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一、臘月三十
一月二十日,我和老公冒險驅車去了省考院一趟。武漢那天天氣陰沉,路上車水馬龍,卻有些詭異。不少行人戴了口罩,來去匆忙,偶爾碰遇的眼神充滿了冷漠和警惕,而且網(wǎng)速特慢,中午時幾乎打不開網(wǎng)頁。考院沒人,我們準備吃中飯再返回,卻毫無心情,于是馬上離開。此際,上高速的路段全是車輛,導航將我們導出城區(qū)好遠,上了青鄭高速,再繞到去宜昌的高速上。而高速路段也是堵車,離開武漢的車輛太多,平常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這個下午花了五個小時。后悔和恐懼一直包圍我們,一路幾乎無話。
到了枝江,我們徑直去藥店。買了消毒水噴,再測量體溫,還正常。買了些抗菌的藥品和口罩。藥店里的工作人員正在談論新型冠狀病毒,他們統(tǒng)一稱呼為武漢肺炎。他們在交流被感染的人員消息——熟人或者聽說的陌生人,兩三個,均是武漢人。我頓時預感,武漢會封城。兩天后,武漢宣布封城。
臘月二十九號上午,我們收到遠在康考迪亞大學讀書的女兒網(wǎng)購的N95口罩,戴上,晚上回到老公老家顧家店,跟公婆宣講新型冠狀病毒的傳染性,要求老人不出門不要走親戚。老人卻說,正月初四,她娘家有個老親家里過事,已經(jīng)請了她,她肯定會去的。我們都不同意,老人很生氣。老公勸說,比喻新型冠狀病毒的模樣,就像雞冠子,只要有機會就傳染人,怎么傳染?就是說話飛出的唾沫就會傳染。老人擺手說,我不懂,我們這里沒有這些稀奇病。慍怒中,老人的老親來了電話,告知,取消正月初四的過事計劃。我們松了一口氣。傍晚,老公的侄兒子和侄媳婦來了,戴著口罩,匆忙問候下,便離開。令人吃驚的是,姑姐的女兒女婿前幾天從武漢回來了,昨天準備回女婿的老家河南,但是,路被封,河南果然像網(wǎng)上所說,拿出硬核手段封路,不僅封了高速,連大小路的進出口也被挖斷。兩個年輕人帶著兩歲的孩子只好在深夜返回枝江市顧家店長嶺崗村。一回村,就被“請”到了村委會測量體溫,還好,正常,小夫妻倆答應,在老家馬上自我隔離。
臘月三十這天,雨水淋漓。深冬農(nóng)村的雨天,冷寒,一層濃重的霧靄穿透眼簾,鉆心入肺,要人難受。消息傳來,枝江市已經(jīng)確診了兩例病人,而宜昌死亡一例,已經(jīng)封城。我和老公決定,吃完團年飯馬上趕回城區(qū)。一是,我有些咳嗽,需要馬上去中心醫(yī)院發(fā)熱門診檢查。二是,我們還要陪我的爸媽團年(他們住在城區(qū)),然后,過長江到百里洲給過世的親人送燈祭拜。三是,我們預感,枝江市封城已經(jīng)迫在眉睫。
要命的是,顧家店那一帶在修路,主干道不通,拐的小路,加上雨水淋漓,平常不到兩個小時的道路,我們走了三個小時。趕回城區(qū),已是下午一點多。先去醫(yī)院看病,再與父母吃團年飯。
枝江市中心醫(yī)院設置了兩個發(fā)熱門診。一個針對來自武漢或者接觸了武漢人的,一個針對尚無接觸武漢人卻有癥狀的。我屬于前一個,掛號,再拿檢查號,45號。檢查室里外都是人。大家都戴著口罩,醫(yī)生和護士穿著隔離服。漫長的等待中,我終于被叫號。走進里面的問診室。前一個還在問診中。她介紹自己年逾五十,在武漢帶孫子,剛返回,前兩天還只是咳嗽,但今天早上發(fā)燒,咳嗽時胸悶。醫(yī)生一邊詢問一邊在電腦上敲字。戴了兩層手套,敲字很慢,敲一會兒,松下手套再敲。詢問,咳嗽是否有痰水。答,無。詢問,體溫多少。答,三十七度九。詢問,咳嗽多長時間了,胸悶有多長時間。答,咳嗽有兩天半,胸悶從今天早上開始的。醫(yī)生哦下。那位婦女著急了,問醫(yī)生她是否被感染了武漢肺炎。醫(yī)生回答,說不準,馬上去檢查,先驗血再拍片,再看結果。此際,一名醫(yī)務工作者提著一袋外賣進來,喊道:快吃飯,都這個時候了,還不吃午飯,怎么行?說著,提著外賣走進里面的套間。一陣飯菜香襲來。催促再次響起,先吃飯吧,知道你們在爭分奪秒,害怕浪費防護服,但是補充下能量,干勁會更大。問診的醫(yī)生嗯聲,回答,問完這個……他指指我,我來吃。我上前坐下,訴說癥狀,不發(fā)燒,偶爾咳嗽。醫(yī)生答,回去居家觀察。我問,就這?醫(yī)生點頭。我又問,需要與家人隔離嗎?答,可以。
團年飯吃不成了。兩老也理解,囑咐我趕快回家休息,有發(fā)燒癥狀必須去醫(yī)院再次檢查。
我們開車沿著江邊行駛,不自覺地來到了輪渡碼頭。唯一一個留存的渡口。而這個碼頭將在晚上十二點鐘之前封渡。天色黯淡,冷風凄厲。長江那邊的孤島閃爍隱約的燈火,螢火蟲似的在漫長的江水線上爬行。終于,螢火蟲越來越多,它們擠壓在黑漆漆的孤島建筑物和大地上,照亮那些被暫時囚禁的靈魂,也照亮那些魂歸大地的亡靈。
晚上。我們不看電視,刷手機,所有的信息都在手機屏幕上。被封城的武漢成為我們的牽掛,那里有我們的親朋師友。這個晚上,城區(qū)鄉(xiāng)村的大小路都被封掉,所有回村過年的,必須到村委會登記,再到村衛(wèi)生室測量體溫,然后居家隔離。村委會發(fā)出正式通告,不準走門串戶,不要走親戚,禁止聚會,禁止宴請過事。百里洲所有渡口被封。
二、正月初一
我的咳嗽沒有緩解,自我感覺是感冒。吃阿莫西林,還吃了阿曲霉素。
老公還好,一切正常。但我們開始非正式隔離。他在一樓,我在二樓。他負責做飯。我負責清洗衣物并消毒。老公被單位叫去開會,關于防控新型冠狀病毒的會議,他作為單位的一把手,必須去。因為毫無癥狀,不去開會,防疫精神無法傳達。他的業(yè)務是教育技術裝備,單位都是技術人員,都在家休年假。疫情下,自我保護和家人保護還是重要。他戴了兩層口罩,身披一件長風衣,噴了消毒水,戴上泳鏡去開會?;丶液?,換了衣服,將外套放在二樓衛(wèi)生間,我用開水燙洗。
我在家修改新完成的一個中篇小說,做瑜伽再刷手機。武漢疫情加劇,新增病例翻倍,死亡人數(shù)也不少。枝江發(fā)熱問診的有四百一十八例,確診兩例。數(shù)目嚇人。不過,武漢交通已經(jīng)實行封車,各省的救援到位,部隊的救援也到位了。兩個隔離醫(yī)院火神山和雷神山已經(jīng)動工。
那么,我們這個縣城也要實行交通管制了,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封車?必須上超市一趟,準備充足的蔬菜和食物。還有鹽——我想起,當天從武漢返回的晚上,我用鹽水漱口,不小心把鹽罐子打碎,浪費了許多。
下午去超市。我們還是兩層口罩,外面罩一件大風衣,頗有俠客風。超市里人滿為患。蔬菜沒有了??磥?,大家的防范意識并不弱。工作人員交代,要買蔬菜的,明天上午十點鐘以前來。買了幾根萵苣,還買了豇豆和茄子,又拿了一袋子大蒜——大蒜殺毒,多吃大蒜應該沒有壞處。菜價略微上漲,卻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nèi)。
晚上,老公接到侄子的電話。他們小兩口被隔在老家了,很不方便,問他這個叔叔能否想辦法把他們弄出去,還說,本來可以偷著跑出去的,不是在修路嗎?有條小路可以通達猇亭,再回到宜昌,村里好幾個都這樣跑了,但是,他們的車被釘子扎了,癟了胎,所以請叔叔救駕。老公一口回絕。侄兒很不理解,認為叔叔絕情,理由是,他們倆身體都健康,不是病人,就是返回宜昌等著上班,卻被叔叔拒絕,何苦?老公解釋,不是我絕情,而是我沒有辦法,村里的大小路都封了,我的車到不了,即使按照你告知的小路偷著跑來,也是增加麻煩,因為我本人也在半隔離狀態(tài)。侄兒唉一聲,結束了通話。至于姑姐的女兒一家,倒是安心接受了現(xiàn)實,窩在老家進行居家隔離。
老公手機微信聯(lián)有他老家長嶺崗村的村民群。從群中得知,村里衛(wèi)生室被名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檢查室,已經(jīng)接待前來檢查的人員六十四名,送去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有九名。而村委會干部每天要到各個農(nóng)戶宣傳防疫知識,勸告村民不要走動不要聚會,禁止操辦紅白事。
睡覺時,我發(fā)現(xiàn),連續(xù)吃了幾顆阿莫西林,咳嗽好了許多,打算停止用藥。
三、正月初二
七點鐘醒來,想到村上春樹的一句話——談論他未來的生活狀態(tài)時說的,每天早睡早起地生活,確實地運動,做某種節(jié)制,吃對的食物。沒錯,有些欲望打開了切口便是罪孽,不僅要節(jié)制還須切割。
起床。先是簡單地做了瑜伽,然后打開窗戶通風。這天天氣陰沉,氣溫三點五度。敞開的窗戶下,房間冷風嗖嗖。但這個環(huán)節(jié)不能少。老公也起床,正在一樓準備早餐,面條加湯圓,另外,他準備了一碟醋泡大蒜。
跟女兒視頻,十九歲的女兒突然長大了,三番五次地宣傳防疫知識,要我們提高認識,還要我們監(jiān)督爺爺奶奶不要串門,外出一定戴口罩,回家一定要洗手消毒。接著,她給我們發(fā)來較全面的防疫圖,叮囑我們認真學習。
刷手機。武漢疫情加劇,宜昌確診的病例突破四十人,死亡一人,枝江市確診三例,暫無死亡。暖心又要人憂傷的是,火神山建設的視頻帶來熱火朝天的夏天氣息,而雷神山計劃三萬平方米一千三百張床位,十二天內(nèi)交付。一股快感——仿佛病毒全部被殺死的感覺彌漫心胸。
本地繼續(xù)發(fā)通告令,一個中心,表示要堅決打贏這場戰(zhàn)爭。
中午時,接到單位的通知,明天所有公務員上班。市里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指揮部發(fā)出緊急通告,要求市直單位即日起取消休假,到創(chuàng)城創(chuàng)衛(wèi)責任區(qū)開展疫情防控宣傳工作。我的咳嗽似乎好了,也就沒有請假。
下午準備鞏固下緩解的咳嗽,發(fā)現(xiàn)阿莫西林只剩下兩顆,決定出去買藥。本地最大的藥房,口罩脫銷,阿莫西林有,但是預防呼吸道和肺部感染的藥幾乎沒有。連續(xù)去了幾家藥店,情況一樣。藥店員工嘆息,小地方的難處,網(wǎng)上專家開出的預防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阿比多爾、奧司他韋,甚至較普遍的泰諾,都沒有。
返回路上,全市正在封車,各個路口亮起紅燈,鐵柵欄圍住路口,警察舉著喇叭宣講政策,要求私家車不要隨意流動,即刻起開始封車。我們不斷改變方向尋找回家的路。有趣的是,每到一個路口,正趕上警察來封車,他們的行動高效及時。終于繞到后面一條路,找到一個還沒來得及封掉的路口,驅車回家。
老公說了一件事。在他的高中同學群里,他的一個醫(yī)生同學說他在家居家隔離,他正是給一名被確診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患者治療的醫(yī)生。目前,那位患者正在醫(yī)院治療。醫(yī)生同學在群里勸告同學們要加強自我防范,出門戴口罩,盡量不出門,有癥狀及時就醫(yī)。他還提煉出口訣:勤洗手,常開窗;戴口罩,把毒擋;少聚會,不彷徨;緩出行,當舒暢;病魔來,我剛強;遇不適,上醫(yī)堂;粗淡飯,保安康;多運動,免疫強;破困局,勇?lián)?。尤其強調(diào):后幾天會是病毒的爆發(fā)期,同學們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強防范……
苦口婆心,也是職業(yè)習慣使然。我心中萌生采訪的愿望。
回家后,我打電話詢問情況。同學醫(yī)生簡單介紹,病人開始以為是感冒,有咳嗽發(fā)燒癥狀,驗血和CT拍片后,確診感染,目前在市人民醫(yī)院隔離救治。其他信息,他拒絕提供,說是要尊重病人的隱私。我理解。
四、正月初三
早上上班,路上遇到同事,兩人點頭問候,前后保持一定距離,八點準時到達大院。保安攔住我們,舉著體溫槍對著同事額頭測量體溫,無奈,連續(xù)三次,體溫槍沒反應。保安著急,放我們進了大院。
除了幾個在鄉(xiāng)下過年的,其他同事均到了單位。一番準備后,拿宣傳單去雙創(chuàng)區(qū)。此時八點二十。
雙創(chuàng)區(qū)是一條街道,街道朝里是豐坪二巷。巷道兩邊都是民房。巷道靜悄悄的,沒有行人,也無車輛。商鋪餐館緊閉,家戶人家也是——他們還在睡夢中吧。而遇上這樣的特殊時期,大門緊閉也正常,正好響應國家關于防疫的號召。我們不好意思敲門。隨即,我們分了任務,在建筑物上張貼宣傳單,再將宣傳單從私房大門下塞進去。
忙到近十點鐘,發(fā)現(xiàn)國務院發(fā)出延長春節(jié)假期的通知。鑒于實情,單位馬上安排值班,排出值班表,任務就是在雙創(chuàng)區(qū)當好防疫宣傳員,我在正月初七值班。
回家。午餐。
下午,父母來了電話。問我咳嗽好些沒有,又問我是否發(fā)燒,并叮囑,如果發(fā)燒,一定要去醫(yī)院檢查。我不發(fā)燒,就是喉嚨不舒服,雖然在吃阿莫西林,但中途斷了一天,現(xiàn)在又在咳嗽。父母七十好幾了,父親還有冠心病,母親有高血壓糖尿病,他們每天都有散步的習慣。但這兩天就戴著口罩在小區(qū)院子里溜達。父親是醫(yī)生,他有防護意識。母親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他們小區(qū)幾乎住著老人,看見好幾個老人下樓到外面去,都不戴口罩,好危險。我說,會的,現(xiàn)在市里宣傳很到位,馬上就有人來做工作勸他們戴口罩的。
這天還要著重記下一件事??票葔嫏C,傳奇不再。我喜歡看籃球,對科比有一種仰望式的佩服,總覺得,一些缺陷在他那里被克服,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他就是奇跡,是“奇跡”在人間的佐證。然而,“死神正在朋輩中尋找他的騎手”,從此,洛杉磯的凌晨四點鐘永遠失去了最忠誠的靈魂。傷心。二○二○年的早春,多么魔幻啊。
五、正月初四
太陽喚醒了我。早春的太陽穿過窗戶玻璃,扯亮眼睛,我穿衣起床。珍貴的陽光。我想看看它,想描繪它的細節(jié)。
鮮嫩的雞蛋黃。羞澀。騎駕在一層山巒似的云彩上。君王巡游。接著,我聽見了鳥鳴,還有鳥兒振翅的細碎聲。女兒發(fā)來一段話,引自加繆的《鼠疫》:
“同鼠疫做斗爭,唯一的方式就是誠摯。
誠摯是指什么呢?
我不知道誠摯通常指什么,但是就我的情況而言,我知道誠摯就是做好本職工作?!?/p>
這段話以前我讀過,但是現(xiàn)在來讀,竟有醍醐灌頂之感。正如眼前的太陽和鳥鳴,曾經(jīng)微不足道,而今卻是珍貴無比。
刷手機。枝江確診四例。宜昌新增二十例,總數(shù)達到五十一病例,疑似病例九十三例,其中枝江十七例。宜昌公布疫情防控心理咨詢熱線電話,以緩解心理壓力和焦慮情緒。好消息是,湖北省已經(jīng)治愈出院四十七例。看這些被治愈患者的采訪,得出一個結論:這病能治好,要積極治療、均衡膳食、充足睡眠、強大信念,病魔就會被戰(zhàn)勝。
是的,誠摯對待,做好本職工作。病人積極看病,市民遵守疫情期的相關規(guī)定,政府部門做好調(diào)控指揮……都是這場戰(zhàn)爭的有力武器。
晚上收到單位通知,從明天至正月初八,當?shù)匾咔橹笓]部要求每個單位在包保責任區(qū)開展全天候值守,從上午八點半到晚上六點,宣傳市里有關疫情防控相關規(guī)定。我有兩次,分別在正月初五下午四點半至六點和正月初七的十二點半至十四點半。
睡覺前看鐘南山的訪談視頻。他滿眼含淚,回答“病例還會不會大規(guī)模增加”的提問,給我們服下一顆定心丸,最后他說,武漢歷來就是一個英雄的城市,有大家的支持,武漢肯定能過關。說完,嘴唇緊抿,臉頰顫抖,淚花閃爍。我頓時淚崩。
補記,看疫情通告,又有改變:截至一月二十八日二十四時,湖北省累計報告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三千五百五十四例,宜昌達六十三例。
六、正月初五
又是大晴天,太陽溫暖,鳥鳴啾啾。打開窗戶看太陽,想起杜甫的詩句“早霞隨類影,寒水各依痕。易下楊朱淚,難招楚客魂?!?/p>
不由癡癡地發(fā)了一會兒呆。
咳嗽好轉。宜昌市衛(wèi)健委關于全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通報中,昨天一天,宜昌市新增確診的病例十二例,其中枝江新增一例。那么,枝江確診的患者累計數(shù)目達到五例,疑似病例十九例。
小區(qū)里,從昨天中午開始,社區(qū)人員拿著喇叭宣傳疫情防控,是錄好的一段語音,典型的枝江普通話,咬字特重,似乎強調(diào)。喇叭在小區(qū)周圍來來回回,反復播放。
早餐后看書,仍舊毫無心情,只有刷手機。關于疫情情況,仍是手機微信和微博的全部內(nèi)容。它構成了春節(jié)的日常,等同于吃喝拉撒,我擺脫不了。
同事們發(fā)來消息,各自居住的生活小區(qū)均采取了封閉式管理,切斷了通道口,要求居民呆在家里,居民有特殊情況要出行的,必須出示“市鎮(zhèn)兩級指揮部辦理的通行證”方可出行。他們著急,因為這幾天的疫情防控值守任務。我所居住的小區(qū),屬于民居形式,有七八個巷子,四通八達附近路口,暫時還沒有封閉,但最遲不過明天吧。
喇叭暫時停止。我所在的小區(qū)又有人出來,聚在一起,老人和小孩,連口罩都沒戴,他們不停地吆喝“曬太陽曬太陽”。久違的太陽,誰都渴望,只是……很快,他們撤離。
下午四點半?yún)⒓又凳亍N妩c鐘時,來了一輛救護車。那塊區(qū)域的一棟樓上一家三口人,全都發(fā)熱。他們上了救護車,救護車在空蕩蕩的街道,仿佛消音一般,閃爍紅燈離去。我站了好一會兒,沒有動。整個街道,空蕩寂寞,我吊著肩膀來回走,數(shù)著腳下的方磚,來回走來回數(shù),總是數(shù)不清。
七、正月初六
又是大晴天。鮮嫩若青草的陽光,鳥雀啾鳴,有喜鵲、鵪鶉,還有畫眉。細碎的鳴叫和飛騰聲,要人感覺,春天已經(jīng)來了。
宜昌疫情通報,宜昌新增五十四例,湖北新增確診一千零三十二例、死亡三十七例。其中,枝江新增確診兩例,總數(shù)達到七例。宜昌發(fā)出緊急擴散,尋找宜昌兩名確診患者密切接觸者,患者分別乘坐了一月二十日D5965車05車廂和一月二十二日30路公交車。
本地再次發(fā)出通知,要求各單位在責任區(qū)開展疫情防控值守。估計我們單位的值班安排還會變化。上午,接到小姑的兒子巍巍表弟打來的電話。表弟一家在孝感生活,年前和弟弟一家回到百里洲,現(xiàn)在被隔在百里洲。他說,村里每天都有人來家里給他們測量體溫,還分發(fā)了口罩。村里的大小公路都被大石頭和車輛阻攔,想出去除非找鳥兒借翅膀。據(jù)他的消息,百里洲目前尚好,似乎沒發(fā)現(xiàn)感染者,不過,有發(fā)熱癥狀的人。
中午,收到單位通知,值守安排又有變化。我有兩次,分別在正月初八和初十,時間都是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一點。因為小區(qū)都封閉,我們?nèi)蝿粘诵麄鞑⒍綄Х酪?,如果遇到社區(qū)人員缺乏生活用品的,就幫他們?nèi)ベ徺I。
不幸的是,小區(qū)又有一家發(fā)熱,被救護車送去隔離。醫(yī)生朋友在朋友圈里發(fā)消息,說后面五天將是疫情大爆發(fā)階段,要求大家一定要注意防控,沒有事的千萬不出門。我有些擔心,咳嗽還沒有好,而觀察期也沒到十四天。慶幸的是,一直沒有發(fā)熱。
一位外省文友問我做什么,我說在記錄封城后的生活點滴。他問我如何看待當下抗疫的詩歌。我馬上回答,我沒有什么看法,有人愿意寫,就不要懷疑他們的真誠,而不愿意寫的,我更尊重他們的誠摯。文友要求我說詳細點。那就詳細點——面臨深重的災難,許多人性情不一樣,表達方式就相異,有的人眼窩子淺,注定是要哭天搶地,并哭唱出歌句子來,而有些人卻疼得流不出淚,也說不出話來。他又問,你記錄的這些只關乎自己,沒有感染者沒有救護人員,從某種程度講,遠離了現(xiàn)場,你覺得是文學嗎?我答:作為疫區(qū)的一員市民,我不是感染者,更非救護人員,但是,我盡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保護好自己,還保護好家人,這就是現(xiàn)場抗疫了。而文學不僅要在現(xiàn)場記錄,還要觀察和反思,文學也就與新聞區(qū)別開來了。故而,我的記錄只是樣本,等待疫情緩解道路解封的那天,它作為材料會在我手中重新組合,完成深度的敘述。我相信,作為文學人,我沒有缺席,而要做真正的文學人,還有前提,先做新聞人——與媒體的新聞工作者有區(qū)別,不是報道事件,而是記錄事件中的細節(jié),細節(jié)中的矛盾對峙和抗爭救贖,這是每個作家都要努力的方向。
晚上,感覺發(fā)熱。測量體溫,攝氏36.3度。正常。洗澡,用熱水沖刷背心,結果出了一身汗。躺在床上,頓時心緒不寧,感覺腦袋也昏沉。新冠病毒真的席卷到了我?胸口和背心又滲出汗液,我懷疑剛才的體溫測量錯誤,或者體溫計有問題。老公著急了,打電話詢問我父親,父親是退休的外科醫(yī)生。父親說他馬上過來,送體溫計重新測量。因為道路被封,老公決定去接父親。約莫半個小時后,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已是凌晨。他們返回到家,父親戴著口罩給我量體溫,真的不燒,攝氏36.5度。父親斷然否定我的感染猜測。要我馬上睡覺,保證睡眠充足,多喝水,尤其是要保持樂觀心情。父親離開回家。我頭腦頓時清醒,但是仍舊感覺躁熱,翻來覆去,一夜不眠。
八、正月初七
外面樓下有收拾垃圾的聲音??磿r間,才剛剛五點鐘。就這樣躺在床上,腦海還是清晰無比,播放近期系列事件。盡管失眠,六點半還是起床,換上運動裝,在家里原地跑。十圈、二十圈、三十圈……身體在流汗,我停下來,站在原地,伸直雙臂過頭頂,拉直身體做拜日式。下犬式。神猴式。山式側體。冥想打坐。頭倒立。肩倒立。
七點三十五,結束瑜伽。前所未有的舒暢和平靜包裹了我。喝一大杯蜂蜜水,再次量體溫,還是 36.5度。
老公開會去了。刷手機。世衛(wèi)組織將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列為國際關注的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至今日凌晨,宜昌新增感染病例五十例,其中枝江新增八例。宜昌累計一百六十七例。簡直飆升。湖北省新增一千二百二十例,累計達到五千八百零六例,其中已治愈出院一百一十六例,死亡二百零四例。
那些數(shù)字冰冷瘆人。四十二例四十二個家庭的破碎,他們的悲傷該是逆流成河。而像我一樣在昨天晚上挺過恐懼和憂慮的,何其幸運。
女兒在微博上發(fā)了一條消息,說兩天前在超市買東西,被同一學校的中國留學生罵了“湖北狗”,她很傷心。我不知如何安慰。隔了半晌,給她留言:不必理睬,冷靜以對,做好自己就問心無愧了。話雖如此,心中卻悲憤不已,但是,理智在勸說我,沒有必要向女兒傳播負面情緒。只好強烈地祈愿,這場蔓延全球的疫情快快結束。
中午時,父母來家送藥。他們?nèi)砦溲b,帽子、墨鏡、口罩、手套。父親以他的從醫(yī)經(jīng)歷,判斷我是風熱感冒,囑咐我吃風熱感冒顆粒,外加若氟沙星抗菌。我服完藥,父親叮囑我一定要保持心情舒暢,然后和母親搖擺著身體離開。他們蹣跚的步伐,在我眼中慢慢消失,我站著,許久沒動。
刷微博。看見那些呼告——有的高燒好多天了,卻無法確診。有的是全家都感染,卻找不到醫(yī)院醫(yī)治。還有一些需要去醫(yī)院透析的病人,無法像往常一樣醫(yī)治,出現(xiàn)了器官衰竭……
武漢醫(yī)院還是物資短缺。
睡覺前吃了風熱感冒顆粒,晚上一直冒汗。體溫正常,一點也不發(fā)燒。腦袋和眼睛有些脹,尤其是腦袋,感覺有根棍子在里面攪動,悶疼,不舒服,令思維混淆。一夜不眠。
九、正月初八
早上模糊入夢。夢較短暫。我在一間黑屋子里找東西,鑰匙還是鞋子,或者其他?記不清楚了,就是找什么,東翻翻西尋尋,翻出一層灰塵,嗆鼻澀喉。我不由咳嗽,右手馬上捂住鼻子和嘴巴。既然找不到了,便準備離開。歪著身體尋找出路離開,剛到門口,一只黑鳥撞來,噗哧聲猶如老人的笑聲。它張開翅膀在空中翻騰,攪起嗆人的灰塵。我閃身一旁,偏著身體蹲下。是只大蝙蝠。光線暗,看不清楚,黑乎乎的一團??謶窒拢译p腳頓時來了力量,帶動身體跑開,一下跑出門外,人卻栽倒在地上。一陣劇烈地咳嗽。
咳嗽聲喚醒了我。我愣了一會兒,看時間,六點二十。
事實上,我沒咳嗽,也不發(fā)燒。但失眠使我腦袋和眼睛酸脹。起床。酸脹布滿我周身。我決定冒險去外面跑步,穿越“封鎖線”。第一“關口”是出巷口,拐上一條街道再到主干道,是第二個關口。再到一個十字路口,拐彎,已經(jīng)有千米的距離。再縮小包圍圈,進入第三個關口,四百米后,到第四個關口,還有第五個……關口多,但距離并不遠,總共一千五百米。這天天色陰沉,再加上時間尚早,街道上只有我。鳥鳴聲一直響在耳畔,嘀咕的鷓鴣,嘰喳的喜鵲,吱呀的畫眉,還有我難以辨認的其他鳥鳴。后背和胸口又在冒汗。回家,繼續(xù)瑜伽。
上午去包辦區(qū)值守。因為沒有單位證明,被攔截好幾次,認識幾個熟人,得到證明——不是閑逛而是上班的,才被允許通過。天空黯沉,偶有小雨飄落,卻比發(fā)絲還細。我坐了一會兒,來回走動,忍住咳嗽,等走到樹下,再放開喉嚨咳幾下。有人朝我走來,口罩上面的眼睛焦急而無奈。他自我介紹是宜昌來枝江送東西的,已經(jīng)完成任務,但是內(nèi)急,一直找公共廁所卻沒找到,已經(jīng)忍了快半個小時了。
我?guī)ジ浇值赖墓矌?,但他說,那個廁所關閉了,而且附近的單位如政府大院,因為沒有通行證,也無法進去。
難怪找我求救。我?guī)ヅ赃叺墓ど趟?,找到一個熟人,介紹了情況。熟人哦了聲,卻轉身走了。狐疑中,走來另一個帶班的,估計是領導,右手抬起,指指旁邊過道。那個男人可能內(nèi)急過甚,馬上跑起來沖進了過道。
有人在拍打封住的鐵門。是個中年男人,他要去買菜。我解釋,不能出去,有何需求,先登記了,再轉給超市,超市會送來。男人說,是他的一個親戚買了送來的,太多太重,他出去接應下。我擺手,表示去幫他看看。正說著,一個婦女左右手分別提著大袋子搖擺著身體走來。哼哧哼哧地。我伸手準備接……女人卻驚惶地側身,阻止道:別,別……
我明白了,她怕病毒。那就由著她了。她提著兩個大袋子,走到鐵門前,放下,門后的男人從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再拎起。
十三點,結束了值守,肚子餓得咕嚕叫。回家午餐,吃藥,午睡。居然又夢見了蝙蝠,這次我看見它閃著光亮的眼睛。以前在鄉(xiāng)下,我們叫蝙蝠檐老鼠子。它喜歡在屋檐下隱身和飛翔,是神秘的蒙面大俠。那時,我們一直認為,檐老鼠子吃蚊蟲還吃蛇,是我們的好友。而今,它卻成為新型冠狀病毒毒源。于是,討伐聲四起。蝙蝠攜帶大量病毒,這是事實,可它并非疾病本身,更不是邪惡。那它是什么?一只鳥而已。
再翻《疾病的隱喻》。桑塔格的真知灼見再次醒目。她說,任何一種被當為神秘之物而確實令人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實上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有些繞口,大俗話來說,即:疾病被誤解,患者被綁到道德的席位進行研判。背后的隱喻也顯而易見,作為暫時健康的人,他們藉由暫時的幸運而獲得研判權,一番打量后,他們旁觀而竊竊發(fā)笑,他們鐵般沉默因毫不關己而無動于衷,他們唾沫飛濺指手畫腳甚而怒罵,他們悲嘆痛哭卻并未洞見背后的真諦……
帶有道德眼光的研判,已經(jīng)偏離了疾病本身。疾病本來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在“道德家”的話語中,疾病被當作不自然的邪惡的存在,從而走向自然的對立面,被視作敵人和需要消滅的對象。
一組數(shù)字還是要記下。截至三十一日二十四點,宜昌新增病例一百零九例,累計達到二百七十六例,枝江新增六例,累計二十一例。湖北新增一千三百四十七例,累計達到七千一百五十三例,死亡總計二百四十九例,出院一百六十六例。
十、正月初九
再次失眠。起床,跑步,瑜伽。
天空黯淡。細雨,欲落未落,傷心人強忍住的淚滴。大地黯沉,城市死寂。不想刷手機,太多的傷心消息??墒?,就算我關機,也無法阻止……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災難還在蔓延。
早餐是紅薯稀飯。老公說,紅薯益氣。是的,我們心中積壓著一股氣,復雜的沉重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十點鐘,收到魯院同學的電話。她問我,跟你發(fā)了信息,見你一直沒回復,很擔心,所以打電話詢問。
打開手機,還有幾個問候,一一回復。再看疫情通報。宜昌市新增確診病例七十七例,累計確診總數(shù)三百五十三例,枝江新增七例,確診總數(shù)二十八例。冰冷僵硬的數(shù)字,在我眼里復活了。它們張開魔鬼似的血盆大口,在空蕩蕩的人間游蕩,狂笑,順手牽羊。
我不服氣。心中有個發(fā)狠的聲音在叫嚷,總有一天,你會被消滅為零,之所以記錄你們,就是見證。
微博上,我寫下一句話。每天都恨不得大哭一場。
記下一件事。微信朋友圈里,看見武漢中心醫(yī)院疼痛科主任發(fā)出的一則消息。主任手下的一名護士感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者,被迫要求隔離,不幸的是,護士的父親因為女兒也被感染并確診,而且更厲害。主任寫道:“活生生的例子,就這樣一天天在身邊發(fā)生,當你昨天的戰(zhàn)友,馬上變成患者群的群友,個中滋味,如何形容?”按照規(guī)則,感染的護士的同事都應該隔離,可是“按原則,我們昨天接觸了她,我們都應該被隔離十四天,我們都愿意,那我們管理的三十二位患者,是否愿意?”主任的心情異常復雜,還說:這個該死的病毒,潛伏期都會傳染,這么高壓的醫(yī)療環(huán)境,這么緊缺的醫(yī)療人員,這么久的工作時間,如何防護?誰告訴我?我的心情沒法開朗,但我是老大,我要頂著,還要逗他們笑鼓勵他們沖上前線,甚至輕傷不下火線,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了患者,還是在害他們……武漢的市民,請你們配合我們,自己隔離自己,不要出來。
引用這位名叫蔡毅的醫(yī)務工作者的大段原話,是為了還原現(xiàn)場感。這種還原模糊,猶如搶拍的照片,像素不高,但是輪廓骨架都清晰,在某些陰影的襯托下,卻有意想不到的醒目。
十一、正月初十
大晴天。太陽硬朗有力,顏色在黃紅色的基礎上點染深沉,變成了橘紅色,掛在遙遠的天幕。漸漸地,它透出嬰兒肥,播撒熱乎乎的光芒。起床運動。
將衣物和被褥搬到窗臺上曬。它們掛滿了窗臺,萬國旗似的,卻仍然阻隔不了那金色光芒,窗戶下面的地板,鋪陳萬千光輝。一切都是敞亮的。
然而,疫情數(shù)目還是要人揪心。截至二月二日二十四時,湖北感染人數(shù)已達到一萬一千一百七十七例,死亡三百五十例,治愈出院二百九十五例。宜昌新增確診病例三十九例,累計數(shù)目達三百九十二例,枝江新增兩例,累計數(shù)目達三十例。好消息是,枝江治愈出院一例。
記錄下這位出院的治愈者。五十歲,武漢人,一月二十日返回枝江老家,自感身體發(fā)熱,渾身無力、頭疼。隨后到市人民醫(yī)院就診,驗血和CT檢測,被確診入院。醫(yī)院進行及時治療,被治愈。治愈者談論“心得”:不要恐慌,積極治療,她特別強調(diào)心態(tài)要好。
醫(yī)生們強調(diào),未來十天至兩周隨著氣溫升高,或出現(xiàn)病毒高峰期,仍需加強防控,不可放松警惕。對于我們市民來說,防控就是積極響應號召,減少流動,保持房間通風,個人戴口罩勤洗手。
一個視頻要我整個上午都在難過中。一個被病毒感染的寶寶在隔離室,醫(yī)生隔著玻璃逗弄寶寶,寶寶求抱抱。無奈無力的醫(yī)生轉身,卻再也忍不住了,右手捂住眼睛。那被捂住的淚水跳過手機屏幕,和我的淚水交融。寶寶,快快好起來,一定會有許多抱抱等著你。
匆忙吃了午飯,十二點半準時出門去值守。換掉前面值守的同事,守在被封閉的小區(qū)大門前。遺憾的是,小區(qū)大門封閉留下很大的空隙。一個穿睡衣的男人跑出來,也不理睬我的勸告,徑直朝前走。我跳到他跟前,要他回家。他拒絕,振振有詞:我去我媽的家吃午飯,我才起床,早飯都沒吃,想餓死我啊??此麅婶W的白發(fā),忍不住了,說道,你都過了而立之年吧,不去你家老人那里吃飯都會餓死,怎么好意思?男人愣住,瞪了我一眼,跑掉。
成功勸阻另一個準備跑出來的中年男子。
與我一同值守的同事,因為母親腎結石發(fā)作,送她母親去醫(yī)院看病,晚來了些。她講了送老人看病的艱辛。聯(lián)系不上救護車,再加上道路封閉還封車(路口全部設置為紅燈),便向路口值守的警察求助。結果警察拒絕,還勸他們馬上回家不要流動。老人疼得在車里抱成一團,身體全都汗?jié)?。夫妻倆決定闖紅燈。值守的警察開著警車追上他們,正在吵嚷中,一個年紀大的警察走來,一看情況,馬上命令值守警察放行。我們同時感嘆,特殊時期,人人都要相互理解,而理解的前提是要有常識。幸虧那位老警察。
興奮的是,下午三點,宜昌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又出院了一名被治愈的患者。男性,四十二歲,宜昌西陵區(qū)人,一月中旬到武漢旅游,十六日返回宜昌,二十三日發(fā)熱、干咳,二十五日入院隔離,二十七日確診。入院后,醫(yī)院調(diào)集精銳力量組成醫(yī)療團隊會診?;颊咴卺t(yī)務人員的精心治療下被治愈,今天下午出院,解除隔離。
十二、正月十一
大晴天。太陽簡直金光萬丈。立春日了,春天正式宣告登場。
家里的花事正在萌發(fā)中。水仙半綻,欲開未開,羞答答地?;ㄆ坷锏呐D梅插枝掛滿了明黃色的花朵,幽幽吐芳,練著瑜伽的我迅速入定。風信子還是花苞,但已經(jīng)露出白色的基調(diào)。蘭草有寒蘭、劍蘭和蕙蘭,均是花包,花枝卻在一夜間長出好幾寸。它們無語,淡定,卻自信。
遠方送信的人借著春風終于走近并登場預告,一切都在開始,都是嶄新的,值得期待。
不想再看那些數(shù)字,關于疫情通報的。不斷增長的突破千位萬位的數(shù)字里,包含巨大的悲傷,也有逐漸厚重的亮色。然而,治愈出院的“亮色”再厚重,卻也抹殺不了那個字眼。宣告生命終結的字眼。字眼背后是破碎、終結和無解。
關于死亡,我們說了太多,卻每天以數(shù)字提醒告示,還是首次。我必須恭敬,而恭敬的最好方式還是沉默。
巷道里,有兩三個大媽排成一排跳廣場舞,她們前面是一個男人,手里拿著手機,手機正在播放音樂。要命的是,他們居然都沒戴口罩。我充當了“惡人”,戴上口罩出門,在遠處喊道:你們停下來,這樣很危險,現(xiàn)在是病毒傳播的猖獗期,指不定就被感染了。
一個婦人停下來,朝我回話:戴著口罩跳舞更危險,會要我們窒息的。說完繼續(xù)跳,胖墩墩的身體壓在喧鬧的音樂上,也壓制我的舌頭,我不知如何回話。一個路人經(jīng)過,是一個小女孩,她喊道,你們停下來,再這樣,我就報警了。
下午,全市在城區(qū)開始噴灑消毒,用的是84消毒液。我關閉窗戶,并給父母打了電話,告知了注意事項。
接到一位外省的朋友的電話。關于病毒我們說到了疾病。疾病作為一種存在,也是自然的組成部分,它的發(fā)生并非偶然,與“健康”同等比例,交替占據(jù)我們的身體。健康賦予身體部分美德,而疾病卻令身體走向被審判的席位。而披著“傳染”和“未知的神秘”面孔的疾病,被傳播學和指令劃出鮮明的界限,安全和危險各據(jù)一方??謶謪s在蔓延。那么恐懼可以避免嗎?幾乎不可能,它也是一種存在,卻占據(jù)身體出現(xiàn)的巨大空洞,從而獲得最大的感知力,或者說集合了所有感知,恰如一張膠合能力極強的膠布,遮蔽了身體的真實狀況??謶直惚毁x形,或為恐慌懦弱,或為一種超意志……是的,超意志的存在,調(diào)集了身體的所有能力,去抵抗“恐懼中心”發(fā)來的指令,關于病毒的指令,于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xiàn)了,病毒被戰(zhàn)勝。
我知道他的言論依據(jù)來自桑塔格的《疾病的隱喻》,而他正是一名慢性病患者。他正在病中,暫時被“健康”放逐,感受自然深刻。我總結道,這么說來,產(chǎn)生于神秘病毒下的恐懼,是身體的必須。
通話中,我偶爾的咳嗽引起他的注意。我有些擔心地自語:也不曉得自己是否感染,反正沒發(fā)燒,我也不那么恐懼。
朋友卻說道,你這咳嗽是一種“共情”,以自身身體參與一場公眾的“疫情”,從而滿足了你探究未知疾病的一種好奇,緩解了部分恐懼。說到底,還是恐懼所致。
詰屈聱牙的言論。我還是贊同。說到底,在一場蔓延到公眾的疾病面前,沒有誰是幸運者,此際,我們都是患者。
十三、正月十二
早晨起床,太陽健碩明亮。忙乎一會兒后,太陽消沉許多,云層浮現(xiàn),遮蔽了些許光芒,陽光一時便有氣無力地。
有風,帶著早春的寒氣,吹拂萬物,吹醒骨頭。鳥雀總是好心情,東邊嘰喳,西邊咕嚕。狗吠兇狠,一聲狗叫便帶來整條巷子的狗吠,它們彼此應和,卻從不辨認緣由。以前,總是訝異那些養(yǎng)狗的人,牽著一條或者兩條,甚至多條叫不出名的寵物狗在大街小巷招搖?,F(xiàn)在有些明白了——戴口罩的日子,狗吠帶來了生活的回聲。那熱鬧,單純卻豐沛地告知,無論多么艱難的日子,生活都在繼續(xù),“挺住”意味一切。
讀一首好詩。作者帕斯捷爾納克的《二月》,四個小章節(jié),正好表達此際的我們的心情:
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大放悲聲抒寫二月/一直到轟響的泥濘/燃起黑色的春天。
用六十戈比,雇傭輕便馬車/穿過恭敬、穿過車輪的呼聲/迅速趕到那暴雨的喧囂/蓋過墨水和淚水的地方。
在那兒,像梨子被燒焦一樣/成千的白嘴鴉/從樹上落下水洼/干枯的憂愁沉入眼底。
水洼下,雪融化處泛著黑色/風被呼聲翻遍/越是偶然,就越真實/并被痛哭著編成詩章。
關于疫情,最好的消息是,宜昌新增的確診人數(shù)在下降,而枝江昨天沒有增加。感謝醫(yī)護工作者。我家隔壁,有一對小年輕,分別是枝江市人民醫(yī)院和枝江市中醫(yī)院的醫(yī)務人員,在這次防疫中,都站在一線,他們家的寶寶才八個月。兩人幾乎難得見到人影。但這天中午我遇見了年輕的媽媽,她是重癥監(jiān)護室的護士,高強度的工作下,以前比較豐腴的身段,整整瘦了一圈,而口罩上面的眼眶,血絲醒目。她跟我點頭打招呼。我關心地說道,回家好好休息。她笑了笑。下午,隔著半開的窗戶,我看見她的公婆。公婆抱著哭泣不止的寶寶,在房間里轉圈,安慰著寶寶。隔著窗戶玻璃,她告訴我,兒媳婦又去上班了,寶寶正吵鬧著趕媽媽的路,還告訴我,兒媳婦本來下午休息,但是她的一個同事的爸爸闌尾炎發(fā)作,她就去醫(yī)院頂班了。
傍晚時,陽光完全沉淪,天色陰沉起來,冷風寒面??磥?,明天似乎有雨。早春的雨水,總是涼寒,經(jīng)驗下的感知預先給我一錘。我的咳嗽還未斷根,我將呢子大衣?lián)Q成了羽絨服。
對于疾病,我愿意預先透支恐慌,是為了準備。而“準備”就是另一層面的抵抗。
晚上看一部電影《祈禱落幕時》,改編于東野圭吾的小說,一部關于犯罪推理的影片。一對父女因為愛而制造四個命案(包括這位父親)的故事,整個敘述卻充滿了悲憫和愛。東野圭吾說,這個世界留給他們的選擇并不多,死亡是交換愛的唯一方式。殘忍處,光亮浮現(xiàn)——關于人性的救贖闡釋得恰到好處。
十四、正月十三
大雨滂沱。天地濕漉漉的,除了雨水還是雨水。鳥鳴都消失殆盡。
瑜伽時,心中偶然想到一句話(在瑜伽圈里流行)?!吧诩澎o,死于滂沱,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人生。”
死亡勾銷一切,當然如雨般“滂沱”。而死亡,被“死亡”本身注銷,在人生的線條上,它作為終結的一筆,又該是如何的經(jīng)歷?這些日子,感觸頗多。
看一則訪談。財經(jīng)采訪武漢大學中南醫(yī)院重癥醫(yī)學科主任彭正勇時,彭主任講述了一位來自黃岡的新冠病毒重癥患者的就醫(yī)事情?;颊呤莵碜赞r(nóng)村的孕婦,在ICU住了一個多星期,已經(jīng)花費二十多萬元醫(yī)療費,這些錢,都是找親朋好友借來的。醫(yī)院使用ECMO搶救,病人身體本來已經(jīng)好轉,但孕婦的老公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放棄了治療。本來有希望的,卻不得已放棄,家屬和醫(yī)生都哭了。令人絕望的是,在放棄治療的第二天,政策出臺——對于新冠病人,國家提供免費治療。彭主任說,痛心。
再一則信息。新冠病毒的抗疫新藥“瑞得西韋”的生產(chǎn)公司吉利德在接受采訪時回答:我們的責任是為病人服務,我們的第一優(yōu)先是采取合適的臨床實驗,檢驗我們的藥物是否有效果,這要由科學和臨床結果決定,同時,準備好大量生產(chǎn)。如果有效,我們可以提供給盡量多的地球上的患者……患者是第一位。醫(yī)學無國界,人性更無疆域。
祈禱“瑞德西韋”能發(fā)揮實效,盡快用在患者身上。
記錄下疫情狀況。截至二月五日二十四時,宜昌新增確診病例六十七例,枝江新增確診病例十一例。累計,宜昌五百六十三例,死亡六例,出院治愈九例。其中,枝江累計四十五例,治愈出院兩例。數(shù)字無情,卻令人理智清醒。到今天,武漢封城已經(jīng)兩個星期了,疫情還沒出現(xiàn)拐點,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各自做好自己,勤洗手,不出門,減少人員流動,如果出門必須戴口罩,遇見熟人或親人,我們以目示情。
中午看新聞,有些振奮。澎湃新聞報道,武漢二十三名新冠肺炎患者通過中西醫(yī)結合治愈出院,這是疫情發(fā)生以來出院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其中,湖北省中西醫(yī)結合醫(yī)院十八名,武漢市中醫(yī)醫(yī)院五名。另外,瑞德西韋在今天正式開始臨床實驗,盼望能帶來好消息。
荊楚網(wǎng)的一則關于枝江的消息。五號下午,枝江市七星臺董家灣村的村民閆孝青和妻子婁緒英,將自家四畝菜地的花菜、白菜和菜薹等一千多斤時令蔬菜打包裝車,送給了奮斗在前線的醫(yī)護人員。而這對夫妻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幫扶單位正是枝江市人民醫(yī)院。三年來的幫扶情誼,這車蔬菜則是詮釋。
還有一則關于蔬菜的新聞。二月四日,河南有個村捐了十萬斤大蔥。這個村是全國掛名的貧困縣,因為聯(lián)系不到刨蔥機械,三百多個村民到地里用手硬拔了三天。同一天,云南有個寨子捐了二十二噸香蕉。這個寨子有一半是建檔立卡貧困戶,摘完香蕉后用摩托車隊運下山。運送的司機們?nèi)侵驹刚?,一路接力到湖北武漢。其中有一個開了一千八百公里的司機,說他挺身而的原因是父親曾在武漢服役。
暖心。
這一天,一直是雨水淋漓,氣溫在五度左右。去年湖北省一直干旱,時間較長,而且冬天一直沒有下大雪,氣溫也在三度以上,算得上暖冬。但這不是好事,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樣的天氣意味著,來年會出現(xiàn)較長時間的倒春寒和梅雨季節(jié)。冷濕的時間長了,新冠病毒要被高溫切斷病源的難度就增大了。換而言之,沒有出現(xiàn)拐點的未來日子,將新冠病毒的發(fā)酵期和蔓延期會擴大。呼喚陽光,呼喚夏天。從來沒有如此急迫的心情。
它會到來。一切會好起來的。
那么,今天的記錄以加繆的《鼠疫》的一句話結尾吧:在隆冬,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zhàn)勝的夏天。
十五、正月十四
一夜不眠,為李文亮醫(yī)生。晚上十一點四十看手機,看見滿屏都是關于李文亮醫(yī)生心臟停止跳動的消息。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喉嚨也失控。大哭。
家人勸我別那么傷心。怎么能夠?我大放悲聲,是為自己。睡不成了。眼淚不斷。最后的消息還未確定,凌晨三點鐘時,見到確切的消息,李醫(yī)生與世長辭。今夜不眠的,有千萬甚至上億的中國人。我們只有一個目的,即使知道他已經(jīng)離世,還是希望有奇跡發(fā)生,希望“死亡”是謠言,是上帝給我們開的一個大玩笑。
沒有奇跡。沒有玩笑。只有冰冷的事實。死亡已經(jīng)發(fā)生。
天大亮。最新疫情是:全國確診病例三萬人以上,死亡六百三十七人。李文亮便成為其中一個數(shù)目。數(shù)字囊括了他的生死。
滿屏都是悼念李醫(yī)生的文字。微信和微博從來沒有如此整齊劃一過,為一個人,一個普通的八零后小伙子,一個以武漢為第二故鄉(xiāng)的醫(yī)務工作者,一個被新冠病毒感染致死的患者。
還是忍不住淚水。今天天氣晴朗,太陽嬌羞無力。但是,我們分明感覺:
“這一天,世界沉默,大地停止生產(chǎn),世界不下雨,只下鐵?!?/p>
十六、正月十五
又是大晴天。
今天醒來較遲,八點鐘已過。太陽透過窗戶玻璃灑在地板上,假象似的溫暖。我躺到八點半才起床。
刷手機,發(fā)現(xiàn)今天是元宵節(jié)。封城已經(jīng)十五天了,專家說的拐點還是沒有出現(xiàn),那么,我們還要繼續(xù)悶著,至少要再悶十四天??匆恍﹫蟮?,發(fā)現(xiàn)這病毒真夠陰險狡猾。明明查出陰性達到出院標準的,卻在出院后又出現(xiàn)病狀,甚至急轉直下生命垂危。而出現(xiàn)病狀被確診感染的,又好長時間沒什么事。幽靈似的,要專家們捉摸不透。關于病源,傳播渠道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而預防和療治的特效藥,也還在研究之中。
武漢朋友說,不在武漢的人難以明白他們的內(nèi)心。我對另外省份的朋友也是如此說,不在湖北的人難以明白我們湖北人的心理??謶帧⒈瘋⑼闯疾荒軌蚋爬ㄎ覀兊母惺?。
今天,整個宜昌都在采取強硬措施,來掐斷病毒傳染渠道。
好消息是,全國衛(wèi)健委公布,二月七日全國非湖北地區(qū)新增五百五十八例,新增數(shù)目連續(xù)四天下降。而宜昌確診的新冠病毒感染者二十例,相對前幾天也是下降。枝江的沒有增長。這是否意味,拐點快要來了?
給爸媽電話,他們身體還好,家里的食物也充分。但是,母親有高血壓和糖尿病,必須每天到外面走路散步,這些天只有晚上才到院子外面溜達下。居住美國的妹妹告訴我們,他們那里也緊張了,正在分發(fā)口罩,要求出門必須戴口罩。唉,拐點快點出現(xiàn)吧。
晚上,收到信息,明天值守時間延長,上午從七點半到下午一點整,下午從一點到晚上八點整。
十七、正月十六
早上不到六點就起床。外面黑暗,但有朦朧的天光在掙扎,準備突破那片蒙昧。瑜伽完,已是六點二十。準備早餐,因為還是咳嗽,吃了感冒藥。
七點過十分,戴上口罩出門去值守。一層紅云涂抹在遙遠的淡藍色的天幕上,比較柔弱,但可以預見,今天是個好天氣。路上遇見到崗的警察,他們攔住車輛和行人正在詢問。清潔工正在打掃街道。
我和同事分別守住兩個小區(qū)門口。坐下來,竟然感覺到冷。腳冷,腦袋被風吹得發(fā)疼。于是兩人分別動起來,她在原地交換腳步踢踏,我在行人道上一陣小跑,然后找一棵大樹壓腿。太陽露出了半邊臉,還是羞赧,尚未化開的霧氣在空蕩蕩的街道游蕩。四五十分鐘后,我坐下來。有人出來,要求買治療便秘的藥,還要買衛(wèi)生紙。同事記錄,再騎摩托車去買。運送蔬菜的貨車到了,司機提下一袋子蔬菜,走向小區(qū)。小區(qū)來了一個穿睡衣戴口罩的男人,準備接應定下的蔬菜。睡衣男人接過網(wǎng)兜,叫道,我不要花菜的,昨天跟你提醒了。司機想把花菜拿出來,手還未伸進網(wǎng)兜又縮回來,轉身跑向貨車,拿出一兜碧綠的青菜,送給睡衣男人,說花菜也送給睡衣男人了。
同事采購返回。又有一對年輕夫妻出來,訂購食品和菜肴。全都是小孩的,牛奶、雞脯肉、小湯圓、餅干、蹄子、牛肉。我們記下。然后,同事騎摩托車再去購買。此際,社區(qū)通知我們,有志愿者贈送了兩大袋子白菜給小區(qū)居民,要我們通知居民,有需要的來拿。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忙到十一點鐘。太陽沖破云霧,露出白胖的臉,陽光燦爛,曬在身上很舒服。又有居民出來,做好登記,再去忙他們的。忙碌中時間過得最快。已經(jīng)是十二點四十,又來了通知,要求從明天起,各單位在值守的小區(qū)入戶測量居民體溫并上報。這可是一項大工程。分給我的是歌舞劇團小區(qū),總共三十五戶。下午一點整,完成值守交接,回家,肚子餓得咕咕叫。
下午睡到四點半才醒來。發(fā)現(xiàn)腦袋有些脹疼,量體溫,36.2度,正常,猜測是早上吹了冷風的緣故。
看疫情通報。宜昌新增確診病例七十八例,累計七百一十一例,死亡八例,治愈出院三十六例。其中枝江增加五例,累計五十例,治愈出院兩例??挂叻揽?,任重道遠。
十八、正月十七
睡到八點鐘起床。天色發(fā)陰,看樣子要下雨了。心情也倦怠,懶得鍛煉了。吃了早餐,喝綠茶,心中突然升騰吃魚的愿望。二三月,新鮮的鯽魚正在上市,正是鮮嫩無比的時候。再過一個多月,就是鯽魚產(chǎn)卵時,那時,我們家人通常不吃,選擇吃其他魚類。
老公要去開會。父親發(fā)來消息,說母親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的眼睛發(fā)癢發(fā)紅,一直點眼藥水,昨天藥水用完了,必須要去買。我決定以志愿者身份出門一趟。
過了“封鎖線”,走到團結路上,遇到巡邏的警察,他攔住我詢問情況。幸好我穿著志愿者的紅背心,還佩戴了標牌。我解釋,替別人去藥店買眼藥水。警察放了我。但是到五柳樹市場大門,四個把門的彪形大漢圍住我盤問,我有些心怯,畢竟我服務的對象是我的母親。可能我的言辭暴露了什么,一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胖子舉起右手,喝令,不準從這里走,買藥買到這里的藥店,可疑。是的,藥店多,我偏偏選擇這里進去買藥——是因為,穿過這里的市場到我父母家,距離最近。
我懶得解釋,也解釋不好。畢竟,我的理由不大充分,便選擇撤退。
返回中,遇到志愿者開的貨車在送菜。竟是昨天在我值守中送菜的司機。他問我要不要菜。簡直欣喜,我買了兩捆菜薹兩把菠菜一大包折耳根。此時吃折耳根,完全可以替代新鮮長江鯽魚美味吧。一時雀躍,走路也加快了步伐。
回家,跟值守的同事電話,請他們幫小區(qū)居民購買藥品時幫我買眼藥水。很順利,午餐后,我拿到了兩瓶眼藥水。準備晚上給父母送過去。
上午在家完成我承包的文工團小區(qū)三十五戶人家的自量體溫上報。建了一個微信群。這個春節(jié)在小區(qū)居住的十五戶全部被拉進群,有二十戶暫時無人居住。十五戶四十八人自量體溫均正常。
刷手機,看見兩個視頻。一個敲鑼為母親喊救命的女兒哭訴的視頻,還有一則是名叫“文雯”的女子求救的視頻——他們一家四口都感染了新冠病毒,父親二月四日去世,母親感染嚴重,她本人也很嚴重,更不妙的是,她的兩歲女兒也被確診入住武漢市兒童醫(yī)院,她在醫(yī)院里陪護。但是她本人沒有任何療治,她只有呼救,希望有人來照看她的女兒,她能進醫(yī)院去治療。
每天都是這么多的人在呼救。每天都有許多家庭在崩潰破碎。而鐘南山院士新近發(fā)出來的論文說,通過對一千一百例患者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一半患者早期并不發(fā)熱,最長潛伏期可以達到二十四天。這真是不好的消息。一時令我瞠目結舌。但是又怎樣?病毒會摧毀所有生命嗎?肯定不會。它是狡詐神秘了些,我們戰(zhàn)勝它的決心卻從不減弱一分?;钕氯ァ@份源自生命核的簡易意志就是最好的武器。即便被病毒找上身,又如何?想想那些撒手人寰的患者,想想那些戰(zhàn)斗在一線的醫(yī)務工作者。不懼,便是唯一的回答。
讀佩索阿的文字《活在死之中》:
“我們是死者。我們思之為生活的這種東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實際是我們的死亡。死就是新生,死者并不死。這些詞對我們來說含義統(tǒng)統(tǒng)顛倒。當我們以為自己活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死了;而我們死了的時候卻活著?!?/p>
我解讀他的話意——死與生,就是一種轉化。他人之死,不會與我們無關,而是我們的生命不可缺割的部分。故而,我們?yōu)槟切┫诺纳奁鼈?,故而,我們沒有必要為淺薄的生存而歡欣鼓舞以至于喪失人性。
疫情消息,宜昌新增病例數(shù)目在下降,枝江沒有增加,還出院治愈一例。湖北省新增病例二千六百一十八例,新增死亡九十一例。全國對口支援湖北各縣市的醫(yī)療隊伍已經(jīng)出發(fā),對口支援宜昌的是福建。網(wǎng)友們稱“建福昌宜”。福建與宜昌本來就有緣分,表現(xiàn)在都是產(chǎn)茶和喝茶的地方,而“茶”最能見性明心。愿一對“茶友”能盡快驅逐病魔。
十九、正月十八
又是大晴天。鳥雀啾啾,在常綠樹木上飛飛停停。居然聽見八哥在叫,它咕咕的嗓門特別,猶如一群學生中兀地加入一個老人,尤為突出。驀然間,一聲帶痰水的笑聲——老人的笑聲在耳畔響起。也就這一聲,我疑心是幻聽,但回想了下那聲笑,三個節(jié)拍,短促又干硬。應該是真的,不過不是人的笑聲,而是八哥的學舌。小區(qū)里誰養(yǎng)了八哥?不知道。倒是以前,三年前吧,斜對面的一個老人養(yǎng)了一群鴿子,是黑色的,嘰咕不停,經(jīng)常吵嘴,在人似睡未睡的時刻,就像人吵架一樣呱啦。后來老人死了,這群黑鴿子也下落不明。
可能限制了人和車輛的流動,街道安靜了,鳥雀便覺得安全,一時也就四處竄門走動了。天空也藍,棉絮似堆積的云層,鑲嵌在藍色天幕中,給人久違的寧靜感和開闊感。
這份感覺源于自然,還原于日本捐獻物質時標注的詩句。捐給湖北武漢物質標配的詩句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和“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捐給遼寧物質標配的詩句是“遼河雪融,富士花開;同氣連枝,共盼春來”。捐給大連物質標配的詩句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養(yǎng)眼。舒心??煳俊M瑫r又生慚愧。生于長于《詩經(jīng)》和唐詩國度的我,以漢語寫作的我,居然許多年都不使用那么美好到通靈的句子。這是羞愧。忘記祖宗留下的美好事物,也是背叛。
上午花費兩個小時,聯(lián)系歌舞劇團小區(qū)居民,完成居民的自測體溫的登記和上報工作。有一個尤姓老人昨晚從隔離所返回,成功擺脫了“疑似”,很興奮地加入小區(qū)群。今天早上八點半就測量體溫申報,很正常。其他十五戶四十八人全部正常。
下午趁著好天氣大掃除。拖地,噴灑消毒水,換掉床褥被套枕套再清洗??匆恍﹫蟮溃f新冠病毒的潛伏期有可能達到二十四天,甚至更長,而且許多感染者開始根本就沒有癥狀。更不好的消息是,這病毒的攻擊下,人體的肺部只是靶點之一,腎臟也可能是。
大大的狡猾,簡直防不勝防。
能做什么呢?一個普通的居民,一個尚未感染的健康者,該干啥就干啥,保護好自己和家人不感染就是貢獻了。
聽鄧紫棋的一首歌《存在》。她的嗓音充滿磁性,感情也拿捏得不錯?!岸嗌偃俗咧鴧s困在原地,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這樣的疫情下,曾經(jīng)以為矯情的句子也令我動容了。
二十、正月十九
天氣晴好。氣溫也上來了,上午的氣溫估計在十度左右,中午應該會達到十五度。氣溫快升起來吧,越高越好。我內(nèi)心如此盼望。
鳥雀嘰喳聲越來越多,隨心所欲地,毫無停息,簡直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多聲部的嘰喳,是我們不可理解的鳥語,雖然我極力去辨認傾聽。不過,不懂不理解,情理之中。同樣是情理之中的——這樣緘默的被封印的時段,我們享受并感謝這樣真實的多聲部鳥語。它們以直白的喧鬧方式告之,生命仍然是偉大的堅不可摧的。即使大地被封印天空沉默,但是微波輕漾的大湖還在,那里聚集著億萬水滴,它們在奔涌在呼嘯。那些水滴就是時光的痕跡,那些尚未說出的話,那些尚未表達的心靈,那些暫時沒有破喉的哭泣……
繼續(xù)聯(lián)系我值守的歌舞劇團小區(qū)居民,要求他們自量體溫。十六戶四十九人全部正常,包括兩個從武漢返回的學生,包括一位剛剛從隔離所勝利返回的七十多歲的老人。這三位是重點關注對象。我在群里轉發(fā)了一則一家四口人疑似感染病毒后自救自愈的方法,總之,希望我們都健康。
疫情消息,宜昌昨天新增病例只有二十三人,枝江新增三例。大快人心,新增病例總體在下降,拐點似乎在望了。
下午從一點到晚上八點,我參加小區(qū)的值守,整整八個小時。其中三個小時在找一個老人,他是偷跑出去的。他所在的小區(qū)是歌舞劇團旁邊的工商所,內(nèi)有住戶二十來戶,小院有個側門,平時沒有上鎖。老人八十多歲了,以前遭遇車禍,腦袋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他偷跑三次,第一次沒有戴口罩跑出來,被我強拽回去。第二次戴上口罩,也不理我,拔腿就跑,我趕上他并成功拽回。第三次我們在給歌舞劇團小區(qū)居民分發(fā)訂購的物質,他趁機跑出來,等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追不上了。只好尋找他的家人和聯(lián)系方式。小區(qū)一個居民告訴我老人女兒居住地方。不遠,我去找,但是那個小區(qū)的值守人員回饋消息,并無那個人。已經(jīng)過去一個小時。我去老人退休前的工作單位詢問,單位負責人幫我聯(lián)系許多人,均無果。悻悻返回值守點。嘗試打老人的電話,一遍遍,結果,小區(qū)的居民告訴我——他沒帶手機出門,手機正在他的房間里唱歌。
無奈中,老人出現(xiàn)了。抱著雙肩正在仰看一棵大樟樹,見我怒氣沖沖地走來,居然舉起右手指向那棵樟樹,呵呵笑著說道——看,那是只大喜鵲,會有喜事發(fā)生的。我能說什么?慢慢按捺下怒火,拉他回小區(qū),并告誡——以后不要跑出門了,否則大門會鎖住不讓您回家的。老人哦一聲,然后惶然地點頭。
傍晚時,陰風呼號,我的喉嚨又忍不住咳嗽。同事要我提前回去,免得被吹感冒了。晚上七點鐘,小雨飄落,風雨如晦的夜晚降臨,我提前回家。
二十一、正月二十
天氣陰沉,灰白的天空廣袤到發(fā)虛,有些刺眼。一大早,鳥雀就開始沒心沒肺地亮嗓鳴叫。依然是多聲部的交響樂。而家門前的梅花、桃花全部開放,臘梅也是花朵抱枝。綠的更綠,紅的燦爛,白的純潔,黃的明亮……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幽香。多好的清晨啊。
舒心的是,宜昌昨天新增病例二十六例,新增治愈出院的有十例。枝江增加確診病例一例,死亡一例。連續(xù)兩天來,病例新增數(shù)目都在減少,好事。還是記錄下我們整個省的疫情,湖北省截至昨天,累計確診病例達到四萬八千二百零六例,累計治愈出院三千四百四十一例,累計死亡一千三百一十例。還是大數(shù)目,令人心憂。
聯(lián)系歌舞劇團小區(qū)居民,催促他們自量體溫。一切正常。
單位新一輪的值守排班又開始了,從明天一直排到正月三十即二月二十三日。這意味著,整個二月份都將是值守,而居民就是宅家,直至悶死病毒切斷病毒的傳染途徑。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賀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