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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逸

        2020-04-28 06:23:03留待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2期

        留待

        十三年前一個夏日的傍晚,我醒來時看到身上蓋滿了白色。

        剛開始以為是在夢里,屋子里的氣味和床邊的輸液架子讓我驟然意識到是在醫(yī)院。右手腕有點疼,我翹起腦袋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忽然有人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看到是喬通,心里立時一哆嗦。他剛才在手機上玩游戲,手機里回響著激烈的槍擊聲。我和他是好朋友,前幾天翻了臉。朋友翻臉比陌生人更可怕,他曾讓人用手銬銬了我倆鐘頭。他那張精致的名片上印著“金融工作者”,實際上是放高利貸的。

        喬通用手摁了摁我的右手腕。我的手正被一縷紗布捆在床幫上。是輸液針鼓了,手腕上像新生出一個飽滿的肉瘤。喬通微笑著說:“很好。”他的笑容讓我有點毛骨悚然。我想問一下我為什么住進醫(yī)院,可又不愿跟他搭話。我匆忙回憶著住院過程,腦袋像打了麻藥似的發(fā)木。我茫然地滿屋子亂看,神情中透著一股傻氣。

        喬通伸出左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認識我嗎?”

        我心里一動,以為找到了躲債的好方法。我問:“你是誰?”

        馬遠來病房看我時,我正閉著眼睛裝睡,腦海中反復跳躍著一串數(shù)字:73651。這串神秘的數(shù)字不停地變換形狀,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迎面刺來。我依稀感覺它們是一條隱秘的線索,一時卻又理不清跟它的關系。馬遠一進門,喬通的手立時停止了在手機上忙碌,狐疑地看著他。我當時還不認識馬遠,以為他是來探望鄰床那個喝了安眠藥的中年人的。馬遠不到二十歲,又高又瘦,兩只手分別提著一箱牛奶。牛奶好像非常沉重,墜得他彎著腰。馬遠站在我的床頭,喬通急忙從塑料凳子上起身讓座。馬遠不肯坐,怯生生地看了看床上的我,又看了看喬通,一時拿不準先跟誰說話。喬通從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上斷定了他的身份,說話時口氣里帶著一絲冰冷:

        “你的車?”

        馬遠囁嚅著說:“是?!?/p>

        喬通說:“大夫說很嚴重,可能要成為植物人?!彼檬种钢夷[脹的右手腕,“你瞧,針鼓成這樣,他都不知道疼?!?/p>

        馬遠沒看我的手腕,漲紅著臉辯白道:“是他撞我們,不是我們撞他?!?/p>

        喬通說:“撞你?難道他瘋了嗎?廢話少說,先給他看病吧?!?/p>

        馬遠說:“車上拉著鴨梨,怕爛了?!?/p>

        喬通冷笑:“鴨梨重要還是救人重要?”

        馬遠離去時,我看到他身上的紫色T恤像抹布一樣糊在身上。喬通讓他把牛奶提了回去,他說我現(xiàn)在人事不知,還不到喝奶的時候。我從他倆的對話中猜出我是遭遇了車禍。我的傷勢遠不像喬通說得那樣嚴重。他剛才的話顯然是為了拿到賠償費所埋下的伏筆,我不愿被喬通埋在里面,一時卻又不想撕去失憶者的偽裝。喬通發(fā)現(xiàn)我正看著他,又將臉湊到我的眼前。

        他問:“我是誰?”

        我說:“你是老黃,想給我上手銬?!?/p>

        喬通一笑:“好好躺著吧,不用戴手銬。”

        喬通離開之后,我從醫(yī)院的急診病房偷偷溜了出來。天快黑了,我怕妻子為我擔心。她沒去醫(yī)院看我,說明她不知道我遭遇車禍的事。我決定不告訴她。我們結婚三年多,還沒生孩子。不是不想生,是怕生出來養(yǎng)不起。我在縣機械廠熱處理車間上班,她在棉紡織廠織布車間。兩個單位要破產(chǎn)的消息四年前便開始流傳,如今她的廠子還在茍延殘喘,我上班的地方已經(jīng)像個被捅掉的馬蜂窩,工友們猶如失了巢的馬蜂一樣四處亂飛。有的去了北京,有的去了南京。我沒有遠方的親友可以投靠,只能待在家里生悶氣,氣他們出去賺錢時不叫上我。我的班長老劉從廣西北海給我打來電話時,我已經(jīng)在家閑了兩個多月,每天除了坐在陽臺上發(fā)呆就是躺在床上睡覺。過于清閑所帶來的恐慌讓我覺得自己正在變成廢人。老劉的電話猶如綸音佛語,他邀我快點趕過去,國家正在重點開發(fā)“北部灣”,賺錢機會太多了。接到電話的當天下午我就做好了去北海的準備,妻子還幫著我將衣服盡量多地塞進行李箱里。晚上,她突然患了一種怪病,正是連螞蟻都能熱死的三伏天,她卻將熱水袋緊緊抱在懷里。她說肚子里像是塞滿了冰塊。我以為是做人流落下的病??吹酱箢w的汗珠從她臉上滾落,我心里像塞進一只長著毛的大手。她太瘦,熱水袋在她懷里好像一個碩大的西瓜。我說帶她去醫(yī)院。她說暖一暖就好了。她將熱水袋抱得更緊了一些,又說:“不能亂花錢。”她只有二十六歲,說話的口氣卻跟我媽差不多。過了兩天,我見她正常上班下班,沒再說起肚子里的冰塊,又準備去北海,她再次把熱水袋抱了起來。我有點生氣:“裝病有意思嗎?”她對裝病的事并不否認,卻提出了另一個阻止我遠行的理由:“把我一個人擱家里你就放心?”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可眼前窘迫的生活以及發(fā)財?shù)膲粝胍呀?jīng)使我顧不上卿卿我我了。我一想到繼續(xù)無所事事地閑下去,心里像爬滿了小老鼠。我說:“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兒,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將懷里的熱水袋朝地上一扔:“你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

        拌嘴的當天晚上,我失去了跟她同床共枕的興趣,坐在沙發(fā)上悶頭看了會兒電視,又無聊地拿起一本書。我很久不看書了。上班時特別想看書,總嫌沒時間。如今時間充足,又沒心思看了。我沒想到這次拿起書本竟然會改變我的命運。書里有王朔一個訪談。他說在寫小說之前生活沒有著落,曾經(jīng)想買輛“面的”到首都機場去“趴活兒”。我想象著他開出租車的樣子,目光不知不覺落在電視上??h電視臺正播放著李苦禪的紀錄片??喽U大師說,他當年在北京跟著齊白石學畫,全靠拉洋車維持生存。拉一天車,學三天畫。我心頭一震,眼睛驟然瞪大了半圈。王朔和李苦禪都是我敬佩的人,我竟然同時得知了他倆與出租車的關系。我仿佛冥冥中接到了啟示。我急切地推開臥室的門,看到妻子正在悄悄抹眼淚。

        我說:“放心吧,我不走了?!?/p>

        我決定買輛小汽車跑出租。

        喬通聽了我的想法有點納悶:“可干的事情那么多,你為什么偏偏喜歡開出租車?”

        說這話時我們倆正蹲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街頭大棚里吃西瓜。那個鄉(xiāng)鎮(zhèn)離城四十多里路,正因為偏僻,逢到趕集的日子反倒愈發(fā)繁榮。用帆布搭起的大棚里飛舞著數(shù)不清的蒼蠅,頂部裂出一道縫隙,一縷陽光像刀刃似的切在喬通的額頭上。他買的西瓜太大了,我倆根本吃不完,我們卻想全部吃進去。我站起身將腰帶松了兩扣,笑著問:“你說我該去干什么?”喬通手捧著一瓣西瓜想了想,苦笑一下,又埋頭吃了起來。其實,他即使提出別的事情我也不會去做,我像鬼使神差一樣對開出租車著了迷。我每天傍晚都去機動車市場看一看我相中的那輛雙排座藍色小汽車。在縣城開出租必須是客貨兩用,光是拉客根本賺不著錢。縣城太小了,從東頭到西頭騎自行車也用不了半個鐘頭。我坐進像蒸籠一樣的駕駛室里,讓屁股感受著座椅的彈性。汽車被陽光暴曬了大半天,方向盤和擋把都有點燙手,我滿頭大汗坐在里面遲遲不愿下來。我想象著開著它走遍大街小巷,還暗自計算了它將帶來的收入。一算嚇一跳,覺得它就跟印鈔機差不多。喬通將西瓜皮裝進一個塑料袋子里,提起來送到了遠處的垃圾桶。他掏出手絹擦了擦手,遞給我一支煙:“我覺得你不適合開出租車。”他一再勸我打消開出租車的念頭,我以為他是不愿幫忙,就問:“你覺得小布什適合當總統(tǒng)嗎?”

        我本來對“高利貸”印象很差,如今知道喬通是“金融工作者”,忽然感覺“高利貸”親切了許多。它既然存在,肯定有它的道理。喬通那天晚上來我家找我時,我看到他的背包鼓鼓囊囊,以為把錢送來了。他卻從包里掏出個特大號的計算器,還有一沓紙,紙上是他為我設計的幾套貸款方案。他沒急著將方案遞給我,先是很認真地審視我的臉,好像我是個陌生人。

        他問:“你確定要貸?我看還是算了吧?!?/p>

        我有點不高興:“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嗎?”

        這兩天我有點著急,我相中的那輛藍色小汽車被別人買走了。喬通猶豫了一下,將方案遞給我。紙上寫滿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看著讓人頭暈。我覺得他純粹多此一舉,好像我不信任他似的。我將方案隨手放在茶幾上:“你給我說說就行。”喬通咂了一下嘴,略顯無奈地說:“你要是真要貸的話,建議你選擇日息最高的那種,三天還一次,一百二十天可以還清?!蔽乙宦牼椭肋@方案是他為我量身定制的,按照我對出租車收益的計算,還清貸款根本用不了一百二十天。我連聲說好。喬通見我答應得太隨意,拿起方案想詳細給我講解一番。方案已經(jīng)被茶幾上的一片水漬洇濕了。

        我問:“什么時候拿到錢?”

        喬通苦笑:“沒你想的那么簡單,你現(xiàn)在只是剛具備了被考察的資格。”

        我以為所謂的考察是讓我去他們的辦公室里談一談,沒想到是在飯桌上。第一次是三男一女,第二次是兩女兩男,第三次是三女一男,還帶著倆孩子。這三撥人的口味出奇的一致,都喜歡吃“金錢肉”,也就是驢鞭。這東西只有公驢身上才有,并且一頭公驢只有一個,其稀缺程度可想而知。每次買單時我都有點心驚膽戰(zhàn)。席問,我一點也沒有被考察的感覺,他們除了悶頭吃驢鞭就是互相調(diào)侃各自的私生活,幾乎都不拿正眼看我。他們也不太搭理喬通。我發(fā)現(xiàn)喬通也跟他們不認識。從飯店出來,眼看著他們坐上轎車遠去,我問:“這是伙什么人?”喬通說:“上級派來的?!蔽覇枺骸拔彝ㄟ^了嗎?”這時一輛渣土車從身邊隆隆駛過,我們被埋沒在濃烈的粉塵里。喬通的手捂在嘴上,悶聲悶氣地說:“沒有,他們覺得你不夠資格?!痹詾橛袉掏◣兔茼樌?,沒想到他在他們的組織里層次非常低。輪番請陌生人吃飯的感覺讓我非常郁悶,若是一旦中止,以前的飯錢就白花了。我感覺自己猶如一條吞了釣餌的魚,又像是被黃鼠狼咬了幾口的病鴨子。直到我第五次被考察,事情才有了眉目。

        這次的四個人全是男的,三個瘦子,一個大胖子。喬通跟其中兩個認識。我對此次考察沒抱絲毫希望,態(tài)度一點兒也不積極,任由喬通殷勤地給他們遞煙倒茶。喬通不時用眼神提醒我,我裝作沒看見。其實,喬通很清楚我的心思,可有關我的資格問題他也無能為力。我的資格取決于考察者的認定,并不依憑他對我的信任。他這次終于遇上了熟人,想替我多說點好話,一時又在我身上找不到長處,情急之中,竟然把我喜歡看書的事說了出來。我一聽,臉有點發(fā)燙,再看喬通時眼睛里不由得帶著一絲恨意。一個人窘迫到了尋求高利貸,并且反復接受近乎蹂躪般的考察,此時的“喜歡看書”并不能算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沒想到喬通的話驚動了那個大胖子。喬通管他叫金叔。

        金叔問:“看過《平凡的世界》嗎?”

        金叔的年齡像個謎,說不上是四十歲還是六十歲,只看到一大堆肥肉癱在椅子上。他將一盤油光大臉轉(zhuǎn)向我時,我心里有點詫異,沒想到這種腦滿腸肥的人也看書。

        我說:“看過?!?/p>

        金叔夾了片驢鞭放在嘴里咀嚼著,又問:“你說這本書失敗在哪里?”

        我困惑地看著他,忽然對沒能在書里看出失敗之處有點自責。

        金叔一笑:“沒看出來不能怪你,全中國也沒幾個人能看出來?!?/p>

        我一時忘了自己正在被考察,問:“失敗在哪里?”

        金叔點上一支煙,像看一件文物似的端詳我。看到我請教的神情足夠真誠,他終于決定公布答案。

        他說:“應該讓孫少平發(fā)起來,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再發(fā)不了財,豈不是白受罪?”

        屋子里響起一片掌聲,紛紛夸贊金叔眼光毒。我知道此時應該像別人一樣鼓掌,我的嘴角卻不自覺地浮動著一絲冷笑。

        金叔問:“我說得不對?”

        我垂著眼瞼說:“你說得也許對??赡潜緯皇侵v發(fā)財?shù)氖隆!?/p>

        我以為我的話肯定會引起他的煩感,沒想到他笑了,轉(zhuǎn)頭對喬通說:“這孩子不錯?!?/p>

        喬通一愣,隨即沖我命令道:“還不快謝謝金叔?!?/p>

        金叔看到其他人臉上帶著一絲疑惑,輕描淡寫地說:“喜歡看書的年輕人懂規(guī)矩,要臉,這比所有的抵押都重要?!?/p>

        我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醫(yī)院離我家走大路不算近,抄小路又不遠。我穿了兩條狹窄的胡同,順著北湖岸邊繞了回來。我在當年與妻子約會的湖邊那棵大柳樹下坐了一會兒,我想起了她穿著碎花連衣裙聽我表衷心時的神情,如今想來好像是在遙遠的夢里。我進了家門才想起她今天上中班,要到半夜十二點多才回來,她在茶幾上留了張字條,說給我做的飯留在鍋里。我一點也不餓,只想看看自己被撞成了什么樣?;貋淼穆飞?,我不停地伸胳膊蹬腿,想在身上找到車禍的遺跡,除了脖子有點發(fā)硬,頭時而發(fā)暈,再無其他不適。這點痛和暈實在不算什么,就跟睡落枕的感覺差不多。我進了衛(wèi)生問,鏡子里映出我灰蒙蒙的臉,額頭和太陽穴的交接處鼓著一個青色的包,很硬,像新長出一塊骨頭。我洗了一把臉,青色的包變紫了。為了不讓妻子知道我住院,我已經(jīng)把右手腕上被點滴鼓起的包揉了下去。腦袋上的包怎么辦?這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喬通找上門想把我拽回醫(yī)院,據(jù)說還有四大瓶液體急切地需要注入我的靜脈。

        我的眼睛探到門鏡上,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手提著兩箱牛奶站在門外。我以為他敲錯了門。此時我不愿看到任何人,也不愿被任何人看見。我想裝作屋里沒人,但發(fā)現(xiàn)他敲門的動作非常堅定,力度雖然小,卻清楚地傳達著敲不開門絕不罷休的意志。我打開房門正想打發(fā)他走,他卻擠了進來。他的身體透著一絲蠻橫,我一驚,想沖進廚房抄菜刀。我前兩天剛被人劫過一回,全身的每根神經(jīng)都像驚弓之鳥。最終是他討好的笑容和手里的牛奶讓我打消了抄菜刀的念頭。

        我問:“你找誰?”

        他反倒有點吃驚:“你不認識我?是我把你送到醫(yī)院的?!?/p>

        他是拉鴨梨的那輛河北大貨車的司機,姓潘。四十多歲,大臉盤,很瘦。他的到來讓我心里一亮,我正愁想不起遭遇車禍的過程,這種失憶比車禍本身更讓我恐慌。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我固然想起了喬通帶著我請人吃驢鞭的種種細節(jié),走到小區(qū)門口時卻拿不準我是否真的住在這里。記憶鏈條里突然少了一環(huán),所有思考都變得毫無把握。我把老潘讓在沙發(fā)上,給他倒了一杯水。

        我問:“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老潘說:“我在醫(yī)院打聽的?!?/p>

        按照他的說法,我遭遇的所謂車禍就跟故意找死差不多。

        今天中午,他和馬遠在東郊105國道旁的“孔家飯店”吃飯。他想要兩碗面條,吃完趕緊上路,溫州老板要求他后天凌晨前必須趕到溫州的水果批發(fā)市場?!翱准绎埖辍钡睦习鍎袼I幾只炸鵪鶉。老潘不想要,太貴。飯店老板有點不耐煩,說沒面條,勸他吃饅頭再炒兩個菜。老潘翻菜譜時透過窗玻璃瞟了一眼停在路邊的卡車,正看到我騎著摩托車沖著卡車撞過去。老潘嚇了一跳,以為遇上了“碰瓷”的。

        老潘突然在自己腦袋上擂了一拳:“我他媽真是鬼迷心竅,吃得哪門子面條?”

        他打完自己忽然覺得不合適,尷尬地笑了笑:“你肯定不是‘碰瓷的?!?/p>

        “碰瓷”者都是以保重自己的身體為第一要素,我卻躺在車前遲遲沒爬起來。摩托車摔倒在我旁邊,油門被卡住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怪叫聲。我身邊漸漸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馬遠擔心地問:“不會是死了吧?”老潘說:“死了跟咱也沒關系?!痹掚m這樣說,他卻沒心思吃飯了。馬路上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像在圍觀一具無名尸體。老潘的心提了起來。他知道一旦出了人命,無論卡車是否有責任,見死不救的陰影將會終生折磨他。他走出飯店之前先打了120。老潘分開人群走到我身邊,看到我鼻子里流了一些血,他掏出手絹替我擦了擦。不一會兒,救護車來了。老潘從我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張喬通的名片。

        老潘的說法聽上去合情合理,我卻像夢游似的看著他。我心里生出一絲新的迷惑,我根本沒有摩托車,怎么會騎著摩托車撞他的卡車?他不像在說謊,我一時懷疑他救的是另一個人。

        我問:“把‘那個人送到醫(yī)院,你怎么沒走?”

        老潘的臉上涌滿了沮喪,像是要哭:“走不了?!?/p>

        他從醫(yī)院回到“孔家飯店”時,卡車已經(jīng)被馬遠開進飯店后院。老潘意識到不妙,沒顧上埋怨馬遠,只想趕緊把車開離是非之地。他剛鉆進駕駛室,看到一個半禿的中年人站在車頭前。這人右手拿著一把大蒲扇,左手敲了敲車頭。老潘懵懂地下了車,半禿用扇子指著他:“撞了人想走?”老潘剛想解釋,突然說不出話了,他看到有兩個人正在往卡車的車輪上鎖鐵鏈。老潘急道:“你們想干嗎?”那兩個人沒理他,只是把鐵鏈抖得更響了一些。

        我說:“你應該趕緊報案?!?/p>

        老潘說:“不能報案?!?/p>

        一旦報案,交警會要求他將車開到指定的專用停車場,不光停車費昂貴,等待處理的時間也會沒準譜。也許是三天兩天,也許是十天半月,到時候車上的鴨梨肯定都爛了。更重要的是,老潘不喜歡跟交警打交道。有一回,他開車經(jīng)過蘇北一個縣城,被警察攔下了。老潘匆忙拿出行駛證和駕駛證,警察沒看,只盯著老潘嘴上的香煙。警察問:“還有煙嗎?”老潘急忙拿起一包香煙遞過去。警察用手推開,指著路邊一棵大柳樹,命令道:“蹲在那里,抽完再走!”老潘知道開車時不準抽煙,可不抽煙又會犯困。老潘蹲在樹根兒抽煙時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不是恨自己的煙癮,是恨自己抽煙時被警察發(fā)現(xiàn)了。

        老潘說:“司機跟警察面對面,總會被找出數(shù)不清的毛病?!?/p>

        所以,他找我準備私了。

        老潘是個實誠人,不光表達了跟警察打交道時的復雜心情,還說了這次私了的必要性。他的卡車已經(jīng)從路邊挪進飯店后院,是否撞了人已經(jīng)說不清。即使給他扣上一頂肇事逃逸未遂的帽子,他也不知怎樣摘下來。除非有證明人,最重要的證明人就是我。

        我問:“向誰證明?”

        他說:“老邱?!?/p>

        老邱就是那個拿著大蒲扇的半禿中年人。

        半個小時后,老潘離開了我家。

        他非常失望。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老邱是誰,無法替他證明。

        老潘問:“你想要多少錢?”

        我苦笑:“根本不是錢的事。”

        我把他拎來的兩箱牛奶又塞進他的手里,他不要,在激烈的拉拽中牛奶箱掉在地上。老潘站在門口遲遲不肯離去。他已經(jīng)感覺到了我的失憶,因為我總是將他救的人稱為“那個人”。我一再勸他去報案,讓他打消了我故意訛詐的嫌疑。

        他說:“你再想想,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樓道里的燈光有點昏黃,我們倆像是分別站在自己的夢里,我看到老潘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恐懼,可能是聯(lián)想到我的失憶與他的卡車緊密相關。老潘下了一級臺階。牛奶箱剛才摔破了,白色牛奶順著紙箱縫隙滴在水泥臺階上。隨著他的腦袋在我眼前一節(jié)一節(jié)矮下去,我忽然覺得應該說點什么。我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仰臉看著我,臉上帶出一絲驚喜。我想說我沒有摩托車。他的表情讓我把話忍住了。我即使幫不了他,也不該讓他更絕望。

        我說:“我抽空去‘孔家飯店問一問,如果像你說的,我應該謝謝你。”

        我靠在沙發(fā)上抽著老潘留下的半包香煙,想到他被交警命令抽掉整包香煙的情景,不由得笑了。面部神經(jīng)牽動得額頭上的包有點疼。十二點了。我急忙摁滅香煙,關掉燈,躺在床上,臉沖著墻。壞消息讓妻子知道得愈晚愈好,也許明天醒來我已經(jīng)給頭上的傷痕編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聽到她進了門,開了燈,把煙灰缸里的煙蒂倒進垃圾筒。我聽到她坐在茶幾前吃飯,聽到她去衛(wèi)生問里洗澡。她走進了臥室,我裝作睡著了。她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的臉深埋在枕頭里,只想到掩飾額頭上的傷,沒想到她提到了另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

        她問:“咱家的車呢?還沒開回來?”

        她已經(jīng)問過好幾回,我說委托喬通去掛車牌了。

        出租車的生意比我預想的還要踴躍,我把車買回來的當天傍晚便攬了一趟拉軸承的活兒。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此生唯一一次開出租車的經(jīng)歷依然會心驚肉跳。我記得雇我的那個人跟邀我去北海的劉班長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喬通幫我在機動車市場買車是下午五點,我先把他送回家,約好了次日一早他帶著我去給車掛牌,然后我去了汽車站前的廣場。廣場邊上停著許多等活兒的小貨車,我以前來過許多次,跟司機們已經(jīng)熟悉了,他們不光向我傳授了討價還價的技巧,還說了種種奇遇。此時他們正圍在一棵大柳樹下打撲克,我把車停在扔滿垃圾的花壇旁,想走過去跟他們聊一會兒,表明我已經(jīng)有資格加入他們的隊伍。剛下車,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夾著皮包沖我走了過來。他穿著雪白的襯衫,藏青色西褲,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腳上的棕色皮鞋锃亮。他的下巴上長了一個小巧的肉球。我吃了一驚,以為劉班長從北?;貋砹?。他一說話是天津口音。我笑了。他問:“你笑嘛?”我說:“我覺得早就認識你。”他愣了愣,笑道:“這就叫緣分?!闭f著將一張名片遞給我。他也姓劉。他已經(jīng)問過好幾個司機,都嫌起得太早,不愿去。我的車還沒掛牌,本來不想去。他忽然問了個奇怪的問題:“你這車有發(fā)票嗎?”我說發(fā)票就放在車上的儲物盒里。他說:“要是遇到查車,你可以說是正準備去辦理車牌。”

        我跟他定好次日凌晨三點鐘去三十里鋪拉軸承,讓他趕上最早一班發(fā)往天津的班車。三十里鋪有許多民辦軸承廠,產(chǎn)品遠銷非洲和南美洲。我睡覺之前定好了鬧鐘。沒想到鬧鐘失了靈。我起床時已經(jīng)三點半了。凌晨的街道非常空曠,天地問涌滿厚重的霧霾。我開得飛快。車燈像兩根明亮的柱子捅開眼前的黑暗。我不知不覺中將車速提到了最高,可以清楚地聽到空氣與車體的摩擦聲,我感覺到自己在隨著汽車劇烈地顫抖。夜間游蕩的蚊蟲像子彈一樣噼噼啪啪打在擋風玻璃上,我的視線變得愈來愈模糊。我打開雨刷,晃動了兩下突然停了。我正想減速停車擦一下玻璃,突然,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撫摸我的臉。這只手黏糊糊、臭烘烘的,好像沾滿新鮮的屎。車里就我一個人,不知這只手是誰的。我驚恐地朝左一躲,方向盤一偏,沖著迎面駛來的一輛汽車撞了過去。這輛卡車四四方方,異常龐大,就像一排黑乎乎的房子,又像一只巨獸的嘴巴。

        我眼前漆黑,以為自己死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屋子里的黑色。我急忙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臺上往下看,我的汽車正停在樓下,在暗淡燈光里閃著明亮的藍光。妻子已經(jīng)上夜班去了,她每次上夜班都會走得毫無聲息。我靠在床頭上想回味一下剛才的夢境,鬧鐘響了。

        我后來知道這個夢是命運對我做出的明確警示,如果我及時領悟,后面的慘烈事情就不會發(fā)生。我當時拿著車鑰匙走出家門時,只是暗自提醒路上開車小心點。

        我怕喬通來家里找我,一大早趕到了醫(yī)院。在病床上躺好之后,開始消化已經(jīng)折磨了我六個多小時的恐懼。這種恐懼比噩夢更可怕,我的性生活失敗了。

        妻子問起我腦袋上的傷,我說中午跟喬通一塊兒吃飯,走出飯館時被一輛電瓶車撞倒,頭磕在飯館門口的鐵牌子上。她還不知道喬通跟我翻臉的事。她用手指輕輕摸著我的頭:“疼不疼?”我說不疼。她借著床頭的燈光認真端詳我的臉,確定我是真的不疼。她放心了。然后,她麻利地關掉燈,起身拉開窗簾。她再次躺在床上時,已經(jīng)把身上的浴巾扯掉了。月光從窗戶里透進來,屋子里的色調(diào)帶著一絲朦朧。她身上像是鍍了一層淡淡的銀粉,她在織布車間擋車,每個班要步行七十多里路,卻一點兒不嫌累,每次下了中班都會性欲勃發(fā),像一堆熊熊燃燒的柴火。我喜歡她這樣。她以熟悉的節(jié)奏撲上來時,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串數(shù)字:73651。我一愣,隨即身上起滿了雞皮疙瘩。我突然知道了與這串數(shù)字的關系。這是噩夢中撞向我的那輛卡車的車牌號碼。我在驚異中身子迅速軟了下來。妻子的動作一停:“你怎么了?”我不愿把那個夢告訴她。她打開燈,盯著我失神的眼睛:“你想什么呢?”我說:“沒想什么。”我疲軟地滾到一邊。她沉默了一會兒,用手輕輕撫摸我的后背:“別為貸款的事發(fā)愁,咱不是有車了嘛!”

        老黃來醫(yī)院陪床時,我正想著怎樣向妻子坦白。我擁有那輛小貨車的時間總共還不到十二個小時。正因為汽車被搶,我開始對她說著一個又一個謊言。我不知道要把謊撒到什么時候。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具備謊言的所有特點。若是每天晚上摟著她時腦子總想著怎樣圓謊,我就成廢人了。

        老黃一進門,我嚇了一跳,眼睛不由得緊盯著他的褲兜,生怕他帶著手銬來把我銬在床頭上??吹剿难澏捣浅F秸铱嚲o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了一些。老黃的臉像是被開水燙過似的全是疤痕,很難看出他的喜怒哀樂,這使得他在面對陌生人時會顯出近乎恐怖的威嚴。他穿著一身沒有標志的警服,站在床邊沖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表演失憶的時候到了,先讓自己的眼睛里帶出一絲驚喜。

        我問:“喬通,車牌掛好了嗎?”

        老黃一愣:“喬通今天來不了,我陪著你?!?/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表演很不到位,居然讓他誤以為我真的找喬通。

        我說:“你以后不要再讓我跟老黃一塊兒吃飯,那小子的臉就像癩皮狗,看著都惡心?!?/p>

        老黃的眼睛瞪起來,張著雙手朝我急走了兩步,像是要沖過來掐死我。

        我又說:“聽說老黃全家都得了癌癥,兒子沒屁眼,是真的嗎?”

        老黃站在我旁邊,恨得咬牙切齒,眼睛里卻不由自主地帶出一絲同情。

        他說:“喬通說你被撞傻了,我還不信,現(xiàn)在看來,你比他說的還要傻得多呀!”

        我認識老黃是因為喬通帶著我找他破案。那天他也是穿著沒標志的警服,我以為他是便衣偵探。

        我把喬通從家里叫出來時他還沒醒明白。他跟岳父住在一起,怕吵醒老人,他匆匆跟我下了樓。天地問的一切正處于黎明前的灰暗中,小區(qū)里的燈還亮著。剛一走出樓道,他打著哈欠埋怨道:“你來得太早了,車管所還沒上班呢!”我剛跑了六七里路,心臟都快爆炸了。我說:“車被劫了?!蔽曳路鹩致牭搅髓F棍緊貼頭皮掠過的風聲,脖子突然一縮。喬通正在打著的哈欠突然僵住,半張著嘴巴,本來睡意蒙嚨的眼睛瞪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的嘴巴才合上,抬起右手拽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個激靈,好像剛清醒過來:“你說什么?”我說車被劫了。他說:“這也太巧了吧?”說著,他臉上忽然帶出一絲猙獰:“媽的,就怕這個?!蔽液髞戆l(fā)現(xiàn)喬通所供職的“高利貸”組織非常嚴密,汽車被劫已經(jīng)超出喬通的職責范圍,所以,他都懶得聽我說一下被劫過程,只想盡快把我轉(zhuǎn)入下一個環(huán)節(jié)。

        他說:“咱們?nèi)フ依宵S。”

        老黃已經(jīng)在城北的一家加油站門口等著,嘴里叼著一支沒點燃的香煙,身邊停著輛白色摩托車。喬通騎摩托車帶著我在他身邊剛停下,老黃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他的眼神像錐子,我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吐掉嘴里的香煙,冷冷地問:“就是他?”喬通說:“是他?!眴掏ǖ目跉庾兊卯惓@淠?,好像我是一件被交接的物品。老黃的面部表情令人發(fā)怵,我心里卻生出一絲希望。據(jù)說便衣密探對“黑道”了如指掌,現(xiàn)在我的汽車被劫還不到兩個小時,也許他一個電話便能把車追回來。喬通對老黃說:“你給他做個筆錄吧?!崩宵S扭頭看了一眼冷清的加油站:“在這兒怎么做?再說,問詢時最好當著金叔的面?!闭f著,老黃發(fā)動了摩托車。喬通示意我坐到老黃的摩托車上,老黃轉(zhuǎn)頭對喬通說:“你帶著他?!眴掏íq豫道:“我就不去了吧?”老黃冷笑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嗎?你怎么能不去?”

        我以為老黃在派出所給我做筆錄,他卻帶著我們到了308國道邊上的一家飯店。飯店還沒開門,是被老黃叫開的。飯店的包間里殘留著昨天晚上酒宴的濁氣,窗臺上的煙灰缸里塞滿尚未倒掉的煙蒂。喬通讓我坐在椅子上等著,他和老黃站在飯店門外說話。我透過窗玻璃看到喬通的表情愈來愈激動,漲紅著臉,不停地打著手勢。老黃叼著支沒點燃的香煙冷冷地看著他。太陽就要出來了,馬路上的車輛逐漸多了起來。我心里匆忙梳理著要跟老黃說的話。

        我跟那個拉軸承的人約定的見面地點在320國道邊上一棵大槐樹旁。據(jù)說這棵槐樹是商朝一個大官親手種植的。當?shù)厝嗽瓉頉]拿它當回事,它成為名樹是因為十幾年前的某天夜里有人給它燒香。我小時候曾跟其他小孩兒來樹前尋找過殘留的供品?;蛟S是它不怎么靈驗,香火漸漸斷了。它再次成為名樹是因為修320國道時,有關部門硬逼著修路者在它身邊繞出一碩個的弧形。如今它的周圍長滿茂盛的雜草,龐大的樹冠里有許多柔軟的枝條垂在地上,遠遠看去像是一座巨大的墳丘。我的車剛在樹旁一停,拉軸承的人就夾著包從樹的陰影里走了過來。他將包從車窗塞進車里:“你稍微等會兒,我先方便一下?!闭f著匆忙走進了樹冠下的草叢中。我下了車,點上一支煙,聽到茂密的枝葉中回蕩著像悶雷一樣的風聲。我又暗自計算了一下這趟活兒的收入,覺得起個大早非常值。我的煙還沒抽完,聽到那個人說:“麻煩你從包里給我拿張紙?!蔽倚α艘幌拢瑥能嚴锬贸鏊钠ぐ蜷_,先摸到厚厚一沓鈔票。我又拉開皮包的另一層。我拿著一包紙巾往樹前走去,枝條已經(jīng)掃到我的眼睛,卻沒看到他。樹下彌漫著一股陰森,雜草中的蟲子順著我的腳腕往上爬。我匆忙抖動著褲腿,只聽他在樹根處說:“我在這里?!彼脑捑拖癜堤?,話音未落,我突然感覺身后撲上一個人,隨即是鐵棍朝著我腦袋掄過來的風聲。

        我說:“他根本不像劫車的?!?/p>

        我說話時看著坐在我左邊椅子上的老黃。老黃看著坐在對面的金叔。金叔癱軟在椅子里像是睡著了,只有左眉毛不時輕挑一下。喬通坐在我右邊的椅子上,垂著腦袋,像做了虧心事。我說完之后,屋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我忽然想起兜里還有那人一張名片,急忙掏出來遞給老黃,老黃沒看,將名片放在飯桌的轉(zhuǎn)盤上,輕輕一推,名片轉(zhuǎn)到金叔面前。金叔也沒看,老黃又動了一下轉(zhuǎn)盤,名片轉(zhuǎn)到喬通面前。喬通突然把名片拿起來撕得粉碎,沖著我叫道:“你他媽掏出這東西想干嗎?”我有點蒙。我拿出名片是想給老黃提供破案線索,名片上有那人的電話和通信地址。在座的我只跟喬通最熟悉,他一翻臉我忽然感覺遭到了遺棄。我看了看老黃,又看了看金叔。金叔臉上的肥肉動了動:“你這孩子,總是沉不住氣?!眴掏ㄒ宦?,面色立時緩和下來。他看著老黃,求助似的問:“怎么辦?”老黃的嘴角輕輕一抽,沒說話。金叔說:“先吃飯吧?!?/p>

        吃起飯來我才明白,他們聽我講述被劫過程并不是想幫我把車追回來,而是給他們自己破案。他們以為我在詐騙。這家飯店不賣早點。老板從冰箱里端出六盤隔夜的涼菜,其中有兩盤驢鞭。我一見驢鞭心里習慣性地一緊,以為又要我請他們。喬通將兩盤驢鞭全放在金叔面前。金叔夾起一片咬了一口,吐掉了:“有股子臊氣。”于是,驢鞭轉(zhuǎn)到我和老黃面前。我沒心思吃飯,眼睛看著老黃,以為他會有話問我。他卻埋頭吃了起來。他不怕臊氣,很有點風卷殘云的勁頭。

        金叔忽然問:“看過《通往奴役之路》嗎?”

        我有點蒙,沒想到此時他還有心思說這個。

        我說:“沒看過?!?/p>

        老黃問:“看到那個人皮包里厚厚一沓鈔票,你沒想抽出幾張?”

        我說:“沒有?!?/p>

        老黃納悶地盯了我一眼,好像我的回答很不正常。

        我說:“我只想著給他找紙。”

        金叔點上一支煙:“總看過《致使的自負》吧?”

        我說:“沒看過?!?/p>

        金叔有點失望:“都是必讀書嘛!”

        老黃問:“你跟那人在大槐樹前碰面,是誰提出來的?”

        我說:“他提的?!?/p>

        老黃問:“那周圍有旅館嗎?”

        我說:“沒有?!?/p>

        老黃問:“你從大槐樹跑到喬通家用了多長時間?”

        我搖了搖頭。當時我不可能想著計算時間。這時,喬通想說話,看了一眼金叔,又忍住了。

        老黃問:“你去喬通家走的哪條街?”

        我一時想不起來。當時我跑得太慌了。

        老黃說:“肯定是正義路。”

        我點了點頭。我覺得應該是正義路,從大槐樹到喬通家正義路最近。

        老黃說:“正義路上發(fā)生了一起車禍,一輛客車和一輛卡車相撞,幾十個人受傷,交警把路都封了,你是怎么跑過去的?”

        我有點暈:“沒看到有車禍,要么我走的不是正義路?”

        老黃一笑:“你問誰呢?”

        我正不知怎樣回答,只聽金叔問道:“你說喬伊斯和海明威誰的成就大?”

        他們跳躍性的連軸問話就像愈擰愈緊的螺絲,我腦子里錚然一響,像是有一根弦崩斷了。我呆著眼睛無助地看喬通。他的眼睛直盯著桌面,像是被那盤洋蔥拌黑木耳迷住了。老黃和金叔還問了許多問題,我已經(jīng)無法回答。我感覺耳邊響動著呼呼的風聲,好像那根鐵棍再次朝我的腦袋掄了過來,又好像我正奔跑在去喬通家的路上。我崩潰的樣子讓喬通有些同情,問老黃:“可以了吧?”我一聽他終于說了話,像在昏迷中被冰水潑醒似的眼珠動了一下。

        老黃又問:“你怎么確定他們抽你時用的鐵棍?不能是木棍嗎?”

        我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絕望,想趕緊離開這里。此時我的臉上應該滿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在詫異地看著我。我剛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走不了。不知何時,我的左手腕上多了副手銬,手銬的另一環(huán)銬在我坐的椅子腿上。

        手銬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我雖然只被銬了兩個鐘頭,但在這期間的每一秒鐘里,我都感覺可能將要戴一輩子。

        金叔和老黃走后,我感覺緊張的空氣消失了。我對喬通說:“我被老黃銬住了,快幫我打開。”喬通坐在椅子上沒動,冷笑道:“誰把你銬住了?是你把自己銬住的?!蔽乙粫r搞不清他的意思。他突然一拍桌子,身子一挺,好像要罵人,忽然又像個泄氣的皮球似的軟了下去。他說:“你可把我坑苦了?!蔽矣X得他是拿屎盆子硬朝我腦袋上扣,我從來沒想過要坑他,更何況我也沒坑他。我很生氣,卻又不敢發(fā)作。我怕他抬腿一走,把我留在這家陌生的飯店里。我說:“把車找回來之后,我拼命拉活兒,還上貸款肯定沒問題?!蔽乙老∮X得我那輛車不會丟。喬通自顧點上香煙,皺著眉頭說:“昨天晚上剛買車,今天一早就被劫,我如果對你這樣說,你會信嗎?”我心里一緊:“你不相信我?”喬通問:“車被劫了你怎么不去報案?跑到我家干什么?”我一聽心里也有點納悶,我找他想說明什么?或許是被嚇傻了,想盡快找個熟悉的人傾訴?我記得當時沒意識到往哪兒跑,只覺得那根鐵棍連同鐵棍掄出來的風聲一直在尾隨。喬通苦笑道:“現(xiàn)在我信不信已經(jīng)不重要,后面的事情歸老黃管,你先想想怎么還錢吧?!敝钡酱藭r我才驟然感覺還款時間這么近。我問:“能不能緩兩天?”喬通很認真地說:“千萬別指望緩期,緩上幾次你可能這輩子也還不清了?!蔽矣X得像是被推進水里,掙扎道:“我確實還不上,你知道我沒錢?!眴掏ㄕf:“說這個沒用,老黃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的。”

        為了讓我對老黃的品性有所認識,喬通著重介紹了老黃的心狠手辣。有個人曾經(jīng)用農(nóng)村老家的舊房子抵押貸款,被考察了兩輪依然沒貸成。第三次考察恰巧老黃在場,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想用貸款的方式把舊房子高價抵出去。老黃平時只負責收貸,不管放貸。吃完飯要散場時,老黃卻替放貸人表了態(tài):貸給他。老黃的態(tài)度在整個流程里非常重要,他這樣說,說明有把握把錢收回來。老黃后來從普通打手晉升到管理層正是通過這次放貸。還款時間到了,那人果然像老黃預想的那樣讓去收舊房子。老黃帶著倆手下跟著那人去收房,卻將面包車開進了野地。當時正是冬天,滿眼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青色麥苗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那人已經(jīng)被捆成粽子,老黃把他從車里拎出來,二話沒說,直接扔進一口古老的深井。眼看著那人哭喊著往水里沉,老黃問:“能還上嗎?”聽到明確的答復之后,老黃用鐵鉤子把他勾了上來。老黃后來對喬通說:“凡是貪財?shù)娜耍亲永锒际浅桨?。?/p>

        喬通說完看著我,以為老黃收貸的故事會讓我驚恐。我覺得老黃是對詐騙者進行懲罰,和我根本沒關系。我低頭看了一眼手銬,問:“把我銬到什么時候?”喬通臉上閃過一絲失落:“鑰匙在老黃手里,等他回來吧?!蔽覇枺骸八裁磿r候回來?”喬通說:“他去紡織廠調(diào)查你愛人的情況了?!蔽覝喩硪欢?,感覺全身的筋突然被人抽掉了。我頭上冒了冷汗:“喬通,咱倆是朋友,別讓他去?!蔽铱跉饫锏陌笞寙掏ㄒ汇?。他本來準備了好幾個有關老黃收貸的故事,很有層次,一個比一個狠。沒想到簡單的一句話便讓我的心遭到重撞。為了緩解氣氛,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沒接。他點燃之后塞進我的嘴巴。他說:“不用太緊張,事情還沒嚴重到你想象的那一步?!?/p>

        我有點不相信地看著他。喬通笑了一下,轉(zhuǎn)頭說起另一個話題:“你真以為能貸到款是因為跟金叔聊了《平凡的世界》?”此時我根本沒心思理會他話里的真正含義,只暗自揣測老黃的行蹤,怕他找到我家去。喬通說:“我替你做了擔保?!彼娢易吡松瘢檬种冈诓璞镎毫艘幌?,朝著我的臉輕輕一彈,幾顆冰涼的水滴像子彈一樣射在我的臉上。喬通說:“現(xiàn)在我保不了你了,全靠你自己了。”

        我忽然想到妻子此時正在家睡覺,她只知道喬通幫我辦貸款,根本不知道是高利貸。為了不讓她受到威脅,我心里匆忙計算了一下,那筆貸款分四十次還清,后天這筆錢應該很容易湊夠。

        我說:“好吧。”

        我以為答應之后喬通便會打電話讓老黃回來給我開手銬,沒想到他所說的還款方式和我以為的不是一回事。

        喬通說:“后天,你最起碼要還上一半。”

        我有點蒙:“合同上不是寫得很清楚?怎么變了?”

        喬通說:“合同上還寫著你買車之后把車當成抵押品,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沒什么可押的了?!?/p>

        我不記得貸款合同上有這一條。他說得如此肯定,我懷疑是自己原來沒看清。合同的條款太多了,密密麻麻,比保險公司的合同還要厚。我相信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逐條看下來,即使看下來也搞不清說的是什么。他們的貸款合同各個條款之間相互做著肯定與否定,這些肯定與否定共同編織成一張細密的大網(wǎng)。我的左手腕突然有點疼,好像手銬收緊了。若不是飯店老板推門問我們是否準備在這兒吃午飯,我還不知要被銬到什么時候。喬通不愿讓人看到手銬,急忙起身擋住了我。飯店老板出去之后,喬通好像又想起了我是他的朋友。

        他略顯尷尬地說:“剛才對你說的話,都是金叔讓我轉(zhuǎn)達的?!?/p>

        我說:“你替我求求金叔,我后天確實還不了那么多?!?/p>

        喬通說:“抓緊時間借一下吧。”

        我說:“如果能借到,就不會找你貸款了?!?/p>

        喬通說:“人怕逼,馬怕騎,你要相信自己的能量?!闭f著,掏出手機,“你如果答應,我給你錄下來,讓我對金叔有個交待?!?/p>

        我問:“如果借不到呢?”

        喬通的臉一冷:“你必須借到。你還沒看出來?我跟你說這么多,就是不愿讓你或你愛人落在老黃手里?!?/p>

        回想起戴手銬的經(jīng)歷,我不得不承認喬通確實在幫我。他為了讓我盡快借到錢,把他的摩托車借給了我。我來到“孔家飯店”門前時,想到了喬通把車鑰匙交到我手上時的表情,心里猛然一震,難道我騎著他的摩托車撞在卡車上?

        “孔家飯店”的老板姓李,是個胖子。飯店老板本來是他的岳父,他當年在這兒當廚師,據(jù)說是靠炸鵪鶉的絕技把孔老板的女兒勾到了手??桌习宀辉缸屌畠郝湓趶N子手里,正要開除他,女兒卻說懷了孕??桌习灞粴馑懒?。都說孔老板并不是氣死的,是被毒死的。流言愈傳愈像真的,老李的壓力非常大,卻又沒處解釋,時間一長,憋得心理出了點毛病。凡是來飯店吃飯的人,他總是在人家點完菜之后問一句:你看我像心狠手辣的人嗎?吃飯的人非常懵懂,卻也只能說不像。老李受到鼓勵,又問:你看我像什么人?

        此時他正在后廚忙碌著,一見我進門,匆忙甩著手上的水滴走了出來。飯店門朝東,下午五點,屋里的光線已經(jīng)非常灰暗。他打開燈,看到我身上穿著病號服,他的目光中帶出一絲狐疑。我在醫(yī)院把老黃罵走之后才出來的。我的心情不錯,這一天除了睡覺就是罵老黃。沒想到老黃這么有涵養(yǎng),我罵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他都不著急,只是叼著支沒點燃的香煙看著我。我的失憶表演達到了爐火純青,不再只把老黃當喬通,還把他當成金叔或者其他幾個考察過我的人。有一刻他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我無論把他當成誰,罵的人總是他。老黃捏住我的左手腕,他的手就像鉗子似的粗糙有力,我感覺手腕要碎了。他說:“等你醒明白再跟你算賬,現(xiàn)在收拾你,你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非常害怕,若是立馬住了嘴,反倒更證明失憶是假的。我一邊大聲呼救,一邊罵得更狠。他的手松開了。我閉眼假寐時,聽到他打電話罵喬通,催著喬通趕緊把我的案子了結掉。喬通在電話里說:“怎么也得讓他在醫(yī)院待幾天,時問太短不好要價。”

        我來“孔家飯店”是想找回遭遇車禍時的記憶。唯一線索是司機老潘給我提供的。我看到了裝滿鴨梨的大卡車正停在飯店后院,我卻想先聽一聽飯店老板對車禍的描述。此時還不到吃飯的時候,飯店里非常冷清。我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李老板將菜譜拿了過來:“幾個人?”我說一個人。我把菜譜合上,說要一只炸鵪鶉。我一點也不餓,買點東西只是便于接下來問話。李老板說:“一只?不夠吃呀!”我問:“這兩天,你的門口發(fā)生過車禍嗎?”他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病號服,說話時帶著一絲警惕:“天天有車禍,今天上午就發(fā)生了兩起?!蔽覇枺骸坝心ν熊嚫ㄜ囅嘧矄??”他說:“都是卡車撞摩托,沒有卡車撞卡車,就像獅子不會跟老虎打架?!蔽腋杏X他的態(tài)度不夠友好,一時不知怎樣將車禍引到自己身上。他問:“你到底要幾只鵪鶉?”

        我手托著四只炸鵪鶉又和他聊了一會兒,想啟發(fā)他把我和某一起車禍掛上鉤。只要一說到車禍,他總是勸我再買點別的。我看出他是在刻意回避什么。我失望地走出飯店,恰巧看到一個半禿的中年人拿著把蒲扇朝后院走。

        老邱在卡車前鋪了張破涼席,晚上就睡在上面。涼席旁邊有張小桌子,桌上放著暖瓶和茶壺。老邱弓著腰伸手摸了摸涼席,像是準備躺下去。被曬了一天的涼席還有點熱,他坐在了桌旁的小凳子上,手搖著蒲扇??吹轿疫M了院子,他的目光非常專注地盯在我身上。院子里有五問被李老板稱作“旅館”的北屋,他原本想將飯店開成食宿一體,可旅館自從開張就沒人住。如今空闊的院子里長滿雜草,卡車顯得孤零零的。我看到卡車有四個車輪被鎖著鐵鏈,鐵鏈的另一端分別連接著鐵棚的柱子、榆樹、農(nóng)用三輪車、門把手。我剛想跟老邱搭話,突然,我的頭像是被鐵棍砸了一下,暈乎乎的。我一時不敢相信世間競有如此詭異的巧合。我用力凝了凝神,又朝卡車走了兩步,車牌號碼果真是“73651”。

        老邱問:“你找誰?”

        我說:“找老潘?!?/p>

        我的記憶突然恢復了,并且像剛擦拭過的鏡子一樣清晰。我記得騎著喬通的摩托車去找一個同學借錢,在“孔家飯店”門口經(jīng)過時看到這輛卡車正停在路邊,當時我一陣恍惚,仿佛又置身于噩夢里,感覺有一只黏糊糊的手正從旁邊伸過來摸我的臉,我的頭朝左猛一扭,迎著卡車撞了過去。噩夢應驗了,心里在經(jīng)過短暫震撼之后反倒不再覺得可怕。我的思緒又被另一個問題纏住了。我跟那個同學借了五千塊錢,用橡皮筋捆緊了裝在褲兜里。錢呢?我想趕緊見到老潘。

        老邱說:“他出去了?!?/p>

        我問:“他去哪兒了?”

        我以為問了也是白問,沒想到老邱已經(jīng)跟老潘成了朋友,每頓飯都跟著老潘一塊兒吃,說起話來很有點推心置腹的味道。老潘對他說,年輕時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輛自己的卡車,干了半輩子也沒湊夠買車的錢,掙的錢大都交了超生罰款。有個親戚看他可憐,借給他一筆錢,讓他在這輛運鴨梨的卡車上參了百分之十的股,老潘剛有了點當老板的感覺,沒想到還不到半個月就被鐵鏈鎖在“孔家飯店”里。老邱對老潘無辜被扣非常同情,勸老潘想開點,隨即又有些氣憤:“那天你就不該救那個人,你救了他,他卻不管你了。”老潘聽了心里熱乎乎的,試探著問,能不能放車走。老邱臉一沉,沒有說話。老潘以為接下來可以跟老邱談一談放行條件,沒想到老邱急了:“我拿你當朋友,你怎能陷我于不義呢?”老潘有點蒙。老邱愈發(fā)義正辭嚴:“放你走,我怎么對得起雇我的人?”老潘問:“誰雇的你?”老邱說:“老白。”老潘問:“老白是干嗎的?”老邱說:“我也不認識,他是我表弟一個同學。”老潘心里正掂量著怎樣找老白,老邱一句話又把他的希望撲滅了:“他答應放你也白搭,他沒有鐵鏈的鑰匙?!崩吓烁闪耍骸罢l拿著鑰匙?”老邱說:“那我就不知道了。”老潘沒想到扣住卡車的是兩伙人,心里亂糟糟的,感覺陷入了一個龐大的迷局。老邱見他愁得吃不下飯,及時給他指了條明路。

        老邱對我說:“他去找人算卦了?!?/p>

        老潘回來時,我正坐在小桌旁跟老邱一塊兒吃鵪鶉。老邱的牙口挺好,連鵪鶉的骨頭都能嚼碎咽下去。老邱知道我就是被老潘救的那個人,不停地埋怨:“你不是恩將仇報嗎?人家救了你,你卻扣人家的車。”我急忙說:“我沒扣?!崩锨竦善鹧劬粗遥骸澳銢]扣?那我怎么會坐在這兒?我本來在建筑工地上看料,突然被老白派人拽到這里來了?!蔽铱嘈Γ骸艾F(xiàn)在明明是你攔著不讓車走。”老邱看了一眼身邊的大卡車,又用手轟開落在鵪鶉上的蒼蠅,說:“其實,我根本不愿攔著老潘,只要老白一個電話,我立馬把涼席卷起來?!蔽艺埶赠g鶉,是想讓他現(xiàn)在就把涼席卷起來。我說:“你看到了,我身體沒事,沒必要扣車了?!崩锨裢V咕捉?,眼珠子快速轉(zhuǎn)了幾圈,終于理清了思路:“我知道了,咱倆不是一條線上的人,你的身體好不好,跟我卷不卷涼席沒關系。有話你去跟老白說。”我說不認識老白。老邱說:“你以為我認識他?”

        老潘的臉色很不好。算卦的對他說,十日之后方見分曉。如果十天之內(nèi)動車,會有血光之災。老潘雖然對這話深表懷疑,心里卻又種下一顆恐慌的種子。他明明看到我和老邱一塊兒吃鵪鶉,卻裝作沒看見,低著頭朝北屋走去。我叫了他一聲,他停住腳步,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我,可能是想到了我即使替他向老邱做證明也沒用,他的目光里忽然冒出一絲憎恨。我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把正想說的話咽了回去。我本來想帶著他去報案,當著警察的面替他證明。報案固然是為了他,同時也為我自己。他救過我,我不能對他的遭遇袖手旁觀。只是在去找警察之前,我想問一問,他是否見到了我的五千塊錢。

        老潘指著鎖在車輪上的鐵鏈,冷笑道:“你現(xiàn)在看到了,好玩嗎?”

        我正想說話,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刺耳的剎車聲。喬通和老黃從一輛面包車上跳了下來。老黃沖過來麻利地捏住我的右手腕。他的力度恰到好處,既讓我動不了,又不會讓別人看出他使用了擒拿手法。此時我不想再假裝失憶,就要去報案了,只要警察一出面,無論老邱老白還是老黃全都不在話下。我感覺老黃的手在暗暗用力,我想伸出左手摳他的眼睛,他將我的右手朝后猛一擰,趁著我弓腰的剎那間,又將我左手腕捏在他手里。我正要掙扎,喬通走到我面前低聲說了一句話,我像突然被捏到短處,立時老實下來。

        喬通問:“錢湊夠了嗎?”

        我一聽,報案念頭立時沒了蹤影,覺得還是繼續(xù)失憶比較好。

        我很認真地說:“金叔,其實,那天我騙了你,我看過《通往奴役之路》?!?/p>

        喬通問老潘:“他剛才跟你說什么了?”

        老潘懵懵懂懂:“沒說什么?!?/p>

        喬通說:“他被你的車撞傻了,不但認不清人,還愛胡說八道?!?/p>

        老邱湊過來插嘴道:“他傻?我看挺機靈的。”

        喬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老邱理直氣壯:“我還想問你呢?”他剛吃了我的鵪鶉,很想替我出頭,“你憑什么說他傻?”

        喬通懶得跟老邱多說話,順口說道:“他要不傻,怎么會從醫(yī)院跑出來?”

        老潘本來被眼前的局面搞得有點蒙,此時忽然醒過神來,以為終于找到了磕頭的廟門。

        老潘說:“請問,誰是老白?”

        喬通和老黃對望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不認識?!?/p>

        老黃用手摟住我的肩膀朝面包車走去,在別人看來好像我倆的關系非常親密。我被老黃推著正要往車里鉆,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喊道:

        “放開他!”

        馬遠光著膀子從車后走了過來。

        他再有半個月就要去石家莊上大學了。他復了一年課才考上。終于從高考壓力中解脫出來,他像匹脫韁的兒馬一樣渴望到處亂跑。這個暑假他一直在跟車,車主是他舅舅。前些日子跑東北和西北,見過了戈壁、草原和沙漠,這是第一次去南方,馬遠很興奮。他聽說溫州有錢人活著便花重金給自己造墓,在公路上可以看見山問一片片墓群。馬遠對活人造墓感到不可思議,想親眼看一看那些墓是否像傳說的那樣豪華。車剛進了山東便被扣住,他沒太當回事,車輪上的鐵鏈和躺在車前睡覺的老邱只讓他感到好笑。他以為只要我醒明白,扣車的事便迎刃而解。他昨天提著牛奶去醫(yī)院看我時發(fā)現(xiàn)我確實有點呆,他本打算今天晚上再去找我,沒想到我來了。他從我與老邱的對話中知道了我的態(tài)度,老邱嘴里的老白又讓他陷入了迷惑,突然又冒出喬通和老黃,馬遠看出我受到了劫持。他忽然明白卡車被扣不像原以為的那么簡單,是在面對著一股黑暗的勢力。他心里猛然涌上一股不信邪的勁頭,喊聲顯得底氣十足。

        老黃有點吃驚:“你是誰?”

        喬通從車里探頭看了一眼:“他也是車上的?!?/p>

        老黃不再理馬遠,將我一把推進車里。馬遠正想攔在車前,被老潘拽住了。面包車啟動時,我看到馬遠在老潘懷里掙來掙去。

        次日中午,我和馬遠商量著怎樣將卡車從鐵鏈中解救出來。

        我們說話是在“孔家飯店”北邊的五里橋下。正下著小雨,雨滴打亂了淡綠色的流水,頭頂上回響著濕漉漉的車輪聲。我將解救卡車的方案說完,馬遠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了下去。

        他說:“能行嗎?”

        我對他的懦弱有點生氣:“除非你想一直被扣在這里。”

        馬遠說:“我倒是不怕,不知老潘會不會同意,我畢竟是跟車出來玩的。”

        我說:“這事你不用跟老潘商量,后果由我承擔?!?/p>

        馬遠將一顆石子用力投進河里,看著水花漸漸被輕弱的波浪淹沒之后,轉(zhuǎn)頭看我時眼睛里帶著一絲將信將疑。我的口氣里透著過分的狂熱,他一時拿不準我的動機。在他看來,我完全可以繼續(xù)躺在醫(yī)院里,良心的體現(xiàn)無非是關鍵時刻做個證明人,根本沒必要參與解鎖鏈。他因為昨天想攔下喬通和老黃,被老潘訓了一頓。馬遠有點不服氣,老潘也懶得解釋已經(jīng)感覺到的鎖鏈背后的重重玄機。老潘道:“你要和他們動了手,你的大學就別上了。我怎么跟你舅舅交待?”

        老潘覺得要解開卡車上的鎖鏈,最好的辦法是做通老邱的思想工作。

        我和馬遠在五里橋下說話時,老潘正請老邱在“孔家飯店”里吃飯。老潘不停地敬酒,老邱喝得頭皮都紅了。老潘想讓老邱帶著去找他表弟,再讓表弟帶著去找老白。由于曾被老邱拒絕過一次,老潘這次說話非常委婉,不說鎖鏈,先說起了自己的苦日子??嗳兆拥母词且驗榍靶┠杲坏某P款太多。老潘有五個兒子,其中兩對是雙胞胎。老潘平時不愿意提罰款的事,稍一回想便感覺又被罰了一次。此時為了博取老邱同情,不光提到了原來的罰款,還說到了要給兒子蓋房的壓力。老潘說得動了情,眼睛里不覺涌上了淚水,長嘆一口氣,說不下去了。

        老邱沒發(fā)現(xiàn)他的情緒波動,反倒被他的話勾起了潛藏已久的好奇。

        老邱說:“超生是按胎數(shù)罰還是人頭罰?”

        他是個老光棍,每當聽到有人因超生受罰時便倍加羨慕。說完之后又怕老潘笑話他無知,匆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到老潘的一群孩子,他心里忽然有種莫名的激動。

        老邱酸溜溜地說:“你老婆真能干?!?/p>

        老潘發(fā)現(xiàn)話題有點跑偏,又敬了老邱一杯酒,決定直接一點。

        老潘問:“你不認識老白,他怎么會雇你看車?”

        老邱本來想勾著老潘聊一聊女人的生育系統(tǒng),突然被轉(zhuǎn)移話題,有點不高興。

        老邱說:“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嘛,他是我表弟的同學。”

        老潘自言自語似的嘆道:“車被鎖在這里,不知何時是個頭?”

        老邱突然明白了老潘念苦經(jīng)的真正目的,擔心老潘求著他去找表弟,腦子里正想著怎樣拒絕。老潘將話題又轉(zhuǎn)到了鐵鏈上,老邱有了種解脫感。他對老潘無辜被扣雖然非常同情,卻又盼著把老潘扣的日子長一點。他原來到處游蕩著打散工,從來沒想到還會過上頓頓有人請吃飯的日子。

        老邱說:“你最好是去找那個穿病號服的人,事情因他而起,只有他能幫你?!?/p>

        老潘雙手像洗臉一樣在臉上揉搓了兩把:“我昨天晚上去過醫(yī)院,還去了他家,沒見到他?!?/p>

        老邱納悶:“那他去哪兒了?”

        我被喬通和老黃送進了北郊的精神病院。

        院長胡山將近五十歲,又黑又矮又瘦,看上去有點可憐兮兮,卻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據(jù)說他身上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凡是精神病人只要被他看一眼便會嚇得瑟瑟發(fā)抖。他的醫(yī)院資質(zhì)只是一家私人診所,造出的聲勢卻比市級醫(yī)院還要大,全縣每個鄉(xiāng)鎮(zhèn)主要路口都立著他的廣告牌子。他的精神病院從來不嫌人多,只要有人以家屬名義往里送,無論是不是真有病,他都照收不誤。收進來之后再根據(jù)交費情況決定采取哪種治療方法。藥物和器械應有盡有,可以滿足不同層次的需求。他不光在醫(yī)院等病人上門,還騎著電瓶車滿大街尋找那些偶然流落在本地的瘋子。收了病人等待家屬上門往往賺錢更多。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有六個瘋子收進來一直沒人來找,砸在了手里。如今胡山已經(jīng)將他們訓練成保安,經(jīng)常用他們的六雙手代替電擊。胡山收留病人的標準過于寬泛,跟許多部門都有隱秘合作。據(jù)說胡山的手段非常神奇,凡是真正的病人在經(jīng)過治療之后大都變得沉默不語。那些只是被稱為病人的人在治療之后,往往會變成真正的瘋子。

        我住的病房門上包著鐵皮,窗戶上焊著粗壯的鐵欞子。我看到院子里有幾個瘋子像捉迷藏一樣到處亂跑,隱約還能聽到男人的哭聲和女人的笑聲。屋里沒有床,只在墻角鋪著一張濕漉漉的涼席。另一個墻角放著尿桶,可能是怕病人心血來潮扎進尿里把自己淹死,特意在尿桶底部鉆了個孔。尿桶是院長胡山親自設計的。我在病房里被關了將近半小時,一直納悶地端詳尿桶,覺得胡山的創(chuàng)意比瘋子還瘋狂。

        胡山后來對我解釋說:“不是所有病人都像你這樣清醒,真正的病人不對著尿桶根本尿不出來?!?/p>

        我問:“大便怎么辦?”

        胡山一笑:“這就考驗病人的智力了,這種考驗往往說明他到底是不是病人?!?/p>

        喬通所供職的組織跟胡山一向合作密切。在決定是否把我送來時,喬通和老黃發(fā)生了短暫的爭執(zhí)。老黃主張送,喬通怕胡山下手沒準譜,把我治殘了。老黃說:“他再跑出來怎么辦?再說,今天晚上你去醫(yī)院盯著他?”我坐在面包里夾在他倆中間,為了麻痹他們,嘴里一直在跟想象中的金叔辯論《平凡的世界》。當聽說確定要把我送到胡山手上時,我不由得一陣竊喜。

        胡山跟邀我去北海的劉班長是表兄弟。我曾跟著劉班長和胡山喝過一次酒。當時胡山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我?guī)退榻B病人。我第一次聽說精神病院的醫(yī)生主動找病人,苦笑著說,我認識的都是正常人。胡山很認真地鼓勵道:“病人都是正常人變的,看著好好的,沒準過一分鐘就病了?!?/p>

        喬通和老黃剛走,胡山打開了鐵門,笑道:“我說的沒錯吧?看著好好的,沒準馬上就病了。”

        我在尿桶上踢了一腳:“我可沒病。”

        他用手揪了一下我身上的病號服:“這可不是我給你穿上的?!?/p>

        胡山的辦公室里彌漫著濃烈的藥味,比所有醫(yī)院的味道都沖,一只落地電扇搖頭晃腦地瘋轉(zhuǎn)著。天已經(jīng)擦黑,胡山依然不開燈。他說如果開了燈,瘋子們會像投火的飛蛾一樣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院里的燈亮了,一個女病人像領導似的正站在一個倒扣的尿桶上打著手勢大聲講話,有幾個瘋子在她面前像小學生一樣整齊地坐成一排。院里的燈光透過玻璃映亮了室內(nèi),我看到辦公桌上非常凌亂,有像小孩兒胳膊粗的針管,一堆像瓶蓋兒一樣大的藥片,還有幾個彈簧過于松弛的拉力器。胡山在凌亂的桌上扒拉了幾下,搜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支。他的皮椅特別寬大,他坐上去時就像一個嬰兒。

        胡山問:“你怎么跟他們打上了交道?誰把你拽進去的?”

        我把買車的事簡單說了一下。

        胡山笑道:“這回你是來對了地方,住在這里,我給你出個證明,你欠的錢可以不用還了?!?/p>

        我說:“總不能在你這里住一輩子吧?!?/p>

        胡山說:“過不了多久,他們肯定會出事。到時候他們自身難保,誰還顧得上你?”

        我納悶:“他們會出什么事?”

        胡山說:“沒聽說過‘多行不義必自斃嗎?”

        我不知道喬通他們是否多行不義,只知道我確實欠了錢,我的麻煩無非是他們催債催得太緊了點。

        我說:“我不想賴賬?!?/p>

        胡山說:“現(xiàn)在不是你想不想賴賬,關鍵是你能不能還得起?!?/p>

        我聽出他話里有話,可又覺得我的債務不像他說的那么嚴重。

        我說:“我無非欠了一輛車錢?!?/p>

        胡山說:“你對他們的套路太陌生了,看上去是一輛車錢,要想還清,估計后半輩子都要給他們打工?!?/p>

        我覺得胡山有點夸大,這樣說無非是想讓我在他的精神病院住下來。我的煙抽完了,一時找不到煙灰缸,起身將煙頭扔到了門外。煙頭剛落地,被一個中年人彎腰撿了起來。他叼在嘴上猛嘬了兩口,扭頭叫了我一聲“爸爸”。我打了個冷戰(zhàn),急忙關緊房門,再看胡山時,心里忽然涌上一陣恐懼。

        胡山說:“你不想住在這里也行,最好遠走高飛?!?/p>

        我隨口問道:“去哪里?”

        胡山聳了聳瘦削的肩膀:“這個還用我教你?世界這么大,哪里的黃土都埋人。”

        他的話提醒了我,開出租車的夢想已經(jīng)破滅,再待在家里也看不到出路。我即使按喬通的要求還上一半貸款,依然不知從哪兒賺到后一半的錢,我將陷進追債、躲債的惡性循環(huán)里。與其被追得無路可走,還不如出去找機會。有了錢,我把欠款匯給喬通。只是胡山所說的“哪里的黃土都埋人”讓我心里有點發(fā)毛,好像我出去找死一樣。

        我說:“你表弟前些日子就讓我過去找他?!?/p>

        胡山驚得從皮椅上跳了下來:“北海就別去了,所有親戚都正在想辦法把他盡快弄回來,他加入了傳銷。要不是我院子里這么多病人,我早就飛到北海去給他扎針了?!?/p>

        我嚇了一跳,心里不由得暗自慶幸妻子當初裝病裝得恰到好處。

        我離開胡山的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胡山讓我換下了病號服。他從墻角的塑料筐里替我找了兩件衣服,有一股餿味,估計是某個瘋子脫下來的。為了加強我遠走他鄉(xiāng)的信念,胡山給我舉了兩個慘烈的例子。其中一個是貸款者的妻子被人控制,我聽了之后,心像是被鐵絲死死地勒住了。

        胡山在關上大院的鐵門之前,又對我鄭重叮囑:“他們才是真正的瘋子,你跟瘋子沒法講道義。”

        眼看要到十一點了,我終于把老邱灌醉了。

        我為了把他約出來費了一番周折。我說給他介紹個寡婦,去五里橋北的一家飯店里見面。老邱一聽寡婦眼睛立時有點發(fā)直。前些日子有個算卦的對他說,他注定將和一個寡婦共度余生。老邱固然想盡快見到寡婦,一聽讓他離開“孔家飯店”又有些警惕。他不想離裝鴨梨的大卡車太遠,晚上睡覺時都會用一根細鐵鏈將自己的腰和卡車連接在一起。

        他問:“在這兒見面不是一樣?”

        我說:“人家不愿意來這兒,嫌‘孔家飯店名聲不好?!?/p>

        老邱說:“名聲不好怕什么,反正老李又不會給咱們下毒。”

        我沒想到他這么能喝,快把一瓶白酒喝光時還嚷著再來一瓶。話沒說完,他的腦袋突然跌在桌子上,像皮球似的彈了兩下。我嚇了一跳,以為是猝死,急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他的禿頭朝著桌上的魚香肉絲又拱了拱,嘟噥道:“那寡婦什么時候來?”聽到他打起了呼嚕,我輕輕從椅子上拎起背包,走到柜臺前結賬。飯店里已經(jīng)沒人了,老邱孤獨地趴在桌子上像是一堆垃圾。我看到老板一邊按著計算器一邊瞟老邱的禿頭,急忙說出去找輛車把他拉走。

        夜色沒有我期待的黑,半輪銅色的月亮掛在天上,我背著包形單影只地快步走在路邊大楊樹的陰影里。過了五里河橋,我看到“孔家飯店”里燈火通明,飯店門口停了幾輛卡車。我從飯店門口經(jīng)過時看到李老板又在給司機們推銷炸鵪鶉。剛走進“孔家飯店”的后院,我立時聞到一股濃重的甜腥氣息。鴨梨開始腐爛了??ㄜ嚿厦芍裰氐姆迹乃姆椒?,看上去像一大問房子。我走到一個車輪前,蹲下身摸到一條鐵鏈。鐵鏈在手里的感覺比用眼睛看上去粗了許多。鐵鏈上生出一層新鮮的鐵銹,縫隙里殘留著中午的雨水。我覺得應該抓緊時問,沒準老邱過不了一會兒就會醒來。我打開背包,掏出鋼鋸,在鐵鏈上鋸了起來。鋸了沒幾下,馬遠從北屋走了出來。我又從包里掏出一把鋼鋸遞給他。他借著微弱的月光端詳著手中的鋼鋸,好像不相信真能把粗壯的鐵鏈鋸開。

        我問:“老潘呢?”

        馬遠說:“出去買煙了?!?/p>

        我說:“快干吧?!?/p>

        馬遠有點猶豫:“老潘說最好還是找到老白?!?/p>

        我氣道:“什么老白老黑,找誰都沒用,就幾分鐘,你們就可以走了?!?/p>

        我也曾想過對卡車上的鎖鏈置之不理,我本身已是自顧不暇。昨天晚上離開胡山的精神病院之后,我開始反復制定出走路線。說起來世界挺大,真想走時卻不知應該去哪兒。想了一個又一個去處,腦子像糨糊似的根本理不出頭緒?!?3651”像鬼魂一樣在我紛亂的思緒中跳動。我忽然知道,命運注定了我跟它的關系,如果任由它被人敲詐勒索,我無論走到哪里,心都會不安。

        粗重的鐵鏈鎖在卡車車輪上時有點觸目驚心,真動手解決它時卻又異常簡單。我埋身在卡車的陰影里,很快鋸斷了一根。我將鐵鏈從輪轂里抽出來,聽著簡短而沉悶的金屬響聲,我的心里突然寬松了許多。馬遠本來還有點猶豫,一見解鎖鏈如此簡單,也蹲下身沖著另一個車輪上的鐵鏈動了手。我鋸第二根鐵鏈時發(fā)現(xiàn)鋸齒磨平了,手上變得過于輕松。我打開包又掏出一根新鋸條,正摸索著往鋸弓上擰,突然一束手電光照到我臉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以為是老邱來了。

        那人喝道:“在干嗎?偷東西?”

        我聽出是飯店李老板,便繼續(xù)擰著手中的鋸條:“別說這么難聽,你這院里有什么可偷的。”

        老李滅了手電,晃著身子走到我面前:“你回來了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我說:“看到你正忙著照顧客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鋼鋸上,“你不是叫著老邱去拿鑰匙了嗎,怎么又動了鋸?”

        我說:“帶鑰匙的人出去辦事遲遲沒回,老邱還在等他。你沒聞到車上的鴨梨都爛了?我想讓車早走一會兒?!?/p>

        老李說:“先把停車費交了吧。”

        他并不關心鐵鏈背后的是是非非,只想讓卡車在院里停的時間愈長愈好。現(xiàn)在看到卡車要走,他也沒理由扣留,便把心思集中在了停車費上。老李跟我說話時,馬遠手中的鋼鋸已經(jīng)停了,一聽我跟老李的對話氣氛還算友好,又放心大膽地鋸了起來。沒想到他竟然很有使用鋼鋸的天賦,已經(jīng)鋸斷兩條鐵鏈,鋸條依然鋒利。

        馬遠問:“多少錢?”

        老李說:“本來應該兩千六,就收你兩千吧?!?/p>

        我有點生氣:“這不是訛人嗎?你拿破這院子當五星級酒店了?”

        老李笑道:“五星級酒店還要貴得多,不信你就去試試?!?/p>

        他說話時并沒看我,我依然覺得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將手電夾在腋下,掰著手指頭給馬遠算起了賬。停車費和住宿費的要價還算正常,主要費用在那輛農(nóng)用三輪車上。他的三輪車經(jīng)常跑短途,每天都賺幾百塊,如今被鐵鏈子鎖在卡車上,三天下來耽誤了兩千多塊錢的生意。

        馬遠說:“鐵鏈不是我們鎖的。”

        老李問:“難道是我鎖的?”

        我怕吵起來耽誤鋸鐵鏈的進度,決定答應他。

        我笑著說:“李老板,我知道你是心慈面軟的人,便宜點兒吧?!?/p>

        據(jù)說,他最喜歡聽人夸他心慈面軟,他聽了之后往往會有種給人免單的沖動。今天一試,確實有點靈。他的臉上立時笑開了花。

        “那就一千九吧?!?/p>

        馬遠回屋去拿錢了。

        老李更加熱心起來:“黑燈瞎火鋸起來太費勁,我給你們把大燈打開?!?/p>

        老李在北屋門口裝了一只大瓦數(shù)的日光燈。我本來不愿讓他開燈,若是堅持不讓他開,鋸鐵鏈的行為反倒更像偷偷摸摸。燈一亮,整個院子如同白晝,甚至可以看到墻根草叢中飛舞的蚊蟲。我和馬遠手握鋼鋸望著最后一根鐵鏈,忽然感覺不知如何下手了。

        鐵鏈全部鋸開時,老潘還沒回來。馬遠想等他。由于鋸鐵鏈時心情過于緊張,馬遠好像有點累,索性緊靠著一個車輪坐在了地上,順手拿起一根鐵鏈端詳著剛剛被鋸開的茬口。我想讓他趕緊把車開走,最起碼也要先離開這個院子。院子里過于明亮的燈光讓我忽然有了種不祥之感。馬遠說沒有駕駛證,不想開。我急道:“不是你從馬路邊開進院的嗎?”我一再催促,他才坐進了駕駛室。剛打著車,只見老潘從院門口急匆匆地跑了進來。他沒急著上車,而是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后來才知道他出去買煙只是躲避鋸鐵鏈的借口。鐵鏈鎖住的不光是卡車,還鎖住了他的心。他不敢相信卡車能夠輕易從鐵鏈里掙脫出來。我和馬遠鋸鐵鏈時,他一直躲在馬路對面一棵大楊樹背后,心里涌動著一陣比一陣更強烈的恐懼。他想起了卦師的話:十日之內(nèi)動車,必有血光之災。他甚至暗自盼著我們放棄鋸鎖鏈的念頭。眼看著一根根鋸斷的鐵鏈從輪轂里抽出來,他一點也沒有解脫感,心反而縮得更緊了。他忽然覺得我們輕易鋸開鐵鏈正中了別人的圈套。他遲遲沒有走過來,是想有人出面攔車時好有個回旋余地。直到馬遠鉆進了駕駛室,他才相信真的可以走了。他握著我的手搖了又搖,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卻又不知說什么。我在他肩頭用力拍了一下:“快走!”

        卡車終于啟動了,一股腐爛的鴨梨氣息在我面前飄動著,車燈穿過院門照到馬路上,老潘猛加油門的同時從車窗里對我喊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眼看著卡車朝院門口駛去,我在如釋重負中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疲憊。

        突然,卡車停住了。

        我看到喬通騎著摩托車堵在車前。他將摩托車靠在車頭上,麻利地用一把鏈子鎖將摩托車和卡車保險杠鎖在一起。他沒理會正從車上往下跳的老潘和馬遠,直直地沖我走了過來。我后來才知道老邱并沒有被我灌醉,他也不像我以為的被寡婦迷了心竅。我執(zhí)意給他介紹寡婦反倒引起了他的懷疑。他離開卡車之前給老潘丟下個熱罐子,說吃完飯回來商量一下怎樣去找老白。他已經(jīng)號透了老潘的脈,即使他不看著卡車,老潘也沒有擅自解鎖鏈的膽量。所以,老邱跟我喝酒時沒有絲毫顧慮,特別放得開,恍惚中覺得真的會有個寡婦來到他的面前。我剛從飯店離開,老邱便吐了,吐過之后反倒比沒喝酒時更加清醒。他沒顧上拭去嘔吐在身上穢物,先給老白打了電話。老白又打給了另一個人。電話信號在空中反復交叉幾次之后,打到喬通手機上時已經(jīng)變成了怒斥。

        我呆愣愣地望著喬通朝我一步步走近,一時不知用什么態(tài)度對待他。繼續(xù)假裝失憶,還是扮演被胡山治療過的瘋子?喬通斜挎著一個綠色帆布包,看上去非常沉重,他每走一步都會將挎包帶用力提一提。

        他惡狠狠地搡了我一把:“狼心狗肺!”

        十三年后的今天,我想起那個夜晚依然會不寒而栗。我?guī)е拮舆B夜租車到了德州。當時她正上夜班,我離開“孔家飯店”直接去了她的廠子,讓人把她從車間里叫了出來。一路上她有些慌亂,卻故作鎮(zhèn)定地一直緊摟著我的肩膀,好像我是個被嚇壞的孩子。我驚慌的神情很像在被追殺。在火車站候車室里,她看到了濺在我身上的血跡,她的臉立時變得煞白。當聽我如實坦白了高利貸、汽車被劫、手銬、精神病院的經(jīng)歷之后,她反倒冷靜下來:“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看著墻上的列車時刻表,一時拿不準下一步去哪里。她卻走到售票口買了兩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我問:“為什么去北京?”

        她說:“我也不知道?!?/p>

        我們到了北京正趕上奧運會之前的大規(guī)模城市建設。我們先是向“媒體村”工地上的民工兜售翻新過的二手服裝,后來在工地旁邊開了個小飯館。如今,飯館已經(jīng)擴展成了中檔飯店。

        接到喬通的電話時,我正坐在馬遠的汽車美容中心里喝茶。他也是被那個夜晚徹底改變了命運。他的大學沒上成,現(xiàn)在安心地當老板。馬遠胖了,身材變得特別魁偉,看上去像個跤手。但他的性格變得非常柔軟,我曾親眼看到一個粗俗的女車主為件小事指著鼻子罵他,馬遠只是笑,一點也不著急。他對我說:“俗語說的‘受氣的買賣,就是說只要做買賣注定會受氣呀!”他的汽車美容中心離我的飯店不到一站地,我們經(jīng)常坐在一起聊一聊。我們從來不說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就像不忍心揭開心底的一塊傷疤。馬遠煮好茶,遞給我一支煙,說起了準備送孩子回老家上學的事。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澳大利亞的電話號碼,我以為是一個剛移民去墨爾本的朋友,沒想到竟然是喬通。十三年來我和他沒有絲毫聯(lián)系。掛斷電話時,我的臉色有些冷峻。

        馬遠問:“誰?”

        我說:“喬通想見我?!?/p>

        馬遠苦笑:“你見他嗎?”

        我和喬通見面是在我飯店北邊的“尚道咖啡屋”。我決定見他是因為他在電話里的口氣讓我感覺就像當年沒翻臉時一樣。我忽然想,如果不是“高利貸”,我和他肯定一直是朋友。

        他比我大三歲,我與他相識在醫(yī)院里。當時我父親和他的岳父同住一問病房。我和他都是有點內(nèi)向的人,互相之間并沒有過多的交流。直到一天下午,護士給他的岳父灌腸,我才對他刮目相看。他岳父因為躺在病床上時間過長,出現(xiàn)了嚴重的便秘。灌完腸之后依然沒有效果,喬通毫不猶豫地戴上了膠皮手套。他給岳父摳大便時,連眉頭都沒皺一下,當時他的兩個大舅哥就站在旁邊,根本不敢朝床上看。有一次在樓下吸煙時,我主動跟喬通聊了起來。我立時有了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當時他在土產(chǎn)公司跑業(yè)務,跑遍了差不多所有省份。他無論去哪兒出差都隨身帶著畫夾。他想成為中國的塞尚。后來,我們隔三岔五便聚一次,每次見面都讓我獲益匪淺。他讀書比我多,算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人。在偏僻的小縣城聊“形而上”的人不多,我因為經(jīng)??磿还び褌円暈樯窠?jīng)不太正常,喬通也是。所以,我們之問有種異乎尋常的親近感。他的單位比我上班的廠子早兩個月破產(chǎn),我們隔三岔五的聚會驟然中斷了。生計問題迫在眉睫時,我們原來所熱衷的那些話題太多余了。

        我決定貸款時還不知道他已是“金融工作者”。我先找了在農(nóng)行工作的同學,他的職位太低,沒有放貸權力。他把我介紹給了他在工商銀行營業(yè)所當主任的表哥。表哥說在城里不好辦,介紹我去一個鄉(xiāng)鎮(zhèn)信用社找賈主任。賈主任詳細詢問了我的情況,說可以辦,不過,不能從他的信用社里辦,只能通過一個民間金融組織。我以為他在推托,沒想到他立馬打了電話。喬通和我在賈主任辦公室里一見面,同時愣住了。

        我們離開賈主任辦公室時都有點尷尬,站在信用社門口,互相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好像在這兒見面是件很丟人的事情。鄉(xiāng)鎮(zhèn)雖然偏僻,逢到趕集的日子反倒顯得愈發(fā)繁榮。喬通忽然朝街口一指:“走,我請你吃西瓜?!辟u西瓜的用帆布搭起一個大棚,里面除了西瓜還飛舞著數(shù)不清的蒼蠅。喬通買的西瓜太大,倆人根本吃不了。我們誰也不說話,只顧悶頭吃,都裝作努力想多吃一點。最終是我沒忍住,問:“你怎么干上了這個?”喬通苦笑一下:“你說我該干什么?”我也不知他該干什么,只覺得他從事這個行當有點委屈。我問:“還畫畫嗎?”他說:“不畫了?!蔽乙粫r不知再說什么。他的眼神忽然一散,臉上閃過一絲傷感:“誰也不可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當我說到想買輛汽車跑出租時,他有點納悶:“可干的事情那么多,你為什么偏偏喜歡開出租車?”

        下午三點鐘,咖啡屋里有些冷清。喬通在我對面的軟椅上一坐,我嚇了一跳。我記憶中的他燙著卷發(fā),眉清目秀,像電影里的英俊小生,此時的他卻是一個大禿瓢,頭頂凹著一個坑。他見我面帶詫異,笑著用手在頭頂?shù)目永锩艘幌拢骸安徽J識了?”他穿著寬大的紅色T恤衫,加上青色的光頭和腦袋上的坑,看上去有些兇悍。他不時伸手撫摸著頭頂上的坑,好像這已經(jīng)是他的習慣動作。幸虧他這個習慣動作,使得我們多年后的會面減少了許多尷尬。他頭頂上的坑仿佛是個開關,每摸一下都能讓他嘴里的話變得滔滔不絕。他現(xiàn)在在墨爾本開畫廊,專門把中國書畫賣給外國人。那些只在電視和報紙上才能看到的著名書畫家們,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說:“別聽他們自己瞎忽悠,那些書畫在外國都不值錢。”

        我聽說他在我離開老家不久也遠走他鄉(xiāng)。先是在上海黃浦區(qū)加入了一家“高利貸”組織,目標客戶是那些在里弄里游蕩的有輕微智障的年輕人。貸出去一萬,十個月就能翻到幾十萬。我還聽說他在北京豐臺一帶做過,專門沖著有房產(chǎn)又財迷心竅的老太太下手。都是喪盡天良的勾當。我不敢確定這些消息是真的。以我對他的了解,我總覺得他不可能墮落到這種程度,同時我也知道,一個人的墮落往往會身不由己,一旦開了頭,往往會變得沒有底線。我以為他早晚有一天會暴斃街頭,沒想到如今神采奕奕地坐在我的面前??吹剿h離了“高利貸”的泥沼,我悄悄松了一口氣。

        我說:“你終于回歸老本行了?!?/p>

        他說:“我現(xiàn)在只能算書畫掮客,不能算回歸。”

        我想起他畫的是油畫。

        他說:“再過個三五年,我應該有條件成為專職畫家。”

        接下來,他聊了一通書畫價格,我聽得一頭霧水。我說了一通飯店的經(jīng)營情況,他也是滿臉茫然。我們東拉西扯,將各自熟悉的話題翻來覆去,就像在咀嚼沒了汁液的甘蔗渣。我很快陷入了心神俱疲,忽然想盡快結束這次會面,一時卻又不知以怎樣的方式結束才算恰當。有一刻我們陷入了沉默,二人之間死一般的寂靜再次使氣氛變得尷尬起來。他的手在頭頂?shù)目永锩艘幌?,像剛從水里鉆出來似的長吐了一口氣。

        他說:“我早就想跟你見面了?!?/p>

        我和他都知道這次注定要提到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都在刻意回避,繞來繞去,就像躲避一坨屎。為了盡量晚一點提起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先說到了金叔。他在我心里一直是個謎。喬通愣了愣,一時想不起金叔是誰。這些年喬通見過的人太多了,懶得再去回憶像金叔這種小螻蟻。

        我提醒道:“就是那個愛看書的胖子?!?/p>

        喬通恍然大悟:“哦,你說‘肥豬呀!”

        “肥豬”早已破產(chǎn),現(xiàn)在瘦得像根木棍,在濟南火車站開“摩的”?;疖囌静辉试S有“摩的”,每當看到警察走過來,他便開著三輪摩托倉皇鉆進小胡同里。喬通說他原本在市里一個職業(yè)學校當老師,不知什么原因被開除了。他先是在學校門口開了家游戲廳,后來在郊區(qū)買地蓋樓開地下賭場。賭場開了沒半年,趕上了市里成立開發(fā)區(qū)。他因為征地拆遷發(fā)了財,再也不想從事危險行當,轉(zhuǎn)頭從事放貸。

        我問:“老黃呢?”

        喬通說:“應該還在監(jiān)獄里?!?/p>

        知道了金叔和老黃的下場,我的心莫名地輕松了許多。

        我問:“那個‘高利貸組織沒有了吧?”

        喬通笑道:“怎么會沒有?聽說比原來更興旺了?!鳖D了一下,他臉上閃過一絲沉重,“其實,‘肥豬、老黃、我,都是那個組織里最底層的人,也是最可憐的人?!?/p>

        我納悶:“連‘肥豬也是底層?”

        喬通說:“他若不是底層,就不會破產(chǎn)。‘高利貸看起來利潤高,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死賬,死賬的損失往往落在底層人頭上?!?/p>

        我問:“誰是高層?”

        喬通苦笑:“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感覺他的口氣跟當年的老邱差不多。

        喬通說:“那個‘高利貸組織和黑幫差不多,若想加入,必須帶著錢當風險保證金,以示忠誠。”

        我說:“老黃可不像有錢人,他也交保證金?”

        喬通說:“他用自己在東北做下的一起案件。也就是說,上司隨時可以把他送進監(jiān)獄。”

        我心里一顫,身上的寒毛不由得悄悄地奓了起來。

        喬通說:“你永遠都想不到,一旦加入,要想退出來是多么難?!?/p>

        咖啡屋的燈光亮起時,喬通終于主動提到了那個令人絕望的夜晚。

        喬通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會那樣做嗎?”

        這些年來我雖然刻意不去回想,也依稀感到當時喬通是想幫我在債務里盡快掙脫出來。

        我說:“那種方式我不可能接受。你明明知道是老潘送我去的醫(yī)院?!?/p>

        喬通說:“你在病床上假裝失憶時,我以為你已經(jīng)接受了?!?/p>

        我有點吃驚:“你知道我假裝失憶?”

        喬通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離開咖啡屋時陽光已經(jīng)被樓群完全遮沒,沿街的店鋪紛紛點亮了燈火。我留喬通在我的飯店里吃飯,他說要趕往機場,乘晚班飛機回墨爾本。他站在飯店門口,仰頭看了看明亮的招牌,又看著保安指揮著一輛轎車倒進車位里,他贊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要開車送他去機場,他說不用。他在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用三言兩語為我們的會面畫上了句號。

        他說:“我那樣做不光是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p>

        我一驚:“你也向他們交了錢?”

        他說:“我把岳父家的房產(chǎn)證押給了他們。”他坐進車里,臨關車門時苦笑了一下,“房產(chǎn)證是我偷出來的?!?/p>

        喬通走得如此匆忙,我忽然覺得自己在這次會面中表現(xiàn)得太冷淡了。眼看著他乘坐的出租車匯入旺盛的車流,我的眼睛里不覺涌滿了淚水。

        喬通走后,我再次想到那個夜晚有些恍惚,當時的喬通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也許那天晚上的事情根本就沒有發(fā)生,多年以來只是我的一種臆想。

        我和老潘、馬遠走進“孔家飯店”時,喬通已經(jīng)坐在唯一的包問里。淡黃色的壁紙部分脫落了,像豬下水似的掛在墻壁上,屋里最醒目的是嶄新的紅色窗簾,艷得耀眼,像是剛被鮮血浸泡過。尾隨著喬通朝飯店走去時,老潘惴惴不安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馬遠。他的眼神非常復雜,搞不清是恐慌還是抱怨。馬遠冷著臉,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纳袂?。他的兩只手緊緊地握成拳頭,兩腮的咬肌堅硬地凸了起來。我忽然感到眼前的局面有點滑稽,自己明明沒有錯,卻像是偷東西被人逮住似的。飯店已經(jīng)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李老板像沒看見我們進屋似的悶頭擦拭著本不該由他擦的餐桌。站在包問門口,我橫下一條心,就像我對馬遠承諾過的,鋸鐵鏈的事跟他們沒關系,一切后果由我承擔。走進包問時,我們?nèi)齻€立時被喬通的表情驚住了。

        喬通眉開眼笑,站起身叫了聲潘師傅,又叫了聲小馬師傅。他拿出香煙,恭敬地遞給他倆每人一支。老潘和馬遠拿著硬塞在手里的香煙有點發(fā)蒙。喬通一直不看我,目光從我身上掠過時像是看到了空氣。

        喬通熱情地說:“潘師傅,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說著,從包里拿出一串鑰匙晃了晃,“我是來開鎖的,誰知道你們已經(jīng)鋸開了,這樣也好,省了我的事?!?/p>

        我從來沒有見過喬通如此謙卑。我知道他是來者不善,卻遲遲看不到他的“不善”。他嘴里一套又一套客氣話已經(jīng)近乎諂媚,就像面對著能夠改變他命運的大客戶。我們?nèi)齻€人一直呆著臉,沒人搭茬兒,喬通的表演熱情漸漸小了下去,轉(zhuǎn)頭感嘆起了卡車上即將腐爛的鴨梨。

        喬通說:“我剛才聞到了腥臭味,應該都爛了?!?/p>

        老潘一聽鴨梨立馬醒過神來。想到正鎖在卡車保險杠上的摩托車,他心里猛然涌滿了悲憤。

        他問:“到底為什么扣我們的車?”

        這話他早就想問,卻不知去問誰。這兩天他接觸到的只有我和老邱,我倆卻對鐵鏈沒有絲毫話語權。喬通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能當面說一說扣車原因的人。

        喬通笑了:“給卡車鎖鐵鏈確實過分,它又不是一條狗??赡阕擦巳诉B個招呼都不打就想走,也有點不像話吧?”

        老潘看了我一眼:“我們沒撞人?!?/p>

        喬通說:“你沒撞人怎么讓人把車扣下了?”

        老潘愣了一下,好像被喬通的邏輯搞糊涂了。

        喬通說:“醫(yī)藥費花了好幾萬,都是我墊上的?!?/p>

        我氣道:“開什么玩笑?我在醫(yī)院總共住了兩天,怎么花這么多錢?”

        喬通沒看我,沖老潘笑道:“瞧,他被你撞傻了吧?都不知道在醫(yī)院做了多少項檢查?!?/p>

        老潘氣蒙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次視r,眼神里透著深惡痛絕,好像我在跟喬通演雙簧。

        這時,馬遠生硬地說:“我們沒錢。”

        喬通、老潘和我說話時都圍桌站著,雖然喬通臉上掛著笑容,我們之間卻涌動著劍拔弩張,好像隨時會動手撕打起來。馬遠早已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手里擺弄著剛才喬通塞給他的香煙,目光饒有興趣地在我們?nèi)齻€人臉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直到喬通提到醫(yī)藥費,他才決定給這次對話做個了結。馬遠站起身,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我看到他兩腮的咬肌又堅硬地鼓了起來。

        喬通一聽,臉上的笑容里立時添了一絲欣慰,好像馬遠的話正中他的下懷。

        喬通說:“我知道你們沒錢,誰出門帶著這么多錢?即使沒錢,卡車今天晚上也必須走,要不然,鴨梨就爛光了。”

        我和馬遠、老潘懵懂地互相看了一眼,猜不出喬通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喬通說:“卡車應該馬上走,你們總得留下個人吧?”

        老潘終于看到了喬通們精心布下的陷阱,他滿臉發(fā)紫,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起來。面對顯而易見的訛詐,除了拼命好像一時也找不出更好的辦法。老潘當然不敢拼命,眼神漸漸軟了下去。這時,馬遠說了一句話,在老潘聽來猶如晴天霹靂。

        馬遠說:“我留下。”

        馬遠后來對我說,他說留下時并不是想當人質(zhì)。他舅舅買卡車的貸款還沒還清,去年又出了一次車禍,正是雪上加霜。他覺得只要卡車走了,他完全有能力讓自己自由起來。即使被喬通派人看管,他也會尋機跑掉。當時我也覺得馬遠留下放卡車上路是上策。馬遠即使留下,誰也不敢把他怎么樣??晌覀儧]有想到,這些想法早已被喬通預料到了。

        喬通顯得有點為難:“你留下,誰看著你呢?”

        馬遠說:“我不會跑的。”

        喬通說:“你即使不跑,我也成了非法拘禁?!?/p>

        馬遠怕喬通改變主意,急忙說:“我自己愿意的,不能算拘禁?!?/p>

        老潘急道:“馬遠,你不能留下?!?/p>

        喬通沒理會老潘,沖著馬遠贊賞地點了點頭,緊皺著眉頭稍微一想,眼神忽然歡快起來。

        喬通說:“這樣吧,我?guī)湍阏覀€安全的去處,讓你待十天,到時候卡車肯定會回來。”

        馬遠有點納悶:“安全的去處?”

        當喬通說出“安全去處”時,我嚇了一跳。喬通指的竟然是監(jiān)獄。他的口氣輕描淡寫,好像監(jiān)獄是他家開的,可以隨時請朋友自由出入。

        喬通對馬遠說:“你待在里面,既證明你不會跑,我也不會落個非法拘禁的壞名聲。”

        馬遠的臉上滿是茫然,一時無法理解喬通這詭異的主意。

        喬通說:“你要是同意,咱們就這么辦?!?/p>

        馬遠急于證明自己留下的誠意,竟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喬通一笑,伸手從挎包里掏出一把特大號的扳手。

        新買的扳手,閃著賊亮的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喬通留在上面的指紋。他將扳手沖著馬遠遞了過去,另一只手指著自己的腦袋。

        喬通說:“沖著這兒來一下,你就進去了?!?/p>

        馬遠將大扳手接在手里,目光忽然變得像夢游,看著喬通的腦袋,身上突然哆嗦了一下。我覺得喬通這耍光棍的優(yōu)劣有點可笑。老潘則再次陷入絕望,他知道這是喬通繼續(xù)扣車的一種手段。馬遠苦笑了一下,好像剛發(fā)現(xiàn)喬通的說法過于荒唐,扳手在手里忽然變得特別沉重,他的手臂垂了下來。我知道今天晚上的行動徹底失敗了,腦子里開始設想解救卡車的新方法。

        喬通對目前的結局非常滿意,笑了一下,拿起挎包重新背在肩上,繞著桌子從馬遠身邊經(jīng)過時,他伸出右手,想把扳手要回來。馬遠將扳手朝他遞去時手臂有些猶豫。此時的馬遠忘了卡車和鴨梨,陷入了因為對事情無能為力所驟然意識到的懦弱中。

        喬通的手指已經(jīng)觸到了扳手:“現(xiàn)在,是你們自己不想走的?!?/p>

        馬遠的腦子里正如同沸騰的油鍋,喬通的話像突然倒進一杯水。馬遠將扳手猛然握緊了。他掄起扳手的同時說了一句話,直到一滴鮮血濺入我的眼睛,他的聲音才緩緩傳到我的耳邊。

        馬遠說:“好,就這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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