fā)，認為“自然”應該從存在和價值兩個方面進行理解。在存在的意義上，“自然”肯定事物自己如此的狀態(tài)，并要求從事物內(nèi)部尋找事物如此的根據(jù)；在價值意義上，“自然”傾向于肯定每一個事物的意義，要求從事物自身出發(fā)來肯定其如此存在的合理性。以上所列觀點都是哲學家從哲學的視角去解讀“自然”，哲學可以說是一門注重闡釋心性的學問，各家觀點雖然不盡一致，但其解讀可以說都是在盡可能指歸老子思想的基礎上闡釋“自然”。本文擬從漢語史研究的角度，通過分析《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進而闡釋老子的“自然”。

二、《道德經(jīng)》中“自”類詞的界定及相關說明

從漢語史研究的角度看，《道德經(jīng)》無疑屬于上古時期(2)學界關于漢語史的分期并沒有一致意見，代表性觀點主要有王力(2013)[6]、高本漢(1995)[7]、周祖謨(1988)[8]、太田辰夫(1991)[9]等。本文采取王力(2013)[6]的分期觀點：公元3世紀以前(五胡亂華以前)為上古期(3、4世紀為過渡階段)；公元4世紀到12世紀(南宋前半)為中古期(12、13世紀為過渡階段)；公元13世紀到19世紀(鴉片戰(zhàn)爭)為近代(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1919年五四運動為過渡階段)；20世紀(五四運動后)為現(xiàn)代。的文獻資料，《道德經(jīng)》的語言特征應該和上古漢語的特點一致。“古代漢語是單音詞為主的語言，現(xiàn)代漢語是雙音詞占優(yōu)勢的語言。從史料看來，秦漢以后，漢語的雙音詞越來越多”[10]，因此，當分析《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時，應該把這些詞置于上古漢語詞匯的大范疇下。根據(jù)上古漢語的語言事實，《道德經(jīng)》中的“自+X”類詞，“自”是獨立的一個詞，“X”也是獨立的一個詞，所以，嚴格說來，“自+X”應該屬于詞組。

關于《道德經(jīng)》中含“自”類詞的文本選取問題，筆者發(fā)現(xiàn)，市面上《道德經(jīng)》的相關著作非常多，但僅對比了樓宇烈(2011)[11]、陳鼓應(2016)[12]、張玉翰(2015)[13]三部著作中的《道德經(jīng)》原文，就發(fā)現(xiàn)這些著作在對《道德經(jīng)》原文的處理上并不一致，在斷句、文本內(nèi)容上都或多或少有差異。樓宇烈(2011)[11]1通過對比一些通行的《老子》版本發(fā)現(xiàn)，不僅《老子》原文有少許不同，而且仍與王弼的注文對不上。筆者在考察《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時，所依據(jù)的《道德經(jīng)》原文主要是樓宇烈先生校釋的《老子道德經(jīng)注》[11]。一方面是因為該本參照了多種版本的校釋本，其原文的可靠性相對較高；另一方面的原因則如樓宇烈先生所說：“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所用的《老子》文本是一個古老的版本，而參照王弼注文中保存的某些老子古意，其中也有值得我們從別一個視角去思考老子的思想(的地方(3)為使文章銜接得更連貫，括號中的內(nèi)容為筆者所加。)?！盵11]2

三、《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

通過考察樓宇烈先生校釋的《老子道德經(jīng)注》[11]原文發(fā)現(xiàn)，《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一共有20個，即“自生”、“自然”、“自賓”、“自均”、“自化”、“自定”、“自正”、“自富”、“自樸”、“自來”、“自遺”、“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自勝”、“自謂”、“自知”、“自愛”、“自貴”。這20個“自”類詞的原文與出處見表1。

四、“自”、“自”類詞與“自然”

《道德經(jīng)》中的這20個“自”類詞的構造和意義與“自”息息相關“自”早在甲骨卜辭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學界比較一致的觀點是認為“自”的本義是鼻子，后作“鼻”，如“貞：疾自”(乙 6385)[14]。同時指出“自”由“鼻子”義引申為“自己”，如“王自正尸方”(粹 1184)。又引申為介詞，表示“從、由”(4)甲伯連孜《漢文經(jīng)緯》(2015)[15]中對“自”的介詞用法用一個注解：“據(jù)稱(見衛(wèi)三畏《漢英韻府》1031頁)，鼻子是胚胎演化的始基，因此成為原始、自發(fā)、起源等義的象征(？)”，如“自今至于戊寅雨”(前3·2·6)。

從甲骨文之后到東漢后期佛教傳入中土以前，關于“自”的意義和用法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兩派觀點。一是側重談“自”可以充當什么語法成分，即“自”可以充當主語和賓語，詞性上屬于人稱代詞的范疇。比如楊樹達(2007)[16]將“自”看作是人稱代詞中的“己身稱代”。但楊樹達先生的《詞詮》則認為“自”可以用作內(nèi)動詞、代名詞、副詞、介詞、假設連詞、推拓連詞。換言之，即認為“自”可以用作動詞、名詞、副詞、介詞、連詞，而且所舉例子皆為東漢后期佛教傳入中土以前的例子[17]。高名凱(1986)[18]將“自”稱為“反身代詞”，可以做主語和賓語。姚振武(2015)[19]210-221的觀點和高名凱先生的觀點類似，姚先生認為己身代詞“自”的核心義就是己身稱代，可以做主語和賓語。做主語時，有時只有核心義(5)如“君知所以為尸者，則自下之”(《禮記·曲禮上》)。引自文獻[19]。，有時在有核心義的同時，隨著不同的語境，還伴有“親自”(6)如“(先君)自御，禮之于廟”(《晏子春秋·內(nèi)篇問下》)。引自文獻[19]。、 “擅自”(7)如“是賈以王之權、國之賓，外自交于諸侯，愿王查之”(《戰(zhàn)國策·秦五》)。引自文獻[19]。、 “獨自”(8)如“今公自奮乎勇力，不顧乎行義”(《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第一章)。引自文獻[19]。、“自然而然”(9)如“李耳無為自化，清凈自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引自文獻[19]。等附加義；做賓語(10)如“以刑罰自防者勸乎為非，以賞譽自勸者惰乎為善”(《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第三章)。引自文獻[19]。時，則只有核心義，并且一律置于動詞之前。從哲學角度解讀老子“自然”的意義時，學者們也多從“自”是人稱代詞，可用作主語和賓語這一角度去解讀。如王中江(2010)指出，“在《老子》的注釋和研究中，現(xiàn)當代的一些學者都做過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大都一脈相承地認為老子的‘道法自然’是說‘道自己如此’，‘道’無所效法”[3]37，并且指出“老子所說的‘自然’，……(而)是指稱事物的‘自己如此’、‘自我造就’，這也是這個詞在古代中國哲學中的主要意義”[3]41。漢語史研究中，關于“自”的意義和用法的另一種觀點是認為“自”只能出現(xiàn)在動詞或介詞之前，做賓語(照應用法，如《左傳·昭公十年》“不能自克”)、狀語(強調用法,如《桓公三年》“公不自送”),不能做主語和領屬語。[20-22]王力(2013)[6]222-223、楊伯峻等(2001)[23]與楊伯峻(2016)[24]也持類似觀點，只是表述稍有差異。楊伯峻等(2001)[23]還明確指出“自”以代詞的意義做副詞用，不把“自”列在代詞的范圍內(nèi)。但王力(2015)[25]認為“自”屬于代詞，并稱之為“復指代詞”。我們暫且不論對“自”的意義和用法的這兩種看法孰是孰非，但卻發(fā)現(xiàn)基于“自”的意義和用法的這兩種觀點去分析《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能對老子的“自然”得出殊途同歸的解讀。下面參照姚振武(2015)[19]210-221與程工(1994)[21]對“自”的分析，以及樓宇烈(2011)[11]與陳鼓應(2016)[12]對含“自”類詞的文本的解讀，分析《道德經(jīng)》中的20個“自”類詞。

表1 《道德經(jīng)》中的“自”類詞及其原文與出處

1.基于姚振武(2015)[19]210-221的觀點對20個“自”類詞的分類

(1)“自”做主語(16個)。

核心義+“獨自”(1個)：自生。

核心義+“自然而然”(9個)：自然、自賓、自均、自化、自定、自正、自富、自樸、自來。

核心義(6個)：自遺、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自貴。

(2)“自”做賓語。具有核心義(4個)：自勝、自謂、自知、自愛。

可以發(fā)現(xiàn)，20個“自”類詞中，在構造上，有16個“自”類詞中的“自”是做主語的，4個“自”類詞中的“自”是做賓語的，不過也應看到，這一類的“自”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具有主語的性質?！兜赖陆?jīng)》中的20個“自”類詞中雖然只有9個“自”類詞的意義是在核心義的基礎上兼有“自然而然”的意義，但另外11個“自”類詞都蘊含了“自”的核心義，即“己身稱代”。“己身稱代”如果從哲學的視角去解讀，則可以認為是強調自我心性的表達、自我價值的發(fā)揮、自我內(nèi)在的釋然。如果每個人都實現(xiàn)了自我的自然，自然也就能夠實現(xiàn)整個國家、整個社會，乃至天下的“自然”。

另外，雖然“自遺”、“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自貴”這6個詞語帶有一定程度上的貶義(11)王中江(2010)[3]在腳注中提到“自見”、“自是”、“自伐”、“自矜”、“自貴”帶有貶義，但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筆者認為“自遺”也帶有一定程度的貶義。，但其核心仍是表達“自”的概念，只是這種“自”的主張不具有向善的力量，因而可以認為是老子提倡的“自然”的對立面。人們常說“物極必反”，但“反”的常常是狀態(tài)，而不是性質，因此，這6個帶有一定程度貶義的“自”類詞仍然能夠借助“自”的“力量”來體現(xiàn)“自然”的觀念，只不過是從反面折射老子倡導的“自然”。

2.基于程工(1994)[21]的觀點對20個“自”類詞的分類

(1)做狀語(強調用法，14個)：自生、自然、自賓、自均、自化、自定、自正、自富、自樸、自來、自是、自貴、自知、自愛。

(2)做賓語(照應用法，6個)：自遺、自見、自伐、自矜、自勝、自謂。

呂叔湘(1978)指出：“‘自’在古漢語里邊總是放在動詞前邊，可是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像‘自覺自愿’、‘自備工具’、‘車費自理’、‘咎由自取’等等，或者是不及物動詞，或者是及物動詞而另有受動者，這個‘自’字只有副詞的性質。一種是像‘自欺’、‘自救’、‘自衛(wèi)’、‘自慰’等等，‘自’字兼有副詞和代詞的性質?！盵26]筆者認為的“自”類詞做狀語的情況，也就是呂先生談的第一種情形，做賓語的情況則是呂先生談的第二種情形。王力先生(2015)[25]還認為這兩種意義的“自”字都是從一個來源出來的。

筆者認為，“自”不管是具有副詞(12)當我們知道某個詞是副詞時，我們就知道它的功能在于對動詞(實際上還包括形容詞)進行修飾或限定，描述動詞表達的行為的各種屬性或者形容詞的程度等屬性。參見文獻[27]。性做狀語，還是兼有代詞和副詞的性質，但充當賓語，這兩種含義的根本都是強調“自”的力量，而非“他”的力量乃至權利。也就是說，老子認為對世界萬物的限制應該由“自”去掌控，或者說由世界上的每一個個體去掌控，而不是由外在的“他”的力量去制約。所以，認為“自”具有副詞性(做狀語)或者兼有副詞和代詞的性質(做賓語)，“自”類詞表達的仍是渴求自我心性的表達、自我價值的發(fā)揮、自我內(nèi)在的釋然。

寫到這里，再回過頭來看老子的“自然”從何體現(xiàn)的問題。王博(2018)談道：“‘自然’的觀念，因其最能體現(xiàn)道家哲學的核心價值，歷來受到學者的關注?！盵5]43但“自然”的觀念，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或者說，老子的“自然”從何處體現(xiàn)？似乎哲學家們更多的是關注《道德經(jīng)》中的“自然”的概念問題，即“自然”是什么的問題，卻忽視了老子的“自然”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的問題，或者說“自然”從何而來的問題。筆者認為，通過上文分析“自”類詞的意義與構造或許能提供一種解釋：《道德經(jīng)》中“自然”的概念可能是從《道德經(jīng)》中的“自然”這個詞組以及其他“自”類詞體現(xiàn)出來的，但根本還是從“自”這個詞體現(xiàn)出來的。雖然漢語史研究中對“自”的意義和用法并沒有達成一致意見，但基于學界兩種對“自”的分析，再回歸《道德經(jīng)》原文，得到的卻是對老子“自然”概念的一致解讀，即《道德經(jīng)》通過“自”以及“自”類詞表達的“自然”就是強調自我心性的表達、自我價值的發(fā)揮、自我內(nèi)在的釋然，強調的是與“他”力量相對的一種“自”力量的覺悟和崛起。

五、結 語

王博(2018)指出：“概念的創(chuàng)造大多數(shù)情況下有跡可循，這種‘跡’既可以在語文學的意義上被討論，也可以在思想史意義上進行探究。以‘自然’一詞的成立來說，語文學和思想史的角度都有幫助。”[5]44從思想史的角度，已有學者談過《道德經(jīng)》中的“自”[3,5]，本文則主要是從語文學的角度，通過分析“自”與“自”類詞，進而探討《道德經(jīng)》中的“自然”問題，尤其是老子的“自然”到底體現(xiàn)在哪兒的問題。筆者認為，從語文學的角度看，老子的“自然”也可以認為是通過《道德經(jīng)》中的20個“自”類詞以及“自”體現(xiàn)出來，“自然”強調的是自我心性的表達、自我價值的發(fā)揮、自我內(nèi)在的釋然，以及與“他”力量相對的一種“自”力量的覺悟和崛起。如果每個人都實現(xiàn)了自我的“自然”，自然也就能夠實現(xiàn)整個國家、整個社會，乃至天下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