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娜
早起的第一件事是找水,然后吃藥。
如果有農(nóng)人跟我講田里的莊稼,我就和他講藥。
我的時間也是用藥來計算的。
身后有一根鞭子打著哨音,頭頂有把利劍正在倒懸。我的藥和我一起,光著腳,同時間賽跑。
從塑料箔片上摳下最后一粒,一排排空洞像一班豁了牙的孩子,一齊放聲大笑。
它們,用笑聲提醒生命的存在。
一支空下來的針劑是多么明亮!它盛滿了三十個夜晚的星光。無論多么耀眼的鉆石,都不及它的珍貴。
我不嫌棄藥的苦,如同草不厭惡露的濕。在日頭下曬脫了皮的人,從來不抱
怨太陽。
我了解自己,所以從不回避問藥。只是——
那一個心窄胸悶的人,為什么不肯承認自己病了?
修 辭
咔嚓——咔嚓——咔嚓——
一棵老樹,正在被連根拔起。樹根斷裂的聲音,擊破沉寂,亮出刀劍。
樹干突兀。白刃在黑暗中反光。
殘存的老枝多像因絕望而張開的手掌,沒有婀娜再指向星辰,也無法留住蹁躚的翅膀。
它。有過孩子一樣的夢吧。
用蔥蘢盛開鳥鳴,用葳蕤擦亮朝暮,用綠云寫意一片瓦礫的松動和柔軟。
然后,生根。向更深處追溯,向更高更遠的方向外延。
雷電與風(fēng)雨交織,黑暗與光明更替。聽枝椏和孤星交談,看石頭從山頂滾落。一位老人靠著它的身體哭泣,一個孩子把名字刻進它的肉里。一對戀人曾在腳下草地上擁抱,一條黑蛇曾閃電般撲向鳥巢……
多少年了?它身體里有清晰的紋理。
它。感覺自己越來越沉重,指向天空的鳴叫正慢慢消失。
它。正慢慢倒下。
它。被五花大綁。它的腰間吊著好幾袋液體,像一個好好的人被硬生生摁在醫(yī)院的床上。
它,被裝上卡車。一個新興的城市,需要它的蒼老作為修辭。
分 工
表示動作的漢字,總有指事明確的偏旁,或有“手”,或帶“足”。
人造字,如同上帝造人,如何分工早已心知肚明。
然而,一個男孩用“手”走路,一個畫家用“足”握筆,還有一個女孩兒用“口”代替了“手”。
造字會有疏漏,上帝可能爽約。
封閉在黑暗里的人,只能為自己開窗,或者挖墳。讓光進來,或者讓自己安心。
有一種力量,顛覆了造字者的初衷。上帝擦了擦眼睛——
人類的四肢是不是可以重新分工?
次序
先貼臉,再抹手,最后擦腳。
一貼面膜,被我充分利用。
其實,手未必比腳干凈,臉面也不一定大過腳的重要性。
從高到低,自上而下。金字塔底部的大多數(shù),往往被視為平庸。
平庸是可以被忽略的。
世人的眼光,和我使用面膜次序一樣淺薄,而且自得。
鳥 鳴
清晨,是被鳥兒啄破的。我的夢,也是。
太陽醒來之前的所有混沌,都在一聲鳥鳴中裂開了口子。
拿葵花籽一頭兒的尖,用銳角鉆石一點兒的利。
讓光芒,萬道散開。
草木鑲上了金邊兒,奔跑看見了方向。當(dāng)翅膀鍍上了光,當(dāng)霧完全散盡。盤旋的鳥群正一遍一遍撫摸城市的天空,把干凈還給心有期待的人。
最高的那一棵樹是鳥的天堂。夢想,被引向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