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得管我三爺?shù)呐撕叭趟母绲钠拮咏兴纳M形兒叔的老婆稱鱉形兒嬸一樣,我管瞎爺?shù)奈堇锶撕跋鼓獭?/p>
瞎奶的眼睛好好的,是瞎爺?shù)难劬ο沽恕?/p>
瞎爺?shù)难巯沟臅r候才二十三,正是一家戲班的臺柱子。晚上唱了半夜戲,早晨吊嗓子時,眼一酸一疼,他狠勁地揉,流了好多淚,就看不見東西了。他就娶了班主的女兒,就是瞎奶,叫玉英。
瞎爺唱武生演秀才都拿手。他翻跟頭握把子嗓腔宏亮,唱楊宗保唱薛丁山唱梁山伯但說什么也不唱陳世美,玉英就唱穆桂英唱樊梨花唱祝英臺,但就是沒唱過秦香蓮。班主常在戲臺角望著他和玉英微笑,聽他和玉英“妻啊夫啊”情真意切地咿咿呀呀地相偎相依……
瞎爺眼瞎了還能唱戲,唱到七十五。1995年袁店會上,人家請他,他又上場了。頭天晚上他在戲臺上步了長、寬,心里有了底。第二天上午,鑼啌啌,鼓咚咚,隨著一聲“喂——”,兩個出口沖出八個拿刀片的兵后,瞎爺翻著跟頭,舞著槍出來,恰到臺邊,一個金雞獨立,威武亮相。俺莊上的叔伯爺們嬸母姐們就嘩嘩嘩嘩地拍巴掌,待戲臺下的人們都知道他是瞎子時,掌聲更是雷動。有兩個姑娘跑到后臺,等瞎爺退場時,她們笑著跳著:“真的,真的,是個老頭哩……”
瞎爺是在西安瞎的眼。瞎爺?shù)难劬﹂L得很美很亮女人們看了他的戲總是沒瞌睡。后臺的幕布就被撕了好多口子:女人們想湊近些看瞎爺。玉英就穿著戲裝和瞎爺對坐著,親昵地為他扶頭盔、正靠旗。
戲演得好,叫了響,西安大劇院的胖老板就邀了班主,定好唱五天戲,每場七十大洋。班主抑制不住喜悅:“戲唱完回家趕上割麥,到南陽玄妙觀叫我們的開山師爺給玉英和金童主婚!”金童就是瞎爺,“金童”是他的藝名,班主給起的。
頭場戲是《戰(zhàn)洪州》,掌聲不斷。特別是瞎爺一連氣地翻跟頭,翻啊翻啊,原地不動地翻、倒著翻、單手翻、車輪翻、前后空翻,眼看要翻下臺來,身子一縮,大鵬收翅,定在臺邊側(cè)身弓步亮身,一晃手中銀槍,字正音潤地甩腔……
戲完了,胖老板托一銅盤進后臺,對正在卸裝的瞎爺說:一個年輕太太專賞的,二十塊銀元。瞎爺就遞給班主,說:“爹,您收著——”瞎爺把班主看成了爹。瞎爺從小就愛看戲聽戲?qū)W唱戲,握腰摔雙叉翻跟頭……當玉英爹的“飛紅巾”戲班在袁店老廟會上演時,瞎爺迷上了,場場看。轉(zhuǎn)場兒時候,他跟到博望,攆到南陽,怎么也不回家。班主見他眉正,臉盤俊,玉英又一個勁求爹收下,就叫他在白河岸邊上試嗓子……“中!娃,收你了!”瞎爺趴下就磕頭。這年他十九。
晚場后,瞎爺正要洗彩臉兒,大劇院老板領(lǐng)著幾個人進來,介紹說,這就是賞錢的太太。班主和瞎爺忙作揖道謝。玉英見是一位好漂亮的太太,忙扯了瞎爺一把,親熱地遞給他濕手巾:“快下裝??!外面天多晴,星星也多,好出去玩會兒!”說著,狠剜了一下那位太太。
太太臉紅了,又留下二十塊銀洋,遞給定定地瞅她的瞎爺,走了。大劇院老板說,她是城防團團長的三姨太,團長領(lǐng)兵去打老日了,“哦,她可是個財神奶奶……”
瞎爺放下手中的光洋,看看玉英,對班主說:“爹,我去送送人家……”玉英沒拉住,瞎爺跑了出去,玉英委屈地趴在戲箱上哭了,把那二十塊銀洋踢了一地。
天快亮時,瞎爺才回來,眼睛有點紅,像是喝了酒,誰也不理,倒頭就睡,嗓子也不吊。玉英就偎著他,抱他的頭枕在她腿上,想聽聽他說啥夢話。
下午唱《青銅山》時,瞎爺差點翻下臺,有人鼓倒掌……胖老板說,要唱好啊不然少戲鈿。班主一瞅那位太太還在臺下,等散場后,就送她上了小汽車:“太太,您晚場就在府上聽洋片吧。俺求您哩,聽口音咱是家鄉(xiāng)人,行個好心吧……”
晚場時,那位太太包的位子空著。瞎爺唱完戲就出了大劇院,玉英緊跟著,跟到大雁塔腳下,瞎爺一陣猛跑,甩下了她,玉英哭了……她悄悄轉(zhuǎn)到一個墻角,就聽到瞎爺跟一個女人的私語聲:
“親親我,親親我,二哥……”
“你咋也到這了,娟兒?”
“你走了,我找你,跑到南陽,叫人……跟著一群唱鼓兒詞的跑……他們又把我賣了——那團長去打老日了……二哥咱倆也走吧,啊?”
“走?不,不中!玉英她……”
“二哥,看著我,我忘不了你的眼,就是忘不了你這雙眼,瞅瞅我……我也跟戲班走……玉英你倆怎么好都中!”
玉英捂著嘴,跑出好遠,“哇”地哭了。
瞎爺回來時班主板著臉:“金童,咱藝人混名聲……叫人砸牌子,我這‘飛紅巾’戲班還沒出過這號事!”
瞎爺?shù)土祟^,去睡;玉英跟了過去……
班主嘆口氣,長長地一聲。
第二天下午唱《王金豆借糧》,太太的位子還空著。吃晚飯時,瞎爺一聲不吭,不吃飯,望著水盆中他的臉出神。
晚場得重畫彩臉,瞎爺不叫玉英幫忙,拿底粉往臉上亂灑。班主奪了過去:“想瞎眼?少灑點,墊了底兒,脂粉不傷臉就中了!”
玉英在一旁,愣愣地盯著瞎爺那雙美麗的大眼,身子亂抖。
戲演砸了:瞎爺一上場就啞嗓,只耍了幾個花架子,人們就倒好連連!
臺下那位子還是空著。
第二天早晨吊嗓子時,瞎爺?shù)难垡凰嵊忠惶郏腿?,流了好多淚,看不見東西了……玉英哭著吹他的眼……“飛紅巾”劇團退了定金,回南陽。玄妙觀里玉英死活要跟瞎爺,我就有了這個瞎奶……
瞎奶死了,時在1995年的春天。
袁店古鎮(zhèn)年年起老會,那年依舊。會前半月,一家劇團請瞎爺瞎奶同出場,“中!”他倆答應(yīng)得很干脆,誰知第二天晚上,瞎奶就不中了。
瞎奶死時,緊拉著瞎爺?shù)氖郑骸拔覜]給你生兒育女,怨你?!毕範旤c點頭。
“你眼瞎是我干的,怨我?!?/p>
瞎爺點點頭。
“咱們這一輩子啊……怨命!”
瞎爺點點頭。
瞎奶就笑了,眼閉了,安安穩(wěn)穩(wěn)地死了。
半月后,瞎爺死在袁店河邊樹林子里的一棵老槐樹下,臉上也帶著笑……瞎爺?shù)膲灳驮诶匣睒湎?,沒和瞎奶睡一塊兒。當時瞎奶的身子骨正臭哩,沒法扒墳。
兩天后,在西安市的娟姑奶回來趕袁店老會。她家和我們家是老鄰居。
在瞎爺?shù)膲炃?,她說,小時候她和瞎爺在這小樹林里一塊兒放羊吊嗓子摔雙叉翻跟頭。
“瞅瞅這棵老槐樹,還是我種的,你那個瞎爺澆的水……”娟姑奶奶倚靠著那棵老槐樹,手指顫顫抖抖地在樹上摩挲。
娟姑奶奶是俺莊嫁得最遠的姑娘,她有幾十年沒回娘家了。
四十七年了,她說。
那年8月,娟姑奶奶再回袁店河,她帶回來兩個大紅證書,上寫著瞎爺和瞎奶的大名,是抗戰(zhàn)50周年的榮譽紀念,陜西省人民政府發(fā)的,表彰當年瞎爺和瞎奶捐三百塊銀元給西安城防團抗日云云。
在瞎爺和瞎奶的墳前,娟姑奶奶將那兩張證書燒了。那火,一跳一跳,艷紅,繚繞出心的形狀。
隨娟姑奶奶回來一大幫人,其中一個男的,帶著幾個孩子,在瞎爺?shù)膲炃翱牧巳齻€頭,很勉強。
那男的眉眼很有些你二爺?shù)母杏X。三爺后來對我說。
瞎爺行二。三爺說,你們再上墳,別再瞎爺瞎奶地稱叫,應(yīng)該是“二爺二奶呀,過年了,起來拾錢花吧,回家過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