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儀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鄭愁予《錯誤》
我掉隊了——在四月的第一天的早晨——我不過洋節(jié),所以不會騙你。
此前的每一天都不會。
三月,以及更早的日子里,太陽沉湎于云朵編織的深沉夢境里,我瑟縮在春寒料峭中。雖然壓抑的寒冷將我包裹,腳底凍得有些僵硬,我卻總是大步流星地穿行于校園。
眼前的一切都在腳步中流轉(zhuǎn)了三年,目光所及,過于熟悉,所以,沒有必要慢下來去張望。雖然一切都在變化——一個星期里,體藝館前原本燦爛的、引來無數(shù)相機青睞的梨花迅速滑向更年期,步入綠肥白瘦的境地,從此與其他草木無異;一個學期前,北廣場的櫻花林因所謂“需要更大的活動空間”而犧牲,銷聲匿跡,引來唏噓一片;一年前,行政樓二樓新增了綠色沙發(fā)陣容,從此成為可以邊吃東西邊自習的勝地……但總的來說,我就是在一成不變中兜轉(zhuǎn)了三年。
春游的人們?nèi)宄扇旱匦χ闹嚹c轆轆,腳步卻慵懶困倦。既然餓了,為什么不走快一些,早些吃飯,早些避開擁塞的隊伍?我這樣想著,又一次加快了腳步。
可我還是掉隊了。在我趴在陽臺上可以遠眺到的曚昽的小和山背后,在太陽突然殷勤造訪的四月。
沿著西門再熟悉不過的街道、小餐館、小超市一路前行,經(jīng)過昨天匆匆跑進去做班旗的、擠成一團的圖文店時,我不由自主地向后望去,看到那面水藍色的班旗。迎面的風只是將它吹皺了,而沒有讓它飄揚起來。找時間去圖文店投訴,我這樣想。
轉(zhuǎn)了個彎,是我沒來過的地方。排屋不知向何方延伸,有時會冒出一個赤膊的男人,睡眼惺忪,打著長長的呵欠。晾衣繩上延伸著色彩斑斕的、濕漉漉的衣服,迎接著難得的太陽。
陽光悄無聲息地在我不停歇的腳步間穿行,然后落在了海棠的枝梢上,將燦爛的粉變得通透。我停下了如飛的腳步,駐足、半蹲。不知怎的,我掏出了打算到終點時拿來打游戲的手機,對焦、調(diào)光。
許久后,是“咔嚓”一聲。
我滿意地看著畫面中透明的花瓣,以及在丁達爾效應中奪目的四道晨光?;剡^神來,發(fā)現(xiàn)那抹藍變成了小小的一個點,正要上山。我捂著手機飛奔而去。
接下來的跋涉中,我像個沒見識的家伙,走幾步,停一會兒,而后又是飛奔。當我拍下鄉(xiāng)村陌上和人家陽臺飛瀉而下的紫藤蘿后扭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聲勢浩大的初一隊伍中了。他們中有人偶爾側目,奇怪地打量著我,腳步卻從未停下。
我無心追趕大部隊。這一路給了我選擇同行者的機會,我執(zhí)意與鏡頭下的一切為伴。是葳蕤參天的梧桐;是苔痕上、綠階間米粒大小的淡紫野花;是院落斑駁光影中藏著的翹首的鸚鵡,以及它們望著的,繾綣搖曳,渲染著溫暖色彩的郁金香。
當我看到水藍的班旗和校服時,所有人已經(jīng)坐下,吃著午餐,手里撥弄著難得能碰到的手機。而我的手機,亦是計劃用來在此刻打游戲的手機,右上角的電量卻早已飆紅。
聽說春游時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是“給我把那張照片刪掉”,可屏幕里吐息著馥郁香氣的海棠沒有說,嬌艷欲滴的山茶沒有說,在和風中婑媠婆娑的垂柳沒有說,在屏幕里抬著頭綻放笑容的采茶老媼也沒有說……似乎駐足的一切都在春華中緘默,都在春華中歌詠,看著涌過的人流。
我掉隊了,在無與倫比的四月春日。
我匆匆的步履是個即逝的錯誤。從此我不會忽略萬籟俱寂,不會打斷如斯天籟。
我不是過客,是個歸人。