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蜀珩
我與先生相識于1965年,這一年我19歲,從中央美術(shù)學院附中畢業(yè),考上了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裝潢美術(shù)系,在書籍裝幀專業(yè)學習,吳冠中先生擔任我們班一年級的色彩寫生課程,從此我與先生結(jié)下了師生緣。
當時吳先生給我們班第一次上色彩人物寫生課,他并沒有安排我們畫人物頭像,而是畫人物全身像。我畫的是一位站立的男模特,50來歲,留著農(nóng)村老漢那種頭發(fā)很少的光頭。吳先生讓模特脖子上搭一條白毛巾,一只手臂撐在腰部,另一只手伸開握著一根木棍,看上去像是握著鐵鍬的農(nóng)民。他強調(diào)主要抓對象不同色塊之間的關(guān)系,不要求細部刻畫。明白了老師的要求,用不著用水粉顏料去刻畫頭部,我一下感到輕松了。我很快就畫完了,吳先生來到畫架前,看后笑著說:“畫得不錯?!?/p>
1965年期末我們停課了,為石油工業(yè)部宣傳大慶工人事跡展覽畫展圖。忽然有一天,系領(lǐng)導組織裝潢系老師到工作現(xiàn)場看望我們,其中也有吳冠中先生。他走到同學正畫的一幅油畫前,這幅畫不到60厘米大小,豎構(gòu)圖,記不清先生從哪部分開始接著畫的,但清楚地記得畫面的雪地中矗立著一個鉆井架,井架伸向銀灰色天空,穿著深灰棉衣戴著帽子的石油工人蹬在鉆井架上工作,色調(diào)以黑白灰為主。這是我第一次見吳先生作畫,他全神貫注,準備畫工人臉部的時候,突然激動地說:“在冰天雪地中,石油工人的臉凍得很紅很紅!”
我期待看這“很紅很紅”會是多么紅,只見先生用一厘米左右寬的油畫筆,在調(diào)色盤上很飽滿地蘸了未作任何調(diào)配的純赭石色,激動地一筆按上去,非??隙ㄓ辛Φ攸c出了石油工人的面部。在大面積黑白灰的色調(diào)上,這一筆赭石色真是被對比得很紅了,而且濃重沉穩(wěn),讓整個畫面立刻精神起來!當時覺得這個老師真不一般,把握畫面和色彩非常主動自信,而且特別有藝術(shù)激情,很能吸引學生。
一年級下學期我們沒上多久基礎(chǔ)課,“文革”就開始了。直至1970年,全院師生員工下放到河北獲鹿縣李村一五九四部隊農(nóng)場勞動鍛煉。
先生每次提著糞筐畫架畫畫歸來,都會把畫在板子上(在李村買的小黑板)的畫立放在房東家的屋檐下,同學們聞訊立刻跑過來看,微型小畫展于是開始了,每次新作都會給大家一個驚喜。其中我特別喜歡的有《高粱與棉花》《瓜藤》和《房東家》。先生取材自然平凡,畫出來卻非同尋常。從金黃色的麥田到紅綠高粱地,再到結(jié)著朵朵白絮的棉田,從村景進入農(nóng)家院落,從盛開火紅花朵的石榴樹,到掛著黃花帶著茸毛,剛剛結(jié)出小小果實的碧綠瓜藤,還有飽滿鮮亮、橙色白色的南瓜,甚至裝著繡花鞋幫和剪刀的針線笸籮,他都熱愛,都能捕捉到它們感人的美。
在李村,1972年是不平凡的一年。由于寬松了,可以畫畫了,同吃同住同勞動的師生們朝夕相處,大家就有了一起談藝術(shù)的機會。只要吳先生在場,常常會聽到吳先生談一些看法。例如,他說:中國人物畫當屬陳老蓮第一,陳老蓮的人物造型有量感美(“量感”一詞是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常用的表達美的詞語);潘天壽的畫了不起,他的國畫構(gòu)圖講究空間分割,與眾不同,和蒙德里安研究的抽象造型理念不謀而合,有自己獨特的風格。對畫的好壞,他善于單刀直入地講出長處、短處之所在。
多年后,有一次看到百雅軒印制的仿真印刷品《高粱與棉花》,我對先生說我非常喜歡當時他在李村畫的這幅畫,先生說:“你知道地邊的一排高粱為什么能打動我?”我有些發(fā)愣。先生說:“你看像不像孔雀開屏?”我一看真是呀,當時明明面對的是一排普普通通的高粱,先生卻不受物的局限,看到它不一般的抽象造型和動勢特點,聯(lián)想到孔雀開屏的勢像,又通過想象強化了這種美的表現(xiàn),所以才畫出這么動人的畫。
1973年離開李村,告別了母校和老師,我被分配到云南工作,在昆明師范學院藝術(shù)系任美術(shù)教員。1978年,吳冠中先生在云南省文化局畫家姚仲華、孫景波等的安排陪同下,先到云南圭山、西雙版納寫生,而后又至麗江寫生。
令我十分感動的是,吳先生在昆明這么忙,我把帶學生下鄉(xiāng)的寫生,自己平時在昆明的寫生,還有一些在云南的創(chuàng)作,都取出來請先生指教。先生看我畫了不少畫非常高興,一張張認真看過后,挑出他認為好的幾張,大都是快速搶抓下來的感受鮮活的寫生,他主要從畫面構(gòu)圖和形式關(guān)系上進行肯定或批評。之后先生鼓勵我一定爭取考研的機會,我也下決心克服種種壓力和困難,報考吳冠中先生的研究生。
讀研期間最重要的一次課程,是1980年和吳冠中老師一起到江南寫生。帶同學們外出寫生,他總能從自然生活中尋覓到美的形式,哪怕一扇木窗欞、一棵小草的影子,都逃不過他敏銳的雙眼。我常見他在路途中隨時將這些來自生活中的例子寫在小本子上。他告訴我這都是他將來講“抽象美”時有說服力的例子?!拔沂抢夏鸽u帶著你們這群小雞覓食,告訴你們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今天回味這句話的深層意義,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對美育職責的擔當,也流露著他對學生深厚的情感。
吳先生還有一個令我十分感動的習慣。我發(fā)現(xiàn)他每隔一星期左右就會給師母朱碧琴寫一封信。我說:“吳先生,您對師母就像年輕的戀人—樣,多好啊?!毕壬苷J真地對我說:“我一定得讓她了解我在外邊的情況,要不她就會掛念我了。她這個人非常善良,一輩子為我作犧牲……”我聽后對先生更加敬佩了。
2017年10月,我的“尋歸自然——鐘蜀珩繪畫作品展”,有幸成為中國美術(shù)館學術(shù)系列邀請展之一,這是已經(jīng)古稀之年的我首次舉辦個展。在撰寫展覽《自序》時,我流著熱淚寫道:
此刻我十分懷念恩師吳冠中先生,我多么希望他來參觀展覽批評指導,但先生已去,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