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三十余年前，沈從文逝世后不久，黃永玉于1988年8月所寫的《這些憂郁的碎屑——回憶表叔沈從文》一文中，曾經(jīng)提到：

一九五三年以前，我住在香港，一直跟表叔有書信往來?！上械耐ㄐ?，那些珍貴的蠅頭毛筆行書，都在“文化大革命”中燒毀了。

黃永玉所言非虛。如今，翻閱《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那卷帙頗豐的書信卷（第18—26卷）中，僅收錄了一通沈氏寫給黃永玉夫人梅溪的信，卻無一通寫給黃永玉的信。看來，那一段特殊歷史留下的遺憾，著實令人無奈，再也無從彌補。

“燼余”遺珍，長信一通曾摘錄千字發(fā)表

然而，筆者近日閑坐故紙堆中，卻偶然翻檢到一通沈氏致黃永玉的“佚信”，實在是一份彌足寶貴的“燼余”遺珍。當然，這并不是通信原件，而是曾經(jīng)發(fā)表在1947年8月28日《東南日報》之上的摘錄文本。為披露史料計，亦為便于考述，筆者根據(jù)報刊原文，酌加整理（原文中加有括號者為沈信原注，“上略”與“下略”兩處為編者原注），轉(zhuǎn)錄全文如下：

中國雕刻的風(fēng)格——給永玉的信

沈從文

（上略）關(guān)于木刻古典作品好的還多，如漢六朝報十七孝圖，曲水流觴圖，和明清方法完全不同，黑白對照，極有意思，古拙處帶圖案性，極動人，可惜上海不易見到。墨譜也有可觀的，精細中有拙處，設(shè)計巧得很。宋磁影青越窯劃花設(shè)計，也有極巧的。漆器剔紅及精巧單純不可想像，給人深刻印象?！傊?，可師法參考的多不可數(shù)，一般人眼和心得不到好處，即無法吸收?！阅靖〉瘢鐟蚺_前透花闌干或石橋上半圓形雕闌干而言，好處亦多不可數(shù)?！磺袆?chuàng)造多由綜合傳統(tǒng)而來，因另一時另一地人的熱情和幻想或信仰，實已留下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東西，到處可掇拾，重新綜合成為一種新的表現(xiàn)也。

箋譜（如十竹齋箋譜），本草（彩色套?。孀訄@畫（開花紙精印彩色套版），均分濃淡，全憑印者手藝;盡管手藝高強，兩份總不能盡相同。又唐詩畫譜，有些極好，拙中有飄逸。又日人印敦煌畫有極好的，設(shè)計偉大巧妙，尤令人心折。中國營造學(xué)社，橋上闌干浮雕拓片即有上萬拓片。中研院則有拓片拾萬以上，真是取用不盡?，F(xiàn)在二三弄雕刻的，只知仿希臘或文藝復(fù)興作家群，擠人一堆，全不知中國式從武梁石刻，后晉石報，到宋明石刻，多重分布，留出空間點綴樹石花鳥，別有從容處。又如浮雕，氣魄極偉大重厚的，有霍去病墓前人熊抱子圖，大至二丈，只作一母一子，圓渾壯麗，極可取法。我想漢人石刻有許多可轉(zhuǎn)到木刻上，因為注重黑白對比，注重分配，線條強壯而單純，拙中有斌媚。瓷器（宋瓷）暗花則設(shè)計巧妙溫雅，移之于木刻，亦必可另成一格局。

晉六朝報則最可注意點為人像黑白法，以及置人物于山中水石之間法。樹木葉片尚對稱如圖巡查，在畫中則洛神圖尚有此式，樹木均對稱具圖案美。似乎極拙，可斌媚之至。這個法則一直到明清工匠石刻還保存。所以從石橋雕裝飾人物看，還可以學(xué)許許多多！銅器則銅鏡可以學(xué)甚多，線刻如龍虎四獸鏡，浮刻如海馬葡萄鏡，刀如手掌，常有大氣魄。商周鏡則重矩形花紋比稱，生物用蟠虁，亦不甚重象形，只重圖案。彩陶有種可改作木刻的，十字布扣花亦有可取法為彩色木刻的，尤其是十字布與同類扣花。彩色多混合綜合成一矇眬眬虹彩，稚弱天真中有生命流動;用于新木刻，讓此色重疊于彼色之上，可產(chǎn)生真正的新意義，值得一試。

對于中國畫，有極多偉大到不可形容作品，將來必有機會看到，且有些亦可使木刻影響的，如唐人畫小景，木屋拙重厚實，于小院中配以點點花木石欄，卻用淡彩相暈染，看來起種奇感。宋人如林椿作花鳥，夏青溪山晴遠卷子，趙子昂擬徽宗墨畫秋江疊嶂，用墨神奇到不可思議。錢舜峰則于用色淡韻與人物風(fēng)致相稱，均了不得。又咫尺小幅作千里景物，收納江海樓觀外，還能在海岸小船上寫家庭生活，用心之深，均可師法（下略）。

上述1100余字的文本內(nèi)容，可能摘自沈從文1947年8月間致黃永玉的一通信件。摘錄者，自然應(yīng)當是收信人——黃永玉本人。摘錄時，掐頭去尾，將信文內(nèi)容集中在“中國雕刻風(fēng)格”這一主題之上，即付諸發(fā)表。

概觀這摘自通信中的“千字文”，不啻為一篇縮微版的“中國古代雕刻史”，亦不妨視作“中國現(xiàn)代木刻”如何取法“中國古代雕刻”的一紙研討書。這里邊既飽含著沈從文有意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文物研究的個人志趣，更有其對表侄投身現(xiàn)代木刻事業(yè)的真切關(guān)注與熱切期冀。僅就摘錄部分即達1100余字的篇幅視之，此信全文篇幅頗為可觀，乃是一通下筆千言、真情洋溢的“長信”。

“佚信”背景解讀：汪曾祺初晤黃永玉

值得一提的是，刊發(fā)此信的《東南日報》第七版為“長春版”，1947年4月至10月期間，黃永玉的木刻畫作經(jīng)?？∮诖?。而且，這個版面還經(jīng)常刊登研討或評述“中國現(xiàn)代木刻”的文章，幾乎每期都會刊印新近的木刻畫作，儼然可以稱之為“木刻藝術(shù)版”了。

無獨有偶，不單單是70余年后的筆者對此版有此觀感，早年有此觀感且就將此“長春版”徑直稱之為“藝術(shù)版”者，竟還有汪曾祺。且汪氏此說，乃是出現(xiàn)在1947年致沈從文的一通長信之中，此信又間接透露了當年黃氏行蹤及其與“長春版”的密切關(guān)系（此信收入2019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版的《汪曾祺全集》）。

原來，這一通長信，乃是汪曾祺受沈從文委托與黃永玉見面后，次日（1947年7月15日）即向其“匯報”相關(guān)情況，主體內(nèi)容是對沈氏表侄、已為木刻家的黃永玉的初次印象與大略評價。顯然，當時沈、黃叔侄二人都還尚未見面，各自尚在北平與上海兩地。

汪信中言及黃永玉近況時，稱其之前“到福建集美學(xué)校教了一年書，去年冬天本想到杭州接張西厓的手編《東南日報》藝術(shù)版，張跟報館鬧翻了，沒有著落，于是到上海來，‘窮了半年”。

汪信中提到的“張西厓”，應(yīng)當是章西厓，只不過因發(fā)音相近而將“章”誤作“張”了。據(jù)考，章西厓（1917—1997），乃是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裝飾畫家、木刻畫家，曾于1939年創(chuàng)辦《刀與筆》期刊，與張樂平等編繪《星期漫畫》副刊。1947年曾出版中國現(xiàn)代第一部裝飾畫專集《西厓裝飾畫集》，1948年作品入選《中國版畫集》（中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編，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之后曾任上海文藝出版社編審，曾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版畫家協(xié)會會員。

汪信中還提到了所謂《東南日報》的“藝術(shù)版”，即章西厓負責(zé)主編的《東南日報》“長春版”。汪信中稱，黃永玉因章氏“跟報館鬧翻了，沒有著落，于是到上海來”。至于怎么“鬧翻”的，因何“鬧翻”的，汪信中沒有詳敘。不過，據(jù)查證，直到1948年底，章氏作品及其極富特色的版頭裝飾畫，仍在《東南日報》的“長春版”上刊印發(fā)表，或者竟沒有“鬧翻”，或者后來竟又“和好”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1947年4月至1948年6月期間，黃永玉的木刻畫經(jīng)常刊印于《東南日報》“長春版”之上，與章西厓的版頭裝飾畫交相輝映，頗有相得益彰的意趣。雖然未能繼章氏接手“長春版”，可在這個版面之上，黃氏作品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nèi)還是屢有出現(xiàn)的;可以揣想，章、黃二人的交誼，或許并未因前述汪信中所言與報館“鬧翻”事件受到影響，二人關(guān)系還是比較密切的罷。

汪信中提到，黃永玉原本“想到杭州接張西厓的手編《東南日報》藝術(shù)版”，這里提到“杭州”，可當時的《東南日報》卻是在上海印行的，依常理而言，黃永玉應(yīng)該直奔上海才對，何必又繞道杭州，再因“張跟報館鬧翻了，沒有著落，于是到上海來”呢？這樣的狀況，后世讀者恐怕不容易明白其中緣故，難免一頭霧水，以為是不是汪曾祺誤記了。

說到這里，還是有必要簡略說明一下當時《東南日報》總社在上海、分社在杭州的歷史背景。《東南日報》前身為《杭州民國日報》，初創(chuàng)于1927年3月，本是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機關(guān)報，后經(jīng)過體制革新，成立董事會、監(jiān)事會，成為公私合營的報紙。1934年4月更名為《東南日報》。1937年11月中旬，因日軍即將侵占杭州，《東南日報》被迫西遷金華繼續(xù)出版。1942年5月，金華淪陷前，分兩路后撤，一路撤到浙南，先后在麗水、云和出版;另一路輾轉(zhuǎn)到了福建南平，創(chuàng)辦“南平版”?？箲?zhàn)勝利后，《東南日報》分兩路復(fù)刊，“云和版”回杭州繼續(xù)出版，成為分社;“南平版”則遷到上海，作為總社?？梢钥吹?，抗戰(zhàn)前后，《東南日報》的組織架構(gòu)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抗戰(zhàn)之前杭州本是《東南日報》的發(fā)源地與總社所在地，抗戰(zhàn)之后杭州卻成了分社所在地。

當時《東南日報》“長春版”副刊，由總社陳向平任主編，但具體的編輯工作交由杭州分社章西厓負責(zé)。所以，汪信中提及黃永玉先至杭州，再去上海，是符合歷史實情的。而黃永玉將沈信摘錄后，發(fā)表于《東南日報》“長春版”，報紙本身雖則是由上?？偵缬⌒械?，可是稿件最初應(yīng)當還是“繞道”杭州，交由當時實際負責(zé)編輯工作的章西厓來辦理的罷。

汪曾祺“身家作?！?，沈從文“留心扶植”

至于沈信中何以大篇幅地論及“中國雕刻風(fēng)格”，一方面固然極有可能黃永玉曾主動去信對這一問題有所研討;另一方面，從這一通1947年7月15日的汪信中，就可以看出“誘因”與話題之“預(yù)設(shè)”。事實上，初晤黃永玉，汪曾祺對其印象極佳，對其作品也激贊不已。在致沈從文的信中就這樣寫道：

黃永玉是個小天才，看樣子即比他的那些小朋友們高出很多?！胝乙粋€民間不太流行的傳說，刻一套大的，有連環(huán)性而又可單獨成篇章。一時還找不到。我認為如英國法國木刻可作他參考，太在中國舊有東西中掏汲恐怕很費力氣，這個時候要搜集門神、歡樂、錢馬、佛像、神俑、紙花、古陶、銅器也不容易。您遇見這些東西機會比較多，請隨時為他留心。

我想他應(yīng)當常跟幾個真懂的前輩多談?wù)?，他年紀輕（方二十三），充滿任何可以想象的輝煌希望。真有眼光的應(yīng)當對他投資，我想絕不蝕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從來沒有對同輩人有一種想跟他有長時期關(guān)系的愿望，他是第一個。您這個作表叔的，即使真寫不出文章了，扶植這么一個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業(yè)了。

不難設(shè)想，收到汪信之后，沈氏必定會“隨時為他留心”，在“中國舊有東西中淘汲”方面，對黃永玉有所指導(dǎo)與建議?？梢约僭O(shè)，即便遠在上海的這個表侄，當時還沒有致信與之研討“中國雕刻風(fēng)格”方面的話題，就是僅僅以汪氏“身家作保”的激贊之辭，沈氏也必定會有所關(guān)注與表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